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燃尽有长歌
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很多人马上会想到保尔·柯察金的那段名言。
其实保尔·柯察金还有很多警句:“人的一生可能燃烧也可能腐朽,我不能腐朽,我愿意燃烧起来!”
类似的名人名言还有很多。
萧楚女就曾说过:“人生应该如蜡烛一样,从顶燃到底,一直都是光明的。”
1990年的郇华民真的老了,那年初秋,连云港市第一人民医院,一大早医生们还在点名、开会,门诊部的竹制长椅上就坐着一对老人在等待就诊。他们很安静,像是出门旅游的人们在等车;他们很和谐,虽已白发的女士给瘦削而疲倦的男士递水、递毛巾,彼此几乎不用说话就能心领神会;他们很文雅,衣衫半旧但干净整洁,衬衫的纽扣一直扣到最上面的一粒……
老人们大多起得早,计划事情又往往赶早不赶晚。8点一到,医护人员各就各位,那女士起身去门诊部挂了号,回来对男士笑眯眯地说:“第一个!”
走进门诊室,女士扶男士坐在医生办公桌一头的条凳上。
“老人家,你怎么了?”
“肚子不舒服,涨疼,不想吃饭。”
“哪个地方?”医生伸手触诊,“是这儿吗?”
“不是,往上。”
“这儿?”
“对的,对的。还有旁边。”
“哦——”医生的手,又往旁边挪了挪,然后,他站起来,把手放到老人的背上,用另一只手轻轻敲击:“疼吗?”
“疼。”
“这种情况多久了?”医生又用听诊器,放在老人的后背和胸前听了听。
“四五天前吧,吃了一点生冷东西,服了一点助消化的药好一些了。开始以为季节变换没关系,可是昨天又犯了……”
“哦!及时来医院是对的。先做个检查——”医生瞟一眼挂号单上的姓名“郇华民”,继续问:“年龄?”。
“83。”
“哦——您,就是海师的老校长吧?”医生眼睛一亮:“哎呀!久仰久仰!我大姐就是海师毕业的,常跟我讲起您哪!您把我姐那一批人培养成优秀教师,要不是她管我,我这样的皮猴子,可上不了大学!”
医生嘴上不停,手上也没停,“唰唰唰”列了一个长长的检查单。
郇华民一看,疑惑了:“查这么多?”
朱崇芹安慰他:“年纪大了,给你查仔细点,是对你负责任!”
医生起身送他们:“郇老,您看,我坐着班,不能陪您检查……”
“没事没事,谢谢了!我们都没打扰孩子们,小毛病,自己能行!”
检查结束,问了最后拿到报告单的时间,朱崇芹谢过医生,扶着老伴就回家了……
这个早晨一如平常,可谁也没想到的是,几天后,等把所有化验单、检查单拿给医生的时候,医生的判断让朱崇芹的头一下子大了:肝癌!
回到家,瞒着老伴,朱崇芹一边悄悄通知孩子们,一边收拾东西:“你啊,以前有过胃出血,医生说了,胃炎,得住院调养一段时间。”
医院院长组织最好的大夫会诊,研究切合郇华民病情的最佳治疗方案。专家们认为,郇华民年岁太大,体质较差,好多脏器已经经不住手术与化疗,决定采用中西医结合的保守疗法,扶正固本、增强体力与免疫力,以延缓病程。朱崇芹和孩子们感谢医生的尽心尽职,知道他来日无多,内心的痛楚无法言喻。他们请医院搞两套病历,每天强颜欢笑地说着家事或社会上的新闻,劝说他多进食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出院回家。
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和家人的细致照顾下,郇华民情绪稳定,精神愉快。每天结束治疗后,都要花大量时间阅读马列、孔孟书籍,还不厌其烦地向来探望的孩子们、学生们聊学习。他开玩笑说:“老朱啊,这回,想看啥书都不用担心了,不用请你给我背书了!想想那年住院你背诵的《红烛》,我至今还记得呢……”
他患癌住院的消息不胫而走……
连云港市长王稳卿,市委常委、宣传部长龚来宝,市委常委、秘书长宋开智及市教委的领导,都来医院看望郇华民、慰问家属。
在外地工作的杨玉生、俞晋康等老领导也专程前来看望。
李黎民那几年为疾病折磨,卧床不起,当他听说郇华民生病住院的消息,“命令”孩子们将他扶上轮椅,推到医院,抬上三楼楼梯,来到郇华民的病房。
“老校长,我想你啊!”激动的他紧紧握住郇华民的双手。两位耄耋老人病中相见,眼眶中闪动着泪花,手拉着手,互致问候;一旦畅谈起往事,他们又容光焕发。
“滨中反扫荡,天天急行军,你的腿都走瘸了!你那‘课桌凳’的新发明师生们可喜欢了……”
“那个‘庄户学’也是解放区最早的发明吧,受到山东省的表扬!”
“还记得1947年解放战争最困难时期吗?一次战略撤退途中我俩相遇了,不到一个小时又分手了。”
“唉吆,那阶段我们天天夜间行军,跋山涉水,生活极度困难。每人每天供应高粱7两,还要自搬、自磨、自做。就在那个漆黑夜晚,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中,咱们的两支队伍相遇了。”
“咱俩坐在一块冰冷的石板凳上,互相交换着吃了一点炒煳了的高粱饼,还批评对方做得不好吃!”
“哈哈哈,其实,谁的技术也不高明!”
多么辉煌灿烂的回忆啊,因陪护和担心而憔悴的朱崇芹听着、笑着,连进来量体温的小护士也听得入了迷……
李黎民又说起伤心事来了:“有件事,我提了几次,都被你挡住而没有说透,老哥啊,我始终有一种沉甸甸的内疚感。今天你一定让我把话说完!1951年春天,你去济南参加省教育工作会议,嘱我在家主持工作。是我领导不力,导致了一桩绑打、关押、开除学生的违法违纪事件。这件事本与你一点关系没有,可是你回来后,主动为我承担责任,还受了党内警告和行政记过处分——为这件事我懊恼一辈子啊。每次想跟你说这事,可你总是说,‘我是支部书记、校长,工作交代不细,当然我应当负责。’可老校长,不是这么回事呀,整个事件你不知头也不知尾,确实没有一点责任,你是为我当靶子呀!”说着,李黎民的眼泪淌了下来。
郇华民眼睛也模糊了,他拉起李黎民的手:“你看你,又来了。老李啊,人生几十年,真诚友谊不易寻觅呀,我不担起这个责任,你我就不受任何挫折了吗?咋想不开呢?”
他们就像两块透明的白水晶,一块的通透照耀着另一块的晶莹,听明白郇华民最后两句,李黎民安静下来,双手互相紧握着好久好久……
还有梁璆,这位“活词典”“大才女”已经白发苍苍,这不是她第一次看望郇华民夫妇,龙尾河畔那三间平房她早已多次拜访。可这一次,她也要把心里话说透。
“老校长,这么多年,你对我照顾有加,我一个外地女子,单身一人带着四个孩子,在那样的年代里能挺过来,我们全家都要感谢你啊!”
“梁老师,怎么到现在还提这个?当年的形势,我也做不了更多。我们海师的三个右派,哪一个都让我心疼,我一直感到很内疚啊!”
“保护同事,郇校长您尽力了。要不然,你也不会被人叫作‘老右倾’了。”
“国家在前进的路上,就像我们每个人要长大一样,会有失误。梁老师啊,别想过去的事了!我们看看现在,多好啊!”
“我懂!郇校长,您永远是我人生的导师!”
有一天,电大老校长陈振伦来看望他。他知道陈振伦也喜欢古典诗词,就给陈振伦背诵宋朝陆游的《示儿》诗:“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陈振伦知道他是“报国之力虽无”但“忧民之心常存”,他是遗憾自己看不到收回香港、统一台湾地区的那一天啊!陈振伦也不多说宽慰的话,思索了一会儿,指着在一旁的郇春生说:“我步陆游之韵诌了四句,不知遂郇老意否?‘未死已视名利空,但喜神州春意同。中华巨龙腾飞日,春生勿忘告老翁。’”
郇华民听后开怀大笑,连说:“很好,很好,表达了我的心声!”
