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族生变

第十六章 蛙族生变

节气:惊蛰

老天可算吹响了冬眠动物的起床号。

随着滚滚春雷,整个塘潮日渐热闹起来——先是湖底的乌龟们,成群结队地爬上岸边,早有等急了的螃蟹拥上前去,眉飞色舞地描述着兔子冬泳的传奇经历;蛙族成员也一只只陆续伸着懒腰爬出了洞口,一时间东家长西家短的,好一阵聒噪……

我正目不转睛瞪着青儿闺房,心急如焚。

“蝎将军,别来无恙?身体没大碍了吧?”太专注了,竟没注意王后娘娘在壁虎的搀扶下,站到了我身后。

我赶紧收了痴情的神态:“多谢王后关心,在下已经完全康复了。”

“公主还不放心呢,我说没事吧!”王后身后的蒙古大夫壁虎,媚笑着,以神医自恃,“我的药方子从没失手过呢。”

我嘴角一歪,暗叹这厮的尾巴咋长全了呢?壁虎见王后刚要抬脚,赶紧弓弯了身子扶持——我轻声用鼻音夸了句:“纯种哈巴狗。”

没承想,听力极佳的壁虎竟不温不火地扭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地满脸佯笑:“嘿嘿,应该的,应该的……”好在王后对身边的内讧毫无觉察,径自踏着优雅的步伐,一心接她丈夫出洞去了。

扭头望着壁虎远去的背影,我恶狠狠地呸了一口。

“黄哥哥,我怎么惹火你了?”妈呀,看这节骨眼给碰的,小公主啊,什么时候醒来不好,偏在这一刻来捡话茬儿!

我赶紧脱口惊呼一声:“公主,你醒了?”随即如鲠在喉,竟生生激动到吐不出半个字语。

青儿清新的笑容持续挂在脸上,眼睛里却隐约噙了泪水,歪着脑袋一字一顿:“黄哥哥,胖了不少啊。”

“嘿嘿,公主,三个月没见,思念成疾,所以胖了……”

“什么呀,我看是食言而肥吧!”青儿撮着鼻子,伸手耍嗔,“你答应我的,礼物呢?”

心说哈哈,正等这句呢,二话没说,拉起小蛙就直奔那棵杨柳而去。

洁白的纸花,在一片浅绿中极为显眼,加上小麻雀在勾挂时,竟煽情地摆了两颗心形。春风吹来,满树的花片随着柳条轻轻摇曳,两颗白花花的“雪心”,亦随之跳动不止——小青蛙早张大嘴巴惊呆在树下,约有一盏茶的工夫过后,我蹑手蹑脚地上前提示,自己从小喜欢吃桃子,所以雪花摆的这形状……

“黄哥哥,你一定费了很多心思吧。”青儿放低脑袋,脸上挂了两道半干不湿的泪痕,表情异常幽柔。

“嗯,也不算费事,好在有几个朋友帮忙。”接下来,我便把和小麻雀、小麋鹿的认识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明白。

讲到葵花子处,青儿竟感动地叫嚷着世间竟有如此仁义的朋友,而且敦促我,赶紧介绍自己认识!我随口答应着,忽然想到药方的事,便央求公主解释一下,是如何把字印在荷叶上去的。哦,原来这是青儿自创的印刷术,当事人一边神秘兮兮地四下张望,一边沾沾自喜地演示:取一张荷叶,在上面涂上一层薄薄的泥巴,然后用尖细的东西在泥巴上写字,写完后放在砾石上晒干,最后把泥巴除掉,荷叶上就会印满文字,而且比墨鱼汁还易于保存,多久都不会掉色。

如若毕昇老师在场,相信不立刻悬梁自尽,也得以头抢地了——四大发明之一哇,太儿戏了吧!

