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老鼠本性

第十章 老鼠本性

节气:大雪

天空,日复一日的阴霾,却迟迟见不到记忆深处的漫天鹅毛。

我费掉了半天的工夫,终于寻了棵尚且屹立的灌木枯枝,爬了上去——这可能是整片草地中唯一幸存的树木了!四下张望,说句心里话,清潮实在没有小麻雀形容的那般生机,虽说不及被炸后的松山荒芜,但称呼眼前这片“在寒风中摇曳着几棵枯草的半沙地”为“草原”,的确言过其实了。

地理学中,这俨然标本式的“戈壁滩”。

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先礼后兵地高声唱喏:“松潮的朋友,烦请通报贵主人,塘潮大使来访!”声音撒在空旷的原野上,顿显荡气回肠。

视觉残疾的耗子们,听觉倒是出奇的发达,不一会儿,便从草堆里屁颠屁颠爬出只小老鼠,回禀:“大王有令,请随俺来。”

故弄玄虚地拐弯抹角了半天,终于来到了一大块砾石下,上书三个蝇头小字——“鼠王府”。说话间自里面迎出来一高大身影,声音也粗如洪钟:“哎哟哟,老朋友了,快屋里请!”

咦?青蛙种荷花时没加激素吧,小王子怎么会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被莲子催得这般肥大?“小王子,您……”

“小王子?噢,蝎大使,您弄错了,您不记得了,我就是那天在松山上跟你提过莲子数量的灰长老啊,您忘记了吗?嘿嘿,现在鼠族归我管呢。”

这一提醒,我倒记起来了,当时我对众鼠们演讲歼蛇计划到最后,的确有只老耗子针对莲子数量问题发问过的,但是印象中鼠族王位应该世袭才对,难不成改竞选了:“那么……小王子呢?”

“唉,孩子小了,不太懂事,办事呢也不牢靠,又贪玩,都一个多月没见影了。这不几个老哥儿们商量了一下,大家一致让我当这个家,你说,我上有老下有小,哪有那精力,但这不都为了整个鼠族老少爷们的利益嘛,也只好舍小家顾大家,勉为其难了。”

噢!这不一原汁原味刚出炉的“弑主谋篡”嘛,可怜老鼠王尸骨未寒,唯一的血脉就被连根拔起——虽说对那小子没啥好感,我还是由衷地叹息了良久。但既然身为公差,语气自然要“官方”一番:“塘潮一定会尊重松潮人民的选择,绝不干涉贵国内政!”

乱臣贼子也开始毫无保留地厚颜无耻起来:“贵我两国本就友谊深厚,是传统的友好邻邦,曾在举世瞩目的歼蛇战役中,共渡难关……”

我猜想,这老家伙可能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恬不知耻”!恨归恨,人在屋檐下,却不得不低头:“大王,贵我两潮的传统友谊,塘潮永远铭记在心。敝人本次来访,就是受我家大王之托,一是对贵国在抗蛇援蛙战役中给予的无私支持表示深深感谢……”眼见大腹便便的老耗子一脸子赖笑,且明显以打饱嗝的方式打着官腔,我开始正式进入正题,“这第二件事情嘛……是想求大王再帮个小忙,行个方便。”

没等我的话音落定,硕鼠脸上的笑容便荡然无存,嘴里透着十足的不耐烦:“怎么?塘潮又有麻烦了?你们怎么那么多麻烦,再说我们又不是国际警察……”

什么口是心非的玩意儿,这才出了一趟警就嫌麻烦了?我赶紧压低语气解释:“陛下,您可能误会了,在下要说的,并非什么力气活儿。听说前不久,贵国逮了几只来犯的老麻雀,他们还健在吗?”

老耗子竟难掩百般鄙夷,“哼”了一声:“是这事儿啊,消息倒挺灵的嘛,怎么,塘潮那群蛤蟆们,蚊子蚂蚱的吃腻了,想换换口味了?就是嘛,整天装什么灭害卫士啊,就我说,提高生活水平是最重要的!像我们鼠族,管他什么名声不名声,山珍海味、五谷杂粮,统统不择手段地吃遍它!”

哥儿们,熟归熟,我也得弱弱地问一句:前不久,龟缩在松山上吃屎的,是谁啊?我用力咬了咬牙龈,用尽吃奶的劲,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大王,生活习性嘛,这个……大家的理想不同,可能会有点差距。至于刚才我提到麻雀,实在与塘潮打不打牙祭无关,这件事情,关系到贵我两潮的生死存亡,还烦请大王查一下,捕获的麻雀中有没有活着的?”

