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倾海师,不待扬鞭自奋蹄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陶渊明这个句子本意是写归隐,可是用在郇华民迫切想要回到海师的情感上,也是再贴切不过了。
1965年国庆节一过,郇华民就迫不及待地与朱崇芹到海师报到了。
太熟悉了呀,还没进校门,远远地看那些房子那些树的轮廓,好像和7年前一个样子呢。郇华民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郇校长、朱老师,你们来了呀!”校门口传达室老同志笑眯眯地:“我这就告诉桑校长去!”
“不用,你忙你的。”郇华民摆摆手,呼吸着海师校园里掺杂着众多植物芬芳的秋风,心里一下子舒畅起来。已经上课了,院子里静静的,他放眼望一望气象更加氤氲的校园,径直往办公楼走去。
桃树李子银杏雪松们,梅兰竹菊海棠花儿们,你们好啊!
办公楼、大小食堂、教室、宿舍,你们好啊!
老同事、老朋友、小朋友们,你们好啊!
两个人想和海师的一切都问好,这里,有他们的10年,有他们辛勤的汗水,也有他们曲折的爱情和悲喜交加的人生啊!
在桑淑尊的办公室,两位老朋友热情相拥。
“老校长,你真的回来了?”
“我回来了,你欢迎不?”
“不欢迎,你咋的?你就回市委去?哈哈我们两个憨老头又到一起了!哈哈……”
“哈哈……你就是赶我,我也不走啦!”
“老校长,要不,你还坐这儿,我到隔壁去。”
“嗨,老桑,你别想好事。我回海师来就是想图个轻松。过两年,我就在这儿养老啦!”
“好,好,我也在这儿退休养老,咱们早上一起爬石棚山练腿脚,下午一起到蔷薇河边钓鱼练气功,怎么样?”
“好呀,就怕到时候你跑不过我。”
“到时候谁的腿脚利索,还不知道呢!出水才看两腿泥嘞!”
……
朱崇芹笑着,看着亲爱的丈夫难得地说笑。郇华民是个寡言的人,他今儿个是真高兴。他向桑淑尊明确了自己给他当助手,像从前一样和师生锻炼在一起的愿望,他不无感慨地说:“一个搞教育的人,一旦离开了学校,就像鱼儿离开了水,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舒服呀!”
“还鱼儿水的,我看你呀,就是个起早贪黑干革命的操劳命!”朱崇芹一句话,把郇华民和桑淑尊都说笑了。
郇华民回校任职的消息在校园里传开,老同事们都跑到办公楼上来了:
“老校长,桑校长没少把你挂在嘴边,果然把你念叨来了!”
“郇校长、朱老师,你们回来了,真好!”
……
一阵阵笑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郇华民和朱崇芹像游子回到了故乡。“老桑啊,还有空房子吧?我要搬回来!”
“有!没有给你现腾也不能耽误你杀回来!”
“哈哈哈哈……”笑声惊飞了楼前小竹林里的鸟雀,它们又把郇校长回来的消息带给了桃树、梧桐和紫藤……
郇华民坦坦荡荡、乐此不疲地当起了副校长。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7年一晃,学生是全部换新了;老师们呢,大多数都是老同志啊。郇华民回到海师最初的日子,一边走访老同事,一边了解学校的教育教学情况,真是舒畅呀!叙旧时有无限的情谊在荡漾,展望时有不尽的希望在眼前。特别是刘瑞峰、徐晓非、梁璆、黄荔岑、张国华、孔继昇、常润鼎等老同事,一见面就拉着郇华民的手说个不停;那些在他培养下成长的青年教师,也都成熟干练起来,看见老校长回来,摸空找老校长聊聊,既是汇报也是亲近。他仍然去巡课,教室里,教师在侃侃而谈,他呢,轻轻地从教室外边走过,听教师的讲课,看学生的精神面貌,都是极好的;他也还会去食堂,看同学们排着队整齐划一的样子,想到这样的学生将来做了教师,一定也是有规矩有能力,脸上就不禁有了笑容;他仍然会每天早上和下午去操场两趟,看同学们出操;也还会去宿舍,摸摸同学们的被子潮不潮,对他们挂成一条线的毛巾、叠成豆腐块的被子点点头……
1965年郇华民夫妇(后排左二、前排左一)再回海师与部分师生登锦屏山
1966年春天,桑淑尊和郇华民、刘瑞峰商议,按照“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教育方针,拟定了三年级与二年级学生深入基层、深入农村小学,结合生产劳动的实习计划。
4月中旬,60岁的郇华民坚决要求随师三班同学去朝阳公社山区小学实习,与同学们同吃同住。
桑淑尊一再劝说:“老郇,你年纪大,莫去了,让年轻点的老师陪着就行……”
郇华民摇摇头:“年轻老师有他们的任务;再说,学生在哪我在哪,我与学生同吃同住的习惯,保持了40年了,咋改?”
“可是农村条件差,你身体——”
“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我身体没事,骨头硬着呢!”
