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9日晚,中南海。

“总理和小平召集文艺界同志谈了反右派斗争问题,认为斗争已经展开,很多大鲨鱼浮上来了。……最后决定紧接着就展开对雪峰的斗争。”郭小川在日记里记下了刘白羽的传达。后来郭回忆道,周扬早就想“尽快地从斗争丁、陈转到斗争冯雪峰”,批斗丁、陈时,“他曾提出一定要同时斗争冯雪峰”。

8月11日下午4点,王府大街64号中国文联大楼会议室。

周扬和林默涵、刘白羽、邵荃麟、郭小川,与冯雪峰进行了一次五对一的谈话。周扬先说:“叫你来,就是要告诉你,也要把你拿出来批判,同批判丁玲、陈企霞一样。你那天检讨,我当时认为还可以,但大家不满意。批丁玲、陈企霞,不批判你,群众是通不过的。你要摸底,这就是底。”接着又说:这一次必须把你许多问题搞个彻底,包括清查你的政治历史,这是阶级斗争、大是大非的斗争。你的包袱太重了,总以为自己正确。

他还问冯雪峰:“你从陕北出发前是谁交待你的任务的?”冯回答:“洛甫同志。”周又问:“他怎么说的?”冯答:“上海没有党的组织,党的组织被破坏了。”

周说:“我们孤军奋战,我们这些人又比较幼稚;可是你可以看嘛,我们总是按照共产国际的指示、按照党中央的宣言提口号、搞工作的。你一来,就一下子钻到鲁迅家里,跟胡风、萧军这些人搞到一起,根本不理我们,我们找你都找不到,你就下命令停止我们的党的活动。”周还说他和夏衍等人在上海坚持地下斗争,可冯却勾结胡风,给他们以打击。他特别激愤地说,冯雪峰1936年在上海还说过他和夏衍是“蓝衣社、法西斯”,并让冯当面答复。冯说:“请调查。”

夏衍在8月14日批判冯雪峰会上发言的铅印稿

郭小川听了这些话,“感到非常惊奇,闻所未闻”。当说到外有白色恐怖,内有冯雪峰的打击时,周扬竟流下了眼泪。他告诉冯:“要经受一次批判。”冯表示怕搞成小集团成员。周的意思似乎是着重批判思想,暗示不一定要搞成小集团成员,并叫冯雪峰准备在会上作检查。冯满腹疑惑:1936年自己在上海的工作,中央是肯定过的;组织上也没认为自己与胡风是“反革命同伙”;那么,到底要批判我什么问题呢?

这次谈话,历时三小时,气氛相当严厉,至晚7点才结束。批冯大戏之帷幕,正式拉开了。

8月13日第十六次会议,由与冯雪峰比较熟、关系也很好的作协党组书记邵荃麟打头炮。周扬已经催过他,叫他早点发言。邵首先提出:“这场斗争是文艺界党内的一场原则性的大斗争,也是整个文艺界的一场大斗争。”接下来结合冯雪峰的经历,主要谈他的“反党错误”:1937年冯雪峰“和领导吵了一架,后来脱离党组织,当时中央要他去延安,他也拒绝,跑回浙江老家去了”,后来被捕,从集中营出来,到了重庆,“和党的关系仍然不很正常”,“这最突出了、说明了雪峰的组织观念”。邵又谈到,第二次文代会雪峰起草报告“实际上是批评了党的领导”,还说到雪峰的文艺思想,认为他“陷入唯心主义是由于对共产主义世界观产生了怀疑和动摇”。发言结束时,邵诘问道:“雪峰是经过长征的老党员,为什么思想上会堕落到这样呢?”

从冯雪峰“脱党”,到“对党不信任和怀疑”,再到“内心阴暗”,邵讲的时间不算短。郭小川日记赞道:“邵荃麟讲了两小时,一部分谈丁玲,一部分谈雪峰,雪峰这一部分讲得特别精彩。”可是,周扬和刘白羽“都认为会议开得并不好”。这是为什么呢?郭小川后来悟出:因为“没有讲到左联问题”。当晚11点,刘白羽把林默涵和郭小川叫到他家,专门谈了“会议的组织问题,决定把各单位的与会人都组织起来,及时告诉他们意图,供给他们材料”。

组织者的运筹帷幄果然奏效。8月14日下午,攻坚战打响了。主攻手是文化部副部长夏衍。据郭小川日记:“6时多就起来,天下雨……(下午)2时开会,先是蔡楚生发言,然后是徐达,紧接着是夏衍发言,讲了雪峰对左联的排斥,他的野心家的面孔暴露无遗了,引起了一场激动,紧接着许广平、沙汀发言,楼适夷发言,会场形成高潮……”

带着发言稿的夏衍,显然有备而来。此前,周扬专门召集林默涵、刘白羽等人开过一个小会,明确指出揭批冯雪峰“关键是一九三六年上海那一段,要有个有力的发言”;他提议由夏衍来讲。一开始夏衍就把话题引向三十年代上海,说冯达被捕后几小时之内就叛变自首,带着特务去捉丁玲,“其目的是为了要从雪峰同志手里夺回丁玲。因为这时候雪峰同志和丁玲有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许广平8月4日发言只是说丁、冯“要好”,夏衍则径指两人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在政治斗争中以此类话题做文章,也是一种传统“战法”,颇能令对手颜面扫地的。丁玲1957年初写的检查材料中,也曾“揭露”过周扬解放初期的“男女关系”问题。

