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过几年语文教师,任何职业都会致成职业病,于是我就有了语文教师病。大病小病,征象都不只一种,且说语文教师病的最明显的表现是喜欢用语言讲怎样运用语言。又依病之理或之习惯,难于根除,即常犯。记得我曾大犯一次,在十几年前,作冷作烧,就写了一本《作文杂谈》,大作其讲章八股云云。大犯也有好处,冷和烧比较厉害,及至都退了,心不由得作乐观之想,是就不会再犯了吧?想不到人生不如意事真是常十八九,年来月来看了些大作小作,竟至又想说点个人私见。私见不很少而且乱杂,即旧病有大犯之势,很怕,只好尽人力,求作冷作烧而不很厉害。办法是缩小范围。先是限定舍繁取简。但舍繁问题面积也不小,如鲁迅先生说应删的就不只是字,而且有句和段。只好再缩小,限定字或词。但这方面的现象也是千奇百怪,说不胜说。只好用举例法,以求举一反三。例的量也要有限制,想依祖传举罪必凑十种的旧规,也举十种。以先轻后重为序,轻只是累赘拖沓,重还要加上意义也说不过去。以下举例,可删的字加括号,略加说明。
一、(当)我感到烦闷的时候,就到图书馆随便借一本什么书看看。——表示时间加“当”,现在成了流行病。其实不加可以有两利:一般人觉得简洁利落,一也;语法迷觉得后半句不缺主语,二也。
二、路太长,天太热,直到日将落的时候,才走到(了)家。——这也是新风,“了”遍地皆是。我的看稿经验,几乎十之五六可删。比如不写“装在信箱里”,而写“装在了信箱里”,不是反而别扭吗?
三、我们要特别注意新旧字体(之间)的细微差别。——谈到涉及两方的某种情况,一定要加“之间”,如不说“夫妻的感情”而说“夫妻之间的感情”,也是一种流行病。
四、校长讲的虽是一件小事,却意义深远,我们必须(予以)重视。——动词可以独挡一而,却在前面加上“予以”“加以”之类,应该说是一种语言的病态。
五、这个问题涉及(到)许多方面,不是可以轻易解决的。——“及”的意义就是“到”,没有再加一个的必要。(https://www.daowen.com)
六、我们引进先进的全套设备,目的是(为了)促进我国工业的发展速度。——说了“目的”,加说“为了”,心理状态有如买双保险锁,是怕单个的力量不够。其实语言不是这样,说,出声,写,成形,都是出场就能办事。所以,尤其文言,多用意会法。所求是可省则省,一个能达意,决不用两个。“目的是为了”一类说法是一个可以达意,偏偏用两个,此之谓叠床架屋。近年来,叠床架屋的说法很流行,而且大有扩张之势,如“只不过”“而且也”“而且还”“但是却”“看作是”“能说得通”“由于……,使得”“除了……,其余都”,等等,皆是也。
七、随地吐痰不(太)好。——不知道怎么一阵风,刮来个“太”,好像“不”和某个形容词之间,一定要让它去夹塞儿。比如某君不识之无,你问他《世说新语》记的一件事,他会答“不太清楚”。我有语文教师的职业病,听到“不太清楚”的说法,总是理解为“清楚,只是不太”。同样,对于吐痰,也就理解为“还好,只是不太好”。有人也许会说,这是你老了,朽了,就不能随新风,理解“不太好”为“不好”吗?若然,我也想反问一句,既然“太”无用,为什么不把它扔到垃圾堆上去呢?
八、苏东坡是宋朝(最)有大成就的文学家之一。——我向来不用这样的说法,也不赞成用这样的说法。记得还曾以《关于加重说》为题,表白了我的私见。不久就有某公著文,反对我的私见,说我不能追随新潮,是看不到语言的发展。对于孟老夫子,我多有服膺,唯独“好辩”一项则不敢效尤,盖一向认为人各有见,应该尊重别人的意见。但尊重不等于放弃自己的意见,那么,坚持己见,亦有说乎?惭愧,只是一点感觉,比如上面举的那句话,由“苏东坡”看到“文学家”,够长的,十五个字之多,我明明白白,忽然来了末尾的两个字“之一”,就立即“转入胡涂”,是“最”呢还是“非最”呢?只有天知道。古人云,“辞达而已矣”,所以我有时涂涂抹抹,还是或“最什么”,或“什么之一”,而不脚踩两只船,说“最什么之一”。
九、地很滑,我差点(没)摔倒。——差点如何如何,意思是如果不差这一点,就如何如何了。本此,“差点没摔倒”就成为,“如果不差点,就没摔倒”,意思正好反了。
十、五七年我被(错)划为右派,发往北大荒了。——十个例之中,以这个例为较难说明。表面看,错划,意思是划得不对,并且有后来的改正为证,像是措辞和意思都合情合理。其实是这说法会推衍出一些问题。比如例句中的“我”为“某甲”,他这样说,就等于表明:其一,他的言论是温和的,善意的,所以扣右派帽子是错了。其二,说错划,等于承认还有“对划”,在朝野都推重民主的时代,究竟合适不合适?至少是还值得研究。其三,承认有对划,就等于承认言论也可以犯罪,这同宪法的规定怎么调和呢?这些问题都不容易解决,甚至不容易弄清楚,所以为了省心,或进一步及时行乐,至少我觉得,还是少用一个字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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