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高山大海之间
让我们一起穿越历史的顿挫吧。
1966—1976“文革”十年,整个教育领域受到重大影响,学校课程与教学经历了一场灾难。
1976年10月,“四人帮”被粉碎,举国欢庆。各地学校师生与全国人民一起举行集会、游行,热烈庆祝粉碎“四人帮”反党集团的胜利,声讨其滔天罪行。
1977年3月18日至31日中共中央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把春风吹进千万知识分子的心田。5月24日,对外贸易部发出《关于加速利用连云港问题的通知》更让港城知识分子嗅到了科学发展的气息。许多老同志见面相互间有了笑脸,这笑脸不只是为了彼此的际遇变化,更多是为了他们为之奋斗一生的革命事业!
郇华民已70多岁高龄,在海师的工作因为各种人事的原因只是挂个名儿,不用天天接待外调人员了,他将更多的时间用在栽花种草上。海师这个“大花园”,许多栽种于1950年代的花草树木蓊蓊郁郁,而花木死掉的、被破坏的地方,他带着校工移栽上新的花木。友谊是四季常开的花朵,他的两间职工宿舍也从不寂寞——昔日的战友、同志、学生,纷纷来看望走过十年浩劫的郇华民。
另外让他高兴的是可以含饴弄孙了。长子郇耀中夫妇,经常在星期天带着一双儿女泠泠、曙红从东海乘车来海师看望爷爷奶奶。次子郇荣家的旭红和曙红差不多大,更是经常来。他高兴地拿零食,讲故事,带着孙女、孙子满校园里赏花,讲做人做学问的道理,讲《论语》《大学》《中庸》里的名句……
当然,讲得最多的,还是那句影响了他一辈子的话——
“太爷爷曾经告诉我一个大道理:‘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你们知道什么叫‘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就是说要做‘君子儒’不做‘小人儒’。‘儒’是学者的意思,把学问用到正道上就是‘君子儒’,把学问用到不当的地方,就是‘小人儒’。这是2000多年前孔子对他弟子的谆谆教诲。
“这里还有个小故事:孔子有个学生叫冉有,他是当时鲁国季氏的家臣,有一次,孔子听说冉有为了帮助季氏敛财,竟然提高老百姓的税赋。孔子特别生气,他把弟子们召集起来,告诉大家说:‘冉有不是我的学生。’并让大家‘大张旗鼓地讨伐他’。”
说着,他又不无感慨地说:“孔子认为冉有就是‘小人儒’。对于‘小人儒’来说,知识学问只是他们谋生的工具,在他们身上没有起码的社会责任感,也没有知识分子应有的担当精神和人文关怀,他们没有道义的追求,也没有正义的立场,对于弱势群体他们也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为了小小的利益就可以出卖自己的良心……”
虽然不知道孩子们听懂几分,但是他相信耳濡目染之下,必有传承。
1977年9月9日是毛主席逝世一周年,毛主席纪念堂建成,开始接待国内外来宾和人民群众瞻仰毛主席遗容。“抬头望见北斗星,日夜想念毛泽东。”中共江苏省委理解老同志的感情,1978年国庆节,郇华民、桑淑尊在连云港市委副书记杨玉生的陪同下,随江苏省干部群众代表团瞻仰了毛主席遗容。夙愿得偿,郇华民回来向朱崇芹说:“党和政府没有忘记我们,我们应该知足了!”看着郇华民这样舒畅,朱崇芹十分感动,每年春节她都要打电话给杨玉生拜年。
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拉开中国改革开放的大幕。已经73岁的陈云和叶剑英、邓小平等老同志,对干部“青黄不接”的严重状况产生了极大的担忧,主张抓紧解决接班人问题,推动干部新老合作与交替进程。在此背景下,各地各单位纷纷成立“顾问组”或者“顾问委员会”,将一些年纪大的老同志聘为“顾问”。
1979年10月,连云港市教育局也成立了“顾问组”,“顾问组”由郇华民任组长,成员有:李黎民、桑淑尊、刘汉章、杨竹铭等人,都是解放后全市各重要学校长期担任领导的老校长或教育部门老领导。教育局为“顾问组”召开了隆重的成立大会,教育局的领导及部门负责人、各区文教局的领导和市属学校负责人都参加了会议。局长为每位成员颁发了“顾问聘请书”,教育局为“顾问组”安排了办公室,还配了一部小车,说车子是“随叫随到”。老同志们“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可顾问们断不肯给越来越繁忙的教育工作添麻烦。所谓“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安分自守”“安贫乐道”“安度晚年”三个短语成了一帮老同志走出“牛棚”成为“顾问”之后的互勉。
“顾问顾问,不能顾而不问。”郇华民常为教育事业呼吁。1980年春节期间,郇华民、桑淑尊与学生们谈论全市教育状况时,还颇有感慨地说:“我们老头子的话,会使人不高兴的……但是当说的话,我们还得说。”有一年,在市政协会议期间,他找到市委书记叶志俊,建议市委第一把手亲自抓教育,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和学生们说起来时愁容满面。而他对学生们说的最多的话是:“你们要为人民教育事业多作贡献!”
1980年代连云港市教育局五位离休干部
(右起:陈洪玉、李黎民、刘汉章、郇华民、李晓峰)
1982年,郇华民搬家到教育局在新浦龙尾河畔为职工盖的小院中。自此,75岁高龄的郇华民告别了校园生活。老“顾问”们本来就喜欢到郇华民家里“顾问”,有了一个独立的“小家院”,他们就来得更勤快了,从一个月一聚改为半个月一聚,队伍也不断扩大:有几个年轻一些的不是顾问组成员的退休教师或校长也来了,电大的陈振伦、教院的沈伟民、墟沟中学的徐邱、朝阳中学的方文光以及海师的张云明、徐晓非、宋健民等。他们每次来,朱崇芹虽然要上班,但都提前给烧好开水,备好时鲜水果蔬菜,让他们开心小聚。
任职“顾问组组长”期间,郇华民公私分明,从未因任何原因给公家添过麻烦。这个党性极强的老共产党员常常和老朋友们说:“老了老了,就要认老!不添麻烦就是作贡献啊!”
有一次郇华民重感冒,发热、头疼、四肢无力,必须去医院就诊。那时新浦街上没有出租车,他们住的龙尾河畔那一段,也不通公交汽车,怎么上医院?和老人住在一起的郇春生说:“我借平车送爸爸去吧。”郇华民说:“你快上班,我只是感冒,没大事,你们上你们的班,由你们妈妈陪我去就行了。”朱崇芹说:“要不,咱给局里打个电话,请局里派辆车来吧?”郇华民坚决不同意:“生病是私事,哪能麻烦局里?”自己拄起拐杖,叫朱崇芹扶着他慢慢向医院走去。
在通灌路上,遇见陈振伦骑车经过。他看见郇华民一脸病色,艰难地向医院缓缓移动,便问道:“郇老,咋不要个车?”郇华民淡然一笑说:“安步当车,活动筋骨,益寿延年,不亦乐乎?”
有一次郇圩小学想请他回故乡去给孩子们讲革命历史。朱崇芹说:“这算是一件公事,不通车,路又远,让教育局派个车不算过分。”可是郇华民仍然没同意:“这是我家乡的小学,怎能没有点私人的因素?再说我回去后还要看看乡亲们,我也真想他们啊!我们坐火车到牛山(东海县城),让耀中用自行车送我们去郇圩吧。”
朱崇芹只好与郇华民坐火车到牛山。郇耀中借了两辆自行车,一辆给母亲,一辆自己带着父亲,一行三人回到了郇华民梦萦魂牵的故乡。来到郇圩小学,郇华民里里外外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同学们热情欢迎郇爷爷回来,还演出文艺节目给他看;郇华民与教师们交谈,对他们的工作、生活及待遇等情况都问了个遍。看到学校还有六间危房,心中也非常着急;看到学校图书室中空空如也,没有几本儿童喜欢的书籍,更加难受。他和乡亲们嘘寒问暖,促膝谈心,乡亲们也祝愿他健康长寿。
回新浦后,他叫朱崇芹到新华书店买了二百多本适宜儿童阅读的书籍,寄给郇圩小学。虽花钱不多,但这是他对家乡孩子的一片赤诚之心。有人想要把他购书助学这件事报道一下,他阻拦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张扬什么啊!”