“看大使说的,一只老麻雀会有什么能耐,还关系到我们的生死,言重了吧。”牙硬归牙硬,看到我满脸的凝重,老耗子还是双手抵着鼻翼,无比地心有余悸,“蝎大使,您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大王,我现在也不敢断定,真的需要找到那只被你们逮到的老麻雀落实一下,才能下结论。”

老谋深算的耗子头,显然从我的口吻中觉出了些许端倪,立马吩咐手下,将存活的大小麻雀连笼子提过来。没多久,便远远望见,一群耗子扶着三个飞碟状的东西,一路滚来,近前才明白,原是由两顶破草帽对扣起来的鸟笼。

等听小耗子报告说,有气的就这三只了,其他的,都犒劳了待产的孕妇,我忙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大声对着三只鸟笼询问,有哪位去过周边的沙漠。连问了三遍,都寻不到回音,我不禁狐疑地望向押解的老鼠,对方洗清洗不清地赶紧跳进黄河,拍着胸脯保证,他们绝对是活的,刚才在路上还扑棱呢!说着便上前声色俱厉地恫吓一番,再朝鸟笼连踢了几脚——想必里面这三位,都是在烈士陵园出生的,威逼之下,愣是一声没吭。

我沉思片刻,最终请求耗子们集体退后,自己想跟麻雀借一步说说话。

待群鼠隐没在视线之外,我慢慢伏下身子,附笼细语:“三位长辈,我是自塘潮蛙区来的大使,现在你们雀族的一只黄嘴小麻雀,叫麻小丫的,正在那儿过冬,而且我们成了好朋友。此次受她之托,想来给大家问个好,尤其是那只帮她逃离鼠口的老人家,不知道在不在这儿,她非常感激您为了让她及时逃走不顾暴露自己……”

“那黄嘴丫头,逃脱了吗……”哎呀妈呀,谢天谢地!虽说声音苍老无力,但绝对能比拟我毕生听过的任何天籁,“小子,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我老了,听不太明白。”

我赶紧走近一字一顿地重音复述:“好好,老人家,我是……自塘潮蛙区……来的……大使,现在……你们雀族的……麻小丫……正在……”。

“不是让你啰唆这些,我是说你前面的问话,沙漠什么的,是个什么事儿?小麻雀飞沙漠里去了吗?”

“啊,老人家,听小丫提起过,您好像去过西边的沙漠,是吧?您能告诉我,那地方离这儿有多远吗?”我机关枪似的连声发问——老天对时机的眷顾,极可能稍纵即逝,自己有必要争分夺秒。

老麻雀用极短的时间,理顺了思路:“没错,我去过两次,那儿到处是沙子,什么生物也别想存活。具体多远我说不准,但我第一次到那儿,用了一个多时辰;第二次,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就看到了那片景象。”

“老人家,是往西去的方向吗?”

“记得是西北方向——按我飞行的速度计算,现在清潮西面和北面五十公里外,绝对是沙漠!”妈呀!如此精确的计算和推断……草帽子里扣的,还算只纯鸟吗?我正自惊诧不已,只听声音再起,“小子,你再想一想,我前后两次,间隔不过一年的时间,沙漠就推进了五十公里,再过一年呢?”

“那么,老人家,您第二次去那儿是什么时候?”

“今年四月份。”啊?有些厄运,并非因你一直担心,它就不会来临,依老麻雀所言,最迟来年四月份,清潮,将是一片沙海——而塘潮距离清潮,太近了!“蝎大使,还有一事儿相告,希望你们早作准备。”

草帽里的声音显然忍了极大的痛苦,却又努力维持着字正腔圆。据老麻雀所述,原来,鼠族早意识到,自己的居地缺水少粮,早就开始打起塘潮那片水草的主意。这几天,听说正在打点必经之路上的鹰族,寻求一条平安的进攻路线,而且好像已经派了奸细过去,主要任务是离间一只战功显赫的蝎子与蛙族的关系。

我眉头一拧,心想,松潮在老耗子带领下,果然成了一群奸诈之徒!我双手一拱,大恩谢毕,忽然记起对小丫头的承诺,便思索,趁现在有机会,自己把绳子铰断,让三只麻雀逃生完事。没承想老麻雀在得知我的意图后,却急不可耐地坚决阻止:“小伙子,你的好心我领了,别浪费力气了,我们几个,拒捕时都被打成了重伤,根本逃不掉的,反而会连累你,不要打草惊蛇。我想,耗子们会把进攻你们的日子,定在蛙族冬眠结束后至清潮沙漠化前,也就是来年三四月份,这段时间,希望你们做好应付准备……小伙子!谢谢你收留了小丫,告诉她,我过得很好,让她放心。”

我哪能就此甘心,偷偷上前……刚要抬螯剪绳,身后,便传来老耗子的尖号:“怎么样?蝎大使,有结果吗?”

我忙用举起的双螯,梳了梳光光的头顶,佯笑着说,一定抓了几只哑鸟,半个字都没问出来呢。老耗子一把揽了我臂膀,口中骂骂咧咧:“这些鸟,没别的本领,就个嘴硬,趁早别浪费时间了,有事儿直接问我得了。走走,时间也不早了,先吃饭去,大使,你是吃莲子蛇肉粥呢,还是麻雀烧烤?”