接下来这几天,我基本没干别的,就开印刷厂了。

人家青儿说得好,这是俺俩的专利技术,俺俩的!嘻嘻,你想,若不操作熟练了,咋说得过去啊!这没来得及告诉青儿呢,我还把泥字印刷直接发扬到了美术领域,什么眠区写生啦、蛙塘月色啦,足足晒了一屋顶。

“将军!将军!不好了!将军!”参谋长大老远屁滚尿流地跌爬过来,这家伙,总这么没定力。

我一边搓着满手的泥巴,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是不是兔子又来了?

“将军,不好了,大王他……他可能……”

“快说,大王他怎么了?”

“大王他,遇害了……呜……”

我二话没说,丢下独自号啕的蟹子,一个箭步窜向了蛙族眠区。

王后娘仨儿,早围着牛蛙硕大的身躯哭成了泪人。我刚要开口说点什么,那只壁虎却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手中提溜着一大片荷叶,朝我猛吼:“蝎子,你干的好事儿!”

我正自纳闷,是谁给的这家伙天胆儿,敢对我指手画脚,他却越发义愤填膺:“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画的?看看!看看!”

噢,眠区写生中的一张。“对啊,是我画的。”

壁虎竟双手叉腰,义正词严起来:“这是在老蛙王被害的眠洞里发现的,说,你为什么要勾结外敌,害死他老人家!”

我这冷不丁地蒙了一头雾水,不恼才怪:“你只死壁虎,乱说什么?”

“左右卫兵!”没承想王后竟肿着眼泡,愤恨地瞪着我,“把这只忘恩负义的毒蝎子给我绑了!”一群虾兵蟹将,哪有那胆儿,呶呶喏喏没一个近前。

我痛苦地望向青儿,小公主显然已呈昏迷状态,我的心中,一阵剧疼,不由得缓缓伸出双螯,心说来吧,那就等大家查出个是非曲直后,再还我一个清白,只是莫在此吵了公主的心志。壁虎赶紧亲自上阵,没多大工夫,我便被捆了个结实,好在嘴巴还留了丝缝隙:“壁虎,你先说明白了,我又不是神笔马良,一张画就能把大王给画死了?”

“对,大王不是你画死的,他是给啮齿动物咬死的。”我心中大惊,果然是耗子下的毒手。壁虎一指画中某个模糊的方位,“但是你的画上,为什么把大王的眠身之处标得如此清楚?”

我苦苦地寻思,没这印象啊……正当我迷惘之际,壁虎继续有理有据地分析:“我从个别蟹子处获知,前不久,你曾亲自去过清潮的鼠区,这……蝎大将军不会否认吧!”

眼瞅着青儿正悠悠地醒来,我忙急促地解释:“公主,别听他胡诌,我正打算跟你说这事儿呢……”

“算了吧,蝎子!”恶毒的壁虎哪里容我过多辩解,“听说还有只什么鸟,大老远从清潮跑来,与你同吃同住,想必不会只是路过这么简单吧,快说,你是怎么中了美人计,又伙同耗子们把大王害死的!”

青儿的要害终被切了个正着:“黄哥哥,你……”

可算认识到什么叫做百口莫辩了——公主,我这不,刚跟你讲到葵花子,后面的还没……况且旁边还多了只心怀鬼胎的四脚蛇。壁虎公诉完毕,最终用惋惜的口气规劝王后,也别跟毒物废这口舌,干脆扔水里淹死算了!说着便要亲自动手。

“等一下!”满脸仇恨的青儿声音不大,却充沛着极强的感染力。接下来,小妮子便习惯性地歪着脑袋,用大概四十五的角度,目不转睛地斜视着我,最终从牙缝里冷冷地挤出几个小字,“蟹参谋长,把他押到他自己的温柔乡里,找根柱子绑上,让他慢慢死去!”

刚刚赶回来的蟹子,头绪还没理清呢,仓皇无措地嚷着:“啊?怎么把将军绑了?哎……公主,你别走,什么温柔乡?绑哪儿啊?”

我没好气地提醒:“别废话了,叫你绑你绑就是了,温柔乡……呸!就是我睡觉的那窝!”