毕业后曾任运河师范校长、徐州市教育督导室主任的学生袁道传得知老校长病重,也赶来探望。郇华民躺在病床上,仍从床头拿起书本与袁道传探讨辩证唯物主义。袁道传怕影响郇华民休息,不忍他讲得过多,与他握手道别,一出病房门,眼泪夺眶而出。
东海县许多单位的老同志来探望。文化馆的郇一尘叫着“三叔”,握着郇华民的双手,回忆起五十年代在海师读书时候,三叔一身旧军装却让同学们感到高大无比的风采。郇华民说起家中母嫂子侄跑反期间多次投奔到郇一尘老家临沭县河北乡黄泥沟的往事,也说起郇一尘从教后,郇建生插队时师从郇一尘读书的往事,说起编纂党史的求真精神……郇一尘走后,郇华民对朱崇芹说:“要多多记住这些宝贵的友谊。”
老家来人了,带来了刚采收的鲜花生、鲜玉米和鲜红薯,他非常高兴,一定要朱崇芹都给他煮一煮,“每样都尝尝,老家的味道呐……”老乡临走,他又嘱咐朱崇芹,挑好的点心给老乡带上,送出去把路费给垫上。“不能因为自己情况特殊了,就忘了做人。”
没人来的时候,他就看书读报。朱崇芹有时候劝他歇歇,他就笑:“毛主席说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
入冬以后,郇华民身体每况愈下,饮食减少,看书读报的时间也大大减少。他叮嘱儿子回家照应花儿,哪几种花要搬到屋里去越冬,哪几种花浇透一次水之后一冬不必再管。还有的花儿种在院子里,要适当围草保暖……
春节将近的时候,已是1991年2月中旬,郇华民提出回家过年,哪怕只是大年三十回去也行。朱崇芹看他态度异常坚决,就请医生评估回家的可行性。医生同意了,但反复叮嘱要注意保暖、不得劳累。
除夕中午,郇华民回到了心心念念的小院,屋子里儿媳已经提前收拾和取暖。趁着中午的阳光,他非要去院子里坐上片刻。家人扶他坐定,围上毛毯,他满院子看。十分钟后,才在全家劝说下进屋上床,依然很兴奋,东瞅西望,好像曾经熟悉的家里,什么都新鲜似的。晚上全家吃了团圆饭,郇华民还陪大家看了一会儿春节联欢晚会。
大年初一,远远近近的鞭炮声从凌晨就不断,民间年俗的喜气让郇华民感到温馨美好。先是孙子孙女们拜年,邻居们也纷纷来给老寿星拜年。去医院拜年的同事和学生扑了个空,又赶到家里来。有心的学生还带来录像机,为他留下新春的影像……可是即使只是坐着,只是笑着点头,对于郇华民来说,也是太累了。9点多钟,郇华民额头冒汗、双手发颤。朱崇芹一看苗头不对,赶紧返回医院!护士一量体温:发烧了,38℃!打了好几天抗生素,病情才平稳下来。
为护理方便,医院将郇华民的病房特意调到一楼。
身体稳定之后,郇华民郑重地对朱崇芹说:“等出了院,我一时怕也没有力气养花了,把家里的花木全部赠给郇圩小学吧!让他们找车来,全拉回去。”
朱崇芹这才明白,他心心念念要回家过年,是为了什么。他们的三间小平房一个小院子里,除了那满院子的花草,也别无他物可以称作家产的了。那些花花草草,岁岁年年,他买啊、搬啊、种啊、养啊,如今大限将至,他竟要那些花草先一步替他回到魂牵梦萦的郇圩小学。而在这之前,他要用自己的目光,将那些花草仔细地抚摸……
朱崇芹鼻子发酸,可是她忍住了:“不着急啊,等你好些了,回了家,再考虑也不迟。”
可是郇华民不依。她只好让建生联系郇圩小学,安排此事。临近清明,栽花种树的时节到了。时任郇圩小学校长的郇明高带着两位老师和一辆小皮卡来了,他先到医院看望他们族中辈分极高的“老太爷”,表达慰问和感谢。朱崇芹出去一看:“不行,你带的车太小了。那些花盆连一半也装不下。”最终,郇明高换了一辆大皮卡,车上铺了厚厚的稻草,把“老太爷”的花草拉回了郇圩小学。
“郇圩小学,是我真正的故乡,我的政治生涯就从那里开始……”他对郇明高说的话,让郇明高每当想起,都是心头一热。
转眼春暖花开,他的病情似乎稳定了许多。再提回家,可医生不再同意了。虽然他一直安安静静配合医生,也不喊痛,也不多言,可是朱崇芹还是感觉到,他的饮食与活力在慢慢消退。
五一节过后,天气更加暖和了。10日这天,他突然对朱崇芹说:“老朱,农历四月这就到了,回不了家,今年我在病房过个生日吧,把孩子们叫来,热闹热闹,拍个全家福。”
朱崇芹知道他这是要给子孙留下最后的影像,可是不敢悲伤,笑着说:“难得啊,你自己想过生日,好!我来下通知!”
没想到,17日一大早,家人尚未到齐,市教育局党委和医院党委派人先后送来了大蛋糕、大花篮,郇华民的同事、学生也送来了好几个大蛋糕、大花篮并果篮,他们都说记得郇老的生日,祝他85岁寿辰(实际上是84岁,当地民间有73、84的避讳——笔者注)快乐,祝他早日康复、长命百岁!
大蛋糕上点了8根大蜡烛和5根小蜡烛,孙子辈替爷爷吹熄,大家轻声唱起了《生日快乐歌》,接着切蛋糕、吃蛋糕。全病区的医护人员和所有病人都分享到了生日蛋糕。还替老寿星拍了生日照和全家福照片……
来宾们离去后,郇华民叫朱崇芹把全家所有的人都聚到病房中,他有话要向大家说。一家人挤挤挨挨地簇拥在郇老病床两边。除了女儿郇锦居住在外地,一时赶不回来,四个儿子全来了,还有媳妇们和孙儿孙女、孙媳妇们……郇华民的精神特别好,他靠卧在枕上,一个一个地看着孩子们的脸,嘴里轻轻地念着孙辈们的小名:“江山代有人才出,老朱你看,泠泠、曙红、旭红、小军、季文、诚诚、斌斌,就差济南的小慧和小年……这也是我们对国家的贡献。”孙子孙女们眼含着泪花,喊到谁的名字,谁就应答着爷爷。
两个重孙虽然还小,最让郇华民看不够:“涵涵,祥祥,长高了呀,太爷爷都认不出了。你们告诉太爷爷,谁是涵涵,谁是祥祥?”
两个小家伙不知道太爷爷是在逗他们,一个跟一个地响亮回答:“太爷爷,我是祥祥!”“太爷爷,我是涵涵!”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
朱崇芹附着郇华民的耳朵轻声地说:“人都到齐了,你有话就说吧。”
“好——”郇华民目光慈祥,环视一周,停了片刻,慢慢说道:“……孩子们,叫你们来,说说心里话。我虽然出身封建地主家庭,可祖上世代耕读,父母也给我很好的教育。成年后追求真理,接受了革命信念,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走过弯路,也付出过代价,但始终是紧跟我们的党,勤勤恳恳地工作。能这样走完我的一生,我深感欣慰和满足……”
“我的前半生,国难当头、家门凋敝,我散家财、聚志士、办学校、闹革命,直到把土地房屋尽献给党,那是我的理想,也是时代的需要。唯一遗憾的是你们的堂兄郇霈和耀中、郇荣的母亲,都走得太早。是我没有照顾好他们!我有责任……”
郇耀中、郇荣一边一个,深情地拉着爸爸的手,可是他们谁也没有打断父亲。
“我的后半生,建国伊始,一穷二白,先是海师十年,接着搬医专、建水专,再回海师。我们这代人,把工作看得比命都重要,这是一个共产党人的本分,也是国家的需要。我没有什么财产留给你们,古人云‘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你们都懂。”
“对于你们兄妹5个,我很满意,很满足。我不要求你们升官发财,只要求你们善良正派,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堂堂正正做人,规规矩矩做事。你们都做到了,而且还都入了党。但我知道,我这样的标准,也让你们受了不少委屈。耀中的组织问题一拖将近40年,郇荣建国前的工龄问题到现在也没有解决,郇锦呢,是我要她去学农、要她响应党的号召,去祖国最艰苦的地方,让她在黄河入海口地区、在东营苦了一辈子。建生、春生,从你们的上学插队到工作,我也没有找过任何人……你们可能觉得,我对学生、对同事、对朋友的事情都比对你们的事情上心,是的,为他们,我出过不少面——可那是毫不利己的。‘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希望你们都能谅解爸爸……”
“至于你们的母亲——”郇华民说累了,闭一闭眼睛,稍微休息了一下。他转过头看着朱崇芹:“老朱呐,我本人,并替我们老郇家,谢谢你!四十年来,你对家庭、对我无微不至地照顾;特别到晚年,我是一步也离不开你。我清楚,没有你,我早就命归黄泉了。可我对你的关心和照顾不够,家庭上且不说,就工作上,因为我们一直在一个学校,在职务、入党、工资这些事上,你总是最后的一个。我有意压着你,用你帮我做工作。可你从来没怨过我,不是为了支持我、照顾我,你也可以干得更优秀的……”
朱崇芹的眼圈红了,递过水杯:“喝口水,不说这些个!”郇建生这边将父亲的床头摇高,郇耀中给父亲背后加了一个枕头。郇华民就着朱崇芹的手里,喝了一小口水。
“我时候不多了。能看着这么多孙子、孙女长大,看着重孙孙,知足了。他们赶上了好时候。都记着:‘和为贵’,‘家和万事兴’;教育孩子‘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我要求你们的,你们要传下去。你们大都是共产党员,要一直跟党走,相信太平必有盛世,好好工作,尽职尽责……
“建生,春生,你们的母亲也已经六十开外,你们要好好地孝顺她,让她有开心健康的晚年。
“我的后事,一切从简,不收任何礼金,不得向组织提任何要求……”
过完生日,仿佛人生一切事宜都已安排妥当,再无牵挂,他只是安静地阅读书报,接受治疗,基本上没有什么话语。朱崇芹有时候会替他把书报拿开,他把瘦削的手放在胸前,摊开着:“朝闻道……”剩下的,不说了,只等着老伴把书报再递给他。
只有一次,晚间,当陪护的孩子和护士都离去,病房里只剩下郇华民和朱崇芹的时候,郇华民倚着靠枕,握着老伴的手说:“对不起啊,老朱,不能陪你更久了。”朱崇芹摇摇头,拿手指放在他的唇上,不让他说。郇华民把她的这只手也握住了:“后半生有你,三生有幸,了无遗憾。我走后,你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充实的人生才值得活。”看朱崇芹面有悲戚,他改口说:“还记得结婚前那夜晚吗?我们看了一场流星雨……”
“你还讲了人类生命短暂,却创造了无数奇迹。”朱崇芹含着泪,笑着接道。
“后来,你给我背诵过保尔,背诵《红烛》……你一直支持我。”
“你可也真坚强……”
停了一会儿,他轻拍着她的手:“昧昧昏昏,从来明星曳天际。”
他一向很少作词捉句,听闻这句,她微笑看着他,等他的下句。
可是他没说。他轻抬下巴:“你对。”
朱崇芹心潮翻滚,这一生,他是导师,他是夫君,他是知心爱人,什么样的句子,配对他崇高的理想、高蹈的人生?
“你可难倒我了。”
“不急,你慢慢想……”
夜,静静的。灯光把一对人影投到白墙上,显得格外高大。
蓦地,一只红烛跳跃着火红的烛焰,闪现在朱崇芹的眼前!是啊,红烛!天上的流星,地上的红烛,都灿烂,都短暂,却又都执著,都毫无保留……
“老郇,我对上了:痴痴傻傻,只将红烛向人间!”