实习时间45天,郇华民带着学生们练备课、练讲课、练板书、练作业,课是一起上的,基本功是逐项研讨的,在一项一项有针对性的实践中,同学们在进步,郇华民也在思考。从春光明媚到夏木成荫,郇华民积攒下许多想法,准备回到海师与老桑商量,师范教育,实践是非常重要的指挥棒啊。可6月初,郇华民带领师生刚回到海师,却发现不对劲儿了!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新中国还很年轻,为了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年轻的共和国在探索中走了弯路,在成长中经受挫折,在磨难中经受考验。
1956年9月至1966年5月,是共和国十年曲折复杂的发展史。1966年5月至1976年10月间,全国范围内的“文化大革命”这一全局性、长时间的错误,使社会主义事业遭到严重的挫折和损失。
连云港市和全国各地一样,厄运难逃。
海师的校园里,气氛也越来越紧张起来。
6月的一个星期天,朱崇芹上街买菜回来,脸色凝重。朱崇芹是个开朗的人,有事藏不住,郇华民感到奇怪,就问怎么了。“满大街上都是学生、工人、干部在‘横扫四旧,大立四新’,很多家的店名牌号都换了,听说,今天连农民也行动了,砸了娘娘庙和孔望山上的菩萨塑像。”
“破就破,立就立,你莫怕。”郇华民安慰道。
“我是怕你又……”朱崇芹话到嘴边,不忍说出。
十几年的患难夫妻,他们早已是息息相关、命运相连,是心心相印、休戚与共的,郇华民怎能不明白朱崇芹的意思呢?况且,近日海师已经有了动静,郇华民知道不光是自己,甚至很多老同志,都要再一次面临考验。可是运动一天不搞到自己头上,就要一天乐观下去。妻子年轻,建生、春生还小,他们不应该跟着担惊受怕。
“不要瞎想,运动的形势怎么走,可不敢乱说。”郇华民压住话头。朱崇芹在大事情上,一向以郇华民的意见为标准,也就择菜做饭,不再多说。
7月6日,市委向七所中等学校(新海中学、新浦中学、海州中学、海州师范、墟沟中学、矿业专科学校、水产学校)、三个市属专业剧团(京剧团、淮海剧团、话剧团)、三所市属医院(新浦医院、海州医院、结核医院)派驻“文化大革命工作组”。海师作为当地最高学府,知识分子荟萃,教师来源复杂,自然首当其冲。已经酝酿许久的罪名赫然在目,按造反派的逻辑是“当权派亦走资派”,都应打倒!海师8个当权派都挂上了黑牌,在学校大门口亮相。几平方米一个大字的标语“打倒郇华民”(郇华民倒着写)贴在大街两旁。许多教师也被揪了出来——“砸烂特务桑淑尊的狗头!”“打倒大叛徒郇华民!”“国民党残渣余孽徐晓非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贼心不死的大右派梁璆必须低头认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葛维珍!”“反党分子宋任之!”……这些姓名上被打上大红叉叉的标语,一夜之间贴满了海师的墙头、屋山头、树干甚至是人行道。
唯一让郇华民感到欣慰的是,刘瑞峰当时因病被在部队工作的二女婿接走疗养而幸免,算是那次浩劫之中“硕果仅存”的老同志。可是不久,刘瑞峰怕连累二女儿全家回来了,回来就被关进新海中学办了学习班。郇华民听说后,只能私下里一个人喃喃:“你回来干什么啊!”
郇华民和同校的一二十个“牛鬼蛇神”被戴上高帽,挂上木牌,每天从学校的木工房出发,到学校大礼堂的批斗会上或者海州百货大楼前站街亮相。人们时而愤怒,时而戏谑,时而义正词严,又时而哄堂大笑;一次次亮相,一次次陪批,一次次安排劳动,郇华民、桑淑尊、梁璆、徐晓非他们弓着腰、低着头,动作迟钝,表情呆板地配合着,他们几乎相互不说话,可是偶尔对视的一个眼神都在相互鼓励;而年轻的葛维珍他们,则找机会简短有力地鼓励郇华民等老同志:“坚持住,想开点!”“不要灰心,好好改造!”
然而,让郇华民揪心的是运动对建生和春生的影响。建生懂事了,爸爸一挨斗他就灰头土脸,那样子让郇华民心痛;春生还不明白什么,每天都像从前一样又蹦又跑远远地迎上来陪爸爸一起回家。如果是在百货大楼批斗,春生则迎到学校外的马路上。看着疲倦的爸爸,春生会抢着把挂在爸爸脖子上的木牌拿下来:“爸爸,我给你拿一会儿!”郇华民赶紧把木牌抢回来:“不不,这个,你小孩子不能拿!爸爸还得送回木工房,给木工师傅保存着呢。”他怕批斗者迁怒于春生。
郇华民自侄子郇霈牺牲后,更认为生命是最宝贵的,只有活着,才能更好地干革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他对朱崇芹和悄悄来看自己的大儿子郇耀中说:“运动过火了,但我们要正确对待自己——因为自己没干过坏事。要能正确对待群众——因为群众是受了蒙骗。”郇华民总结过:凡是群众运动,总有过火的行为。他把这一次,也如此看开。而给他更多力量的,除了妻子朱崇芹一如既往的信任与安慰,还有来自群众的默默关怀。那种如同烈火之中炼狱的日子里,一点点人际间的温情,都能给人无上清凉!
海师的“牛鬼蛇神”,牌子都是木工房老陈师傅做的。每天早晨,无论是去接受批斗还是游街,无论是去打扫厕所还是去打扫校园、马路,他们都要先去木工房戴“高帽”,挂木牌。有一天,挂木牌的时候,老陈师傅一边把绳子给他理到衣领外面,一边悄悄说:“我刨了好几个晚上,郇校长你试试,轻点了吗?”郇华民也感觉到木牌变轻了,他还以为是自己休息了一夜,刚戴上的缘故呢。他悄悄地用手摸一摸木牌的背面,已经刨得凹下去一大块啦!看见又有人来,他怕连累了老陈师傅不敢说话,含着泪,定定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这就是我们的人民啊!
郇华民走出木工房,腰背挺直了好多。那木牌仿佛也有了温度。“革命投机分子”是那些狂乱的人们安给郇华民的新罪名,他们诘责郇华民的句子常常是:“你家里有吃有喝,你凭什么革命?”“人家革命都是与旧家庭一刀两断,你怎么没有?”这样的问题,他不必回答。他只能低着头,弯着腰,默默地想着革命道路上无数的温暖时刻,那些记忆如同木牌背后的凹坑散发着人性的光辉。他在心底反复鼓励自己:历史会有正确判断的。要相信,乌云终究会散去,狂风暴雨不会是四季的常态……
谁能想象,在那样的疾风骤雨之中,一个人的内心竟然可以像台风眼一样地平静。这平静,不是来自别处,依然是来自人民群众的支持和一个共产主义者坚定的信仰!