从汤泠泠的《祖父百年》中,可以看到长孙女眼中祖父1980年前后的几个生活片段——
美景
我记忆中的祖父是在上世纪70年代从海师这个场景中出现的,按家乡的习惯我们称他为“老爹”。此前对老爹经历的曲折磨难,童年的我并没有多少了解。我的父母在东海工作,每逢假期或有空时,就要坐火车到海州来。海师的大门是向北开的,拾阶而上,就进入了一个美丽的花园,一个植物的天堂。老爹经常用他那修长而绵软的手牵着我,走遍校园的每个角落,告诉我那些盛开或凋零的花事。
老爹家就住在校园内大门东侧的一排平房里,相邻住着几家教职工。家门前是几棵伞状的高大的核桃树,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伸手就可以摘到累累的核桃。我真是悔恨极了,当时为什么没有去摘一颗尝尝,以至于至今都不知道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核桃是什么滋味。公共厕所在校园的西部,要去需经过一片果林,栽满了苹果树和梨树,从果林中间的小路穿过,成熟的果子在头顶跳跃,我竟也没有吵着要过其中的一个!校园东部操场边是一排高大的银杏树,现在我才知道那是为了遮挡东部围墙外的民舍和荒丘所植。
校舍前后到处都是花园,是学校在花园中,不是现在的花园在学校(或单位)中。春日里桃花、李花、杏花、牡丹、芍药争奇斗艳;夏日里睡莲、紫藤花静静地盛开着;秋日高耸的银杏树层林尽染,黄金满地;冬雪覆盖时苍松绿衣青翠,顶着满头的“白发”。花的色彩固然绚烂,而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那些花香。春天几丛木香盛开,白色的繁花缀满枝头,招蜂惹蝶,清香浸满了整个校园;中秋时分桂花馥郁的幽香沁人心脾;最难忘的是寒冬里的蜡梅,暗香浮动,冬日里绝美的芳菲。
校园里还栽植着一种树叫紫薇,树干莹滑光洁,开着粉紫色琐碎的小花,开花时正当夏秋,且花期极长,由6月可开至9月,故有“百日红”之称,又有“盛夏绿遮眼,此花红满堂”的赞语。老爹说那叫“痒痒树”,为了示范,他用手轻抚树干,果然枝摇叶动,枝头的花也“窸窸窣窣”地晃动着。还有一次,我看上了一朵花非要不可,老爹只好折了给我,远处的一个校工看到了喊“谁在摘花”,走近了看是我们只好作罢,可见海师管理之严。
老爹前半生在为革命奔波,后半生教书育人,从没有学过规划或园林,却深谙造园的精髓和环境育人的真谛。上大学时,我常携一本书在苏州的某个园林待上半天,那时人流没有现在的喧嚣,那时我就在想念海师的校园,较之一些苏州园林的狭小和局促,海师显得更加大气、灵动而有生机。
美食
孩童的记忆除了玩就是吃,在物质匮乏的那个年代,到老爹家能吃到好吃的东西也是喜欢来的原因之一。虽然那时的美食在现在的小孩子看来可能都不值一提。
老爹喜欢吃甜食,这个习惯遗传给了多个子孙。家中自制的糖饼特别令人向往,这糖饼有一个铁制的两片相对的带花纹的圆形模具,还有两根长长的手柄,把发好的面团包上芝麻和糖,放进铁模夹好,放在碳炉上两面慢慢地翻烤,就会烤出焦黄喷香的糖饼来。最招人欢喜的是那饼上精致的花纹,捧在手中不忍破坏它,绝不同于现在街头烙的发面大饼,即使放了糖也还是那么粗俗不堪,难以下咽。有时候嘴馋得很,老爹就把做饼的糖提前给了我吃,等到做饼时发现糖罐已经空了。
经常有老爹的朋友或学生从外地来拜会他,带来些稀罕的点心,老爹就分给我们吃。记得很小的时候就吃过北京的茯苓夹饼,以茯苓霜和精白面粉做成薄饼,中间夹着用蜂蜜、砂糖熬溶拌匀的桂花蜜饯松果碎仁,有着茯苓和桂花的清香,舍不得一口吃掉,总是细细地品尝。长大后时常怀念它,家人出差去北京,必定叫带几盒回来,但怎么吃都有一股陈年的樟木箱子味。
“八宝饭”和“虎皮肉”也是老爹爱吃的食物。“八宝饭”是用糯米、赤豆、栗子、银杏、花生、百合、莲子、蜜枣等食材放在一起蒸熟,再拌上蜜饯和山楂条,香甜可口。最见烹调功力的是奶奶做的“虎皮肉”,把带皮的五花肉切大块放到开水里氽到八九分熟,捞出来用酱油和蜂蜜抹匀,腌制半天到一天,收干水分后放到油锅里炸,炸到表面黄而不焦,取出后切薄片放葱姜糖等调料,再放进蒸锅中用大火蒸透,油亮光滑,纹似虎皮,软烂醇香。
老爹爱吃的还有老家东海的柿子,这是漤过的柿子,橙黄的、软软的,有着吹弹欲破的皮,揭开一个小口就可吮吸里面甘甜的汁液。还有一种是大果子,类似现在街头卖的京糖果子,但个头要大得多。而老爹的家常饮食早上不过是一瓶牛奶,一两个鸡蛋而已。
家居
老爹的家居生活是简单而朴实的,无论是在海师还是后来搬到新浦,从没有豪华的装修和装饰,极简单的木制桌椅和茶几,椅子是藤编的,布艺的沙发用了多年,里面的弹簧坐上去硌人。到了上世纪80年代也只添置了电视机、电冰箱、电风扇这几样基本的电器。衣着都以棉布为主,常穿的是蓝色或灰色的卡其布做的中山装,平实中透着温暖。在海师住的房子是平房,厨房在对面,中间没有过道连接,下雨天要经过雨地才能到达厨房。为了避免屋檐下的雨滴,用一根毛竹劈开两半,取半边挂在屋檐下接水,让水从一头流出。厨房是两家合用的,互相可以看到对方每顿在吃什么。后来搬到了新浦,三间平房一个小家院,一家老小近10口人住在一起,拥挤且不说,夏天下大雨的时候,房子进水,需人工防洪排涝。大水过后,家里总是有一股潮湿的霉味。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老爹除了读书看报之外,就是侍弄花草,拔草除虫,浇水施肥。门旁是两株蜡梅,窗前玉兰参天,院墙上爬满了凌霄花,迎春、樱花、百合、海棠恣意地生长盛开着,这个垂暮的老人渐渐地力不从心。
修身
老爹有子女五人,孙辈九人,重孙辈七人,老爹在世时,最大的两个重孙刚刚3岁。在儿孙当中,不少人怕见老爹,因为他诲人不倦,只要见面就要从四书五经讲起,直至当前国家大事。他讲:“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这些国学知识强调学习的方法、内心的修养和对社会的责任,我们尚可理解。但老爹还讲“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他不仅向子孙讲,但凡有学生或朋友拜访,他都要把他最近学习的心得与人交流一下。当时的我很不理解,为什么老爹要向他身边这些平凡的人去教授治国之道,多年以后才明白老爹“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真意,也才了解许多学生和亲友在他的影响下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还有不少徘徊在人生十字路口的学子因他的指点确立了正确的人生目标和方向。
老爹注重内心的完善和自身的修养,他“不怨天,不尤人”,从来不去苛责命运和环境,以宽厚仁慈的心来对待家人、学生、同事、朋友、甚至责难过他的人。老爹的一生向我们传授的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朴素温暖,从容淡定的生活态度。
1980年9月21日郇耀中写的信,既有对父母的关怀,亦多述及孩子们的情况,可见退休以后,这个革命家庭的天伦之情。
父母亲大人鉴:
听说奶奶有病住院,不知现在身体怎样?是否好转出院?今时来信问候,本应20号星期日前去看望,公社又通知去县里开会一天,学习传达中央文件。因此未能如愿,望能见信谅解。
曙红中专没有来通知,打算在县中复习一年,现在还未进补习班,要得25号以后定下来。小玲学习还好,请爷爷奶奶放心。
儿在校一个暑假,护校,新建教室六间,全由大队出钱。民办教师都没有得到休息,儿假期也基本上没有休息。现在接着还要建六间教室,马上就动工新建了,加上开学公社、县来这检查工作,较为忙乱,只有在今后找星期日时间去看望大人。
谨祝身体安康!