郇华民定定地看着朱崇芹,微微含笑,点点头:“我放心了。”
灯光下,四只手紧握在一起,两双看尽岁月风霜的眼睛依然深情地相互凝望,这对毕生的爱人和知己,把平静深沉的爱的絮语,献给了大地上含珠吐翠的五月。
一个人的一生只有经历了尽情的燃烧,芳华无悔,在最后的时光里,才能如此安宁吧?他曾经千金散尽,他也曾鞠躬尽瘁,所谓求仁得仁,了无遗憾。“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这是从孔子开始,中国优秀知识分子一直努力践行的信念。终其一生,他怀抱共产主义信仰,孜孜以求、淡泊名利,将自己奉献给教育事业。他追求的不是物质上的享受,而是内心的充实。学生们经常说郇华民生活得“不讲究”,但他反而从这种“给的多,拿的少”的实践里得到了快乐和满足。
印度诗人泰戈尔所作《飞鸟集》有佳句“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恰可形容此时平静安然的郇华民。
临终前几天,他开始昏迷。
5月31日中午,他突然醒了,竭尽全力睁开眼睛,似乎想最后看一眼这个美好的世界,看一眼与他朝夕相伴40年的妻子,看一眼他亲爱的家人。
渐渐地,他平静地闭上双目,安详地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时为下午1时52分。
烛烬了!
6月3日上午,郇华民追悼会在新浦南郊市殡仪馆最大的一座礼仪大厅中举行。殡仪馆的大厅里外、路边树下,都站满了吊唁的人群。吊唁者态度恭谨,神情凝重,其中不乏白发苍苍的老人和胸戴红领巾的少年。
龚来宝、宋开智、程智培等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的领导人来了,老领导杨玉生从徐州赶来了,市教委和各部委办局的领导及同志们来了,郇华民的同事好友以及他的学生们来了,家乡的乡亲们以及郇圩小学的孩子们来了,还有许多不认识而景仰他的人也来了……
追悼会由市教委党组副书记宋怀玉主持,市教委主任、党组书记徐伯炉致悼词。其词云:
郇华民同志一生追求真理,信仰马列主义,拥护共产党的领导,坚决执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为党的事业呕心沥血五十余年。他在青年时代,抛弃了家庭优裕的生活,投身革命。在上海曾因参加集会游行坐过牢;在陕北,参加‘安吴堡青训班’亲耳聆听我党高级领导同志讲课;他舍家疏财,在革命最困难的时候,用自己的家财作为党的活动经费来扩大人民武装。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他始终坚持真理,疾恶如仇,爱憎分明。他工作勤奋,治校严谨,团结同志,为人宽厚,深为广大师生敬重和爱戴。他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严于律己,勤俭节约,体现了一名老共产党员的高风亮节。他“精心育才,桃李满天下”,为海、赣、沭、灌地区的教育事业作出了重大贡献,在苏北、鲁南教育界德高望重。“文革”中他正确对待群众,坚信党的领导。对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方针政策,坚决拥护,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拥护改革开放。离休后,他仍然十分关心我市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和教育事业的发展。他把自己的毕生精力献给了党和人民的事业……
郇华民一生追求真理、坚忍不拔的革命意志,数十年充满爱心、循循善诱的教学品格,严己宽人、廉洁清正的高风亮节与道德风范,终于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凝固成永恒的崇高。
根据市委领导的意见,他的骨灰存放于抗日山。3年后,郇圩村多次提出请郇老归葬郇圩——家乡还有千把口郇家人,他是小老祖辈分中的最后一位,又那样德高望重。那时抗日山不通车,节日祭奠很不方便;加上考虑到他原来就想回老家,父母兄弟的坟墓也都在郇圩。于是同意了郇圩老家的建议。
他看着长大的老同学江希铭的儿子江尧禹,1994年4月18日在《连云港日报》上发表《魂归故里》一文,详细记述道——
公元1994年3月27日,是革命老区东海县牛山乡郇圩村不平常的一天。根据全村村民的意愿,革命老人郇华民同志的骨灰,从抗日山陵园迁来故乡郇圩安葬。村党员活动室布置成庄严的灵堂,全体村干部和村民在这里举行追怀郇老的纪念活动。
灵堂里摆满了市、县、乡、村有关领导和各界人士送来的花圈,四周挂满了书写着各种颂辞的挽幛。从清晨6点起,自动参加吊唁活动的群众便络绎不绝地前来凭吊家乡的这位职业革命家。这一天是星期天,但60多年前郇老创办的郇圩小学没有放假,几百名少年儿童身穿新衣,系上红领巾,准备迎接他们心中这位传奇式英雄魂归故里。
这一天上午,红日高照,春风和煦,全村两千多名村民参加了纪念活动。上午10点多钟,送葬车队极缓地向村里驶来,顿时,村头长鞭炸响,唢呐齐奏……
“来了!三老太爷回来了!”人们怀着崇高的敬意呼唤着。
……
在人们敬仰的目光中,郇老的长子郇耀中手捧郇老的骨灰盒,在郇老夫人朱崇芹等亲属的拥护下,将郇老的骨灰盒端放灵堂台上,此时,早已开始吊唁活动的群众已挤得水泄不通。
阵阵哀乐低回,声声唢呐嘹亮,人们怀着哀痛、敬仰、怀念之情,听着年轻的村长郇东南、村支书郇恒望、副村长焦云太以及郇圩小学校长等同志那生动感人的颂辞,几百名天真可爱的少年儿童敬献了巨幅挽幛,将这次纪念活动推向高潮。跟随郇老多年的抗日老干部李胜凯激动地追怀郇老的革命业绩;70多岁的村民戈怀安在郇老遗像前长跪不起,放声大哭;郇老的学生张学贤、戴国邦等眼噙泪水,怀念之情溢于言表……
从此,郇圩村北的沙墩岭上,长眠着一代英雄郇华民的忠魂,他光明磊落的一生永远告慰着故乡人民。郇老生前两袖清风,死后也不花国家、群众的一分钱,当村干部坚持招待费用由村里报销时,朱崇芹老人婉言谢绝,所有费用全部自付,在场的干部和群众深为感动。郇老,故乡人民热爱您!
让我们再一次重温亲友为郇华民撰写的悼词吧,在字里行间,追慕他的德范懿行——
朱崇芹痛挽的联辞:“风雨同舟四十载同心革命,音容宛在常相忆泪哭知己。”
郇华民子女的挽联:“美德堪称典范,遗训常昭子孙。”
郇氏家族的挽联:“继文昭持教养受命海师,馨香桃李遍天下,陶公事业堪称许,文苑洋溢呕心血;献家资率武装自燃华楼,赤心革命为人民,斯人长逝无可赎,同乡世谊颂郇公。”
原连云港市书协主席杜庚书写了魏伯衡、杨琪、红士等战友撰写的挽联:“忠于马列志如钢,背叛阶级参加党,执笔从戎育人才,桃李天下泣师恩;人类灵魂铸基础,一生正气为人民,两袖清风是始终,日月同辉照乾坤。”
李觉生的挽联:“哲人仙逝泪倾洒,港城恸失教育家,投笔从戎闹革命,毁家纾难救中华;治校严谨垂风范,待人宽厚灿若霞,师表音容岿然在,桃李花开满天涯。”
“海师三老”之一桑淑尊的挽联:“德高望重两袖清风拂,树人育才桃李竞芳菲。”
梁璆的挽联:“握手依病榻,一席长谈见肝胆;挥泪湿青衫,卅年知遇在心头。”
董欣宾的挽联:“忘年三十载之爱,笑浅言深春秋史,斯世唯您真共产;携手同登高至高,云奔星驰傲处教,老儿好读少年书。”
连云港市党史工委的挽联:“无私奉献忠于革命,鞠躬尽瘁功著千秋。”
……
斯人已逝,羽山永祭。
郇华民的故去对于曾经围绕在他身边成长的子侄来说,是一堂关于生死和离别的大课,也带来一场持久而深沉的追思。
郇耀中曾这样概括:“爸爸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战斗的一生,平凡而伟大的一生。对革命忠心耿耿,对同志友好往来,对亲朋热情接待,对生活艰苦朴素,对子女严格要求,对祖国未来充满信心。”
郇荣曾说:“人说忠孝难两全,爸爸做到了。他很不容易,也很不简单!”
自1948年解放后,钱妙贞携张尚莲、刘秀莲与最小的郇锦随村上转移时出来的人们一同回了村,享受军、工属代耕待遇;大一些的孩子们工作、参军、上学,天南地北。老人们时常思念在外的孩子们,忍受着儿孙离别之苦,尽管如此,还是一再地说:“还是新社会好,共产党好,毛主席好,人们有衣服穿,有房子住,没有讨饭的人,孩子都有学上。”
这个在郇华民带领下成长起来的革命的大家庭,虽然发展壮大,却再也没有机会完整地团聚过。然而时间却将一家人的感情酿成了醇酒,在岁月的流逝中,越来越醇香,越来越澄澈。
郇华民去世以后,孩子们不但多次撰文怀念他,还尊称大娘张尚莲为“光荣的母亲”,1992年清明,郇耀中亲自为大娘写碑文、立碑。郇耀中、郇荣与郇锦,每每提起大娘,都是敬称为“娘”,管生母唐秀兰和继母朱崇芹称呼“妈妈”。郇荣1962年结婚时到水专父母处小住,写信给哥哥,特意告知“娘”的近况——
哥哥:
你好!好久未联系了。现在回来了,我休假。我于6号到墟沟,初步准备在家住20天左右,然后同玉珍一起去长春度假。
这次经济南在大姐家住了三天,娘的身体很壮实,看样子还能生活几十年,只是有些想家。我准备近日去郇圩(或你来),现在不知你何时放假,是否有时间?嫂嫂怎样?近来好吗?甚念。具体时间,来信联系好吗?