9月,各学校停课搞“文化大革命”,大串联的风气很快刮到连云港来了。串联师生乘坐交通工具和吃饭住宿全部免费,海师的师生也开始陆续离校串联去了。
郇华民:“崇芹,你带上建生也去串联吧,去北京,看看天安门,看看毛主席!”
朱崇芹:“还是不去吧,我不放心你。”
“你还年轻,也需要出去经风雨,见世面。比你年龄大得多的老师也有走的,不能光为了照顾我。”
“我还是再等等,毛主席和天安门不是一直在那里?”
离校的人数越来越多,校园开始变得空旷。
刚刚12周岁的郇建生得到父亲允许,跟着海师几位老师与他们的孩子踏上了北上的旅程。
学校里更加空荡荡。运动的重点转移了,对郇华民他们的管理也宽松了好多。直到11月中旬,朱崇芹见形势已经稳定,这才随其他老师踏上了大串联的征程。
“路上多留心,多学习,到了天安门,一定要见到毛主席!要好好地学习!”郇华民叮嘱朱崇芹,满怀殷切。
11月26日,朱崇芹他们在天安门广场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那一天,她和郇建生还幸运地重逢了!
郇建生与母亲、叔叔阿姨们相见,自然欢喜。出门大半个月,他显然增长了不少的见识与能力,大家聚在一起合影留念,交换彼此行程安排。郇建生很快就跟着带队的老师和伙伴们去火车站回连云港了。朱崇芹他们因为刚到北京,稍有耽搁,也随即回连。此后,轰动全国的大串联也即结束了。
与其他城市相比,连云港市受“文革”的影响无论从哪个层面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观点对立的群众组织形成了严重对立的两派,社会上一片混乱。很多人被迫逃离工作岗位,成群结队到桃花涧一带聚集避难。
海师作为当时有名的“花园式学校”,居然成了他们经常参观的景点。然而郇华民他们此时已经没有权利过问这些了,但是他和朱崇芹还必须按时“上班”。小学也早停课了,春生还小一些,不懂什么事情,郇华民和朱崇芹就安排建生在家看着弟弟,不许外出到处乱跑。建生机灵,不但带好弟弟,还经常把饭做好了等爸爸妈妈回家;小小少年还悄悄学会了钉扣子、缝衣服刮破的三角口、给破洞打个相近颜色的补丁。外面风狂雨骤,爸爸妈妈替他们挡着。夫妻俩每次回到家,看到兄弟俩满脸横一道竖一道的锅灰,看到衣服上建生大一针小一针的针线,心会忽然间变得无比柔软。
夜晚,夫妻俩常常相互鼓励:“要坚持啊,一切总会过去的,孩子们这就长大了,一切都会变好的。”朱崇芹甚至常常背诵保尔·柯察金的那段名句:“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每当这时,被生活折磨得十分瘦弱的郇华民就会用他绵软的大手握住朱崇芹的手,静静地望着微明的窗口,忧心忡忡:这种停工、停学的局面会给国家造成怎样的损失?这一次运动要多久才能结束啊?!
一座城市在流泪、流血,流了很久很久。
1969年10月下旬,海师成立“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学校党支部与党员的组织生活得到了部分恢复。但郇华民、桑淑尊与一部分教师仍然背负着许多的诬陷之词,对于组织生活的恢复,他们抱有无限渴盼。可一等数月,不但没有等到个人恢复组织生活的喜悦,却看到了革委会依然在用极左观点评判是非与管理学校,一些阿谀逢迎、只喊口号的人被委以重任……
有的人寻找各种机会对郇华民恶语相向,还进行各种刁难与打击。
1970年2月的运动更是变本加厉,郇华民、桑淑尊等“反革命”被关押进学校“劳改队”的木工房中,集中吃住,共同劳动。
此时郇华民想到的仍然不是个人的屈辱,他想的更多的是海师的学子,盼望着教育教学工作迅速恢复正常!他扫着地、挑着粪,不顾劳累与恶臭,依然支棱着耳朵,从身边匆匆走过的人们只言片语的对话中,捕捉着学校工作的信息。一生革命、业已63岁高龄的郇华民最为痛心的,是无数青少年错过了他们学习的黄金年龄。他们在文化上的缺失,将是新中国建设不能回避的大问题啊!“创业容易守业难”,一个国家的国计民生,不可能只靠喊口号就能长治久安的呀!
个人被定位成“反革命”,郇华民倍感痛心。他一生都在无私无畏地为党工作,崇高的信仰让他的心一刻也离不开党!在“劳改队”,他又一次感受到自己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孤独、委屈,感受到大地的空旷与无边的苍凉……已经63岁高龄的郇华民本就瘦弱不堪,没有朱崇芹的精心照顾,“劳改队”长期的艰苦与屈辱,加上对学校教育工作的夙忧夜叹,终于将郇华民压倒了!
