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上引诸文，或言某族祖先为狼所生，或言为天光所感，而于狼色或光色，则犹未之及也。今巴黎国家图书馆藏有畏兀儿字写本史诗残卷。此诗已无题目，内容述中亚突厥民族传说英雄乌护汗（Ughuz Khan）[11]事迹，所言天光及狼，均为苍色。土耳其里撒·奴尔（Rizā Nūr）曾译为法文，名之曰《乌护汗史诗》（Oughouz Namé）[12]。兹据其译文，摘译于后：
（一）月（Ai）后病目，怀孕而产一男，儿面色苍……（六）厥后，乌护可汗在一地祈神，天黑，苍光自天降，较日月更亮，乌护汗（向之）行走，见（七）光中现一少女，伊独坐，美且柔，此女有如是之美，伊如笑，苍天亦笑，如哭，（苍天）亦哭。及乌护见之，遂失理性，爱而纳之，（八）彼与伊共枕席，满其欲……久后，伊病目，生三男，长名日（Gun），次名月（Ai），季名星（Yulduz）。又一日乌护可汗出猎，见对面池中有一树。（九）树前，有少女，伊独坐。此女美且柔，其目较天色更苍。
（十）……久后，伊病目，生三男，长名天（Gueuk），次名山（Tagh），季名海（Tinghiz）。
（十一）……宴后，乌护可汗命匐（bey）及民众：
“灰狼其为吾人之口令！
…………
苍帐其如天！”
（十五）……四十日后，至冰山之麓，驻营（十六）休息睡眠。黎明有亮似天光，射入乌护可汗之帐，一苍毛苍鬣雄狼由此光出，狼语乌护汗曰：攻Ourou，予导汝。
（十七）后乌护拔营而行，见苍毛苍鬣雄狼在军前行走，大军随之而行。
（十八）数日后，苍毛苍鬣大狼忽止（不行）。乌护汗亦与其士卒停止。彼处有一河，曰也的里木辇（Itil Mouran，即伏尔加河）。
（二十四）此后，乌护可汗又见苍毛苍鬣雄狼，狼语乌护可汗曰：“即与士卒上马。”乌护汗即上马。狼曰：“率领诸匐及民众，我居前，示汝道路。”次日黎明，乌护可汗见雄狼在大军前行走，欢喜前趋。
（二十九）……一日苍毛苍鬣狼不复行，又止，乌护可汗亦止……。
此后（三十三）彼又上马同苍毛苍鬣雄狼出征信度（Sintou）、唐兀（Tankout）及Schakim。
此诗既有天光，又有树，又有狼，实集塞北民族起源传说之大成，读者于此，当发生一种疑问，即一切什物均属苍色者何也？狼多黄色，天光则白色，何以不取狼之寻常颜色，而独取苍色，以塑造一绝不经见之苍狼乎？此则渊源甚古，且与塞北游牧民族之原始宗教有关，兹当简略陈述之。
《新唐书.回鹘传》“黠戛斯”条云：“祠神惟主水草，祭无时，呼巫为甘。”按今广东人犹读甘为kam，唐代读音，当亦与相近。据十一世纪麻合木·合失合利（Ma hmūd al-Kashgharī）《突厥字典》布罗克尔曼（Brockelmann）索引本（一九二八年）著录，Qam一字，意为“萨满”，换言之即巫也。塞北诸族自古所崇奉之宗教，即此种“甘教”。今日塞北僻远地方未接受邻族文明薰染者，所信仍为此种甘教。Qam在蒙古文为Shaman，满文为Saman（参看《通报》第二辑，一八卷，页二三七）。学者过去多以为《三朝北盟会编》卷三所载之“珊蛮”为其最古之对音，似未注意唐代已“呼巫为甘”也。清代官书译为萨满，而私家著作，则作萨马（Sama〔n〕，阿尔泰语系字尾之n，甚不固定）、叉马（Chama，按s变为ch，在通古斯方言中，似为通例），要皆一音之变，译意皆巫也。“甘教”所崇拜者为天，其字为Tengri，唐译“腾里”、“登里”等等，实含天及天神二意，故突厥回纥可汗之徽号，殆无不有Tengriole（唐代音译“登里啰”，汉文天所立）一字也。天既为无上尊崇之主宰，其苍苍之色，必视为神圣之色（突厥人称天常冠苍字），进而成为国色。于是唐代突厥人即自称其国家曰阔克突厥（Kök Türk），译言苍突厥（见突厥文《阙特勤碑》东面第三行，参看《北平研究院院务汇报》第六卷第六期拙译）。蒙古人相传一二〇六年帖木真称成吉思汗时，亦号其国曰库克蒙古勒[13]〔Köke Mongghol，见施密德（I.j.Schmidt）本蒙文《蒙古源流》页七〇，中文译本——本文所引页数为《蒙古源流笺证》本——卷三页一一〕，译言苍蒙古。来路不明之“清”代国号，虽经不少学者猜测，究无一种满意解答。吾人如以“青”释“清”，似乎亦可备一说。质言之，即其所取者，殆为塞北民族自古所尊崇之青天之“青”字，顾中国历代正统王朝，绝无以颜色字作国号者，殆十七世纪满人受汉化深，特增加水字偏旁，而成“清天”之清乎？
张尔田氏注《蒙古源流》之“库克蒙古勒”（《蒙古源流笺证》卷三页一一下）云：“尔田案：‘库克’青也，青蒙古，未详。”施密德注Köke Mongghol云：“‘库克’为青，乃天之神圣颜色，成吉思汗用此徽号，将其民族升高为世界头等民族。”（施密德德文译本《蒙古源流》页三八〇）张氏不明青蒙古之意，施密德知青是昊天圣色，而未详言其故，今就突厥宗教及祖先传说诸方面观之，则突厥及蒙古之以苍青色为其民族名称之徽号，似可以暂时得一解答矣。
苍色在塞北民族间既如是神圣，则畏兀儿人以苍色加诸其种族起源所关之狼与天光，固属当然，无足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