此致
祝身体健康!
弟:荣
7月10日
郇锦写给哥哥的信,表达了对“娘”深深的敬爱与思念。
中哥:
来信收到,内情尽知。你们用自己辛苦挣的钱为娘树碑,并刻上我的名字,真让我深受感动。在此向你们表示万分感谢!
自娘1980年5月30日逝世,我非常悲痛。她是世上最好的老人,高风亮节、贤德温和,在这个大家庭中,娘是个主持人,她头脑聪明,天文地理、古今历史,无所不知。我爱她敬她,永远思念她。自她升天后,我也神不守舍地昼夜悲痛,每年夏季来临,总是想着娘的音容,我的感情特别重了些。
你花钱为娘建碑志,借钱修房子,我们感觉过意不去。荣哥身体如何?他的家庭困难些,延祯打算在母亲生日之前也给他寄些钱款,帮帮小翔上学。我们很好,在一个小县,又是沿海地区,现住地建楼修路比前几年更多,我们去年已交了两万元,但未住上新楼房,可能到明年春才能住上。
当前生活条件越来越好,我们要珍惜这美好的生活,争取健康长寿。
此致
敬礼!
妹:锦 婿:祯
7月19日
郇华民去世后,兄弟姐妹们除了对故去的长辈无限追思,对朱崇芹也更加尊敬和爱戴。
中哥、嫂嫂:
春节快乐,全家安好!
泠泠在新浦,常到奶奶家走走,吃顿饭,很好,对老人家也是很大的安慰。我想念一切家人。“每逢佳节倍思亲”,每年到春节期间我的脑子就不大好,十多天彻夜难眠,一闭眼就看见已故去的娘、二娘、奶奶、爸爸、妈妈,他们像以前一样的训我吵我,有时还打我……我哭呀闹呀,一点也听不进老人们的教导。
娘严肃而认真地教训我:“郇锦,你今年几岁啦?都当姥娘啦,还像个小孩子,不知好歹,对延祯不能这么不讲理,听见没有?”爸爸口干舌燥地谆谆教导:“锦儿,你往后话要少说,说话时应考虑听众,如果你的话无人听,你也不要去浪费唾液。”我泪流满面地向疼爱我的亲人们保证:我虽然是个“永久牌的丑小鸭”,现在也是个“丑老鸭”了,今年我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了。我的记忆力差劲,但数学还想着些,复习一下,教教初中以下水平的娃娃还可以。记得最多的还是哥哥姐姐们教我唱的儿歌,给我讲的故事……
我生活很愉快,绝不辜负各位老人家的教诲,活着的人要自尊自强,战胜一切艰苦。我退休时教育局和学校领导全体同志对我评价很好,还送我大棉毛巾被,我会继续为学校献计献策,做个好党员。此致
祝新春快乐,合家团结!
见郇圩乡亲们,代问新年好!
妹妹:郇锦
1992年1月28日
老太奶:
身体可好?祝健康长寿。
根据您的要求,据我所知,写了一些内容,不知是否达到要求。关于爸爸1946年到1948年的具体活动情况,我的记忆中就是这些,再问荣弟是否有新内容。关于家庭迁居的时间及地址,由于时间较长,记忆中或有出入。我抗战期间到1948年的日记,在老家被侉大姐做饭烧掉了,真是太可惜了。
还有哪些方面需要我写的,请来信或电话告知。余不多说。
敬祝身体健康,长寿!
儿:耀中
2006年
青山巍巍,绿水长流。
在郇荣的居室,笔者看到,床头有本贴着“港城老年公寓康乐俱乐部”字样的蓝色文件夹,正中是一枚火红的五角星,里面满是他为“老年合唱团”准备的歌谱。“退休后,因为换居处,我组织过好几个合唱团。义务教红歌,传播正能量。”他依然以军人的姿态坐得笔挺,拿过2008年长兄郇耀中整理印制的《革命歌曲双百首》说:“下一步,我就教唱这本歌!”
文件夹旁边的标签袋里,赫然写着“郇容”。
“二哥怎么用这个‘容’了?又改名字了吗?”三弟郇建生笑着问。
“没有,身份证上也不好改。写着玩的。其实,这个‘容’也很好,有很多意思……”郇荣沉默了。
我们知道,老人家是在用这种方式怀念父亲,重温父爱。
郇锦2017年在父亲诞辰110周年写下的短文,充满了家国情怀。
怀念爸爸郇华民
2017年5月是爸爸诞辰110周年,作为唯一的女儿,在此回忆,以表怀念之情。
记忆中的父亲严肃认真,亲切可敬。他和哥哥姐姐在不同地方工作上学,很少回家,家中只有祖母、大伯母、二伯母和我。
战争期间,我们逃难在山东,吃苦受罪,难民的日子不好过。每天我们要到山地拾草、挖菜,庄稼成熟了,我们也帮当地农民收割,有时也得一些粮食回来,全家食用。太苦了。
解放了,我们回到了家乡,我也长大了,知道用功学习。假期参加劳动,主动组织村庄青壮年学文化,组织少年儿童学唱歌跳舞,搞个农民小剧团,村干部非常欢迎,家中老人们也不反对。我努力奋斗,和乡亲们打成一片,他们夸奖我是位好姑姑——我家的辈分高。
爸爸回家来常帮我买学习用品,哥哥姐姐回来也帮我学习,讲些道理给我听,也给我经济支援。郇荣哥出力最大,一直支持我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我生病了,是爸爸把我救回来的,活到如今也是父亲的功劳啊。
父亲和老人们、钧姐姐都已去世了,他们都为革命工作出大力,为广大人民和国家作出重大贡献,都是非常好的大好人们。
目前本人也是个老年人啦,但也要努力地干好家务,支援子女及孙女、外孙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为国家、为人民多作贡献。
笔者想起一副老对联: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
这一生,郇华民与朱崇芹伉俪情深,相濡以沫,相互支撑。采访中,笔者曾问朱崇芹:“你们吵过架吗?”
“没吵过。他把家交给我,包括与孩子关系的协调,他都信任我。只有一次,我发过牢骚。他爱花呀,一个小家院里给他摆得全是花,中间就留一道窄窄的小路从大门通堂屋,两边用砖头垒了小花墙子,小花墙子上还摆着花盆。我洗衣服,没地方晒,连根晾衣绳都没法理,那时候没有洗衣机,衣服滴水对花又不好……我就生气了:‘你这花摆的,我可怎么晒衣服呀!’一边说,还把花墙上的一个花盆故意给拨拉下去了。他也不说话,抬头看看我,继续摆弄他那花花草草。”
“你比郇老年轻那么多,有没有过志趣或者行动不一致的时候?”
“有啊。那时候还年轻,海师流行跳交谊舞,小礼堂里很多年轻的老师、包括附近单位的人,晚上聚在一起跳一跳。大家一招呼,我也就去了。有一次我跳舞回来,发现屋里没开灯,乌漆麻黑的。开灯一看,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没精打采的。我就问:‘你怎么了?也不开灯。’他闷了好一会儿,说:‘哎,你去跳舞呀,我这心里好难受。’打那,我就不去了。”
从她的话里,可以看出郇华民的修养真好。他的回答是亲人之间对话最高贵的模式——不怨怼、不责备、不强制、不绕弯、不掩饰,直意表达自己的感受,把决策权仍然留给对方。
李叔同说“爱是慈悲”。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完美的爱情是懂得与慈悲的合二为一。懂得是理想、情怀与智识的极大接近,世人谓之知己;慈悲是柴米油盐日常里的包容,不忍对方肉体或精神之中的任何一个受苦。
何其幸也!他俩的爱,二者兼具。
“他话少,过去的事情他从来不讲。我知道这么多,全是因为‘文革’中后期,全国各地都有找他外调的,那些过程都是我陪着做记录。因为他只讲实话,还吃了不少苦头。”
“他年纪大、身体又不好,我照顾他比照顾两个孩子多得多。到最后住院,他睁眼见到孩子第一句话就问:‘你妈妈呢?’——离不开我。”
“我也知足了。我没想到,他能陪我过40年。即使同龄的夫妻过不到40年就走的,也很多。”
“我们家的后辈里,有好多教师、好多共产党员,我真心希望我们的教育事业越来越好,希望我们的国家越来越好!”
……
这些话,是历次采访中朱崇芹断断续续的陈述。如今它们像星星,却比星星更温暖,闪耀在笔者记忆里,可谓之“爱的絮语”。
2015年朱崇芹(前排右三)与四个儿子、儿媳及孙辈们
2019年9月22日晚,朱崇芹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在她的遗物里,笔者看到1990年10月22日,连云港市老龄问题委员会、中共连云港市委老干部局联合为朱崇芹颁发的一份特殊的“荣誉证书”,其文曰——
朱崇芹同志,照顾老干部事迹突出,被评为好老伴,特发此证,以资鼓励。
和证书放在一起的,是三张郇华民用蓝色墨水笔写下的“事迹佐证材料”,这显然不是全部,因为没有开头,也看不到结尾——
(我)于1970年代身患意外重病,由于老伴、医院党委和孔老医生密切联系,住院治疗,抢救约20余天,不省人事。医院诊断准确,措施得当,加之老伴精心护理,时刻与医生配合,终于起死回生。住院后接着发病迁延性肝炎,住院年余。出院后在家治病,二三年才恢复健康,老伴始终精心照顾,服药、检查、饮食、起居,照顾备至。而当时老伴尚在新浦职工楼工作,早出晚归,但她坚持做好工作,很少请假,操心劳力,不辞辛苦。
从1970年到1990年也有几次生病住院治疗和在家疗养,老伴皆尽心护理。饮食、起居、寒暖,日夜监护三十年如一日。从医生到亲邻皆为之称赞。就是近年老伴到教院工作,一些领导都关心,并要老伴多拿时间照顾老人(我),但老伴仍坚持在完成工作任务后,挤出时间照顾。
我们有五个子女,加上四个媳妇,以及孙子、孙媳妇、重孙,共30多人。虽然分居,但他们的学习、工作、生活,老伴儿皆注意适当考虑和教管,可以说是全家和睦。(她)对孩子们从来都是说情说理,很少发脾气,这也是使我身体健康、精神愉快的重要因素。
老伴对工作上的事情是尽心尽力的,力求做多做好,从不计较名利和劳苦。这也是我们之间相和的因素。因之我也尽力支持,做我个人力所能及的家务劳(动)……
“好老伴”,这不仅仅是一个荣誉,也是郇华民晚年对朱崇芹最真挚的昵称,最诚挚的感谢!这份“佐证材料”的初稿已经残缺不全,然而恰如他们的爱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郇华民去世近30年,朱崇芹老人珍藏着这些爱的物证,是给自己、更是给后人的最美好的礼物。
在郇华民去世不久,朱崇芹曾用《人生长恨水长东》一文寄托哀思:
华民校长——我的恩师、同事、夫君、亲人于1991年5月31日长辞人世。几年来,无论是喧闹的白天,还是宁静的夜晚,只要一有空闲,我总会独坐房中,环视室内:那个他经常读书看报的写字台依旧,那把他天天坐的藤椅如常,那张他和我同衾共枕40年的棕床仍在,特别是那两盆他亲手栽培的杜鹃花和君子兰,还是含苞、吐蕊、开放。可是物是人非!