儿:中
9月21日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晚年的郇华民,不但是身边亲友常相聚,远方的战友也常常来探望。
尤其让郇华民感到喜悦的,是1981年春天,东海县委党史办公室邀请早年参加革命的老同志回乡参观访问。周晓江、周镜涵、李铁民、李立沼、翟步崑、周朝、王世珍、郇明爱、刘凤锦、郇振中、马志、吴振亚等20多位老同志都来了,这些老同志大都在抗战时期投身革命,也有像郇华民、周晓江、李铁民等在20年代就参加革命的老同志,更有在他的教导下成长起来的学生或亲友子弟。
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战友或师生,忆起往昔峥嵘岁月,尤其是说到已经牺牲的周朝、孙秉涛、郇霈、王见高等人,几多低回叹息。说起在临沭中级法院院长任上受四人帮迫害,浑身青紫死于医院的王子成;说起同于1974年去世的钱霖、刘锡九:钱霖于1959年在黑龙江化工轻工业厅副厅长任上错被开除出党,不久被捕入狱,其间押解东海竹墩批斗;刘锡九解放战争时期曾任东海县民主政府县长,新中国成立后,任淮海专署副专员,中国编织机械制造公司总经理等职……昔日情谊萦怀,壮志慷慨犹在眼前,又让人几多唏嘘感慨!然而更多的是喜悦,是相互交流劳燕分飞后各自革命历程时候的惺惺相惜。比如周晓江解放战争时期,任淮海地委城工部长、华中行政办事处联络科科长、苏南军区政治部保卫部副部长、苏南公安干校副校长等职;新中国成立后,任浙江省公安厅一处副处长、秘书处处长、办公室主任、劳改局局长、杭州钢铁厂厂长等职。他几度深入敌后,出生入死,争取国民党部队起义,为渡江战役作先遣准备的事迹让老战友们纷纷竖起大拇指。郇振中,作为哈尔滨飞机制造厂生产技术副厂长、总工程师,在一系列产品的开发、研制和生产中作出了贡献,他与周恩来、刘少奇、陈毅等中央领导视察合影的珍贵照片,让郇华民倍感自豪。刘凤锦一身戎装,仍在济南军区政治部工作的他激动地为恩师与兄长郇华民演奏自己的作品《迎亲人》《永远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沂蒙山里果树多》《秋月》等,让在座的老同志们热泪盈眶。
在东海县委、县政府的精心安排和热情接待下,他们参观了曾经叱咤风云、顽强斗争、勇猛抗敌的家乡大地,凭吊了安峰山烈士英魂。感受家乡可喜变化的他们,还应东海县委之邀,多次出席革命斗争史座谈会。周镜涵讲述1947年任敌工部长时,率领潼阳县(旧县名,盐阜抗日根据地设。1940年由江苏省沭阳县沭河以北、沙河以西地区析置。1949年撤销,并入沭阳、新安两县)潼北联防大队在安峰山向北冲出包围圈,连夜击退还乡团两次进攻的艰苦战斗,让大家对淮海一带惨烈的安峰山事件有了具体了解。周朝、李铁民复盘赵庄事件:1942年8月12日,驻牛山、房山的伪军联合出动包围了东海县的赵庄,抄了区委书记周朝
的家。当场捕去在周家养伤的中共东海县委组织部长赵子明(原名徐旭,又名徐松年),并搜去区委所辖各支部党团员名册。不久,又有18名党团员被捕,其中13人惨遭杀害……老同志们毫无保留地畅谈了自1920年代以来东海各阶段的革命斗争情况,特别对抗战时期的革命斗争情况做了多侧面、多层次的回顾,补充和澄清了党史工作人员搞不清楚的问题。
郇华民回顾当年顾浚泉最早在东海建立党支部却受到省巡视员过火处理被清除出党黯然离开东海的事件,并讲述1930年自上海返回东海路上受到顾浚泉接待的情景,希望能够通过党史研究,获取顾浚泉的消息。
郇华民查阅资料,发现在1928年9月中共江苏省委《徐海工作报告及工作计划》中对顾浚泉事件有详细的叙述:
关于徐海的工作,省委老早注意到了,在去年“八七”以后,省委即派了许多的人去工作。可是,被一班党贼如张原石、张瑞甫之流,怠惰分子如陈亚芬、顾浚泉之流所影响,将党的生命葬送了,成了不生不死的状况,或者可以说简直没有党,仅就几个号称CP的党员而已!……
在该文“继续纠正过去的错误和洗刷一部分混蛋同志”一项里,明确记述:
开除党籍的有张原石、张瑞甫、侯文凤、曹桂林、李广琛、孟庆鉴、王金吾、顾浚泉,留党察看的谢光亚、陈亚峰……受警告的吴瑞之。
当然,此后不久,省委就发现这一决策是失误,在给徐海蚌特委的指示信中指出:“因为肃清机会主义而大批开除了同志,尤其是知识分子,固然在工作上表现机会主义而不可救药的同志应该开除,但大批地开除知识分子,就会使同志以为知识分子就是机会主义……”省委遂于1929年2月批文恢复了顾浚泉等人的组织关系与党的工作。
与郇华民见面的次年,顾浚泉到上海中华学校读书,不久考进上海商务印书馆,其后利用职业掩护,辗转上海、香港、重庆等地做党的地下工作。1945年8月26日因身份暴露被特务捕杀于重庆。
郇华民扼腕叹息,特意叮嘱正在东海县文化馆撰写文化史的郇一尘等人:“顾浚泉的事情,要写清楚,不然对不起革命先驱啊!”
半个多世纪了,他的拳拳之心让战友们唏嘘不已,更见他金子一般的纯洁心灵。忆当年峥嵘岁月,别后情景与朝思暮想,说不完道不尽……
东海聚会即将结束,连云港市委书记叶志俊亲至东海,邀请老同志们赴连云港一行。郇华民更高兴了,可以在自己家中款待情同手足的老战友了!叶志俊与很多老同志也是当年的亲密战友,他委托郇华民带老战友们去游览港城名胜及海港新区。
半个世纪以来部分东海战友聚会牛山会合影
(中排右起第四为郇华民)
一连三天,郇华民白天与老战友们登花果山、攀清风顶感受家乡奇山俊美,又漫步沙滩踩浪、乘海关轮喜看连云大港;晚上在家中与朱崇芹为战友们斟酒接风,开心处,一群老革命唱起抗战歌曲,竟像小伙子一样手舞足蹈。那一帧帧照片啊,尽记下他们的慷慨欢欣,他们的革命事迹像花果山上的白玉兰一样生动纯洁,他们的家国情怀同连云港的大地一样坦荡辽阔……
郇华民成了市县党史部门的“资料库”,工作人员经常找他采访或者核实史料。郇华民深知党史撰写的重要性,不但有问必答,还和老同志到东海各公社和革命地点找寻知情人,帮助党史部门搞清楚更多细节。
在1928年夏秋之间东海特支委员会成员“小叶”真实身份的确认上,经过反复的论证与多方综合,最终郇华民的意见被采纳,认为是四川人叶子钧(据考证,叶子钧后来脱离共产党,返回国民党南京中央军校供职,抗战全面爆发后随校迁成都,1949年秋随校去了台湾)。郇华民多次强调:“历史就是历史,历史是不容歪曲的!”这个许多事情上宁退不争的老革命,在史志撰写方面,却极为执着。他的许多讲述,为省、市、县三级党史部门高度重视,基本上都被采纳到地方党史的著作中。他虽然在1982年12月已正式办理了离休手续,但他老骥伏枥,热血不泯。为了回顾抗战时期的教育工作,年近80岁的郇华民还应东海党史办的委托,于1983年亲赴山东曲阜师范学校,请当年一起办学的卢兼三撰写回忆资料。他还特意修书,让因公出差到北京的次子郇荣拜访当年一起办学的靳耀南、邀请他共同撰写回忆录。让我们来读一读靳耀南当年给郇华民的回信吧,三张有“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红色眉头的信笺上,是优美潇洒的毛笔行草,从右到左、自上而下,家长里短,亲厚绵密,非至交不言至如此:
华民老兄:
9月8日手札敬悉,知老兄近况,甚为欣慰。
前些日子侄子来京,也谈到兄之起居情况。此侄辈特安分成业,且对你有所照顾。你精神尚好,平时可以看看书报,浇花散步以乐晚年,对此甚是欣慰。是的,你我因工作关系常年分处,每一想来,确觉是个损失。我们在一起时,我还年轻,在工作上、生活上多得老兄帮助,致我终身难忘。多年来是想来连云港看望,也因各种原因未能如愿。今后如遇有机会,定争取前来。拟于临沂、石臼所返车后,来连云港看望,盼聚首畅叙。
我现在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工作,近因年纪已过蒙上级任为顾问,量力为党做点工作。现在我每天早起步行或半途乘车去办公室,午后返回休息,如此尚可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身心皆安。老伴同志已退休,除定时学习外,大都在家。我大女儿朝华在京煤气公司,二女儿蕴华在煤炭部医务室,小子靳刚在京科学院研究生院进修。两个女儿已婚成家;我俩身体有些心脏病,但经锻炼、服药尚可控制,保持自理生活,争取做点工作,一切尚好,请勿挂念。
问嫂子好!家人平安!