1971年7月,烈日下,“劳改队”的几个“牛鬼蛇神”正在劳动,忽然郇华民摇摇晃晃起来,他抬起头看着同伴,似乎要说话,可是嘴唇抖着说不出来。“牛鬼蛇神”劳动的时候是不允许聊天的,他们只能专注劳动,所以没有人注意到郇华民。直到“咕咚”一声,人们一抬头,才看到郇华民倒下了,有人悄悄地跑去办公室告知朱崇芹。
朱崇芹一听,撒腿就跑,看见躺在地上的丈夫双眼紧闭,扑过去就喊,可是郇华民毫无反应。朱崇芹请围在身边的同事帮忙看着,不要移动,又撒腿跑往不远处的海州医院去找医师孔宪东。孔宪东看朱崇芹跑得满脸大汗,毫不迟疑地拉过一辆自行车一指后座:“朱老师你坐上。”然后骑车往海师赶。
“脑血栓。”
“非常危险,平移,就近抬到屋子里,马上输液抢救。”
“劳改队”同事把郇华民抬回了家。
直到下午,他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朱崇芹急了,把他抬送到医院。可是学校不出面,医院竟然拒收:“谁让你来的?抬回家去!没有学校革委会介绍信,‘牛鬼蛇神’不予收治!”朱崇芹这才明白,上午孔宪东为何就地治疗了。“可是,人都这样了,回家不是等死吗?”她的倔劲儿上来了,好在当年医专办在海州医院前院的时候,许多医生护士与他们夫妇相处甚好,最后还是孔宪东与好心的医生悄悄把昏迷中的郇华民收进一间偏房里继续输液。朱崇芹守了两天两夜,没有见到校革委会人员的身影。
第三天晚上孔宪东值班,来病房看了郇华民的病情后,对朱崇芹说:“病人输液已经60多个小时,情况不见好转,今天夜里很可能有意外情况发生,你要特别注意看护。如有情况赶紧来找我。”
朱崇芹心急如焚,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可以相帮。长子郇耀中定居在东海,已经成家,刚生了女儿;二子郇荣正在单位接受群众批判,无法脱身;三子建生插队在东海农村石湖;女儿郇锦远在千里之外的山东东营;四子春生年幼无知,正在海州中学读书,一个学生娃来也没用。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晚上8点多钟光景,校工王昭富瞒着领导看望郇华民,见情况危急,决定晚上陪着朱老师一起看护。
7月的夜晚,阴暗潮湿的北屋竟然让人感到肃杀之冷。郇华民一直昏迷着,朱崇芹和王昭富守在病床两边。朱崇芹握着丈夫的手腕,摸着他微弱的脉搏。大约凌晨三点多钟,脉搏摸不着了!王昭富急请孔主任过来,血压也量不到了,而腹部出现了鼓胀。孔主任确诊是消化道大出血,急需输氧、输液和止血,同时还要大量输血,而血浆必须赶快派人到新浦血库取!朱崇芹腿都软了,她不敢离开丈夫一步,只好恳请王昭富马上到新浦血库去买血。
性命攸关,王昭富二话没说,奔出病房!
输了近1000毫升的鲜血,可郇华民没有苏醒!孔宪东只好说:“血继续输,抢救工作我们继续做,但学校至今没有来人,朱老师你要做好后事准备了。”
天渐渐亮了,王昭富不忍离去,劝着眼泪哗哗的朱崇芹:“不能哭啊朱老师,你得主事啊!”朱崇芹擦干眼泪,想通知孩子们,又想抓紧报信给郇圩老家,可是人手不足,她请王昭富马上到郇圩老家报信。这时海师陈凤桐几位老师来看望郇华民——陈凤桐也是海师留校学生,一向对郇华民敬重有加——见情况危急,陈凤桐提出自己到石湖把插队的郇建生找回来。
郇圩村是生身之地,是血脉之源,即使郇华民多次被打倒,但他在郇圩村的威信一如既往,大队党支部得知郇华民的病情后非常重视,立即腾出队部准备迎接他“回家”。陈凤桐找到郇建生,郇建生立马往回赶,又委托陈凤桐通知大哥郇耀中。
人命关天!朱崇芹跑到海师找领导,校方这才打电话请示教育局,教育局立即派人到医院探望,并要求医院不惜一切全力抢救。
朱崇芹又哭了,这一次是感动的哭。她在丈夫耳边悄悄地、一遍又一遍地说:“老郇啊,不论受怎样的屈辱你都不吱声,你不忍心给别人添麻烦,可是你知道吗?就是现在,仍然有好多人愿意护着你!你得活下来!”
第四天下午三点钟光景,全家人围在郇华民病床前。郇耀中、郇荣、郇建生、郇春生、郇耀中的妻子汤成美都趴在床沿,不停地喊着“爸爸”。突然,病床上传出“唔”的一声,郇华民终于苏醒了!
“爸爸醒了!爸爸醒了!”
又输了五六天的液,病情才算稳定下来。渐渐地能进些流汁,大家觉得危险期过去,稍感一些欣慰。不料几天后又出现了全身黄疸,他患上了急性黄疸肝炎!这又是个极其凶险的疾病。
一连三道鬼门关。
64岁的郇华民心里明白,这不是天灾,是人祸。木工房“牛棚”中,有好几个人患有严重肝疾。这种病的传染性相当大,抵抗力下降的郇华民其实早就传染上了,只是到这时才发作罢了。
治肝疾,郇华民又住院半年多。这段漫长的住院期间,郇华民思想上十分痛苦,最大的痛苦之处不在疾病的折磨,而是政治上的蒙冤——谁都知道郇华民修养极高,从来不发脾气——可是有些屈辱是难以下咽的。学校革委会在他重病如此的情况下也不放松对他身心的迫害,竟然以他生病住院为由扣他工资,雪上加霜、置之死地之心真是让人冷得彻骨……可郇华民最惦记的,还是海师,他视之比生命还珍贵的海师依然迷失在错误的道路上。11月,朱崇芹告诉他,学校新招了15个中师班,郇华民眼前一亮,黄瘦的脸上竟然涌上了一层血色:“太好了,教学管理现在如何?”当听到“仍然如故”四个字的时候,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双手,良久,叹口气说:“什么时候,才能把教育当成正事来对待啊!”
