五
《元朝秘史》、《圣武亲征录》乃两种平行传说，内容虽近似，来源似有不同。蒙古先世传说，犹存于《秘史》，惜《录》说已佚，不可复见。但《亲征录》与拉施都丁《史集》，同出一源（不过《录》较简略，《史集》较详赡而已），故《亲征录》所记蒙古先世传说虽佚，而犹可求之于《史集》。《史集》所载虽增入天方教所承受之希伯来传说、[16]蒙古人所承受之突厥传说，然一加分析，主客立判，固不致相混莫辨也。拉施都丁[17]所述蒙古之荒古世系如下：
奴哈（Nuh）遣其子雅伏牺（Yafeth）赴东方，雅伏牺者，即突厥人所称之Abulcheh汗，突厥、蒙古及草地人之始祖也。Abulcheh有一子，名Dip或Qūī。Dip四子，长曰哈喇汗（Qara），次曰Ur汗，三曰Ker汗，四曰Kez汗。乌护（Ughuz）即Qara汗之子也。乌护汗六子，曰君汗（Kun，译言日），曰爱汗（Ai，译言月），曰裕勒都思汗（Yulduz，译言星），曰阔阔汗（Kuk，译言天），曰塔哈汗（Tug，译言山），曰腾吉思汗（Denkiz，译言海）。
此六子者，每人复各有四子，分为左右两翼。惟此二十四子之名，拉施都丁书传写伪误，莫衷一是，兹姑从略。
按拉施都丁书将突厥先世传说与希伯来传说揉合之迹，于此十分显明。奴哈及雅伏牺皆《旧约》中人物，奴哈即亚当九世孙也。天方教承受希伯来传说，故此二人在《可兰经》中亦见著录，音译为奴哈及雅伏牺。此蒙古先世传说上所增加之希伯来成分也。
哈喇汗兄弟四人及其一子四孙之名，亦见《乌护汗史诗》，当系中亚突厥人传说中之先世，然亦未可以之与中国史籍中著录之突厥或回纥祖先相勘同也。Qara译言黑。乌护汗六子之名译意为：日、月、星、天、山、海，然皆萨满教所崇拜之宇宙现象，非实有其人。此蒙古先世传说上之突厥成分也。
拉施都丁谓乌护汗孙辈以后，突厥人缺乏史籍故，四五千年间事，无有能言之者。嗣后阿不勒哈齐书于亚当后裔世次历历，直至蒙古遁入深山，则可谓雪球愈滚愈大矣。
蒙古祖先既亦为亚当之后裔，乌护汗之子孙，当然不能再为苍狼，于是遂将《魏书》、《周书》之洞穴扩大，极力渲染，以蒙古自认之始祖苍狼为蒙人出山后之一员，孛儿帖赤那遂以天方教故，“进化”而为人矣。其述出山之故事曰：
约两千年前，蒙兀人与突厥人战，蒙兀被围，除两男两女外，悉被杀戮。此四人者，惧而逃，至一山林封蔽之地，其地仅有狭径，必用大力，始可达焉。山之中，有一平原，牧草甚美，名曰Ergene Qun。Qun者山口也，Ergene者，险岩也。所余二男，一名捏古思（Neküz），一名乞颜（Qia〔n〕）。其后裔匿居斯地，彼此通婚，口齿日繁，分族而居，各有专名。蒙古部族中之多儿勒斤（Dürlegin）派，即其苗裔也。Moghul（蒙兀）一名，原读为Mung，意为孱弱与正直，但Qian（乞颜）在蒙古语中意为由高山泻于平地之急流瀑布。蒙古之乞颜人皆甚强毅勇敢，故以此字自名。乞牙惕（Qiat）属于乞颜，凡由此族分出或其邻近之人，古时悉称乞牙惕。厥后人口稠密，遂觉山林中之平地，过于狭隘。因相谋出山，至一矿坑之地。彼等溶解铁矿，移积一处。复于林中多采薪炭，宰牛马七十，去其皮，制为铁匠之坑，投大量薪炭于裂口，同时鼓动七十巨鞴助火燃烧，直至岩溶铁流，路径得通，遂迁居于别处，弃其隘地，移彼广原。（依哀德蛮《概况》页七四至七六重译）
蒙古之出阿儿格乃衮，其后人最著称者曰孛儿特赤那。（《元史译文证补》卷一）
