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戎策上

全燕[20]古为濒山多马之国。其土莽平，宜畜牧耕稼；其民翘健，便弓矢、习骑射，乐斗轻死。中国得之，足以蔽障夷狄[21]；夷狄得之，足以摇动中国。蚩尤有涿鹿之野，故叛黄帝。舜以青、冀分野太大，剖其北篱，而为幽、为并、为营。《周官》职方氏掌九服之图，沤、夷、涞、易之浸，皆在其地。战国之时，为燕国。唐之时，为范阳节度。

夫燕，一国也；范阳，一镇也。以一国之力，斗绝在戎夷中，独立几八百余年，遂与周室终始，而不为匈奴所吞者，是其力足以独捍匈奴也。范阳一镇之地，宿兵不满数万，而奚、契丹不能辄苦赵、魏、沧、景者，其力足以独制外虏[22]也。

昔以一国之力而不惮匈奴，今以天下之力而不胜其劳敝；昔以一镇之力而不惮奚、契丹，今以天下之力而懔懔常为忧。其故何也？燕国有朝鲜、辽东、云中、九原、阴山、楼烦、易水以为之塞，范阳有卢龙、古北、松亭、狐门[23]之要以为守，用力少而塞之易。此其能以一国一镇截然中立，而不惮匈奴、奚、契丹也。

自石晋割幽、蓟、檀、顺、妫、儒、武、应、寰、朔、涿、蔚，赂戎以市天下，而营、平、易亦陷于北。阻固扼束，我皆失之。而划沧、霸、瓦桥、信安[24]、安肃、广信、保定、常山、忻、岢岚、火山、宁化千里平广之地以为界。戎军寇马，驰突去来，如股掌之上耳。此天下之所以不胜劳敝，而懔懔常为忧也。

虏[25]侵之益易，我守之益难，故时平而屯戍之费不得息。虏之觇中国也近，中国备虏之处也多，故力劳而势益分。间有忧国之将，不过广塘水而已；献谋之臣，不过啖阏氏、可汗，悦来使而已。使土在其外，而为沮洳于腹中。阏河川、泉渎，灌庐墓、耕牧之地，包七州，广数百里，东起泥沽海口，西达边吴淀。惟[26]蒲藻鱼蚌生之，而粒食[27]皆漕取于内地。并西山，尚缺百里，曾未足限隔戎马，而边民丧其业矣。岁输者，不可一日而不继。遗之珠犀剑带，皆府库上选、乘舆之副。拳然而如郑、卫之两事[28]晋、楚。聘使所出之郡，补徼道、牵马牛、圬亭候、捕雉兔、罗果蓏、饬倡乐、聚薪炭，仆役于夷人者不可胜数。和亲不战，而劳费如用兵之时矣。

窃譬之千金之家，寇盗在藩墙之内，不治格斗攘却之具，而方施堑阈下以为守。盗者从而笑之。塘水是也！又譬之懦夫与鸷兽相厄于野，弃体肉饲之而祈免于害，不忍万全之时而先事一斗[29]。和亲之赂是也！

古者，固非忘和亲也。晋，诸侯国耳。用大夫魏绛之说而和诸戎，以获实利。日贾其土，民狎于野，穑人成功，夷狄事晋。师徒不勤，兵甲不顿，远至迩安，则和亲之术诚利矣。今幽、营为虏巢[30]，内地又为塘，而民不得耕。屈中国之尊[31]以奉，殊无遗力矣，而师徒之戍不得息。远者至[32]，而迩人不为之安。如是而为和亲，何为者耶？

议者狃日月之安，而虑之不先。将见天赐之穴日盈，中国之力不可支，然后破盟犯约而突盗吾民矣。

《宋文选》卷二〇，《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