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爱国主义
论爱国主义
一切名词和概念的应用,都是有历史性的。同一名词因它出现的历史时代不同,就有不同的内容。辩证法这名词,在古希腊时代,只是指一种辩论的方法,以至于求知的方法。而在近代,却明白地用来代表世界和思维发展的根本法则。浪漫故事在中古时代是指骑士和美人逸话,近代浪漫主义却另指文学上的一种派别。在近十几年来,浪漫这名词在中国人日常谈话中常常谈到,那又是指生活没有规律的意味。如果现在有人反对谈辩证法,说这是复古,说这是回到两千年前的希腊时代,那必然要被人笑他无理取闹。如果有人认为浪漫这两个字用不得,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中古的骑士与美人了,这也难免要被人看作愚顽糊涂的吧。
名词是给人应用的,人的时代不同,这名词的用法也就不同,它也就被人给予了不同的时代意义。要紧的问题,是名词的时代基础是不是存在,新的内容和意义是不是存在。对于一个名词的评价,也就要从这具体的时代的事实上去判断。我们虽然不赞成像胡适先生那样,去谈具体事实而反对用抽象名词,但我们也反对专从抽象的凝固了的意义上去推敲名词,而忘记了它的具体的时代内容。
这种情形,似乎是不会有的。谁会把目前常常听到的辩证法误认作古希腊的辩证法呢?谁会在听见人说某某行为浪漫,就把其误认作中古的骑士呢?除了患神经病的人,怕不会有这种时代混乱的怪思想吧?然而不幸得很,这种时代混乱的怪思想,却常常会在非神经病者的“理论家”“哲学家”中间发生出来。
譬如救国和爱国这两个名词吧,在中国这两年的危急存亡的关头,是被全国人迫切地提出来,当作政治文化运动的总目标了。自然,这名词在过去也曾被人利用到坏的倾向上去。国家主义者曾经用“国粹”“爱国”的名义替北洋军阀服务过,帝国主义者曾用国家的名义号召他们的劳苦民众去进行侵略的战争,社会爱国主义者曾经用保护祖国的名义把工人驱使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但很明白的,现在谈到“爱国”“救国”,是有着现在的时代的根据,和国家主义社会爱国主义的爱国救国完全有着不同的内容。现在来批评爱国救国这名词时,只能问它在目前中国民族的生存上是不是有着迫切的需要,是不是有着进步的意义。如果撇开了这具体的内容不讲,单把过去被凝固被恶化了的意义拿来充填在它里面,以为凡是谈到爱国的人,就是国粹主义者,都是社会爱国派。这种思想,在哲学和理论上只是没有历史眼光的形而上学的思想,在表现上只是一种神经病的无理的痉挛的叫喊,而在实际上,却是对于前进的纯洁的爱国人们的卑劣的诬蔑!
中国目前的危机,也是民族的危机,救中国,也就是要救民族。于是有的人说,现在只要民族主义就行了,爱国主义的名词可以不必要,固然,中国的整个问题本来是民族解放的问题,民族主义是不错的。如果有人一定不高兴爱国主义这名词,只要不是另有作用,只要他真的为民族而战,何必一定要争执一名词的统一,事实也不是名词可以统一得了的。我们现在要注意的是事实的发展,民族的危机发展到近两年来,已经临到了国土沦丧,国家存亡的关头,在这紧急关头才促成了遍及全国的爱国或救亡运动。那么,不管爱国主义的名词提出不提出,民族主义发展的现阶段表现为爱国主义却是事实。因为现在的任务不只是泛泛地要解放民族,而且是迫切地具体地要从救国救亡的过程中来达到民族解放了。
在这样的事实基础上来谈爱国主义,很明白的不会是第一次大战时的社会爱国主义。社会爱国主义的目的是侵略,中国的爱国主义是要救亡。社会爱国主义的目的是要把劳苦人民骗到战场上去替金融寡头送命,而中国的爱国主义是出于全民族自己的生存的要求(少数甘心卖国的人自然除外)。中国不是帝国主义国家,即使真的有社会爱国主义者转生,怕也不会发生作用吧。向社会爱国主义的风车攻击的人,未免太像吉诃德(堂·吉诃德)先生了。
把爱国主义指作“国粹派”或国家主义,自然也是完全抹杀事实的。它的作用是要对爱国运动和救亡运动来一个诬蔑,因为“国粹”和“国家主义”这两个名词曾被封建军阀利用,这样诬指一下,可以把爱国和救国的人也归入封建的范畴里。可惜在事实上恰恰相反,封建残遗势力常常是目前爱国运动的主要的障碍,爱国主义者在国内的工作正是民主主义和反封建。国粹派和国家主义者是要保守“国渣”,而爱国主义的中心立场只是救国,只在于保障民族的生存,不论国粹国渣,凡是有害于民族生存者,都要一脚踢倒的。
就是文化上的爱国主义,也何尝不是一样。它的目标是要使一切文化力量直接间接地都成为民族救亡的力量,而对于民族和国家的生存有危害的文化(封建文化是其中最重要的)就得要无情地加以摧毁!“保存我们,的确是第一义。只要问他有无保存我们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国粹。”(鲁迅《热风》)然而这却是真正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
(一九三七年,载大众书店《论中国特殊性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