偶尔也有好消息。1972年,梁璆从收音机里得知自己生命春天的来临:著名华人科学家林家翘及夫人梁守潆从美国归国访问,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邓小平等同志接见。梁守潆是她的侄女,她知道落实政策的日子不会远了。这时,远在纽约的二哥梁敬淳也来信并附诗问候:“卅载心痕七字诗,可堪偷活话居夷。玉门度遍春风柳,老柳伤春度恐迟。”梁璆兴奋地当即回诗报告平安:“三十余年秋月圆,中华隔海望团圆。东方日出西方落,但转流光不转年。”不久,著名的海防导弹之父、航天四老之一的梁守槃也致信问候姑母。
梁璆悄悄到医院看望郇华民,将消息告诉郇华民夫妇。郇华民鼓励梁璆一切都会变好,但要耐心等待。
果然,梁璆很快获得了“解放”。郇华民听说后,特让朱崇芹得便祝贺。
病情稳定以后,孩子们各回岗位。空荡的病房中只剩下夫妻俩相劝相勉,相依相守,相慰相藉。
一个人可以过贫困的生活,可以过孤独的生活,但是一个人不能过内心没有火焰的生活,不能过内心没有渴望和向往的生活。是的,当郇华民的精神与肉身同时受到创伤,他那熊熊不灭的内心火焰依然是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那是他几十年来精神的寄托、行动的指南。
冬日夜长,寂寂无聊,夫妻俩常常在灯下“背书”——家中的藏书早已“消灭”殆尽,即便有书,也不敢随便拿出来读——你背一段书,我背一段书,消磨时光。
诗言志。郇华民最喜欢背诵的,有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还有陈毅的《梅岭三章》之“投身革命即为家,血雨腥风应有涯。取义成仁今日事,人间遍种自由花”。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陈毅曾任新四军苏北指挥部指挥、新四军军长,华东军区司令员等职。吟诵伟大领袖毛泽东与陈毅司令员的诗词,是郇华民在自我鼓励。
出于健康考虑,朱崇芹背的总要多一些。郇华民常让她背诵朱自清的《春》,朱自清出生在东海县,算是地地道道的老乡,这位年长郇华民不足10岁的作家,在他眼里更是一位不屈的斗士,其代表作《春》充满无尽的希望,给人无尽的力量。郇华民还喜欢朱崇芹背诵闻一多的《红烛》,她那朴实的赣榆口音压低了,更显出别样的深情——
红烛啊!/这样红的烛!/诗人啊!/吐出你的心来比比,/可是一般颜色?
红烛啊!/是谁制的蜡——给你躯体?/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为何更须烧蜡成灰,/然后才放光出?/一误再误;/矛盾!冲突!
红烛啊!/不误,不误!/原是要“烧”出你的光来——/这正是自然的方法。
红烛啊!/既制了,便烧着!/烧吧!烧吧!/烧破世人的梦,/烧沸世人的血——/也救出他们的灵魂,/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红烛啊!/你心火发光之期,/正是泪流开始之日。/红烛啊!/匠人造了你,/原是为烧的。/既已烧着,/又何苦伤心流泪?/哦!我知道了!/是残风来侵你的光芒,/你烧得不稳时,/才着急得流泪!
红烛啊!/流罢!你怎能不流呢?/请将你的脂膏,/不息地流向人间,/培出慰藉的花儿,/结成快乐的果子!
红烛啊!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灰心流泪你的果,/创造光明你的因。/红烛啊!/“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这首《红烛》,多像是在描述郇华民无私革命的一生啊!而这首诗的题记是李商隐的“蜡炬成灰泪始干”,朱崇芹在背诵的时候,每次都故意漏掉了。她不要自己眼前这支顽强的、可爱可敬的红烛“成灰”,她要鼓励他,一直燃烧下去,直到“培出慰藉的花儿,结成快乐的果子”。而郇华民,也深知她的心意,并不揭穿,他久病未愈的身心,只有更深沉地爱她、依赖她、感谢她……
笔者时常想,在郇华民的一生中,他一直在做的是给予。无论物质还是精神,为革命、为教育,他有什么奉献什么!这个从小被村人称作“痴子”、被同学称做“大姐”、被革命伙伴称作“小孟尝”的读书人,在民族危亡的时刻,在国家和党需要的时候,都用他自己的方式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一介文弱书生,他的骨子里蕴含着多少志气多少侠义多少慷慨多少熊熊烈火啊?
只有朱崇芹,是他甜蜜又熨帖的获得。
1972年春节前一天,郇华民还在医院。临近年关,整个病区格外冷清。上午10时左右,市委副书记杨玉生匆匆来到病房:“华民校长啊,我来晚了!可是请你理解啊,此前我来,怕要拖累你呢!”“哪里的话,一世相交,交的是真心,怎么会不理解领导的难处呢?”郇华民激动万分,当场赋诗作句:“明月良有意,光明照病榻”,表达对杨玉生的感激之情。
郇华民(左)与杨玉生(右)
爱情和友谊,是多么令人陶醉啊。它们给人的力量,不亚于这世上米饭或面包让人活命的力量,否则为什么古往今来,人们不停地赞美它们呢?倘若它们发生在困境,那更仿佛是冬日玫瑰、六月冰雪,是稀世之珍。郇华民的后半生是幸运的。他不光拥有朱崇芹女士纯洁、持久又温柔的爱情,还拥有许多人格互敬、危难时刻肯为他挺身而出的朋友,甚至肝胆相照的“忘年交”!