接着,夏衍重申了1955年9月1日自己在作协党组扩大会上的发言,说丁、冯的思想与胡风思想根本上没有区别,然后直奔主题,专门追究冯雪峰三十年代的“历史问题”。他说:冯1936年从瓦窑堡到上海,“中央是要他来和周扬和我接上关系的”,但不找我们,先找了鲁迅,之后,“你一直不找渴望着和党接上关系的党组织,而去找了胡风,不听一听周扬和其他党员的意见,就授意胡风提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个口号,引起了所谓两个口号的论争,这是什么原故?”夏继续责问冯:你“可以找胡风,甚至可以找章乃器,为什么不找我们?”其中提到章乃器见了冯雪峰后,标榜自己跟“陕北来人”接上了关系,扬言“今后你们不要来找我,‘陕北来人’说上海没有共产党组织”云云。据称,冯雪峰还跟文化界一些外围人士打招呼说,“周扬、沈端先(夏衍)等假如来找你,‘轻则不理,重则扭送捕房’”。夏还援引据说是已过世的钱亦石透露给周扬的一个情况,称“雪峰在外面说,夏衍是蓝衣社,周扬是法西斯”,继而怒斥道,“这不是陷害,还是什么?”

随后,夏又对冯发出了连珠炮一般的质问:你介绍和批准胡风入党,还把他引进了党的工作委员会,“你和胡风是怎样一种关系?”“(你)在上海既不参加当地党的工作,又不回解放区;中央打电报给博古同志,叫你立即回延安,你拒绝了,寄居在许广平先生的三楼上,郁郁寡欢,常常终日不语。抗战的炮声为什么不使你感到兴奋,反而感到忧郁,这是什么缘故?”他又提到了几件事,一是冯雪峰离开上饶集中营刚到重庆时,由老舍、姚蓬子和韩侍桁“担保”的事情;二是跟在王芃生领导的国民党特务机关工作的冯达见过面。这就扯出了“叛徒”、“特务”,于是什么立场、感情问题都提出来了。夏衍认定冯和胡风、刘雪苇、彭柏山是“一条线”的,振振有词地追问:“这些人和你之间这条线只是思想上的共鸣呢,还是有什么组织活动?”

五十年代的郭小川

夏衍的发言,立刻产生了爆炸性的惊人效果,连郭小川都“极感惊心动魄”。马上有人高喊:“冯雪峰站起来!”又有人喊:“丁玲站起来!”于是,“站起来!快站起来!”的叫喊声,震撼了整个会场。冯雪峰垂首恭立,啜泣无言;丁玲站着哽咽,泪如泉涌。

当夏说到冯“用鲁迅的名义,写下了这篇与事实不符的文章(笔者按:指‘答徐懋庸’信),究竟是何居心”时,许广平突然站了起来,指着雪峰大声责难:“冯雪峰,看你把鲁迅搞成什么样子了?!骗子!你是一个大骗子!”冯雪峰完全被打蒙了。他脸色惨青,呆然木立,手一直在发抖。丁玲也不再呜咽,默默听着。会场突然安静了下来,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下也能听见。

夏衍发言中间,坐在主席台上的周扬一度站起来,指责当年冯雪峰代鲁迅起草《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一信,是对他与夏衍等人的“政治陷害”。周扬认为,将左翼内部的争论公开发表,这等于“公开向敌人告密”。

听了夏衍的发言,邵荃麟说:“二十年来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必须重新写过了。”此时,冯的老朋友、老部下楼适夷也信以为真,忽然大放悲声。夏发言后走下主席台,回到座位上,坐在身边的楼适夷对他说:“冯雪峰原来是这样一大坏人,我可看错了人。”夏说:“你读过历史没有,历史上有多少大奸呀!”

这时,邵荃麟指名要楼适夷上台发言。他泪水未干,就走上台,泣不成声地痛斥冯雪峰如何用假象欺骗自己。会场气氛更加紧张了,很多人纷纷站起身来,七嘴八舌地怒斥冯雪峰。

这次批冯会议可谓大获全胜。周扬是满意的。林默涵也赞赏夏的发言,晚上见到郭小川时说:“夏衍这样的人,政治上不强,这次发言可真不错。”与会的中宣部文艺处工作人员黎之后来说:夏的发言以“大量篇幅纠缠人事关系”,“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一篇‘转移斗争大方向’的泄私愤的长篇牢骚”。而从当时的效果来看,夏衍的“爆炸性”发言,无疑强有力地引领了“斗争大方向”,给了冯雪峰致命一击。

晚上,雪峰打电话求见周扬。见面后,周对他说:“今天会场的激动情况,我也没有预料到。”又特意强调:夏衍的发言“事前没有商量”,他昨晚打电话来说要提,“我同意他提”。无疑这是当面撒谎!前文已写到,周扬召集过一个小会,确定了批冯的关键及发言者夏衍。之后又开过一个小会,专门讨论夏衍发言的内容,并定下了发言的“基调”。

雪峰不解地问:“我的问题究竟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周以轻松的口吻回答:“什么问题都让大家揭发嘛,批一批,对你也有好处。”雪峰又问:“有些事实,我可不可以申辩?”周答:“可以,你可以在会议上发言。”冯雪峰觉得,周说话态度很平静,与白天在会场上不同。他哪里知道周扬他们背后的所作所为呢?

两人谈完,冯雪峰沉重而茫然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