我陷入回忆之中,回忆我们的苦涩与欢乐,我沉浸在思考之中,思考人生的浮沉荣辱。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1949年春考入海师之后,他是我们的校长——从那以后,几十年来,尽管我们早已结为夫妻,但我仍然习惯地这样称呼他——在课堂上,从他嘴里我第一次听到《新民主主义论》这部光辉论著。
1951年2月,我毕业留校,成为他的同事。从大家的言谈中,陆陆续续地了解了他不幸的婚姻、非凡的经历和高尚的为人。他16岁时,遵父母之命,娶唐氏为妻,中年丧偶,种种原因,多年鳏居。出于同情与尊敬,我时而抽暇帮助他拆洗缝补。在交往中,我们两心相近、相贴,终至于相碰,爆发了爱情的火花。
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当我们两人定了终身大事的消息传出之后,竟引起轩然大波,重重巨大的阻力接踵而至。父母出于对我的关心爱护,坚决反对我的选择;知心朋友苦苦相劝;不相干的人窃窃私语;而当时有关部门的掌权者非但不批准我们结婚申请,反而出一纸调令把我“发配”郯城;尤其离奇的是:1952年暑假思想改造运动中,郯城中学有的人竟在会上批评我“妄图腐蚀老干部”,并扬言要给我处分。我惊诧不已:不同的人对于同一事物的认识,竟如此悬殊,相去竟如此之远——我们两个人海誓山盟,定下终身白头,怎么能把“拉拢”之类的不洁字眼扯到我们纯洁的爱情上面?我俩,尤其是校长认定:我们不仅没有违反党纪,更没有违犯国法!
“有情人终成眷属”,就在批判我“拉拢”之后不久,市委书记梁如仁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新诞生的第一部《婚姻法》中婚姻自主的原则,立即批准我们结婚,真是喜从天降。于是我们在临沂领了结婚证书,拿出不多的积蓄30块钱,散了喜糖,这便是我们为自己办的终身大事——婚礼,就是那样的简朴!
暑假结束,我由郯城调回海师。之后,校长调往市科委,我跟随到市科委:校长调往医专、水专,我跟随到医专、水专。校长的生活需要我关怀、照顾;我的工作需要校长的指导、帮助。工作中,他要求我多奉献,少索取;我听从他安排,什么杂事、琐事,都乐意去干,竭尽全力支持他的工作。在家庭中,一切内务,由我承担;对外交往,一任校长处理。我们生活的音符合拍,我们工作的乐章和谐;齐眉举案,一如梁孟。我们一起生活在快乐之中,我们共同沉浸在幸福之内。
1965年,校长任职的水专改为中等专业学校,人事部门征求他的意见,他不计名位,甘愿回海师任副职,以安度晚年。
可是,白云苍狗,时不一年,国逢浩劫,人遭大难。校长因“莫须有”的罪名,屡遭批斗,长期站街,打入“劳改”。直到1971年基层“革委会”陆续建立,党的组织也相继恢复,但是个别居心叵测的人,对老郇仍死揪不放。他经受不住这种打击,忍受不了比囚徒还要屈辱的遭遇,再也支撑不住,终于病倒在学校的“劳改队”里。这是1971年初夏的事,他65岁!
他得了脑血栓,消化道大出血并患急性肝炎。令我至今不解的是:以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为天职的医院,因为“造反派”掌了大权,对所谓“牛鬼蛇神”竟不予收治。医生不得诊视,护士不给护理,责令我抬病人回家。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幸亏孔宪东医师甘冒风险,接氧输血,竭尽全力及时抢教,校长终于转危为安。在名医面前,死神也只好退避三舍。
校长住院后的最大痛苦,不在疾病之折磨,而是政治上的蒙冤,他虽然从来没有脾气,但也忍受不了这种屈辱。他蹲过国民党反动派的大牢,因而被封为“叛徒"。那个岁月,人人自危,谁愿意接近“叛徒”而招致麻烦?所以避之唯恐不远。世上好像只剩我们孤单的两个,我们相劝相勉,相依相守,相慰相携,风雨同舟!
就是在我们这样极端艰难的日子里,1972年春节前夕,已经结合进领导班子的市委副书记杨玉生同志,亲到病房问候校长。校长激动之余,沉思片刻,赋诗作句“明月良有意,光华照病榻”,表达了他的感激之情。
由此,我明白又糊涂:人的或功或罪、或是或非、或浮或沉、或荣或辱、或贵或贱、或富或贫,似乎没有什么规律,没有什么必然,好像都是环境使然,皆为时势造就。诚如苏东坡所言:“长恨此身非我有。”
校长精神愉快,病体好转,尚未完全康复,就出院回家。不久,我出差去苏州。尽管离家前对他的生活作了周密的考虑、周到的安排,可是几天之后回来得知:他竟忘记服药,吃了几天硬米饭,夜里觉也没有睡好。他离开我,便失去了依靠;我离开他,就失去了重心——我们就是这样,命运紧系在一起了。平静的生活尚且如此,何况在风急浪高的运动中?
1973年,校长终于恢复了组织生活——尽管有的人不那么愿意。1978年,由组织安排与杨玉生同志一道去北京参观毛主席纪念堂——这在当年是一种很高的政治待遇——并与杨玉生同志在北京合影留念。
国家动乱民危,天下太平人安。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校长看到了祖国的光辉前景,民族的发展希望,人民的美好未来,心情无比舒畅。他虽已退到二线,仍天天看报读书;或者种花植树,观山赏水,高情远致,乐不可支。他说:“学习上我不自足,生活上我不攀比。”他食不求甘,衣不求华——从来如此。
1987年,我也退休,我们一起欢度余生。可是不几载,1990年夏天,他身体不适,经医生检查,确诊为肝部癌肿!这真是晴天霹雳!我顿觉天旋,不辨东西;陡感地转,莫分南北!
住院之后,校长一直不知道自己已患不治之症(这是婚后我瞒着他的唯一的事),情绪始终稳定,精神一直愉快。每天潜心阅读马列、孔孟,还不厌其烦地向前来探看的亲友、学生,谈学习收获,讲心得体会。住院近一年时间,虽经本市名医全力施治,我昼夜精心护理,但是终无回天之力。生命的最后几天,校长处于昏迷状态。去世那一天的中午,他竭尽全力,睁开眼睛,似乎想最后看一眼这个美好世界,看一眼与他朝夕为伴40年之久的我,便平静地闭上双目,安详地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时为下午1时52分。
“悲莫悲兮生别离。”他活着的时候,一切欢乐我们两人同享,一切痛苦我们两个分担;现在他走了,留给我巨大的痛苦与无尽的哀伤!