1972年秋天的一个下午,郇荣带着一个青年人来家拜望父亲。
郇华民正倚在一把破旧的藤椅上看报,见郇荣带人来家,非常高兴。郇荣当时在市轻工系统五金公司搞人事工作,带来的青年也是轻工系统的,名叫董欣宾。董欣宾其时刚刚30出头,中等身材,因为是行伍出身,显得比同样身高的人要挺拔精神得多,开口吴地口音。他见郇华民面善,也不待郇荣多作介绍,竟像是老相识一般,诚恳地自报家门:董欣宾,1939年生,6岁拜无锡书法家张云耕为师学习书法,14岁拜名画家秦古柳学习传统中国画;17岁考入南艺附中美术班全面学习绘画艺术;回乡当过农民,进厂当过工人,1962年应征入伍当工程兵,在大山里挖坑道;1968年,因妻子是连云港人,从部队复员来到连云港分配在市印刷厂当工人;因为有美术特长,进厂不久被抽调到厂部搞美工……郇华民虽然还背着诬陷之名,但在当地老百姓口中,他为人端方、虚怀若谷、待人厚道、精心育人的美名一直流传。董欣宾早就听闻好多他的故事,仰慕至极,知道郇荣是他的次子,便多次央求郇荣引荐。
“结识名流、聆听教诲”,从小就得名师指教的董欣宾,比平常人更渴望也更懂得长者的智慧。郇华民对董欣宾也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这个年轻人在艺术上的灵性与悟性令人惊讶,他勾勒的线条与涂抹的色彩清雅古朴;他志向高远又能从每一步踏实走起;他记忆力惊人却又刻苦勤奋,博览群书,知识面非常人能比,古今中外著名典籍的精妙之处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文背诵《论语》《史记》“唐宋八大家”,医曾读《黄帝内经》《伤寒论》《本草纲目》等名作,偶尔给熟人诊病开方,常常疗效明显,郇华民那几年就常按照他的方子调养身体……特别是被许多人称为“天书”的《易经》,他不仅能通篇背诵,而且对每词每句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二人交谈,常常是天马行空,各有真知灼见,由此及彼,无往而不欢。
董欣宾又有年轻人的活泼,有时候也给郇华民讲自己的小故事,逗得长期深受“文革”迫害的郇老会心大笑:因为记忆力好,董欣宾在部队上被评为“学毛积极分子”,可是不久因为说错话,被打倒了,发配去养猪。他养猪可不是整天只看猪啊,那多么浪费时间,就找个《毛主席语录》的书皮,把《易经》藏在里面读。恰逢一次上级首长来视察,看见猪养得不错,就和董欣宾说话。董欣宾立正敬礼,一只手还拿着合起来的“毛主席语录”,首长就问他学习“毛主席思想”的情况,董欣宾侃侃而谈,不但大背了毛泽东语录,还大谈毛泽东思想。首长很高兴:“一个养猪的战士,都能把毛主席思想学得这样好,好!”首长夸奖,领导有光,董欣宾又成了“学毛积极分子”。
这一对相差30多岁的读书人,在“文革”的风雨之中,成了莫逆之交、忘年之交。在郇华民,这个生机勃勃的年轻人恰填补了一个终生诲人不倦、爱才惜才的老者寂寥的心。毛泽东说过:“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鲁迅被誉为“青年导师”,他爱才若渴,对于青年总是怀着一颗积极的心,以至诚至正对待追随他的青年们,“俯首甘为孺子牛”。郇华民同样深知青年是未来的创造者,他多么希望尽自己的毕生精力,为青年们建造一个健康有活力的成长社会!
郇华民也看出来,董欣宾是个不安于现状的人。一方面,董欣宾疾恶如仇,主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有一次,谈起某件事情,他对仗势欺人的某人竟然破口大骂,用了粗鲁的话。郇华民素来宽容、敦厚,就劝阻他。董欣宾直言说:“人对我善,我则加倍善之;人对我恶,我则加倍恶之。”郇华民事后想想,倒欣赏他的血气方刚,自己大约因为总以德报怨,才让他人更加肆无忌惮。另一方面,董欣宾有远大理想,且为实现理想而努力做着改变。这一点,对于多数传统的人来说,可能是见异思迁的缺点;可是,对于真正要成就事业的人来说,恰是不可多得的品质。也因此二点,郇华民格外器重董欣宾。在许多事情上,但凡能为他帮忙,总不遗余力。
1973年秋天,郇华民“解放”了,不再是“牛鬼蛇神”了,这下来往各方面更方便了!董欣宾来得更为频繁,有时他不仅一个人来,还把他自己的朋友也带来。原因一方面是董欣宾的家太小,老婆孩子挤在一起且不说,那些生活用品与他的画笔、画稿、颜料等混放在一起更是乱七八糟。另一方面,董欣宾也想让郇华民参与到他的友谊中来,郇华民沉稳大度,谈吐自然,且夫妻俩又乐于待客,所以只要有外来的重要客人,董欣宾都把他们拉到郇华民家里来。像在中宣部工作的郑培民、南艺教授陈大羽等,都曾经是郇华民的座上客。
郇华民还是爱才惜才。为了董欣宾的发展,郇华民甚至为他托关系说人情。一辈子干革命,从来没有为自己开过口,更别说为子女开口了。他总说,要面对现实,相信组织,相信历史。偶尔孩子们也会怨他,他干脆不吭声。可是董欣宾不同,董欣宾像一只亟待翱翔的雄鹰,只等一股适宜的气流托起他强壮的翅膀,作为一名有着40多年育人经验的教育工作者,郇华民看得很清楚,他很愿意躬身成为那个振动气流的人。终于,1975年董欣宾被调往连云港市第一人民医院当了一名中医,不久又调到轻工局美术研究所搞美术设计,直到1979年夏天考上南京艺术学院刘海粟大师唯一的山水画研究生,郇华民都给了他巨大的鼓励和帮助。
和董欣宾在一起,郇华民也有“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时候,仗义出手,做出让人拍案叫绝的事情来。
有一次,董欣宾一来就义愤填膺:“郇老,你说这叫什么事?大羽老师竟然因为一幅大公鸡画被点名批判,说他画的是一副攻击社会主义的黑画!”
“他画了怎样的一只大公鸡呢?”郇华民关切地问。
“冠红如血、羽白如雪,双目圆睁、双翅欲扑,”董欣宾绘声绘色,忽然看见院子里朱崇芹养的一只品种大公鸡,正是红冠白羽,用手一指,“喏,就是你家这样的!”