参谋长半信半疑地押着我,一路上少不了虚情假意的安慰,最后往柱子上拴扣时,却丝毫不留情面,心中俨然已经对我“弑主凶手”的身份,确认了大半。

屋内的光线越来越暗,显然已经日落西山。

我正担心晒在屋顶的几幅写生呢,门帘一闪,钻进一身影,我习惯性地脱口惊呼:“公主!”“想公主了?嘿嘿……”呸!我又没病没灾的,一堂堂壁虎大夫,往我屋里蹿呼啥,“蝎大将军,公主让我来照顾你呢!”

我呜呜啦啦用半张嘴巴调侃:“噢,壁虎大夫啊,我没感冒,也不需要体检,你可以跪安了!”

“嘿嘿,我这次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听说蝎子的头部有一块软骨,只要用针轻轻一扎,就会没命,我还从来没有试验过呢。”说着,黑心医生手里,竟多了根棘刺——青儿既难成知音,生死早已参透,哪会留恋蝎子这条烂命,我一边昂首迎向刺尖,一边提示对方,要记得先消消毒哦!壁虎却突然停下,“嘿嘿,蝎子,难道死前,你就不想弄个明白?”

我不假思索地啐了对方一口:“壁虎,其实在小麻雀了解到周围五百里内没有人烟时,我就怀疑了你,因为你刚来时,说曾住在十多里外的人家。”

“嘿嘿,的确聪明。”四脚蛇不停地阴笑,“不过你还没猜到点子上。”

我这才若有所悟:“这么说……老耗子派来的奸细,是你!”

胜券在握的壁虎开始有点得意忘形,不但恭喜我答对了,还让我继续猜,他是怎么与耗子们合作的——啧!别说,还真被这家伙难住了,耗子与壁虎,八竿子也够不上啊,咋会穿一条裤子呢?好在人家比较珍惜时间,喜欢自揭谜底。原来,壁虎本就是清潮蛇区的首领,当初这家伙一到清潮,因生有四脚的缘故,而被众蛇推为神……可怜人家那两百多孝顺的臣民,竟在一役之后,被塘潮歼杀得渣都不剩!

听到这儿,我忙诚心诚意地表态,实在不好意思,早知咱俩会这么熟,当初就是拼了小命,也该从鹰嘴里夺下几条毒蛇全尸,给您老留个念想……壁虎冷“哼”一声:“你以为灭干净了蛇类,自己就会好过吗?鼠类现在少了天敌,已经无休止地泛滥成灾,他们早就打了塘潮的主意,要不怎会容我偷生。实话告诉你吧,他们已经串通了一百多只善于挖洞的远房亲戚,日夜不停地在塘潮水底打洞呢。你以为老蛤蟆是死谁手里的?我不过随手指点了一下他的眠洞地点,立马就被鼠族们挖通洞穴,咬死了。”

“耗子的远房亲戚,莫非是……鼹鼠!”

壁虎闻言,果然大赞我还真博学,没错,正是当初鼠王子姥姥门上的鼹鼠一族,骗他们来,老灰耗子还费了番心思呢——壁虎得意地撩着食指,配合着得胜的语调,时不时虚点我脑门:“还记得老鼠王在死前,喝过你的蝎毒吧?其实在你们走后不久,小王子就遇害了。至于谁是主谋,如果我要啰啰嗦嗦地说出来,你一定会怪我污辱你的智商。反正鼹族来吊唁的人走前,已百分之百坚信,那爷俩是死于塘潮毒蝎之手的。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你基本能猜个大概吧?”

想到日后青儿身边存有这等奸佞,必身陷危机,我心中一急,竟异想天开地想去打扫一下蒙在壁虎心灵上厚重的灰尘:“壁虎,塘潮对你不薄,你这样做,就一点不愧疚吗?”

“哼,愧疚……”凭语气就可判定,这只四脚大夫的心房早已污秽不堪了,“我上辈子做人时,行了一辈子医,德艺双馨,救人无数,还是落了个英年早逝,天庭却让我投胎做了只壁虎……所以,这辈子我发誓,再也不做什么善事!”