耀南
9月12日
郇华民与战友靳耀南夫妇(中间二位)水帘洞前合影
靳耀南于1984年,携夫人阚敬毅重回鲁南苏北这个朝思暮想的革命起步之地,与郇华民重温当年艰苦奋斗、并肩战斗的经历,再续刻骨铭心的深情厚谊。郇华民邀来李黎民,三人一起写下近万字回忆录,为研究抗战时期的解放区教育史留下了生动详尽的宝贵记忆。
“盛世修志,就要达道义、表功勋、旌贤能。”郇华民对朱崇芹说。1986年郇晓峰给弟弟郇耀中的信中说:“听刘凤锦、钱明说东海要编地方志、文化史,很好。回忆一下沭宿海中学办宣传队的情况,我记得是1941年初夏,大约是4月,当时是在皖南事变后,淮海区抗日居民对国民党反动派背信弃义的反共活动无不气愤,我们宣传队是由抗日中学的学生20余人组成。到新四军独立旅学习排演节目,回来后在沭宿海地区曾多次宣传,对当时宣传内容、活动情况还能记得一些。我准备仔细回忆一下,再提供情况……”可以侧面看到,郇华民曾多次邀请当年的革命同志,还原史实,这种老骥伏枥的精神,似乎如蜡烛燃到最后,因烛泪的集聚,烛光更亮……
晚年的郇华民,最喜欢的就是来客人。他那龙尾河畔三间低洼地里的小平房,也确实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1980年代初从海师搬出来,市里最初给他找的是一处二层小楼,朱崇芹都付了好几个月的房租了,可他过去一看,不同意,为啥?“连个院子都没有!”后来市教育局分给这三间平房,当时的龙尾河畔尚未开发,还是市区东郊的一片荒芜,他倒是看好了,不为别的,有个小院子,他可以养花草啊!房子低矮潮湿,雨季常常灌水,他毫不在意。郇春生的儿子郇珺是1984年生人,他回忆说:“我很小,屋子里进了水,爷爷推给我一个空盆子说,来,我们这样玩。他好像从不着急,也不生气的。”有一小片泥土,植物可以自然生长,在郇华民大约是可以弥补一切日常之不足的了。从一张郇华民站在院子里的家常照片上我们可以看到,照片的前景是一朵鸡冠花,旁边是一株一人高的广玉兰,玉兰树下是一丛菊花,郇华民就站在菊花的旁边,他的身后,还有一棵不足一米高的枇杷树苗,旁边呢,则是一棵已经枝繁叶茂的蜡梅……郇华民爱花草树木爱了一辈子,他对花草树木像对学生一样,有足够的耐心等它们长大。那满院子大大小小的花盆里千奇百怪的植物,亦是他有生命、有情意的朋友,日日为之浇水除虫,是郇华民读书看报、接待亲友之余醉心的享受。
“爱是通往一切世界的桥梁。”是的。郇华民的一生,是充满爱的一生。默默地爱甚至是笨拙地爱,然而又是诚挚地爱、纯粹地爱。“爱出者爱返”,老年的郇华民,家里是非常热闹的。
1983年参加连云港市人大、政协会议部分海师师生合影
每年市里两会期间,郇华民家里总呈现出节日的气氛。参加两会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中,有很多是郇华民的学生,常常利用休息的时间,三五成群地来看望他们的老校长。济济一堂,笑语不断,郇华民照例话不多,只看着他们吃糖果、喝茶水,喜笑颜开地说东道西。1983年,在葛维珍的组织下,郇华民与参加人大政协会议的海师部分师生合影留念,数一数,照片上足有31人之多,真是老友相聚乐淘淘,师生一堂情谊深。据统计,28位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中,市区16位,赣榆、东海、灌云12位(当时灌南县尚未划进);3位是两会组织领导机构成员和大会工作人员。31人中,来自教育部门18人,来自机关事业单位13人。后来得知,当年两会未及邀请到的校友还有陈凤桐、李洪甫、周永卓等。
1984年两会间,张学贤、戴国邦、张启天、蔡中堂、章孟贤、葛维珍等男男女女一帮十几个人又来到郇华民家。大家看到年近八旬的郇华民精神矍铄十分开心,一边七嘴八舌地祝老校长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一边打听起老校长的年纪来。郇华民笑而不答,张学贤忽然提议说:“我们今年就给郇校长过个八十大寿吧!”同学们一致同意,大家真心想利用这样的机会好好地表达一下对老校长的敬意呢。
郇华民理解大家的心情,可他连连说:“我明年也还不到80岁呢,再说,连毛主席都不祝寿,我们怎么可以搞这些活动呢?”敏感的学生明白了,他们先向市里领导请示再行动。很快市领导的意见反馈回来了:郇老德高望重,事情又是学生自发,公家没有反对和制止的理由。但建议不要到饭店里去搞,以免影响太大。
同学们组织起“郇老八十寿诞庆典小组”,负责联络、安排大家的行程;夫妻俩又制定了“不收礼金,友谊万岁”的原则,让同学们周知。于是,从5月1日到5月15日,家里每天开三桌,中间堂屋摆一个大圆桌,东西两屋各摆一个八仙桌,来的都是学生,大家向郇华民汇报自己的工作、家庭情况,也聆听老校长的教诲、领受他殷切的祝愿。海师的、教院的、新海中学的、海州中学的……有时候是同一个单位的学生组团来,有时候是同一届的学生组团来,郇华民一概欢迎,真是:“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半个月间,来客三四百人,朱崇芹整日在厨下烧炒煎炸,不亦乐乎,郇建生、郇春生常被抓来当采买,俩媳妇成了婆婆责无旁贷的帮厨。
郇华民抚摸着学生的字画,浇灌着他们送来的盆栽花卉,就像眼见着学生一样满面笑容。南京的林散之、尉天池、董欣宾也特地送来贺寿的条幅和书画;市教育局特意送来一幅“松鹤延年”的贝雕画。这些字画与盆栽,因着人情滋味而更显宝贵;这次贺寿,也是郇华民众学子最有规模的一次欢聚,融洽、祥和、热烈、美好,为加深他们之间的友谊搭建了平台。
“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老朱啊,我最高兴的,是从这些各行各业的学生那里,听到国家改革开放、经济建设的确切行动,看到国家富强的蓬勃生机!在教育行业的学生们,也都是一身干劲,我们国家的昌盛、民族的崛起,更在他们身上……”那段时间,郇华民不止一次对朱崇芹说。
老领导、老战友的远道而来也是郇华民的心头之喜。
1982年,解放军炮兵部队副司令员钟辉将军来连,这位抗战时期的八路军南进支队司令特意要找郇华民叙旧,郇华民陪钟辉将军登花果山,两人都穿青布鞋,携手走在山路上,情谊深深。
同年,卫生部副部长杨纯来连视察,这位曾经的苏皖特委二地委书记、八路军山东纵队陇海南进支队第3团政委点名要见当年的“3团4营的后勤部长”郇华民。四十多年革命路程和岁月沧桑,并没有让她忘记克己奉公的郇华民,当郇华民对老领导说“老了,老了,怕您认不出我啦”,杨纯拉着郇华民的手说:“不变的是革命的友谊和革命的意志!”