《魏书》只言空穴，《周书》则扩大为“平壤茂草，周回数百里”，至此则更有名可征曰额儿格乃衮。此额儿格乃衮之方望，吾人可以求之乎？按突厥居金山（即阿尔泰山）之阳，故《周书》所传洞穴即在高昌（吐鲁番）西北。蒙古为唐代室韦之一部，其故土当在今黑龙江省西部，故学者多以额尔古纳河一险岩拟之。以《元史》考之，成吉思汗虽起于怯鲁连河，而翁吉剌部则仍在根河、迭烈木儿河与也里古纳河合流处（《元史·特薛禅传》），换言之，即唐代蒙兀之故土也。
阿不勒哈齐·把阿秃儿所撰之《突厥世系》[18]蒙古时代部分虽为拉施都丁书之节录，无甚可取，然于蒙古先世，增饰甚多，于出入阿儿格乃衮之故事，渲染尤力。就突厥、蒙古祖先传说之演变言，真可谓洋洋大观矣。喇嘛书于蒙古祖先之上，增饰天竺、吐蕃传说，故苍狼一变为吐蕃皇子，吾人前已言之。回教徒著作，于苍狼之上，增饰希伯来、突厥两重传说，于是孛儿帖赤那复一变而为亚当子孙矣。
自所谓人类始祖亚当起至蒙古人为塔塔儿所败，逃匿阿儿格乃衮，中间世次，据乞瓦可汗阿不勒哈齐·把阿秃儿书所著录者，不过三十代，兹撮录于后，以见此成吉思汗苗裔所传说之祖先。
亚当九世孙名奴哈（Nouh，Nöe），奴哈时洪水为灾，乘舟至毛夕里（Moussoul）近处之Djoudi山，生三子，长名含（Ham），往印度，次名闪（Sam），往伊兰（Iran），三名雅伏牺（Yafeth，Japhet），往北方，雅伏牺遵父命至也的里（Itil，伏尔加河）及牙亦黑（Yaiq，乌拉尔河）河滨，享寿二百五十岁。生八子，曰突厥（Türk），曰曷萨（Khazar），曰撒吉剌（Saqlab），曰斡罗思（Rous），曰明（Ming），曰秦（Jchine），曰Kimari，曰Tarikh。奴哈死，突厥继立，定居于热海（Issik-kol），生四子，长曰都督（Joutouk）继立。都督四世孙一名塔塔儿汗（Tatar qan），一名蒙兀汗（Moghul qan），蒙兀汗之孙曰乌护汗，其父昆仲四人，子六人，与《乌护汗史诗》及《史集》所著录者比较，人名差同，乃中亚畏兀儿族旧有之传说，阿不勒哈齐自拉施都丁书抄出者也。至拉施都丁书所传乌护汗嫡祖Dip，在阿不勒哈齐书则一变而为蒙兀汗。Dip者在拉施都丁书为奴哈之孙，在阿不勒哈齐书，则见其名于奴哈之五世孙。
就人名言，其可知者雅伏牺之子，若突厥，若曷萨，若塔塔儿，若蒙古皆部族名，撒吉剌乃斯拉夫之阿拉伯语读法，其名见元代《经世大典图》。斡罗思及明，为著者当时之东西两大国名，秦即中国，西方所通用也。都督本中国官号，唐代突厥人已借用之。阿勒赤、贵由、不合等皆蒙古时代常见之人名。Alti当即Altan，Ordu即斡耳朵也。雅伏牺为亚当十世孙，著者天方教人，欲其祖先世系上承希伯来，吾人前已言之矣。
阿不勒哈齐之书，颇不易见，其先世入山避难部分极富文学趣味，读之宛如一篇小说，由《魏书》之台下空穴，演变至此，北族祖先传说，叹为观止矣。兹特摘译为汉文，附于篇末，以备参阅。文中蒙兀与塔塔儿之冲突，乃后世史实，谓此战在孛儿帖赤那之前，则倒置也，但各族传说大抵如此，不足异也。考《元朝秘史》及拉施都丁书，成吉思汗曾祖合不勒汗以后，世与塔塔儿斗争，且其父也速该及叔祖俺巴孩均直接间接死于塔塔儿人之手，则蒙古人以塔塔儿为其杀祖宗掠财产之远祖仇人，固甚宜也。
至于锻铁之说，则亦突厥以来一脉相传之旧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