我的胃好一阵翻腾,声明这几天自己水土不服,消化不好,想吃淡一点的。

耗子闻言,故作爽朗地重拍我几下:“好说,好说,小的们,给大使备点莲子粥。还有,把那三只老麻雀送伙房给烤了,本王还没尝过呢,全便宜了那群馋嘴婆娘。再是把餐厅拾掇得干净点,别整得跟屠宰场似的,我跟大使等会儿一起用膳。”吩咐完毕,老耗子热情不减,拍打着我双肩,“蝎大使啊,您别见笑,这帮家伙就这素质,我都要求了多少次了,老拿以前这儿那群蛇的水准要求自己,您说这行吗?我们是什么阶层、什么档次,哺乳动物!带毛的!高等啊!怎么能和那些鱼鳖虾蟹之类的冷血爬虫……噢,当然,蝎大使,我的话是专指蛇,不包括蛙族,您可千万别会错意。”

我一边扬声应诺:“大王多虑了,哺乳过的动物嘛,自然要高他们一等!”心中却亿万个不以为然:哼,就那几口劣质耗子奶,还真当“圣水仙丹”了不成。

所谓的餐厅,无非就是三块巨砾围成的石坑。

老耗子开始殷勤地给我添粥夹菜,想必接下来就要非奸即盗了——果不其然!鼠嘴渐渐凑近我的耳际:“蝎大使,老身一直有个想法,压在心里太久了,正好,这次你来到了清潮,也免得我跑腿。老身知道,大使在塘潮,算得上重量级的人物,说话极其有分量。”

因为口中塞满了剩饭,我实在倒不出嘴巴整什么过奖啦之类的寒碜,只能一味瞪着老耗子两片尖唇,暗忖:传说,狗嘴里是万万吐不出象牙的,那么鼠嘴里呢?

结果,鼠牙继续翻飞:“我的意思呢……你看,兄弟,我们一直是老朋友老邻居,这松山一炸,得!我们只好迁到这个穷山恶水的清潮,您看看,您看看,这风,这沙,这尘暴……哪是动物待的地方哇!”

在没完全搞明白老耗子的真正意图前,自己还是有义务应付一番的。我用力吞咽着嘴里的米粒,呜呜啦啦地建议:“大王,没错,这环境我看您是得治理治理了,沙尘暴是个大问题。前不久我家大王还商量着,为了提高国民素质,要联合各潮开个潮运会,主办地儿就打算定在清潮,这地方平坦啊,还有沙滩什么的,多适合搞田径啊!”

“咕!”结果,老耗子还没听完,便一个下咽不畅,差点噎死,半天才顺过气来,“大使,运动会这事儿,咱来年再提。我的意思,既然大家都住在同一块湿地,也算得上一家人了,还分什么塘潮、清潮、源潮、松潮的,整那么麻烦干吗,依我说干脆,就成立个大湿地生活圈,一块吃、一块住、一块生活得了,还彼此有个照应。”

我呸!吐不出象牙又没人怪你,可满嘴喷垃圾,就太影响别人心情了吧!我放下碗筷,诚心诚意地欣赏着这张多才的嘴脸:“大王,您的意思是……蛤蟆耗子住一块儿?”

老耗子连忙纠正:“不不,住一块儿当然不妥,人家青蛙在这方面有优势,水陆两栖嘛,可老鼠就没那能耐。所以我认为,水域属蛙族,陆地属鼠族。如此这般,您想象一下:青蛙水中游,老鼠岸上走,和和睦睦生活乐悠悠……”

“大王!”自己都闻到了胸中有股烧焦的味儿,口气自然轻柔不到哪去,“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为了湿地的和平,我劝您还是慎重地考虑清楚了……”

耗子错愕了半秒,瞬间转喜:“啊哈,饭好了,先吃饭,先吃饭!”

我这小半碗稀饭还没进肚呢,那边三只被烤得黑乎乎的麻雀干,就变成了一小堆白骨。老耗子用沾满油污的爪子剔着白森森的獠牙,再次凑到我耳边,满嘴腥臭:“蝎大使,你回去跟你家大王合计一下我的计划,如果他实在为难……”

嘴巴又近了些许,都能感觉到那几根蠢动的鼠须:“如果他实在为难,那么蝎大使,你可以来这边帮我嘛,你又不是他家族类,当初,不也是借战争之光而风火亮相的嘛,来这儿,给我带兵,我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升官发财!”

我连连点着头,好说!好说!日后的富贵那先两说着,但如果现在惹恼了人家,眼前捧自己手里的这半碗稀粥,是万万喝不安顿的。吃饱后,老耗子率先起身,与我道了几句送别之辞,便打着呵欠钻进了卧室,旁边卫兵正要打扫餐桌,我忙抢也似的夺过小耗子手中的树叶,颤抖着将那堆白骨轻轻包好。

茫茫戈壁再添上一口孤坟,倍显凄凉。

我强忍了许久的悲恸,终于化成泪水,狂涌而下,心中悼念:麻雀爷爷,你们安息吧,我黄小蝎一定会杀光鼠辈,为你们报仇的!三首叩毕,心系蛙族安危,我哪里还顾得上休息片刻,匆匆寻了回家的路向,迎风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