“诚知此恨人人有”,“人生长恨水长东”。
岁月绵亘,爱意永恒。在郇华民身后的日子里,她追随着他的足迹前进:1992年她创办了成人考试辅导站,让更多的人有渠道进行学历晋升。9年时间,
朱崇芹给小学生讲解革命故事
培训学员3000余人,较高的考试通过率广获社会好评。2001年,年过七旬的她主动辞职。1997年,她开始学习太极拳,多次参加市大型文体表演活动,1999年代表市武术协会参加江苏省第二届老年运动会,荣获团体奖杯和个人荣誉奖,多幅武术表演摄影作品被《新华日报》《夕阳红》和《老年报》刊登。2003年,74岁高龄的她到老年大学学习山水画。她严谨认真、刻苦钻研,十余幅作品在省市多次参展……朱崇芹女士所做,无一不是夫君生前所好。
2018年秋天,朱崇芹又写下《回首今生终不悔》一文,回忆了晚年的生活:
时光如白驹过隙,江水东注,倏忽已年近九旬。近来常觉身体不佳,记忆衰退是必然的,工作效率亦大不如前。
老之将至,本当情随事迁,淡泊而已。然而一生经历又常常令我不敢言老,习惯于不停地工作,不断地思考,这几乎是我生活的全部。
我的夫君郇华民,是一位坚信马列的革命家、教育家,他于1991年离世,当时我的心情一片茫然。当我从悲痛中走出,支撑我的信念,唯有为社会多做一些事情,才不负我们互相扶持、相濡以沫的那段岁月。华民的一生,没有给家人留下什么物质财产,却留下了大量的精神财富。我的手头保存了他近一个世纪的革命史料,每每想到要在似水流年中日渐湮灭,常常使我忧心。前些日子,有记者来采访我,刊载出部分尘烟往事,使我这病弱之躯,再次燃起对往昔的追思,还有不少文化界人士要撰写郇华民的教育史和举办我的画展,促使我又拿起这支沉重的笔,点滴回顾我的这一生。
1929年,我出生在赣榆沙河的一户殷实人家。1938年日寇轰炸沙河,时年9岁的我目睹家园惨状,随亲人四处飘零,这也促使了我后来走向求学求真的报国之路。1949年,我考入江苏省东海师范(今师专前身)使我进入人生的全新阶段。
堂上琅琅,终日不绝。探讨知识的奥秘,参加各种有意义的社会实践活动,师范学堂的熏陶,使我的思想渐渐成熟。而与此同时,也接触了校长郇华民。他是一位红军干部,也许是因为坚定的革命信仰和教书育人的神圣职责,他给我的印象始终是身形挺拔、温润如玉的。命运使然,后来我成了他的妻子兼助手,数十年互相搀扶的日子里,有欢乐也有哀愁,不变的是忠于教育的信心。因为早年深受传统文化教育,他恪守动必有道、语必有理、求必有义、行必有正的原则,这也使他赢得了广泛的赞誉。从抗日战争年代起,他先后创办多所小学和中学,解放后又兴办高师和大学。去世以后,他的事迹屡屡见于报刊杂志,受到人们的尊敬和怀念。他在连云港地区的革命史和教育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页。
1991年,我的夫君郇华民生命的烛光熄灭了,但他的思想财富还在放射着光辉。他一生热爱教育事业,我必然追寻他的足迹前行。
1992年春,我与李觉生、何长青两位老同志创立民办普爱中学,招收初高中学生(多半为复读生)。可惜因为入不敷出,只得于翌年下半年停办。可是我并不因此而气馁。1993年秋,受教委成教办支持创办成人考试辅导站,我借款购买办公用品,租借浦中教室,聘请名师授课,四处奔走张贴招生广告,为学子提供高中升专科,专科升本科的课业。7年时间培训学员约3000余人,考试通过率达35%—40%,获得社会好评。直至2001年因身体不适且已年过七旬,我才主动离职。
虽然社会办学是份忙碌的工作,但我希望能挤出更多时间,做更多有意义的事。
1995年,我在市委党史工委老领导、市教委和海师老校友的鼎力支持下,促成了老伴郇华民同志的纪念文集《杏坛五十秋》的问世;2007年在师专、海中及海师老校友的大力协作下,沈涛所撰的《春风化雨——郇华民传》出版。这两本书是我为教育界前辈郇华民出版的个人专集。
2003年,为了充实晚年生活,74岁的我开始学习绘画和书法。对我来说,翰墨丹青,既能带来艺术享受,又能更深切地感悟人生。
我接触了郇华民的忘年交董欣宾,他是国内知名画家和美术理论家,是刘海粟的弟子,有多种美术论著出版,我多次得到他的帮助和指导,使我的绘画和书法有了很大提高。我画松画石、画山水、写行书和篆字,忙碌得不亦乐乎。我从绘画中去体会山水画中的气韵,凡物无气不生,山气从石内发出,以晴朗时望山,其苍茫润泽之气腾腾欲动,故山水画以气韵为先也。渐渐我的绘画得到专业画家的认可,这也增加了我的信心。时有画作在报上发表,不少画被人装裱悬挂,居然能登大雅之堂,作为晚年的一项业余爱好,吾愿足矣!
我80岁时,被孩子接到身边,与儿孙辈相处一室,共享天伦。今年春天,忽有小恙,居然住了半个月的医院才恢复正常,虽心意拳拳,但风刀霜剑毕竟不饶人。正所谓“落木无边江不尽,此身此日更须忙”,我仍得抓紧工作学习。我一直放心不下的是手里的一批史料,包括一批文字和照片,如今已约请党史专家、民俗学者拍录留存,然后送革命纪念馆,与以前捐赠纪念馆的资料合并一处,以备后来人参阅和使用,这才算了却一桩心事。
石可破,而不可夺其坚;丹可磨,而不可夺其赤。老伴郇华民一生的信念理想,我依然神往。现在,我身居五楼,看窗前花开花落,看天际云卷云舒。回眸人生,无怨无悔。
志士不愁生短暂,壮意留与待来人。
1996年2月,由张学贤、戴国邦、朱德清主编,宋开智作序的《杏坛五十秋——纪念郇华民同志》一书出版了,书中收编来自全国各地的革命战友、学生、家人的怀念诗文50余篇首,是研究郇华民生平与教育思想的重要资料。该书由朱崇芹牵头撰写并出版,共计15万字。
2007年11月,为纪念郇华民百年诞辰,由原市文联主席沈涛撰写的《春风化雨——郇华民传》,也是在朱崇芹牵头下出版的,为连云港市教育界前辈第一本个人传记,计26万字。
2009年“十一”前夕,在举国上下欢庆新中国60华诞的喜庆氛围中,由连云港市委宣传部、市委组织部、市委党史工办等部门联合组织开展的“1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港城英雄模范人物和1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港城人物”评选揭晓,郇华民位列“1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港城人物”之第二名,其事迹以《海属杏坛一基石——郇华民》为题,编入《港城骄傲》一书。双十人物那闪闪发光的名字,如同一面面鲜红的旗帜铭记着历史,如同一首首歌谣鼓舞着现在,又如一支支高擎的巨烛照亮着未来。
笔者还得到一页发黄的手稿,是署名“一民”的作者作词作曲的《歌颂郇华民》,全曲只有四个分句,C调,4/4中速,是传统的民调,节奏简洁明快,歌词朗朗上口,便于记诵:
提起郇华民,哪一个不闻名?全村老少都尊敬,村民也光荣。
一九二七年,卖地五十亩。投资办学添设备,打造课桌凳。
请师张佑民,培养接班人。建立农村党支部,就在郇圩村。
成立农协会,会员千余人。打土豪来分田地,牛山树红旗。
灾害欠收成,派来收税人。会员愤起抗捐税,痛打收税人。
贫民夜校班,晚上教识字。宣传共产主义社会,起来闹革命。
抗日义勇团,救国为人民。宣传抗日救中国,拿枪杀敌人。
一九四六年,献地五百亩。分给农民来耕种,当家做主人。
普选五三年,讨论改成分。呈请县府来批准,改成中农的成分。
歌词内容只讲述郇华民在郇圩村早期革命的事迹和普选改变成分的事情,这首歌应该是创作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叶,用于乡村传唱。
啊,黑夜中人们更容易被光明吸引,四野茫茫,只要有一颗星星,一盏烛光,人们便不会停下奔向前方的脚步。也许,人的灵魂也有向光性吧!理想、道义、信仰,往往是最好的灯盏……
2018年11月,东海诗词协会会长尚爱民主编的微信公众号《沧海诗舟》第66期,编发了郇圩小学的采风诗文——
《题郇圩小学》:百年老校,东海西乡燃火种;千里驰名,郇圩黉苑出英才。
纪念郇华民先生百年诞辰楹联:一世赢美名爱心施教忠厚传家德馨称典范;百年庆华诞学子感恩子孙承志赞誉满云台。
尚爱民《鹧鸪天·赞郇圩小学》:校史辉煌照百年,西乡支部在黌园。红旗飘展牛山下,东海风云壮烈篇。扬美誉,永思源。育人为本德当先。栽培桃李香天下,红色基因代代传。
应天长《赞大革命时期创建于郇圩小学的东海西乡好支部》:茫茫迷雾暗天日,匪乱兵荒东海地。泪成雨,风悲泣。百姓何时能吐气。曙光开,希望至。党建西乡树帜。旗展乡村腾沸。光辉农运史!心追马列有奇志,农友视为好兄弟。抱团体,同舟济。觉醒长工当主力。你挥刀,我举戟。旗映牛山石赤。陇海路边雷叱。风云怎忘记!
