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元朝秘史》述阿兰豁阿感光生子之事已引于前,吾人为方便计,再将其苍狼传说列举于此,以便与其他较晚近之史料相比较。
《元朝秘史》之著者开首即曰:
当初元朝人的祖,是天生一个苍色的狼,与一个惨白色的鹿相配了。……产了一个人,名字唤作巴塔赤罕。(第一节)
蒙古人自认之始祖苍狼,显然为塞北诸民族历代相传之狼,跟踪追溯,可上推至西历纪元前之乌孙旧说。吾人于阅读上引诸文之后,对蒙古此种原始神话,殊觉平淡,毫不发生奇异之感。然而柯劭忞于其《新元史》则曰:
孛儿帖赤那译义为苍狼,其妻曰豁阿马兰勒,译义为惨白牝鹿,皆以物为名,世俗附会,乃谓狼妻牝鹿,诬莫甚矣!(《新元史》卷一)
柯氏之说,如施之于蒙古时代之人名,则甚当,如施之于草地之祖先传说,则未免有求文明头脑于草昧之嫌矣。
惟于苍狼之外,又增加一白鹿,殊堪注意。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四《境异》:
突厥之先曰射摩、舍利海神。神在阿史德窟西,射摩有神异。又海神女每日暮以白鹿迎射摩入海,至明送出。经数十年后,部落将大猎,至夜中,海神谓射摩曰:“明日猎时,尔上代所生之窟,当有金角白鹿出,尔若射中此鹿毕形与吾来往;往射不中即缘绝矣。”至明入围,果所生窟中有金角白鹿起,射摩遣其左右固其围,将跳出围,遂杀之。射摩怒,遂手斩呵首领,仍誓之曰:“自杀此之后,须人祭天。”即取呵
部落子孙斩之以祭也。至今突厥以人祭纛,常取呵
部落用之。射摩既斩呵哧,至暮还,海神女报射摩曰:“尔手斩人,血气腥秽,因缘绝矣。”
由此观之,“惨白色鹿”,亦有来历,仍上承突厥旧说,辗转流传,“金角白鹿”,遂演变而为惨白色牝鹿矣。
洪钧以为蒙古人祖先,仅至朵奔蔑儿干。其上孛儿帖赤那数世,当是传述得之(参看《元史译文证补》卷一页一下)。此种主张,证以拉施都丁《史集》第二卷第一章之组织,似可成立。但吾人须知成吉思汗兴起时,蒙古人尚在草昧时代,以无文字记录之民族而能追述十世史事,其确实性,当可想见。试观成吉思汗三世祖以下,世次分明,东西独立史源所记全同,三世以上,世次凌乱,莫衷一是,即可知其为“传说”,而非“信史”也。
《元朝秘史》之著者,殆尚未接受邻近民族之先进文化,就其书之内容言,乃完全草地史籍,故其始祖“孛儿帖赤那”即乌孙以来历代塞北民族视为神兽之苍狼也。及西方蒙古人与回教文化民族接触,乃于其固有传说上,增加希伯来天方教之言,及东方蒙古人皈依佛教,遂于其固有传说上,增加天竺吐蕃两重旧说,于是孛儿帖赤那(苍狼)遂一变而为人矣。兹先采蒙、藏文籍若干种,以分析此种建筑之层次。
依西藏传说,其雅尔隆(Yar-lung)王朝始祖,名呀乞㗚赞博(Gña'-khri Btsan-po,译言颈上王),来自天竺。惟关于此人之渊源,各家所述均异。或谓此人系出释迦族,或谓出自释迦之同时人。《拉达克嘉喇卜经》(Rgyal-rabs)[14]、福幢所著《帝系明镜》[15]及《蒙古源流》所征引诸书,虽均谓其出自释迦之同时人,然皆喇嘛教徒欲其祖先与天竺佛祖相联系也。
呀乞㗚赞博七传至色哩持赞博(Sribs-khri Btsan-po),是为“天之七君”(Gnam-gyi Khri Bdun)。色哩持赞博之子曰智固木赞博(Khri Gum Btsan-po),为其臣隆阿木(Blongam)篡杀,三子皆出亡。其幼子即蒙古喇嘛教所承认之蒙古第一君主,质言之,即孛儿帖赤那也。于是蒙古传说中之始祖苍狼,一变为人世君主矣。
色哩持赞博三子之名,依施拉金危特(E.Schlagintweit)所刊《拉达克嘉喇卜经》(页四三),为肉王(Sha-khri)、鱼王(a-khri)、鸟王(Bya-khri)。胡特(Huth)译无畏空《蒙古宗教史》(德文译本页五)所载亦同,惟次序差异,且言幼子名称蒙文为孛儿帖·赤那(胡特译本页一〇),即蒙古第一君主也。福幢《帝系明镜》除以肉王为肉食(Sha-za-khri)外余亦同。诸书均谓隆阿木死后,三子逃往恭博(Rkong-po)、宁博(Nyang-po)及包博(Sbu-po)三地,及奸臣被诛,肉王及鱼王独不返,因二人皆君临一方矣。蒙古喇嘛以宗教关系,自认元始君主,即此肉王也。依《蒙古源流》(施密德译本页二七)所载三子之名为:Sibaghuchi、Borochu和Bö rte-chino,Sibaghuchi乃Bya之蒙文意译,中文译本作“置持者”,仍为藏文对音(惜中文本所自出之原本,尚存故宫,刻下未能查阅)。Sibaghuchi意为捕鸟人,元代音译为“昔宝赤”,《山居新语》译为养鹰人。Borochu意为渔夫,为藏文ña之意译,中文本之“博啰咱”,乃其蒙文对音也。所余一人,他书或言Sha-Khri,或言Sha-za-khri,而此书则直易为蒙古始祖之名——孛儿帖·赤那(苍狼)矣。
《元朝秘史》所载孛儿帖赤那后之世系,《蒙古源流》不同。要彼为蒙文最古之史籍,草昧未辟,自认苍狼为始祖,蒙古喇嘛以佛教关系,竟将其向来自认之传说始祖,一变而为人,再变而为吐蕃色哩持赞博之季子,以与其所向往崇拜之天竺王朝相联系,与天方教著作家之以孛儿帖赤那为亚当子孙、乌护汗后裔,可谓异曲同工矣。
屠寄《蒙兀儿史记》卷一谓:“溯厥本原,吐蕃蒙兀,实一类也。”就吾人上文之分析研究观之,其说无庸再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