“那很常见嘛!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很多人把搞运动的目的都弄反了!”郇华民扼腕叹息。
“是啊,竟然说大羽老师攻击的目标是社会主义!”
“莫须有啊!我们应该向大羽老师表示慰问,人在被诬陷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理解!”这句话,郇华民出自肺腑,他自己不是也反反复复遭诬陷吗?
怎么慰问呢?连朱崇芹在内,三个人一合计,郇华民当场拍板由董欣宾抱上院子里那只九斤半的大公鸡直上南京,送到大羽老师的府上。就说:郇华民请大羽老师多画大公鸡!大羽老师一定会明白的。
董欣宾果然遵命,抱上大公鸡跑了一趟南京。其意气相投如此。
好的友谊,就像好的爱情一样,能让彼此成为更好的自己。
董欣宾在南艺刻苦攻读研究生两年,毕业后分配到江苏省国画院从事山水画专业创作,并担任理论工作室主任。他厚积薄发,不负众望,几年间先后撰写了四部理论巨著《中国画对偶范畴论》《中国绘画六法生态论》《魔语——人类文化生态学导论》《中国风水学术记悟》,开启了中国绘画和中国艺术理论研究的新局面。他的画作更是集中西古今之大成,理法兼备,笔墨恣肆,狂放中表现出至高的精神境界与艺术技巧。1982年于南京艺术学院展览馆举办研究生毕业画展,轰动江苏画坛,老画家何海霞曾预言:“20年后横行天下,大江南北无出其右。”刘海粟大师更赞他的学生“前途未可量也”。1985年12月31日董欣宾在江苏省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1986年9月上旬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同年出版《欣宾画集》……此后董欣宾一路辉煌并不断突破,成为继傅抱石之后开创江苏画派崭新面貌、具有流派性影响的一代大家。
董欣宾成名之后不忘艰难时刻给自己巨大鼓励和帮助的“大朋友”,他曾多次与人谈起,他一生中最敬仰两个人,一个是生他养他将他引上艺术之路的父亲,一个是成年后在他身处逆境时给他最大帮助和鼓励的郇华民。他多次专程来连看望郇华民,听说郇华民体衰消瘦,考虑物资紧缺,细心地托人带来1000元港币给朱崇芹,请她去“外供商店”为郇华民买点补品。在董欣宾赠送郇华民的画作中,都写有他情真意切的题跋,如《一帆图》题曰:“一帆图,此图画于我1980年之初游雁荡,为一生事难事艰之际。忆郇老一生风范,足可谓吾辈师表。我之幸遇,时得教诲,若春风化雨耶!特记,以记吾志怀向往。”又如《仕女图》题曰:“郇老,我这次回来搬家,多么想看看你啊!古人之所谓拜辞之情。但是动如参商,为生为活为事业,多少年来我苦苦奔奋,后无靠山,前无帮手,而你给我的鼓励教育批评,一直是我心里的极大温暖。我也将学你的样,用这样的精神去爱,去努力。——你的晚辈欣宾”
1973年秋天,郇华民“解放”了,在杨玉生等老领导的支持下,进入海师革委会任副主任,这实际上是在保护郇华民。虽然海师主要领导十分不乐意,多次暗地里利用运动的机会想要搞垮郇华民,但总是碰壁。不是郇华民多么善于斗智,实在是郇华民学生多、同志多,他的很多学生已经成长为各行业甚至是政府部门的领导,个别心怀不轨的人已经动他不得。郇华民大病之后,精力体力大不如前,但他仍然以事业为重,不遗余力地为海师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匡扶正气,恢复海师教育教学职能”是郇华民上任之后的愿望。1973到1975三年的招生都是工农兵学员,是基层单位大队、公社、农场、连队推荐来的。有了学生,学校就有了活力,教育就有了希望,可是当时的教学管理仍然不能恢复到“文革”前的状态。学文化稀松平常,搞政治喊口号讲究“又红又专”是第一,郇华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在那样大环境下,一个人几个人的力量如何能够?“时间不等人啊!”郇华民有时候,只能对着一棵花草喃喃自语又莫之奈何。
郇华民的日子并不轻松。他迎来了生命中又一场灵魂的考验,开始不得不接受来自全国各地外调人员的调查盘问,有时候还要配合工作,捉笔写作旁证材料。
外调,是到外地或外单位作人事调查的简称,与“内查”相对,指向被审查者的外单位、外省市人员作调查。外调分函调和派人外调两种形式,但以派人外调为多。“文革”时以阶级斗争观点看待一切,把家庭出身和成分作为阶级分析的根据,特别强调、依赖对历史情况的掌握;外调在当时被制度化为常规工作方法。它适用于对运动对象的甄别,也适用于提干、发展党团员前的政审。调查的内容有:历史的和现实的政治表现、阶级成分(职业、经济状况、政治面貌)、社会关系、私生活等。
郇华民参加革命时间早,从土地革命时期,到抗日战争时期,再到解放战争时期,每个时期都有许多战友和同事。战争年代为党创办了多所中学,培养许多学生走上革命道路,这些战友、同事和学生如今分布在全国各地,大都担任着一定的领导职务,他们在“文革”中也跟郇华民一样,经受着炼狱般的考验。他们的单位,这时候就会满天飞地搞外调,郇华民是他们必来调查的一个重要证人。整个“文革”中后期,前后来向郇华民进行外调的超过二百人次,有时几拨人同时到达学校,只好让一拨先开始,另几拨在招待所等着。
大部分来外调的人不带框框,对郇华民也比较尊重,是真的想把历史搞清楚。这样的外调工作就非常顺利,时间短、质量高。也有不少外调人员,把自己看成高人一等的“掌权者”,不但对外调对象先入为主有成见,对郇华民也很不尊重,希望郇华民把他们事先制造好的“帽子”给外调对象直接“戴上”,不能如愿则恼羞成怒。特别是一开始看到郇华民还没有“解放”,更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就像审犯人似地呵斥、恐吓甚至错误引导、武力威胁郇华民……
郇华民外柔内刚的性格这个时候就显得格外鲜明。他可以不为自己、子女提任何要求、进行任何表白或自证,但对朋友、同志或者学生的过往有任何的抹黑或不实之词,郇华民是断不肯为的!这违反了他做人的底线,无论这样做可以为自己赢得什么。骨子里他一直以父亲口中的“君子”严格要求自己,虽然“破四旧”不敢再说古君子的标准,但做人的标准不能变!否则连“人”字都不配了,何谈共产党员?!郇华民对这类外调人员十分反感,但对自己所叙述的内容绝不敷衍了事。他详细、准确,态度平和,那根植在骨子里的文人气息与政治修养散发着宁静的光辉,似乎具有特殊的气场。初来时很傲慢的外调人员,渐渐被他感染,也变得平心静气起来。外调结束弄清了疑问,他们为郇华民的真诚配合表示诚挚的感谢,也为起初的不敬表示由衷的歉意。朱崇芹也记不清有多少人,改变了偏见与执念,带着微笑和敬意离去了。她只记得,每当送走一批外调人员,郇华民总会如释重负地说:“好,今天又过得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这是多么严格的自我要求,又是多么崇高的党性自律!“天若有情天亦老”,那些天南海北的同志或学生,你们可知道郇华民为了保护你们,为了这四个字,付出过怎样的代价吗?
