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官策中
天下既然之弊,臣言其端矣。请复为陛下详言所以革者。
夫爵禄,所以分别贤不肖、劝天下为善之具,惟用之有当否轻重耳。在小人则轻,在君子则重,故不可使小人得之也。易得之则轻,难得之则重,故不可使人易得之也。多得之则轻,寡得之则重,故不可使人多得之也。爵禄轻,则天下之人不知劝,而朝廷轻;爵禄重,则天下之人知劝,而朝廷重矣。故爵禄,由王者出,而王者不敢易以予人;天下莫不愿,而王者不敢常以予人。
有私人以赐,无私人以官;有世人以禄,无世人以爵。使天下瞻慕荣向之不足,则君子登功乐职,而治道进矣。故古之圣贤之君相,与谋议于庙堂之上,历数安危治乱之大计,莫不先用人之急而后百事。何哉?其得失之间,诚足为天下虑也!
《传》曰:“法后王。”尧舜三代之事,虽《诗》《书》之所详具,不可以复之于今矣。祖宗之事,皆耆艾耳目之接。其慎惜名器而致天下于治,今何惮而不为之法乎?开宝之诏:“伎术之人不得外补。”天禧之诏:“已补者不得辄迁。”所谓廷尉评者,固已目为清望官,而责宰相之轻授于人。爵禄如是之重也!岁登进士才十数,而杂色入流之人尚寡。宗戚、贵近无汤沐[41]之请,过请者召而戒抑之。为宰相子,尚有褐衣未命者,况下此者耶?乐师以久次乞补外官,太祖弗之许,止以为大乐令。予人如是之难也!于时,省、寺、府、监与郡县之秩皆有定员,随阙授拟,而未尝有家居待岁者。中外百职,或久而不得代,考课院患无闲员以足郡县之阙官。得之者如是之寡也!
今官选之徒,如日中为市,冲冲而来。小有所挟,皆可以得志。或以门荫进,或以小史进,或以医卜工伎进。或富贾人持钱刀、茭刍,贸而得入,或卫兵之校百十为辈,舍挺而轩冕。爵禄之轻也如此!人主既务以恩泽为治,向者政事之臣,又或破坏故法,弥漫而诞散之,故阴以卖安于时,而自交于天下。决堤防、注雨露、倒库府、倾缥黄以足进者之心,使大弊流于今,而未可以遽息。予人之易也又如此!今一官而数人共之。有既去者,有已至者,有将至者。三班、吏部,审官之籍不啻万官,文武之列十倍于昔。其多也又如此!祖宗之时而爵禄重,今之世而爵禄轻。祖宗之时而予人之难,今之世而予人之易。祖宗之时而得之者寡,今之世而得之者多。岂不谓予者之过,而谓进者之罪耶?
夫贤者之见贵于天下,有所施为而众莫不率,以名器待之于上而异于小人也。将吏之所以令其众,而士卒气慑神耸,以涯分素殊而莫测其尊且大也。今匹夫一伎之末、仆役趋走之人而与君子同名而共器,商贩之贱,知官之可市而得,指日乎[42]坐而为政者,以谓轻于我之千金。驱呵遮迾之卒,知吾一日皆可以为将吏而办其事,冒慢其上,骄桀而难令。非所以示天下也!
嘉祐之始也,尝采议臣之策而惩其弊。诏减任子之令,期岁补者为三岁,三岁者为再郊。罢三丞告老及外臣迁任之泽。进士、明经,约以天圣之中式,而令百司必满实格,不得假小劳缘他请,蹙年而入仕矣。议者默计之,以谓岁可损千数,施之五六载,其数颇耗,而仕者差澄清矣。虽然,其弊犹未甚大;更者,污冗之类因仍而未尽厘也。
深惟陛下行鬻爵之令,不若节财用,缓刀笔奸吏选试之格;与其赏奸吏,不若节进廉能,汰小人非冀之得。与其惬满小人之心,不若宽天下良民之力。则祖宗之治可继也。朝廷何不为此?以嚣怨之生于此耶?人主弗为而人臣者为之,则嚣怨之所归也。唐开元之君,罢斜封官三千,而天下廓然无事。惟人主未卓然而为之耳,又何以嚣怨为疑哉?
《宋文选》卷二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