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周书》叙述突厥先世传说有两故事。其一已见前引,其二则似为畏兀儿祖先传说之萌芽。《周书》卷五〇《突厥传》:

或云:突厥之先,出于索国,在匈奴之北。其部落大人曰阿谤步,兄弟十七人,其一曰伊质泥师都,狼所生也。谤步等性并愚痴,国遂被灭。泥师都既别感异气,能征召风雨。娶二妻。云是夏神冬神之女也。一孕而生四男:其一变为白鸿;其一国于阿辅水、剑水之间,号为契骨;其一国于处折水;其一居践斯处折施山,即其大儿也。山上仍有阿谤步种类,并多寒露。大儿为出火温养之,成得全济,遂共奉大儿为主,号为突厥,即纳都六设也。纳都六设有十妻,所生子皆以母族为姓。阿史那是其小妻之子也。纳都六死,十母子内欲择立一人,乃相率于大树下,共为约曰:“向树跳跃能最高者,即推立之。”阿史那子年幼,而跳最高者,诸子遂奉以为主,号阿贤设。此说虽殊,然终狼种也。

此故事中之大树,似与后来畏兀儿先世传说有极深关系。试读下引志费尼(Juwaini)、虞集,黄溍等所传录之文,当可了然矣。

志费尼所著《世界征服者传》(Ta'rikh-i Jahān-Kusha'ī)[6]原书虽已有校本刊行,但吾人尚未能求得一读。兹据多桑《蒙古史》法文译文摘录于后(依冯承钧氏《多桑蒙古史》汉译本页一八〇)〔补,志费尼书一九五八年已由波耶儿(J.A.Boyle)从波斯文译为英文。关于畏兀儿族之祖先传见英译本页五五——六一〕:

源出哈剌和林诸山之秃忽剌(Tougola)、薛灵哥(Sélenge)二水会流处,有地名忽木兰术(Coumlandjou),有二树相邻。一树名曰Fistouc,其形类松,如扁柏常青,结实如松实,别一松则野松也。二树之间,忽有小丘,日见增长,上有天光烛照。畏兀儿人进前礼之,闻中有音声,如同歌唱,每夜皆然。剧光烛照,三十步内皆明。增长既成,忽开一门,中有五室,有类帐幕,上悬银网,各网有一婴儿坐其中,口上有悬管以哄哺乳。诸部落酋见此灵异,向前瞻礼。此五婴儿与空气接触,即能行动,已而出室。畏兀儿人命乳妇哺之,及其能言之时,索其父母。人以二树示之,五儿遂对树礼拜。树作人言,嘱其进德修业,祝其长寿,名垂不朽。其他之人,奉此五儿如同王子。五子长名孙忽儿的斤(Souncour-tégin),次名忽秃儿的斤(Coutour-tégin),三名不哈的斤(Boucactégin),四名斡儿的斤(Or-tégin),五名不可的斤(Boucou-tégin)[7]。畏兀儿人以为诸子为天所赐,决奉其一人为主。不可美而慧,较有才,尽通诸国语,畏兀儿人遂奉之为汗。

其民尊其主为“亦都护”,上述之二树,则置庙中祀之。

元虞集《道园学古录》卷二四载《高昌王世勋之碑》,所述畏兀儿人先世传说内容,与志费尼书完全相同,是证虞集所据之高昌王世家与志费尼所转录之畏兀儿书籍,同出一源:

畏吾而之地,有和林山,二水出焉,曰秃忽剌,曰薛灵哥。一夕有天光降于树,在两河之间,国人即而候之,树生瘿,若人妊身然,自是光恒见者。越九月又十日,而瘿裂,得婴儿五,收养之,其最稚者,曰卜古可罕。既壮,遂能有其民人土田,而为之君长。

此外黄溍《金华黄先生文集》卷二四《亦辇真公神道碑》所述亦略同:

亦辇真伟吾而人,上世为其国之君长。国中有两树,合而生瘿,剖其瘿,得五婴儿。四儿死而第五儿存,以为神异,而敬事之,因妻以女而让以国,约为世婚,而秉其国政,其国主即今高昌王之所自出也。

志费尼及虞、黄二文之树,当上承《周书》,惟传述日久,逐渐变相,幼童跳跃之木,至此成为祖先产生之根本。其地位与前一传说之狼等矣。其中更有一点,为吾人所不可忽者,则天光是也。志费尼及虞集所记之传说,不言畏兀儿祖先为狼所产,而谓系天光感应而生。此说来源,或可上溯至夫余民族之大气感生说(参阅《后汉书·东夷传》)。

