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聂绀弩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走入了一个“多事之秋”。
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并兼二编室主任的他,在“肃反”和“反右”运动中,成为运动对象。其间,还曾有过一个他在人文社二编室搞所谓“独立王国”的罪案。
此事始于“肃反”,终于整风“反右”,曾是他的一大“罪状”。
在2002年5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口述自传》中,舒芜曾谈到,肃反运动结束之后的“思想建设阶段”,“我们古典部(即当时人文社二编室——引者注)的人要检讨‘拥护反革命分子聂绀弩搞独立王国’的错误。其中,特别点到我和张友鸾两个人,说我们俩是‘独立王国’的‘左丞右相’。……等我们检查了‘左丞右相’的问题之后,聂绀弩又被认为不是‘胡风分子’,也不是‘反革命分子’”,“可‘独立王国’的说法迟迟还不取消”,“我们这些人好像还是‘独立王国’的遗民余孽……这就埋伏下后来一场更大的运动——整风‘反右’。”
绀弩下围棋
但是,详情究竟如何,舒芜先生没有细谈。
2004年2月武汉出版社出版了十卷本《聂绀弩全集》,第10卷主要是作者从1955年5月到1957年底写的各种检查交待材料,总计有三十六份之多。其中有多处文字涉及所谓“独立王国”问题,有一份,题目即《王国与政策》。
据这些检查交待材料,所谓“独立王国”问题,无非是二编室劳动纪律比较“松懈”,坐班不是很严格呀;好在办公时间聊天、讨论问题呀;大家对聂绀弩有好感,“相当拥护”他呀;还有聂“比较关心大家的生活”,经常借钱给二编室的人,又为他们争稿酬呀;聂还鼓励大家写研究性的文章,如果看见有人在办公时间写,也并不深究呀云云。
总之,“二编室有些特殊作风”,而这些作风的形成,与聂绀弩的领导方式和工作作风,似有很大关系。其实也就是,二编室的人比较认可和欢迎绀弩的领导作风与工作方法,即如舒芜所说,聂绀弩和二编室的人,“相处得就像朋友似的,根本不讲上下级那一套”。
然而,仅仅如此,只凭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给聂绀弩按一个“搞独立王国”的大罪名吗?不是连聂自己在检讨交待材料中也说,“似乎还不算独立王国”吗?
浑身文人气味的聂绀弩,在人文社上任后,领导作风民主,毫无“官架子”,与部下的关系和谐融洽,他主持的二编室,自然而然有了一种自由宽松的工作氛围。社长兼总编辑冯雪峰私下里表示,聂绀弩“出乎意外地能做组织工作”。
那为什么曾几何时,如聂绀弩所说,“恰好是我应该被肯定的地方”,却又突然间变成了“我最被否定的地方”了呢?
在一份检查交待材料里,聂绀弩写道:“独立王国,在王任叔到社以前,是连影子也没有的”。看来,此事与王任叔(巴人)调任人文社负责人有极大关系。
1954年4月,王任叔调入人文社,担任党委书记兼副社长、副总编辑。由于社长兼总编辑冯雪峰,另外还担任作协副主席、《文艺报》主编,党组织关系并不在出版社,所以王任叔到任后,即开始抓全面工作。上任伊始,他即以为,人文社“百废待举”,所以想加以“改进”。聂绀弩对他的初步印象是:“有点摆架子,居高临下。”
在二编室工作问题上,他们两人的意见、做法,果然相左,有明显的分歧和矛盾。王撰写了一篇谈如何整理古典文学作品的文章,要印了拿出去散发;聂看到了,觉得写得并不怎么高明,却又不知如何说,只好送给冯雪峰,请他再看看。冯阅后,大概也觉得不怎么好,但也不好说什么,于是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在社内打印参考”。
王任叔又以二编室的名义,制定了一个重印文学古籍的选目计划,征求社外专家意见,结果引来不少异议、非议,有的意见很不客气。而这个书目并未经过二编室讨论,也没有和主管二编室工作的副总编辑兼室主任聂绀弩商量通气。二编室的人向聂反映后,他径去问王任叔是怎么回事。王答,是冯雪峰叫他和聂共管二编室的。而冯又并未和聂说过此事。
对王任叔事先不和他打招呼,就直接插手二编室的事务,聂绀弩很不满。于是乎,两个人的直接冲突对抗便由此展开了。
当时,二编室集中了一批专家型的编辑,有的原本就是在大学里教古典文学的教授,如舒芜、陈迩冬、顾学颉、王利器等。平常他们除了发社外的来稿,每个人都承担着古典文学作品的整理工作。对于这种做法,王任叔很不以为然,说是“关门办社,打伙求财”。
而聂绀弩的意见是:门,是要大开的,不开,工作做不下去,但二编室的门,应逐步开大。因为,二编室约的社外专家的稿子,出现过有的不能按时交稿,影响了出版计划,有的又不合乎要求,没法采用的情况。
绀弩诗稿
王任叔则主张打开门,工作都请社外专家来做。他甚至还在大会上说:我们是浅薄无聊的,专家是如何如何的。这引起了二编室人的不满情绪,有人还做了打油诗,“进门低三尺,回肠搜计划,叩首敬专家……”云云,大发其牢骚。
聂绀弩责成舒芜起草了一个整理古典文学作品的“注释体例”。王任叔看后,认为繁琐,否定了,说体例不如标准重要。聂则以为,这个体例搞得很细致,标准是思想性的,体例是技术性的;标准问题很复杂,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他并不同意王的看法。
接着,“劳动纪律”问题也出来了。王任叔来社前,人文社上下班并不是很严格。冯雪峰表示过,编辑可以迟到,可以晚来一个小时。1953年4月,三编室(主要负责俄苏文学的翻译和编辑工作)成立后不久,即普遍实行半天编辑、半天翻译的制度。四编室(主要负责英美文学的翻译和编辑工作)也大致如此。1954年初,冯雪峰还对三编室的蒋路明确说:三编室今后可以改变工作方式,除行政人员及助编外,其余的人可回家专门从事翻译工作。
王任叔就任后,特别强调严格遵守劳动纪律,要求准时上下班,甚至有一段时间还搞了签到簿,派人事科的人在大门口察看员工何时进门,核对和察举其与签到簿不符之处。这种做法,激起了更大的意见和不满。
聂绀弩自己不签到不说,还主张稍微迟几分钟,不必计较。又对二编室的老编辑张友鸾说:如真赶不及按时签到,只要工作上质量好,不会对你像小职员那样要求,你也不应斤斤计较。
在社党支部会议上,王任叔指责聂绀弩“抗拒他”,说“二编室聂绀弩能领导,党不能领导”。
对王的这些做法和指责,聂极为反感。在另一次会上,王任叔又说聂绀弩“很难搞”,没来之前,就在出版总署听说聂“很难搞”。聂绀弩得知后,更加气愤了。
1954年,冯雪峰由于《红楼梦》研究问题遭到批判,被迫在全国文联大会上做了检讨,报纸上也发表了他的检讨文章。而到人文社年终总结之前,王任叔竟专门让冯雪峰到社里,参加支部会,就此事再做检讨。聂绀弩以为,这是王任叔在搞“逼宫”,想自己当社长。他与王任叔之间的对立和冲突,愈演愈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