“杨部长爽快乐观,还是当年纵马毙敌的女英雄!我想起1939年您到郇圩小学的时候了。”郇华民神往地说。
“我可是慕海属地区第一个农村党支部和“小孟尝”的美名而去的啊!”
郇华民赶紧说:“惭愧!惭愧!我记得啊,您带着警卫员祝延治到了郇圩小学,指示我们:发展力量、建立武装、创建政权!”
杨纯亲切地与郇华民合影留念。
1983年春,中国音乐家协会常务理事、中国音乐家协会山东分会主席、山东省文联委员刘凤锦怀着深厚的思乡之情,携夫人钱明回家乡探望,特意拜访了革命前辈郇华民,并在郇华民的陪同下,走访了少年时期生长、学习和从事革命活动的郇圩小学。
钱明曾跟随郇华民在沭宿海抗日中学读书,也曾追随郇华民在海陵县小学教书;刘凤锦自幼师承郇华民、吃住成长在郇家。夫妇俩见面虽按辈分称郇华民夫妇为兄嫂,实则内心感恩如奉亲长!
往事历历,刘凤锦在郇华民草木葱茏的小院里对钱明说:“郇圩小学的院子里,也是这样花花草草的,那是我早期受到的美育熏陶……”他还含着热泪深情地对朱崇芹说:“为革命出走半生,我今天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在东海县短短的一周里,刘凤锦还向东海县县志办提供了大量的革命文艺史料,精心指导故乡音乐工作者的创作,为之修改作品——其中就有后来成长为连云港知名作曲家的郇一尘。回济南后,刘凤锦写出了注满深情厚谊的怀乡曲——《故乡我在您怀抱中歌唱》。
1984年,中顾委委员惠浴宇来连,这位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中共苏州市委书记、市长,苏北行署主任,中共南京市委书记、市长,中共江苏省委副书记、书记处书记,江苏省省长的老校友,曾经亲自签批郇华民“新海连市水产专科学校校长”的任命书,对郇华民在家乡的作为他自然了如指掌。一见到郇华民他就说:“我早就听说,你把我们的母校建成了‘苏北大花园’,老郇呐,我代表老校友们感谢你!”惠浴宇与郇华民畅谈往事,1920年代海州中学师生的爱国激情与1930年同学们在上海的革命征程,时隔半个世纪,回想起来,两位苍颜白发的老者依然热血奔涌。
回想当年,他们说起曾经一起战斗过的校友和同志。东海县特别支部第一任书记、东海县委书记和东海中心县委书记李超时,1931年6月在省委巡视员任上于镇江被捕,同年9月就义于镇江北固山。与他一起被捕的妻子吕继英,是东海特支发展的第一批党员,她曾举办妇女识字班,宣传妇女解放、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等革命道理,是海属地区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由于她没有暴露身份,又因已有身孕,虽经严刑拷打最后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获释出狱后,吕继英担任了苏北淮海区妇女救国会副会长,解放后调往上海,已在普陀区教育局局长任上离休。
“1930年同在上海活动的周春如,我知道他原名周芳增,曾师从刘海粟,与教育家江问渔有旧,当时是上海澄衷中学美术教师。”郇华民说,“他后来不知为何回到老家,听说1940年任灌云县行政科长兼文教科长,1942年冬不幸因公染疾病逝”。
“我知道为何。1930年他在澄衷中学任职期间,力排艰险,为党工作,对逃到上海的一大批人——你、我、孙海光、万金培、徐禹民等在上海从事革命活动给予全力支持。1932年被捕入上海龙华监狱,不久押解南京,后转入苏州反省院。他是1935年夏出狱返乡。”
还有路北海陵县铁秋县长等老领导;有梁如仁、冒自强、孙海光、郭云、靳耀南等老战友;有当年郇圩小学、沭宿海抗日中学、滨海中学、滨南中学等学校的同事、学生……他们的到来与会晤,是郇华民一生忠诚于党的革命事业的最好注解。
烛火通红,烈烈。
一代人用青春和热血做烛,用信仰和生命做芯,燃烧着自己,照亮了一个民族的历史!
历史上一代一代的追光者,最后常常是化作了光明本身……
还有几次聚会令郇华民难忘。
1985年,抗战时期路北根据地海陵县县长、后任辽宁省鞍山市副市长的铁秋夫妇来访。其时恰巧在苏州专署副专员任上离休的梁如仁也回乡探望郇华民,郇华民遂邀请梁如仁一同陪着铁秋夫妇二人到连云港港口、东海县故地重游,回忆战争年代与老百姓深厚的鱼水情谊和当时斗争的错综复杂、险象环生。朱崇芹筹备家宴款待来宾,合影留念。
喜看今日故地巨变,激动之余,问起彼此家庭子女的情况。铁秋特意关心郇华民的长子郇耀中,当年他看着郇耀中在眼前工作成长,还是他的入党介绍人,有特殊的感情。得知郇耀中1948年在地委党校开展“三查三整”时,因地主成分被清除出党,三十多年间无数次向组织提出申诉终因“缺乏材料”没解决党籍,十分震惊。郇耀中入党时,在海陵县委宣传部工作,铁秋很清楚郇耀中的思想品质和工作情况。虽然1948年铁秋已经离开东海县,但他知道“三查三整”以及“翻身大棍”的一些极左做法。事后各地极左的做法基本上都得到了纠正,怎么郇耀中的党籍近四十年仍不能解决呢?!
“明天不走了!我去东海县委!”铁秋当场决定。郇华民劝他不必为孩子的事情操劳,他生气了:“我不管谁管?就这么让孩子委屈着?再说,这也是符合我党实事求是的精神的!我说老郇呐,这事你怎么不早找啊?”
郇华民定定地望着铁秋:“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铁秋沉默了,他拍一拍老战友的手背,理解他心中高贵的自律。
铁秋第二天重回东海县,找了县委领导,讲述了郇耀中当年参加革命及工作后的表现。他以一个抗日时期路北东海县县长的名义,请求东海县委到山东省临沂地区档案馆认真地查阅当年地委党校的材料。东海县委很重视铁秋的意见,派员到临沂地委档案馆查找当年“三查三整”运动的档案材料。
实际上,自1950年代一直到1980年代初,郇耀中三十多年如一日,惦记着恢复党籍。他曾多次给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山东省临沂地委组织部、东海县委组织部、审干办公室、落实政策办公室等部门递交过《申请对本人历史问题重新申理查清》的报告,并附有了解当时情况的知情人名单。自从中央[1980]70号文件《中央组织部关于彻底平反纠正冤假错案,进一步作好落实干部政策工作的意见》发出后,郇耀中就与同在干校学习被开除出党的宋惠东一起申述,并找山东平邑的同学吴德芳、道兰等出具旁证。1982年10月,吴德芳、道兰联名给宋惠东、郇耀中的信中说道:“你俩从被错误开除出党的35年以来,对党没有二心,并且积极为党的教育工作作出应有的贡献……35年来,历史的实践是最好的证明,你们没有做任何对党有愧的事情。恢复党籍以后,认真按照党的十二大通过的新党章严格要求自己吧!把自己有生之年的全部精力贡献给党……”是的,他们始终相信,党会澄清一切,所以不离不弃、坚定不移。
郇耀中与宋惠东一上平邑,五上临沂,由临沂纪委查实为“处理失实”,决定为郇耀中以及那一批被错误清除出党的同志恢复党籍,已经是1985年年底。
回连最多的还有刚刚离休的冒自强。自1983年,这个东海赤子每年一次、两次、三次地回乡探望老领导、老战友、老乡邻。每次回乡,必定探望郇华民,他们亲如兄弟,两家儿女也都相互熟悉了。
冒自强在郇华民、王子成二位的影响下,于1939年背着叔伯父亲三人合买的土枪参加了郇华民组织的“东海县抗日青年救国团”,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并于当年入了党。解放后不久调上海工作,任上海市玻璃制品工业公司党委书记,“文革”期间受到造反派的批斗审查,是郇华民的书面材料证明了他的清白,让他得到解脱。
带着一生的敬意,冒自强第一次回乡拜望郇华民的时候,他敬重地喊了声:“老领导!老师长!”