嘿!这厮的经历与自己倒是有几分相似。同情之际,我正要再开口慰藉一番,对方却在盛怒之下高声骂道:“蝎子,是你毁了我的一切,可怨不得本大夫了!”

这次,哥儿们是彻底毁了,落在这变态医生手里,哪里还会有活路啊——眼瞅着壁虎徐徐抬起右手……没想到刺尖在距我眉心三五寸时,门口处竟传来了青蛙的一声“住手!”壁虎受此呵斥,停顿了片刻,但转瞬间,便加速刺来!

远远瞥见一道绿箭,腾空而起!目光丈量着我俩与青儿的距离,再测测棘刺的速度,确认自己已是必死无疑。生死瞬间,我却忽然胸襟大宽,坦然闭目,心如止水——青儿,只要你明了真相,黄哥哥死又何哀!

千钧一发之际,猛听得身边“嗖”的一声,随之传来了如沉石落地般的巨响!咦,不会是青蛙跃得过高,撞屋顶上了吧?

没等我睁眼瞧明白,老刺猬的吼声,已充斥了整个房间:“好哇,原来,是你个混蛋串通耗子,灭了我全家,世间怎有你这般丧尽天良的大夫!”

越说越气不打一处来,径自将壁虎高高抛起,用刺背接了个正着。可怜那手握棘刺的小中医,还没完全明白刺猬的来路,就被活活给穿成了马蜂窝。

小青哪顾壁虎的死活,急急忙忙地冲到我身后,解开了绳索。我酸不溜秋地道了声谢,再与二位作了介绍,遂转向老刺球:“耶?老人家,你醒得倒也及时啊!”

“哈,有吃有喝的,本还想多睡会儿,竟被这混蛋生生给气清醒了。”老刺猬说着说着,又不解恨地用力颠簸了一下背上的尸首,“现在省下你们的蚂蚱了,这足够我吃个三天五日……咦,那只小麻雀呢,我还要谢谢她的照顾呢。”

“噢,出公差去了,没回来呢。”

“没想到你个蝎小子倒够意思,让出自己的房子给我俩过冬,在眠区睡了一冬没冻坏吧?唉,对了,你就算看护眠区,也该找个低处避风的地方睡去,干吗老待最高处那个洞口过夜啊?”

这大舌头,我赶紧冒了挨扎的危险推出屋去,再迟一会儿,青儿小脸红得都能照明了。这家伙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公主的眠洞就在最高处啊!

议事大厅已经熙熙攘攘地挤满了居民。

宽阔的王位上,空空如也,老寡妇手托王冠,在青儿公主的搀扶下,踉跄登台,短短几日没见,音容中骤显老态龙钟:“塘潮臣民们,我们尊敬的大王……受鼠辈的迫害,已经……离我们而去了。”王后每说一句,都少不了拭着眼泪停顿几次,台下众人也自觉地鸦雀无声。“然而,国不可一日无主,我按大王遗旨决定,最近塘潮的大小事务,由公主青儿和少爷牛儿共同商讨处理,最终结果,由公主青儿裁决。”

从静默的会场秩序上看,众人算是基本认可。天地良心,虽说“长者袭位”向来为王室传统,但就此任命,的确没听到任何一只动物在背后对这位后娘指手画脚过,想必再保守的民众,也难以接受将塘潮交一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痴呆型癞蛤蟆手中。

青儿接过王冠,红袍加身,竟是不一般的威风凛凛,再加点儿铿锵说词,顿显英姿飒爽,什么誓与塘潮共存亡啦,消灭鼠辈保我河山啦,台下无不纷纷呼应。

不过要灭掉整个鼠族的千军,的确算得上件大型工程,极需周全计议。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我和青儿没日没夜地废寝忘食外,其他塘潮居民竟也没闲着,总之大家每时每刻的心情都随着“灭鼠”的字眼而七上八下。

那段时期,无论遇到谁,无论他们是站着、坐着,还是走在路上,大家最习惯的动作就是冥思苦想——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经历了近半个月的集思广益和推陈出新后,一个极具价值的灭鼠计划,渐渐浮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