那段时间,始终陪伴他抄写材料的,是亲爱的妻子朱崇芹。他多次对朱崇芹说:“一定要保持清醒,一定要实事求是——这些证明材料说不定会影响老战友和同学们的政治生命和革命前途啊。要始终坚定不移地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知道多少说多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带政治观点,更不能添枝加叶。”
对那些不要郇华民讲述实际情况,而要他在他们带来的材料上直接签字盖章的外调人员,他怎么会就范呢!有的人就是暴徒,见他不听他们招呼,干脆纠结当地造反派中的打手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张口就骂,抬手就打,有时外调人员自己也出手殴打。
有找郇华民外调的,自然也有人去外调郇华民的。市里也有人多次到郇圩调查郇华民当年“作为地主欺压百姓”的材料,郇圩人都说:“三爷是个好地主。”搞外调的人很不服气:“地主还有好的?”一再前往,郇圩人生气了:“三老太(郇华民)一家都是革命的,莫说他的子侄,他家的雇工都扛着他的枪上了部队,他家的烧火丫李荣,现在也是科局级干部!”他们像当年赶走钱粮差一样,把搞外调的人赶走了!郇圩人至今说起这件事,仍然感到十分解气。
在整个“文革”期间,各种名目的调查团、组,前前后后到老家调查郇华民的问题,据村民袁家宽回忆,他本人知道的就有23次。可是每次村中大人、小孩、男女老少、张王李姓,没有一个人说他坏话的。因为他从没有干过什么坏事,更不曾损害革命或群众的利益。有一次来了两个小青年,也来了解郇华民的情况,在南岭找到卖茶水的陈克庆老人,陈克庆老人一顿骂:“你们还没出蛋壳人家就干革命了,还了解什么呢!”两个小青年灰溜溜地走了。
当然,这些事情,郇华民本人都不知道……
有几次最卑劣的所谓“外调”,郇华民与朱崇芹永远不会忘记:
一次是黑龙江某单位来调查钱霖的事。他们非要郇华民证明抗战时期钱霖在家乡杀过一个贫下中农。郇华民清楚那件事的来龙去脉,与钱霖丝毫无关连,是对钱霖无中生有的诽谤和诬蔑,郇华民怎么能给作证呢?这些外调人员恼羞成怒,唆使打手连扇郇华民七八下耳光。郇华民严正抗议,再三申明自己的叙述是历史事实,决不容篡改……
一次是杭州的“浙江钢铁厂”来调查周晓江的事,他们要郇华民证明周晓江自三十年代填表自首后,一直是国民党的特务;因为不满现实而煽动战士反叛,才脱离部队回到老家,以后还干了许多坏事。对于这种外调,郇华民与他们坚决抗争,决不妥协,再次遭到这些假外调真暴徒的训斥和殴打。
还有一次是上海某个工业公司来调查冒自强的事,他们只要郇华民证明冒自强老家是大地主,当年是投机参加革命,参加革命后犯过很多经济上和男女作风上的错误……面对那些无耻的诬蔑之辞,郇华民再次被激怒,他一再叙述冒自强参加革命工作以后的坚定和勇敢以及他立下的许多战绩,指出他们所说的那些事纯属造谣诬蔑。外调人员无法实现目标,露出他们凶恶的嘴脸,对郇华民大打出手……
每当这时候,朱崇芹扑上去护着,她也挨了拳头!她疼,她哭,可是她不劝,她知道年近七旬的郇华民,宁肯吃拳头,也绝不肯昧良心。“不作伪证,不说假话,到死也能坦荡荡啊。”等暴徒们撤离了,伤痕累累的郇华民对着泪流满面的朱崇芹反而露出胜利的微笑。
老友冒自强曾深切怀念道:“后来我调来上海工作,‘文革’期间受到造反派的批斗审查。华民同志写的书面材料证明我的清白,我稍稍得以解脱。据说华民同志在‘文革’期间写的二百余份外调材料,不管造反派如何威逼,无一伪证。老同志谈到此事,无不敬佩他的为人。”
郇华民的正直和坚定,给了打手与暴徒极大的难堪,给了战友、同志与学生有力的支持,给了历史与自己宝贵的清白,给了道德与良知最好的礼赞。
啊,人们终将明白,一名赤诚的共产党员,他能奉献给党和人民的,只有赤诚。仿佛一支燃烧的红烛,他能奉献给黑夜的,只有他自己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