郇华民握住冒自强的手,连连摇头:“不可以,不可以,叫我老大哥好吧!”
冒自强当即喊了一声:“老大哥!”
郇华民笑了:“自强老弟!”他们手握着手,含着走过风雨沧桑彼此都懂的热泪,相视大笑。
1984年,冒自强再来看望郇华民时,恰巧时任江苏省检察院副检察长的孙海光也在郇华民家里,正准备出游花果山,郇华民邀请冒自强同去。他们一行在花果山畅游,谈到当前的城市经济体制改革、农村体制改革,满怀信心和希望。还在景区合影,留下宝贵的影像。
1991年3月,郇华民病重,冒自强还到医院探望,郇华民仔细询问了冒自强孩子们的情况,最后殷殷叮嘱:“自强老弟,好好保重身体!”
1989年年底,中央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办公室主任靳耀南离休,春节刚过,他即致信郇华民——
华民兄您好:
……
老战友了,时常想念。我很想找机会来看望您。今组织上已通知我外出疗养,地点可由自己选择,故而想借此来连云港一趟,不知兄能否在此地找一合适的住处——疗养院、招待所均可以。如有可能请告知:一是应办理的手续;二是何时来为最好,等等。如此地定妥,请来一住,以便去商办徐州市委转车等事,盼聚首畅叙。
朱同志暨子侄们好!
夏安!
耀南
2月17日
不久,靳耀南疗养访旧友的计划成行了。
靳耀南一到连云港就直奔龙尾河畔郇华民的三间平房小院。踏进小院,当他见到自己的战友和兄长,如今竟仍然住在这么简陋的一个平民小院,大感意外。他握着身体还算健朗、精神依然矍铄的郇华民的双手,一连说了三个“想不到”:“想不到你职务这么低,想不到你居住条件这样差,想不到你的待遇这么平常!”
郇华民笑呵呵地说:“我现在生活很好,与过去相比,强上百倍有余!”
二人回想抗日战争最困难时期肩并肩地一起在鲁南、苏北到处奔波创办沭海中学的日子,靳耀南说:“白日行军近百里,晚上眠宿牲口栏。”郇华民接道:“一边延请教师一边招生宣传,一边建校一边拟定办学方案。”靳耀南说:“团结、紧张。”郇华民接:“严肃、活泼。”二人为彼此时隔半个世纪而不变的默契哈哈大笑。
靳耀南不甘心兄长受委屈:“像郇老你这种情况,二十年代大革命时期的党龄及参加革命的工作时间,应享受更高的待遇。”
“革命的时候,就没想过要什么待遇!”郇华民坦然平静地说,“说到底,现在国家更应该做的事情还是改革开放,解决人民温饱”。
都是共和国的铁杆奉献者,都是共产党的忠诚战士。靳耀南感动于郇华民坦然平和的心态。他不顾郇华民反对,在离开连云港前,为他拟了一份报告,一定要他过目发向省委才动身回京。市委组织部也出面,向省委上报了《关于更改郇华民同志参加革命工作时间的请示报告》。省委组织部在1991年1月3日下发了“苏组复(1991)004号”文件,文件明确了“郇华民同志参加革命工作时间更改从1936年8月算起”。虽然与郇华民正式参加革命的时间还有一定的悬殊,但这个问题在靳耀南等人及组织的帮助下,算是获得了较为圆满的解决。
那段时间,郇华民的忘年交董欣宾来访,也给他的生活增添了诗书氤氲之气与知己相契之乐。八十年代后期经过多年拼搏的董欣宾,已是举国闻名的大画家;他的理论已经独树一帜,成为海内外瞩目的艺术理论学者。但他没有忘记郇华民对他的栽培之恩,1990年春,董欣宾又一次专程来连云港,以极其尊崇的心情拜谒郇华民,并汇报自己近年来的收获,住在他家长达半个月之久。而郇华民从不以恩师自居,仍视他为忘年交,为高朋嘉宾。两人有谈论不完的话题,他们谈人生、谈社会;谈文学、谈哲学;谈世界、谈家国。无所不谈,
郇华民(左一)携孙辈与董欣宾
(右一)畅游连云港
无所不论,交谈似乎漫无边际,旁人听来也许全是玄妙深奥之辞,可他们谈的都是对祖国对民族的现在及未来的深刻思考,是他们最真诚的交流。有时他们去野外,边游览边交谈,有时又蛰居蜗室,一边手书一边阅谈。对于这次相聚相谈,郇华民倾心倾智倾力,愉悦而不知倦怠。
2018年11月26日,朱崇芹老人在自家客厅,再次和笔者谈起那次董欣宾的来访:“当时是盛夏天气,热得很,他俩白天出去游玩,晚上还不睡。经历过‘文革’,都知道言论外传的害处,他们俩要聊天,就管我要纸笔。我就拿一摞学生的考试卷给他们,油印的,反面可以写字。他们俩就写,关键的词句不出声。第二天,嘱咐我烧掉。我烧了一部分,可是看他们实在谈得好,舍不得,留下几张。拿给你们看。”
看看这对忘年交只言片语的笔谈,赤子之心、家国情怀跃然纸上——
你在仕途中历经磨难,三起三落。
我家有良田千亩,年轻时父兄均亡,过早承担家庭重担。血雨腥风,内忧外患。参加共产党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也不是为了争名夺利。我弃富扶贫,从养尊处优到衣不蔽体,是自愿的。
一生勤勉努力向党证明自己的赤胆忠心。
终身学习,国家安定,不可急躁,要开放、创新。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你家的晚辈(孙子辈)总体上讲是良好的,你不必担心。
在祖国大地,团结发展有志青年共同奋斗。
教育者育天下也,但方针大有研究的必要,要育人才而不是育奴才。
中国人到哪都是中国魂。
百年革命教训与经验。
公空——吃公用公损公。
不能处处出现假公济私分配混乱,不关心国家公有利益,回到小私有家庭中去。
我同意你的解释,我认为应当继承好的传统文化,发展有科学的新文化。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按规律向科学进军。
心之向往善美真,故得人生之至美。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
一只鹰老了,倦了,它展开翅膀在大海的上空滑翔。
然而就是那滑翔的姿态,依然是鹰的雄姿!
鹰啊!睁着一双环眼,一瞥便是一道闪电,万里苍穹之中,它永是极速的精灵!