《元朝秘史》、《元史·太祖本纪》、《史集》、《蒙古源流》[8]、《蒙古宗教史》[9]诸书所记成吉思汗十世祖母阿兰豁阿感光生子之事,与夫余、鲜卑、畏兀儿之传说,显然有关。然各书所载,亦互有异同,兹分述于后,以见其传述演变之迹。《元朝秘史》:

朵奔蔑儿干死了的后头,他的妻阿兰豁阿又生了三个孩儿。(第一七节)

阿兰豁阿说:“您不知道,每夜有黄白色人,自天窗门额明处入来,将我肚皮摩挲,他的光明透入肚里去时节,随日月的光,恰似黄狗般爬出去了。你休造次说。这般看来,显是天的儿子,不可比做凡人。久后他每做帝王呵,那时才知道也者。”(第二一节)

《史集》所记,与《秘史》无大异。惟以阿兰豁阿夫死后所生之子,为尼伦(Nirun)之祖。其他蒙古人虽亦出自阿儿格乃衮,以无异禀,故称多儿勒斤(Dürlegin),是纯粹蒙古人派别之区分,即在于此,惜华书不载,无以比较。兹依《元史译文证补》卷一,将其所记感光生子部分摘录于后,以见东西传述之差异:

阿兰豁阿寡居而孕,夫弟及亲族疑其有私。阿兰豁阿曰:天未晓时,白光入自帐顶孔中,化为男子,与同寝,故有孕。且曰:我如不耐寡居,曷不再醮而为此暧昧事乎?斯盖天帝降灵,欲生异人也。不信,请伺察数夕,以证我言。众曰诺。黎明时,果见有光入帐,片刻复出,众疑乃释。既而举三子……〔季〕曰孛端察儿,其后为孛儿只斤氏,“孛儿只斤”释义为灰色目睛,以与白光之神人同也。此三子支裔,蒙兀人以其禀受之异,称之曰尼伦,释意为清洁。别派则谓多儿勒斤,犹言常人。

《蒙古源流》谓多博墨尔根(Dobo Mergen)娶两土默特(Qoyar Tümet)[10]地方之女阿隆郭斡为妻,且多折箭事:

多博墨尔根卒后,阿隆郭斡哈屯每夜梦一奇伟男子,与之共寝,天将明即起去,因告其妯娌及侍婢等知之,如是者久之,遂生……三子。……伯勒格特依、伯衮德依二人遂疑其母。阿隆郭斡哈屯,因给伊子箭竿一枝,命折之,即折而掷之,遂旋给五杆,命一并折之,竟不能。其母云,尔等二人,误听旁人之言疑我。因语以梦中事情。且云:“尔等此三弟,殆天降之子也。”尔兄弟五人若不相和好,各异其行,即如前一枝箭以势孤而被伤,若公共而行,即如后五枝箭,势众则不能伤之矣。

无畏空之《蒙古宗教史》第一卷蒙古政治史部分虽多袭《蒙古源流》之文(参阅胡特德文译本页四四七),然阿兰豁阿夫死后生三子之故事,于采用《蒙古源流》之说外,另采他种史源。其史源虽不得知,然与秘史较,则极为近似。惟折箭一事,一变而为折冰矣。盖蒙文müsün一字有冰及箭杆二义,无畏空取第一义也。无畏空书云:

朵奔蔑儿干(Twopon Mergen)娶豁里秃马惕(Hure T'umed)族豁里剌儿台蔑儿干(Gōciltai Mergen)之女阿阑豁阿(‘Alon Gwo)为妻。别列古讷台(Balgwotai)及不古讷台(Bagontai)二子生后,朵奔蔑儿干死。于是其妻得梦,在许多夜内,一奇伟青年男子现于梦中,与之共寝,黎明即去。如是传说。但据某种史源,则有他种说法,有类虹霓之光明自天下降,坠于其身,因生快感,因此遂生三子……某日其母见诸子之间不和,乃各给冰一片,命破之。彼等即破而掷之。其母遂又给彼等五倍厚冰块一片,命破之,竟不能。其母曰:“我二长子因信众人流言,对予表示轻蔑与侮慢。此三幼子者,乃天降之子也。”因语以往昔事情,续言曰:“若汝等不和,若第一片冰然,则用一人之力毁灭汝等,并非难事;若汝等和睦若五倍厚之冰然,即许多人合力毁灭汝等,亦甚难也。”……彼等由其母口中接受教言,奉为准绳,遂彼此互爱,和好相处。

此种感生之说,大抵起于夫余、鲜卑,前已言之,经畏兀儿及蒙古人承受,将塞北自古相传之苍狼旧说,与之揉合,遂构成因子相同、传说各异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