张斌才《东海郇圩小学》:风雨当年暗九州,海西星火亮黉楼。郇圩小学乾坤大,育德成才一百秋。
王其秦《师之典范——赞郇华民校长》:革命生涯五彩云,连天烽火苦求真。宣传马列千夫醒,暴动村乡万众拼。战场挥戈剿敌寇,校园歇马育苗林。满腔心血化春雨,教化兴邦几代人。
刘挺《郇圩小学》:郇圩庠序敢超前,名宿育雏过百年。多少精英明至理,投身革命闯新天。
花景云《郇圩小学》:师授经纶书卷香,恩催桃李竞芬芳。求知自有无穷乐,笑看黉园出栋梁。
《临江仙·郇圩小学(新韵)》:东海郇圩支部建,西乡火把燃烧。豪情树帜比天高。洪流激荡,农运掀春潮。不忘当年革命事,黉园曾出英豪。风流人物看今朝。焕然新貌,培育栋梁苗。
俞爱祥《赞郇圩小学》:此间曾点星星火,汇聚英才闹海天。红色基因传后代,百年老校谱新篇。
程思久《赞郇圩小学(新韵)》:西乡树帜在郇圩,农友操戈展作为。星火连乡燃烈焰,先贤引路众人随。
马君山《百年名校郇圩小学》:勒石有记史辉煌,百载黉园育栋梁。前辈倾情国运盛,后生追梦续华章。
在远方,依然有人在传说郇华民的故事。2019年2月,笔者在网上看到深圳市龙岗区东升学校党总支在“学习先进事迹,汲取榜样力量,争做时代先锋”活动中,学习的是郇华民和徐特立两位教育工作者的先进事迹。
2020年6月,江尧禹以《光荣的村庄》为题述说了职业革命家郇华民让郇圩村有了可歌可泣的历史……
我们不妨了解一下郇华民或创办或领导的十所学校的今天。
郇圩小学在新中国成立后于原址继续办学,规模不断扩大,郇华民家的住房基本上都改成教室;1969年,郇圩小学附设初中班;1970年,村委会在原教室的北端新建9间全石头结构的教室(瓦房);1976年,村委会统一调配土地和投资,规划北校区,新建18间全石头结构的瓦房教室;1981年,村委会投资新建18间砖石结构的瓦房教室,初中班和小学高年级学生陆续搬迁到北校;1985年,学校全部搬迁到北校区,告别历时80年的老校区;1986年,村委会和中心校共同投资新建9间砖混结构教室,现为校史馆用房;2003年,村小学合并,村委会和中心校共同投资新建18间砖混结构教室,学校大门向南前移40米;2006年,村委会投资新建标准化水冲厕所一座;2014年,中心校统一规划,拆除所有不合格房屋、围墙,新建了18间新教室,所有围墙全部重建,铺设了塑胶跑道、篮球场,校园面貌焕然一新。如今的郇圩小学,高大的银杏树与水杉树让校园格外宁谧,声光电兼具的校史馆讲述着足以让师生自豪的动人故事,已经完全实现教育现代化的校园,更加生机勃勃。
1940年创办的中寨小学和1927年创办的刘湾小学一样,在21世纪初的小学合并改革浪潮中,合并到乡镇中心小学了。两个村的村史中,永远有那一段火红的记忆长久地滋养着村民的心灵,让他们自豪,更让他们自律、向上。
1940年年底,郇华民参与创办的“沭宿海抗日中学”以培训地方干部为主要对象,先后招收两期学员160余名,秋天化整为零,不久郇华民赴山东根据地办学。“抗中”不久复校,断断续续办学。1944年3月更名为潼阳中学,增设高中、师训各一班。1945年8月17日,泗沭警卫团、沭阳县独立团相继进入沭阳城,沭阳全境宣告解放。经过6年的艰苦办学,“抗中”完成了光荣的历史使命,于当年秋天改为淮海第四中学。
“抗中”办学历程虽然很短,可是在艰苦卓绝的条件下,先后培养造就各类干部人才1000余名,县处级以上干部数百名,在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中牺牲30余人,为抗战胜利和以后的国家建设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许多人成为德才兼备的领导干部,走出了将军张旭初,版画家、美术评论家周占熊,作家杨史高,戏剧教育家吴石坚等杰出人物……翻开《沭宿海抗日中学校友通讯录》,450余人的校友名单里,曾在北京、天津、上海、南京、淮安、苏州、无锡、扬州、仪征、射阳、邳州、徐州、连云港、宿迁、济南、青岛、滕州、烟台、杭州、金华、重庆、成都、仙桃、南昌、岳阳、太原、郑州、桐城、武昌、长春、大连、福州、龙岩、南平、厦门、包头、达州、合肥等城市军政企事业单位供职的就有200多人,其余的大多在沭宿海各县区地方政府部门供职。
历史不会忘记,人民不会忘记,“抗中”的学子与他们的后人更不会忘记:在血与火的岁月里,沭宿海这片热土上,与全国人民一起热切跳动的那些追求民族独立与国家尊严的纯洁心灵,那些铿锵的誓言、火红的青春以及他们奔赴各条战线的英勇;他们身边,始终伴行着一个赤胆忠心、以身作则、鞠躬尽瘁的瘦长身影,那就是他们的老校长郇华民……
从1941年到1948年,郇华民先后创建了“沭海中学”“滨南中学”,两次合并、一次重建“滨海中学”,中间还在海陵县与滨海行署任职、参加华东建设大学学习。学校也是分分合合,变化繁复,恰反映了当年斗争形势的艰苦和多变。为厘清线索,笔者以时间为序,将前后8年的变化简述如下:
1941年3月,滨海地区北部建立了滨海中学,高燮宸任校长;1942年春节后,沭海中学在临沭县王家宅子开学,郇华民任副校长主持工作。1942年5月滨海中学与沭海中学合并,仍称滨海中学,高燮宸任校长,郇华民任副校长;1942年10月,滨海中学分散教学,郇华民、靳耀南、主纪先、郭抵分别率部分师生到海陵、郯城、莒南、沭水创建滨海中学地方分校,1943年2月学生毕业,滨海中学暂停办学。1943年2月至1945年9月,郇华民在海陵县教育科、秘书科任职。1943年滨海中学复校,学生仍然知道校长是高燮宸、郇华民两位。1944年,由于形势发展的需要,滨海中学学制改变,中学班为二年毕业,师范班三个月或半年毕业,与此同时,还办了一期半年毕业的艺术专科。1945年,由于抗日战争的胜利发展和根据地的扩大,滨海行署下辖的滨中、滨北、滨南三个专署,每个专署都成立一处中学,而原来的滨海中学,则改为调训在职干部和培养新干部的学校,8月更名为滨海建国学院,刘导生、丁梦孙先后任校长,李葵元任教育长;同时,分出部分干部、师资力量,在临沂成立山东大学附属中学。其时,滨南中学即由郇华民于1945年10月创办。1946年山大附中在撤离临沂时,改为滨海师范,接着,滨海师范和滨海建国学院再次合并,改称滨海公学。1947年春,滨南中学和滨中中学在日照地区合并,另行成立滨海中学。不久滨海公学共4个班迁入日照,也并入滨海中学,校长是吴一尘、张力;7月,郇华民调离滨海中学至滨海行署教育处任职,后赴华东建设大学学习。1948年1月,因形势变化,滨海中学奉命停办。1948年秋,滨海中学重建,郇华民任校长。
上述这些学校的办学性质和任务,类似于“沭宿海抗日中学”,办学方式也大致相同;仅滨海中学从建校到抗战结束,共培养各类人才1687人,后来成为将军的学生就有8位之多。这些学校的优秀学子在鲁南以及更辽阔的土地上,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新中国的建设时期英勇前进、勇于奉献,写下了不朽的青春之歌。
1949年9月,滨海中学改为滨海乡村师范学校。1950年2月,学校从莒南迁至临沂城南关靛市街,改称临沂师范学校。新中国成立后,学校先后经历了滨海公学、临沂大学、山东教育干校、临沂师范专科学校和临沂教育学院等发展阶段,1998年经教育部批准成为当年全国招收本科生的两所试点专科学校之一。1999年3月,教育部批准临沂师范专科学校与临沂教育学院合并建立临沂师范学院。2003年12月,山东省人民政府发文批准以临沂师范学院为基础筹建综合性临沂大学。临沂大学系多科性本科学校,以本科教育为主,积极发展研究生教育;由山东省人民政府领导和管理,管理体制采取山东省直属管理,临沂市参与共建。2018年1月,临沂大学新增为硕士学位授予单位。
临沂大学从战略发展的高度进一步确立了红色大学的定位,红色文化已经成为学校的显著特点和独特优势。临沂大学法学院张光远先生在《临沂大学的红色源头》一文中明确指出:“位于山东沂蒙老区的临沂大学起步于1941年的‘滨海中学’。这所学校的红色特质是其后继者——临沂大学红色文化的最初的、最重要的来源。”
新海连医学专科学校1959年4月撤到徐州,与南京医学院徐州分院合并。1960年定名为徐州医学院,2016年更名为徐州医科大学。麻醉学教育是学校的特色和优势,在国内外具有较大影响。学校因此被誉为“中国麻醉学人才培养的摇篮”,是整个淮海经济区办学历史悠久、办学特色鲜明的一所高等医学院校,也是该地区医学教育、医学科研和医疗服务的中心。
连云港水产专科学校1964年更名为江苏省连云港水产学校;1999年7月8日,江苏省发文将连云港水产学校正式并入淮海工学院,成立淮海工学院海洋与水产学院。2003年7月,海洋与水产学院正式搬到本部,与食品工程系融合,组成淮海工学院海洋学院。2017年7月,学校成为博士学位授予立项建设单位。2019年7月,学校更名为江苏海洋大学。
郇华民付出心血最多、办学成效卓著的海州师范,在改革开放后更是迎来了珍贵的发展机遇。1994年,连云港市委、市政府为纪念中国共产党海属地区早期革命活动,在海州师范校园内修建了一座纪念碑——“中国共产党海属地区早期组织活动基地纪念标志”。1995年,学校被命名为全市10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之一;1997年,被命名为江苏省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1998年经江苏省人民政府批准,江苏省海州师范学校、江苏省连云港师范学校(1985年建校)和连云港教育学院(前身是1978年从海师教师进修部分出的连云港教师进修学院)三校合并,筹建连云港师范专科学校。2000年教育部正式批准成立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2002年,连云港市规划教育资源优化整合,决定将连云港市经济管理干部中等专业学校(前身是成立于1981年的连云港市工业干部学校)并入。2009年,“三源汇聚,四水合流”的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顺利搬入位于新海新区的新校区。新校区占地面积1200亩,校舍面积23万平方米。2015年,学校升本、申建海州师范学院被列入20项重点突破事项。