在郇华民逝世第二年,董欣宾著一专文《纪念郇华民校长》来追述此事,并表示深切的悼念。其文采飞扬,情真意切,令人感慨:
……1990年春,我深感到与郇老的尘缘将尽,夫人李逸兰嘱我返连作一别访。我自1980年之后也多年没去过第二故乡了。郇老已搬了个家,冒雨一路问询,才找到给他的“茅屋”三间,正为夏雨所破,室内有雨漏积水盈尺。故我说笑道:“郇老大厦百间,良田千亩,奋斗毕生,换此‘棚户’三间,感想如何?”他不假思索答道:“弃富革命,持贫守己,容身足矣!人生本不是为贪图一己之享受,况且比上虽不足,比下已是有余了……”言罢相抚大笑。
相聚间,我们共游黄海之滨,墟沟、连云港码头,那时建港工作已见相当规模,看着这高山大海间的宏伟工程,他始终神情昂扬,感叹而言道:“无论怎样来看,今天国家是进步了、强大了,人民的精神面貌今非昔比,足慰!足慰!我这一代所为所见不过如此,今后的事业应当由你们一代来继承选择了。”那时间,我觉得他站在高山大海之间,是一个傲岸瑰玮的老人,一身正气,心胸广阔,无比自豪。我深深感觉到一个如此纯洁的灵魂的高度,一个为祖国强大奉献了一切、奋斗了一生的人赋予的满足及自我价值评估的自信。这便是革命者的自信,是任何一切社会的外在赋予所不可取代的幸福的自信。因之,我也十分理解了他一直保持乐观主义精神的根据。
是晚,我们都很兴奋,他耳已有些背,但笔谈到更深,讨论关于共产主义在中国的实践与希望的可能性问题。大家直抒己见,共同认为人类的精神文明都表现出关于人类文化的共合性,那是人类文明的必然趋向,故中华民族的大道观、天下为公观,便是这一种人类整合理想的文化观,他必将解放人类的一切束缚而迈向最崇高的生存形式。
依依惜别,他竟手执《幼学琼林》!我禁不住问:“您怎么想起这启蒙读物来的呢?”他笑而答道:“老来好读少时书。愚昧是永恒的,启蒙也是无尽时的。年轻时将此书一概批判为孔老二的封建思想;如今观之,凡人智合情合理者,无不可言学之……”
这是我与他的诀别,我亦将永志于怀,使自己尽可能不蒙昧于偏见,爱人类一切合情理的智识,即文明与文化,言学之,且笃行……
有人说“一滴水可以照见太阳的光辉”,我们则看见两个“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思想者。
1990年夏天,郇家还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是从台湾来的董建华。
董建华是郇华民的老乡、好友,是他当年先入国民党、后入共产党的介绍人。只因后来分道扬镳,各为其党,而渐行渐远。但友谊从未忘怀,白色恐怖时期,董建华曾给郇华民不少照顾,郇华民的心中当然清楚,只是身在两个政治阵营,先是国内战乱,后是海峡两岸,天各一方两茫茫,一别四十余载,音讯全无。
故人相见,格外亲热。多少往事,都付笑谈中!
省市对台工作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一路跟着他们直到东海县,但丝毫不影响他们的谈兴。年长郇华民一岁的董建华大谈回大陆的感受,更关怀郇华民的情况;郇华民谈家乡建设,也谈邓小平“一国两制”的构想。两人从上午谈到下午,从下午谈到夜晚,兴致勃勃,情绪激昂。
第二天快到中午之时,两位老人还重操旧业,一边说话一边下起象棋来。60多年前,他们两人常在象棋桌上谈论国家大事,今天他们又坐到一起,一边下着棋,一边重叙友情,连午饭都忘记吃了。朱崇芹把饭菜端上桌,再三催促吃饭。董建华问郇华民:“是下完棋吃饭,还是吃完饭再下?”郇华民说:“和了吧,和为贵。”一开始,董建华还没有完全领会郇华民的意思,稍后,豁然开朗,连忙附和地说:“对,对,和为贵!和为贵!”说着说着,两位老人大笑起来。这笑声表达了二老的乡情乡谊,也表达了两岸同胞盼望早日实现祖国统一的心愿。
1986年海州师范70周年校庆,是海师的大喜事,更是郇华民心头的大喜事。学校聘请了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原江苏省省长、1928届校友惠浴宇担任校庆筹委会主任,郇华民既是校友又是新中国成立后复校的第一任校长,自然责无旁贷地成了筹委会重要成员。时任海州师范党委书记、校长宋健明多次登门拜访延请他指导筹备工作。那一段时间他忙得开心极了,补充邀请校友名单,征求老同志意见,向学校提出部分老校友返校不愿住宾馆希望住学生宿舍、希望再次感受海师校园生活的愿望,建议校友为学校题写铭联留下纪念……
有一天,郇华民应宋健明之请,要为海师写一份知名校友名录,朱崇芹找来纸笔:“还是你说,我来写。”郇华民于是放慢语速说:
“海师70年,贤者如云、人才辈出。早在十一中时期,首届1921年毕业生王公玙,成绩名列第一,曾在国民党政府里任丰县县长、江苏省民政厅长等职,为官清正,为百姓办了不少好事。1922届毕业生朱爱周,和你一个村的,抗战时期任国民党赣榆县长兼常备旅长,赞同国共合作,坚决抗日。1940年,在抗击从日照偷袭的日军时,壮烈殉国。我们的老朋友刘一麟,1924届毕业生,出国深造获博士学位,回国行医,是著名的儿科专家。他医术精湛,医德高尚,海属地区人民群众有口皆碑,被誉为‘华佗再世’。
“东海中学时期,参加革命的大批志士,大都不幸牺牲,像冯硕仁、冯菊芬等有二十多人,我大都相识的,想起来心痛!也有的逐步成长为我党我军的重要领导干部,如晚我一届毕业的惠浴宇,就是杰出的代表。还有的成为知名的学者、专家、教授,如和我一年毕业的朱智贤,是著名的教育家、儿童心理学家、北师大教授,被称为心理学星空不落的巨星;1931届的谢绍曾,是著名音乐教育家、上海音乐学院教授。
“东海师范时期,投身革命,为国捐躯的烈士近十位,如1933届的汤曙红,抗日战争中英勇杀敌,牺牲时为八路军陇海南进支队第3团团长,真可惜啊,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奸细的手上!还有周武烈、潘隆昌、汤良智、唐恩霖、张庆怀、顾东石、李迪仁、黄榘门等革命烈士,都是这一时期的学生。在革命斗争中成长为部、省军级和地、市级领导干部的有三十多位。如1933届中师毕业的武可久,曾任铁道纵队副司令员、唐山铁道学院副院长;1934届高中班陈伟达,曾任浙江省委书记、天津市委第一书记、中央政法委员会副书记;1934届高中毕业的李石青,曾任解放军总参谋部政治部副主任;1937届初中毕业的韩涛,曾任广州警备区司令员。许多人在科教文卫界造诣高深,久负盛名。如1935届初中毕业的彦涵,著名版画家;1935届中师毕业的王玖兴,著名哲学家;1937届初中毕业的陈吉余,著名河口海岸专家;1938届初中毕业的许曼音,著名内科教授……早期的知名校友在学术上有成就的还有:水利专家吴同举,国际知名画家、诗人蒋彝,教育家李清悚,作家马仲殊,植物学家吴印禅,经济学家鲁传鼎,军工专家徐增先,画家汪海青……”
郇华民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这些知名校友,之所以成就斐然,和我们海师深厚的人文底蕴、先进的教育理念是分不开的。”郇华民语重心长。
朱崇芹写着写着,忍不住笑了:“你这个人呐,就是痴!这三四十年,每当看报纸听广播,只要读到、听到和海师有关的人,都要叨叨:这是我们海师的校友!我看啊,凡是海师的学生,在你眼里,都是一个姓,复姓‘海师!’”
郇华民十分认真:“校友文化对在校学生有很重要的激励作用,校友文化是校园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校庆定在10月1日和2日两天。9月30日,远道校友提前到达,郇华民一大早就换上干净的衣裳,计算着时间:“今天下午,最迟傍晚时候,张国华就该到了。1965年,他退休后回徐州和子女住在一起,1978年我去北京瞻仰毛主席遗容,回来途经徐州,与他匆匆一晤,算起来又是7年啦!还有惠浴宇委员,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来?”
下午,郇华民在袁道传、张学贤等学生的簇拥下,果然在男生宿舍一楼的一间宿舍里,找到了张国华。
门一开,正坐在床边休息的张国华一眼看见郇华民,喊着:“郇校长——”就站起来,不小心碰到了上铺的床框,可他根本顾不上疼痛,拉住郇华民的双手就请坐:“郇校长您请坐,我的恩人呐——可又见着你了!”
