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与内容
形式与内容
——答廖明君
形式与内容的问题,在不久以前曾经有很多人讨论过。这问题还牵涉到旧艺术遗产的接受及利用的问题,大众语的问题等,范围不小。但讨论虽多,却好像还没有什么结论似的。因为廖君来信问到,就趁这机会,我们也来讨论一下,想来还不是没有意义吧。
有人设了一个譬喻,说形式好比瓶子,内容好比酒。采用旧艺术形式而装入新内容,就好比用旧瓶子装新酒。这个比喻是最不正确,最危险的。因为,在这里,他们把形式与内容看成两件可以随便分离的东西了。这样的两件东西,虽然并不是没有关系,然而关系却不密切,没有酒,瓶子仍然可以存在,没有瓶子,酒还是酒。形式与内容的关系却不这样简单。形式与内容是不可分的。有一定的内容,必然就结合着一定的形式,有一定的形式,就必然表现出一定的内容,例如说水是内容,它就必然具备着那种流动体的形式,我们绝不能够像把酒从瓶子里倒出来一样地把流动体的形式从水上分离开。酒和瓶子的分别是机械论的分别,形式与内容绝不可以机械地分开。形式是内容本身所具备的形式,绝不是从外面装上去的东西。
瓶子和酒的比喻的第二点不正确的地方,就是它把形式和内容都当作固定不变的东西。形式永远就是形式,内容永远就是内容,瓶子是用来装酒的,它永远就只是装酒,酒是被瓶子装的,所以它永远就只能被瓶子装,瓶子绝不能变成酒,酒也绝不能变成瓶子。两者不能互相转化,所以形式与内容也不能互相变化。这又是错误。其实内容与形式不但不可分,而且是能互相转化的。在一定的情形之下,内容可以发展而成为形式,形式也可被发展而成为内容。例如用中国文学上的变化来说,我们知道白话文是文学革命的结果,文学革命以后,中国人的文章才用白话的形式,为什么要用白话而不用文言呢?因为文言文是一种封建的,少数人的,贵族的形式。但白话绝不是凭空而来的。在白话文运动以前,在清末至民国五四的期间,我们有严复、梁启超等人的文章,他们所用的形式虽然仍是文言,而内容已有着反封建的意识的萌芽,他们的反封建意识并不表现为形式,而只是蕴藏内部的内容,这潜滋暗长的内容,到文学革命时代,发展而成为白话的形式,这就是内容与形式转化的一例。又譬如我们开始来做一件新的事情,最初的时候,因为不熟悉,每每有很多意料不到的细小问题发生,使我们不得不临时设法应付,于是应付临时的意外问题,就成了我们最初做事时的主要形式。但日子一久,对于这件事情熟悉了,这事情的各方面情势在我们心中形成了一个很整然的系统,对于任何临时事情的发生及应付方法都已经有了把握,这时我们做事的形式就成为有系统的形式,一切意外事件都能系统地加以解决,以前的临时应付的形式便被发展而成为系统中的内容了。在这里我们还要注意的是,这新的系统形式的发生,也绝不突然而来的。这形式在最初也只是作为内容潜伏着。我们最初做事时,在形式上虽然不能不临时应付意外的事故,但一切意外的事故都与我们所做的事实际上有着一定的联系,绝不是毫不相干的,因此我们所应付着的一切,在内容上仍是有一定的系统。因为内容上有着一定的系统,所以后来才能发展成为系统的形式。这样,在这做事的过程的例子里,我们同时看见了内容与形式间的相互的转化。酒和瓶的比喻为什么不确当,我们由这一点就可以充分证明了。
内容和形式能互相转化,内容和形式之不能机械地分离,使我们得到一个结论,即新形式的发生,必须是由旧形式中的内容发展而成的。绝不是把旧瓶子揉掉而换上一个新瓶子那样的简单。比方蛋里孵出鸡来,是由蛋的形式变为鸡的形式,而这种变化,我们知道绝不是简单地把蛋壳揉掉换上一层鸡皮就可成功的。要使蛋变成鸡必须让蛋壳里的内容物自己渐渐地发展起来,然后才会冲破蛋壳产生新的生命。根据这一点,来解决利用旧形式,探求新形式以及承受文学遗产的问题,我们将得到怎样的结论呢?
根据前面所说,我们知道内容是矛盾的。在旧形式里,不消说总有着旧的内容,但同时也有新的内容在其中发展着。蛋的内容是卵黄卵白,但鸡雏也就在这卵黄卵白中发生,文言文最适合封建的内容,但同时也有反封建的倾向在潜滋暗长。新的形式就从这旧形式中潜滋暗长的新内容发展而成的。我们要利用旧形式,并且可以利用旧形式,原因就在于这种关系。利用旧形式的目的,并不是要机械地将那旧的外壳套在新的内容上,绝不是要将新内容囚闭在旧形式中;反之,是要在旧形式中注入新的活力,新的内容,使这内容终于会突破旧的外壳,而显现出自己特有的新衣裳。这好比将一颗新的种子埋进旧的腐土里,其目的绝不是永远埋葬,而是要利用旧土地上的滋养料,使种子能够开裂,发芽,生长,终于成为新的植物。所以,利用旧形式与探求新形式绝不是两件绝对对立而不相干的事,利用旧形式也就是探求新形式的开端,前者实在是要达到后者所必经的阶段。
利用旧形式的目的,绝不是要与旧形式妥协,而是要促进旧形式自身的崩溃,而是要钻进旧形式的心窝里去制它的命脉,我们利用旧形式,始终要抱着斗争的态度,始终要为着打破它而利用它。如果旧形式已到了可以打破的时候,我们就要毫不踌躇地打破它,立刻建立起新的形式来。如果可以打破而不打破,或者已经被打破了的还要去拿来用,那就不能算作利用旧形式,而是与旧形式妥协了。因此,现在如果有人出来主张恢复文言文,而口里还要美其名曰利用旧形式,那就明明是骗人的话,因为文言已经被白话所打倒过,现在还要恢复,那就是与旧形式妥协,那就是开倒车,绝不能算“利用”。
文学遗产的接受问题,也可以就此解决了。听见别国人家在接受文学遗产,于是自己也主张要翻印《四库全书》。这种模仿的心理虽然伶俐,然结果也只等于猴子学人剃胡须,人剃去了的是妨碍卫生的胡子,而猴子却割断了自己的颈脖!人们接受文学遗产是要从里面找到滋养的食料,以助成新兴的文学,而自己却只想把自己埋葬在粪堆里。人们因为要找真有滋养料的遗产,所以特别注重托尔斯泰等比较接近现代的伟大的写实的作家,自己却以为凡一切旧的东西都是可以接受的遗产,于是把千年以前的垃圾也看成神圣不可侵犯,接受遗产的意义是否如此呢?这问题许多人已经讨论过,我们不必多说了。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上海《读书生活》杂志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