有趣的是,1985年秋季,港师第一届招收5个普师班约200人,由于校舍没有建好,师生全部“寄养”在海师,即为海师普师班6—10班。后来,港师校舍陆续投入使用,没把这一级学员迁走,他们毕业的时候,拿的是海师毕业证。之后海师部分教师又分流到港师,所以在老海师人的意识里,教院与港师都是海师“分出去的”;合并也是“分久必合”的必然之举。这一届“港师招生、海师毕业”的学生亦颇多人才,其中有个刘成文,毕业几年不但连拿南大、南师大三个本科文凭,还于1993年斩获江苏省首届青年教师基本功大赛一等奖,并著有散文集《师范生》一书,再现了1980年代海师校园生活。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新校区校园环境建设秉承了郇华民的人文理念,将校友文化发挥到了极致。校园楼宇及道路命名渗透校史文化,借此纪念著名校友,激励学生师法前贤求学精神,形成勤奋进取、扎实朴素、力求创新的良好学风。
如文科大楼大同楼以著名校友吴强的原名汪大同命名,其代表作《红日》对中国当代军事文学创作产生重大影响。理科楼吉余楼以著名校友河口海岸学家、中国工程院院士陈吉余命名。美术楼彦涵苑以著名版画家、油画家彦涵命名,彦涵曾任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美术组副组长,并创作《胜利渡长江》浮雕设计图画。音乐楼绍曾苑以著名音乐家谢绍曾命名。教育楼智贤楼以中国20世纪心理学界泰斗、国务院公布的首批博士研究生导师、著名心理学家朱智贤命名。
校内道路及人工湖等有以早期校长江恒源(字问渔)而命名的恒源路、问渔湖;有以早期校长董渭川命名的渭川大道、渭川河;还有以知名校友刘百川命名的百川大道等。
此外,还在问渔湖畔平整荒地,以学校历史沿革和发展时期为序,兴建了多个校史文化广场,展示悠久的校园历史文化、浓郁的师范教育的人文积淀。广场上布置有石桌、石凳和体现农村文化特色的石器、用具,隐含着学校培养服务扎根乡土、献身农村、培育人才的深刻用意。校园内石头景观随处可见,校园石刻也成为春风化雨、自然育人的载体……
2003年8月,由于连云港市教育布局调整,经市人民政府同意,连云港市海州实验中学搬迁至已有近百年历史的原江苏省海州师范学校校址。
2020年春季开学前,我们在胡明慧的陪同下,投入寂静的“老海师”怀抱。进门迎面就是两组台阶,校门外两侧的人行道旁是笔直的石砌墙面,进校才发现校外墙头与校内地面持平。
迎校门偏右,在松柏与木香花的掩映中,一座白色“人”字型雕塑格外醒目,那是海师80周年校庆时所塑,寓意海师树人精神。一大丛木香花,满树新绿醉人,走近了,只见树冠直径3米多,高亦近3米,无数的枝条自然垂挂如密密层层的瀑布,细碎的绿叶中间已经萌生了无数米粒大小的花骨朵,尚未放白,与枝叶一色儿清新的嫩绿,特别的温柔迷人。
与经过多次改建的建筑物相比,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花草树木保留甚多,正是玉兰盛开的季节,“至善园”内,高大的白玉兰和粉玉兰绽放满树端庄的花朵,紫玉兰含苞待放,与不远处的紫荆花遥相呼应。胡明慧真是爱极了这校园,广玉兰、桂花、松、柏、水杉、银杏、海棠、榆树、女贞、紫薇、碧桃、冬青、白杜、紫藤、凌霄、箬竹、翠竹、金镶玉竹、龙须柳、迎春、蜡梅、香樟、丁香、刺槐等等,哪棵是原来的、哪棵是移栽的、哪棵是新成员,她都如数家珍。大多是老树,所以满园都是老朋友。虽然早已没有杏梅园、苹果园和桃园,然而“紫荆花是甜的,箬竹叶是可以包粽子的,柏树果是可以做枕芯的,紫薇又叫痒痒树,你挠它它会点头的……”“海师女生,很多吃过校园的花。”数说起来,仍然回忆多多。
多么神奇啊,用作花园隔断的冬青已经长成直径三四米、高两三米的伞状盆景。校史馆门前,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学校获评苏北最美校园时,由省教育厅奖励的三棵雪松,连同她们的子孙,已经长成蓊蓊郁郁的小松林,松林内,一对美丽的石瓶、一双三级上马石、一对石鼓、一对石狮子,还有巨大的碌碡、长长的饮马槽、老井石口、石锁、柱础静静地躺在青碧的兰草间。“上马石是放在大礼堂舞台边的;石鼓到处都有,每座房子的门口都有一对石鼓,有的有雕花,比这对精致多了。这残破的石狮子也不是原来的,原来的那对高大得很,‘文革’时候破坏掉了。”
大礼堂,建于1955年,是目前老海师旧址上依然“健在”的老建筑物之一——其后是带走廊的校史馆,为当年的教室,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封闭,我们未得入内——也是当年老海师校园里的标志性建筑。胡明慧曾著文描述:
它和老海师大部分的建筑一样,均以当地产的方石块垒砌而成,宽大敦厚。不同的是里面的地面,在靠近舞台的地方,是做成方格状、磨得非常光滑的水泥地面,大约有百来平方,据说是为了方便学跳交谊舞而特别制作,其余的地面皆为石板铺就。舞台两边的预备间是木地板,下面有近一米为空的像个地窖,掀开后可放些杂物。舞台前两边是用上马石做台阶,也许是受中国古戏台的因素影响,舞台上分别有两个通往后面露天后台的门,与戏曲舞台上的“出将”“入相”有异曲同工之处。大礼堂的南、北两边各种植十来棵女贞,东面为大礼堂的正大门,两边各有一棵大圆松柏和一簇迎春花,大礼堂南北两边各有两个边门。大礼堂西面是露天的后台,后台比里面的舞台要矮一米多,而后台的地面又更比路面高出七八十厘米,皆因地势而成。
现在大礼堂南面的植物换成了红叶石楠球,只在近门处还有一棵女贞,斜倚着探向礼堂东面的松柏。胡明慧讲,自礼堂东南墙角延长线拍照,最为漂亮,工作生活在海外或者外地的老校友,每有人回连,必呼朋唤友,回“老海师”看看,也必选这个角度拍照留念,因为只有这儿,最有老海师的“味道”。
老海师在胡明慧的描述下,喧闹起来,生机勃勃起来。小食堂、大食堂的位置,曾经朝向大仓巷的西门,郇校长家住过的几个地方,梁璆老师长期办公的图书馆,已经拆掉的校长室,实验室的格局,木工房的位置,朴实的陈木匠,和蔼的园丁老尹,黄荔岑可以藏小孩的大棉袍,每到周六部队来人在操场放电影……一群鸽子,一直在操场上空和操场东面的民居屋顶绕圈飞,翅膀扇动,绕出一派祥和。
校园虽然几经改建,西低东高的地势还很明显,自西往东有多处台阶,增添了移步换景的韵味。最东面依然是操场,那东墙内最初为遮挡民房而种下的银杏树已经萌芽,树身粗大,一人已难合抱。操场西南,木工房后,曾是一片麦田。那时候学校要种菜种粮,贴补生活。校园南墙外,民房低矮,不远处的锦屏山树木青幽、山石俏丽。我们想像:风吹麦浪、悠然南山,书声琅琅、青春烂漫——数代人的海师,这一景致,必梦萦魂牵吧?
然而“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这个校名,让许多海师人“到底意难平”。
海师人爱海师啊。“海州师范”有着百年文化传统、寄托着海属地区数代人的梦想与情感、牵挂着数万学子的心灵,许多市民、校友听说海师的名字没了,都十分惋惜,奔走呼告,希望恢复。学校合并后十多年间的市人大、政协会议上,有多名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数次书写关于恢复海师校名的提案。这些提案的作者或推动者,五十年代毕业的海师校友是主力军。
2014年第一期《连云港历史文化》发表朱崇芹、张学贤、张义驔、周永卓共同署名的《关于恢复“海州师范学校”的建议》,文章从海师的办学历史、革命传统、学子愿望和对连云港市发展的名牌效应四个方面论述了恢复海师的必要性,并提出可行性建议。拳拳之心,可谓真诚。
2014年第三期《连云港历史文化》发表周永卓的《恢复“海师”的建议》,主要就可行性建议提出了“师专整体升格”“师专部分升格”两条建议。亦可见这些老校友是在长期思考、思恋着“海师”这个名字。情辞恳切之中,是深深的爱恋和浓浓的孺慕之情,令人动容。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2015年8月20日,《江苏省人民政府关于落实国家“一带一路”战略部署建设沿东陇海线经济带的若干意见》明确提出支持连云港师专升格为海州师范学院。
今天的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书香飘逸,已是港城传承文明的沃土、培育英才的基地、近万名在校学子青春圆梦的殿堂。学校秉承海师历任校长的教育思想与师德风范,与时俱进,师表八荒,为教育事业不懈耕耘,在中国基础教育人才培养上继续丰富着地方资源,矢志不渝,昂然奋进!
2019年12月26日下午,在连师专“彦涵楼”,隔着走廊玻璃,我们看向方方正正的天井,刚刚下过雨,湿漉漉的水泥地泛着苔藓的暗绿。天井正中摆着两只红陶花盆,一只浑圆,一只细高。浑圆的空着,细高的举着几茎落了叶的花枝。
在如瀑如雨的钢琴声里,它们正怀揣寂静与希望,等待着葳蕤的春天。
我们仿佛看见,郇华民老校长拄杖而立,也沐浴在那一片琴声里,身披光明,微微含笑,频频点头……
2020年暮春时节,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在东海县牛山街道,一座叫郇圩小学的普通村小迎来了新学期。校园长廊里的紫藤吐出灰绿色的新芽,又把一串一串紫色的花朵悬挂成馨香扑鼻的紫藤萝瀑布,那波涛汹涌的生命的力量一如92年前郇华民面对党旗宣誓时内心萌出的希望。
同一天,墨香氤氲的新课本、崭新的课程表、满脸憧憬的孩子们让海州区新建中路38号古朴的老海师校园热闹起来,满园的老树舒展了枝叶,慈爱地看着忙碌的师生们,一如72年前,郇华民重建百年海师时的喜悦。
从烽火连天的战争年代到新中国成立后的和平建设时期,60年间,郇华民先后与10所学校共成长,泽被众学子,桃李满天下,成为连云港地区现当代教育的重要奠基人和开拓者,让教育的星星之火燎遍苏北鲁南。
先贤虽逝,春风化雨。郇华民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特别是他对革命事业的不懈追求、严谨的办学思想、崇高的道德风范,一直被他的战友、同事和蒙受过他教诲的人们铭记与传诵。
继续播撒光明吧!
你要相信,心间拥有光明之爱的人,再瘦弱的身躯也能给荒芜的沙漠留下长长的身影;再卑微的人物也能给历史留下欣慰的叹息。
让我们在生机勃勃的大地上走一走吧!继续播撒我们心灵的光明吧!
你会看到,在岁月绵亘的历史长河中,一代一代热血在传承——那份永恒的精神!一代一代青年在致敬——那些不朽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