“当着这么多学生的面,咱不提老皇历了——”郇华民连连摆手。
“什么时候我也不忌惮说,邓小平说了,实事求是——对不对?同学们!”
张国华的话惹得满屋子的老学生哄堂大笑。
10月1日下午,宋健明专门为远道而来的校友安排座谈会,让他们一边休息一边畅谈。大家兴奋地赞美着今日海师的发展,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各有话说。宋健明特意感谢校友们对海师的关怀与支持,他讲了一个小故事:“我们也有粗心的时候。1983年盖教学楼,一棵郇老校长亲手栽种的贴梗海棠在施工时要被石灰水浸漫根部了,恰巧离休在家的郇老回校看到了,他特地嘱咐,开沟引水,找砖头把海棠花围起来保护。现在这棵海棠长得更加茂盛了,年年开花。每到花期,我就会想起郇老爱校如家的情怀,这鞭策我时时要记得传承我们老海师优良的一切,海师不能在我宋健明手上走下坡路,那样,我就是海师的罪人!”大家一片掌声,那掌声,是送给宋健明,也是送给郇华民的。
对郇华民尊敬有加的,不仅是他辛勤工作过的单位,也不仅是他的战友朋友和学生。在连云港市,凡知道他、了解他的人,无不敬仰他。尤其是教育系统,“海属教育一基石”的美誉,早在人们心中。郇华民早在1984年初就辞去市教育局“教育顾问组组长”的职务,但他还有一些“闲职”,比如市教育局教育学会的名誉会长。1985年第一个教师节之后,每年教师节上级记着他们这些老同志,市政府、市教育局、海师都有慰问。郇华民感动之余,多次提出让贤,可他们总是打个哈哈就算了。1987年元旦,郇华民起草了辞职信,让朱崇芹誊写清楚,郑重送到市教育局。
至今,郇建生的家里还保存着1987年3月13日连云港市教育学会第二次代表大会签发的“解聘书”。说是“解聘书”,写得更像“感谢信”,字里行间可以看见学会对郇华民的诚挚敬意——
郇华民同志:
您早年参加革命,半个世纪以来,大多数时间从事人民的教育事业。1981年,连云港市教育学会成立,您担任名誉会长,为团结全市广大教育工作者进行教育科学研究,推动教育改革,发展我市教育事业,殚精竭虑,作出了积极贡献。现在您年事已高,提出不再担当名誉会长的请求。我们珍爱老前辈的健康,尊重您的诚挚愿望,同意您不当名誉会长职务。对你长期从事教育工作,为培养社会主义新人做出的积极贡献,对市教育学会建设作出的积极贡献,谨表示衷心的敬意,并祝您健康长寿。
连云港市教育学会第二次代表大会一九八七年三月十三日
与老战友、忘年交、乡亲老友的重逢畅谈,为郇华民晚年生活增添了许多充实的内容。除了“守家待友”,他也“主动出击”。1984年,郇华民、桑淑尊、李黎民在市政府的关怀下,去杭州疗养共游西湖,三位老人身心愉悦,于山水亭台之间感受新中国和平发展之清朗气息;1988年秋,81岁高龄的他携夫人朱崇芹一路北上,先到济南侄女郇钧和郇晓峰两家去看看;又到北京看看外甥女刘菊生一家,并特意拜访老战友靳耀南,他们同游了承德避暑山庄,相约待靳耀南75岁寿辰,郇华民再往祝贺……
也有伤心的时候,那就是年岁越长,越容易听到老同事老朋友的“坏消息”。1989年“海师三老”之一的刘瑞峰去世。郇华民和桑淑尊一起前往吊唁,刘家子孙特意为二老端来藤椅,请他们安坐。郇华民和桑淑尊两个看着刘瑞峰的遗像,眼泪簌簌地流,一直不能说话。他们三个感情的建立不是什么私交,完全是工作中互相配合形成的革命友谊,那种坦荡无私相互信赖与支持,多么让人留恋啊。末了,郇华民哽咽着说:“刘老哥是德寿双全之人!”
郇华民与桑淑尊(左)、李黎民(右)在杭州西湖
他经常催朱崇芹:“回郇圩看看。”刚离休那阵子,他甚至提出想回老家定居:“落叶归根啊,郇圩有我的父老乡亲啊,还有郇圩小学……”朱崇芹没有同意。一则考虑郇华民年老体弱,回到乡下就医不便;二则她还在上班呢,她不回去,他一个人回去谁能照料好呢?
每次回郇圩,他异常兴奋。郇锦每次回来要回郇圩,他是响应最热烈的一位。在郇圩的“小街心”走一走,去本家的房里坐一坐,到小学看看孩子做操、跑步……郇锦说:“我要听一听郇圩的乡音。”郇华民说:“郇圩的水都是甜的。”每当这时候,朱崇芹就笑着,由着他们走,听着他们说……她知道,村子里每一段老墙头、一间老房子、那一弯清澈的“河埃底”,对郇华民来说,都是亲切的,更别说遇见老乡和族人、看到孩子们上课了!
最伤心的,是大嫂张尚莲归葬郇圩。
1980年7月30日,大嫂去世,享年96岁。虽是高龄,消息传来,郇华民痛哭流涕。1959年秋,老母亲过世之后,大嫂一个人在家摔断了腿,郇华民接她到了墟沟,由朱崇芹伺候。可是生活条件差,只吃高粱饭,卧床的大嫂受不了,很遭了一段时间的罪。后来大嫂看朱崇芹又要带孩子,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她和郇华民,还要顾及一家的吃喝拉撒,实在忙得不可开交,就给济南的女儿写信,待她能够下床活动,由她们接去济南养老了。此后郇华民忙于工作,又多坎坷,虽然年年有通信问候,郇锦回来也给大娘带东西表达心意,然而终究没有见面……“老嫂比母”啊,他让郇耀中、郇荣往济南迎接大娘骨灰回乡与大爷郇立鼎合葬。郇氏家族的墓地里,73岁的郇华民将对大嫂的感激与歉意,化作两行热泪,滴落在新坟上……对于大娘张尚莲,晚辈们也给予了极高的尊崇。1997年,郇耀中率众兄弟姊妹为大娘立碑,亲自撰写碑文,讲述张尚莲支持革命、尊老抚幼的生平事迹,并以“非亲生母胜母亲,今生永世难忘恩”做结,表达了绵长的眷念。
最开心的,是1981年东海县党史座谈,一大帮老战友一起回郇圩。当时郇圩小学的初中部与高年级已经搬往新校址,低年级学生还在原校址。尽管郇家的房子早在解放前就连同土地一起捐献给政府,但一站到飘扬着五星红旗、满院子都是红领巾在奔跑的昔日校园里,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真是感到如梦如幻——
“我怎么没觉得老啊!”
“是啊,在这院里进进出出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啊!”
“你看,马志同学那搁在习字桌上的毛笔好像还没有干。”
“老郇你看,那农民夜校的煤油灯好像还没有熄灭,你的老管家又在偷听你讲课啦哈哈哈……”
“那炮楼里,一伙年轻人彻夜探讨革命的斗争方法,夏夜河边蛙鸣阵阵、蝉鸣阵阵,冬夜里炉火红彤彤……”
“你闻闻,为招待华民的‘同学’和‘客人’,那后院厨房似乎还在飘着煎饼香!”
“舍小家为大家,老郇你家老夫人和嫂子们也应该算是革命志士,你的子侄与雇农也都参加了革命……”
“不只是人,那些年华民家里的房屋、粮食、枪支,哪一样不在为革命作贡献?”
郇华民不回答,他静静地站着,目光穿越半个世纪的风雨,仿佛看见老父亲在院子里浇花拿虫,又仿佛看见老父亲在东院里给乡亲们把脉抓药,听到老父亲在病榻对自己的殷殷叮嘱:“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如有薄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
郇华民流泪了。
小小的郇圩小学,小小的郇圩村,坐落在一大片碧绿碧绿的田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