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礼物
节气:立春
太阳高高地挂起,在这个阴晦却无雪的冬季里,今天竟出奇的清爽。
虽说冬晨的阳光,实在驱不掉多少寒气,但氲氤在身上,总会有点儿暖融融的幻觉。我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辗转一下身躯,刚想继续留恋地闭上双眼,屋外巡逻的蟹兵却急匆匆地赶来,报告说,小麻雀不见了!
这丫头,怎么就一点不让人省心呢?哪还有半点睡意,赶紧起身安排大伙四下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痕迹,结果几十只蟹子白白忙活了一个多时辰,连根鸟毛都没寻到。这倒也不算什么坏事,最起码说明小麻雀没遭遇不测。
我细细回味着昨个儿小家伙的话,难不成这疯丫头还真到外面化缘去了?这个没脑子的家伙!一想到粮食问题,小丫头的安危只好暂时搁浅,我抬头寻到参谋长:“蟹参,你知道咱塘潮的莲子……放什么地方吗?”
“将军,公主在冬眠前,不是把过冬的莲子全放您床边了吗?”
“我不是指这个,我是指来年用作种子的莲子。”
螃蟹坦诚而残忍地汇报:“哦,那些种子,是由蛙族统一保管的,冬眠的青蛙每人一颗带进眠洞,第二年醒来后统一回收,这样种子才不会冻坏。”
这下坏了,如果不想把青蛙一只只拖出来冻死,那么挪用公粮的计划,就得彻底泡汤。心思瞬间又转回到小麻雀那头,正自焦急地担心,眼尖的一只哨兵忽地高喊:“麻小姐!是麻小姐!刚过分水岭呢!”
我急忙带头迎了过去,远远瞧见,小丫头坐在一个大布包上,近前才看清,嘴里还叼着一只肥肥的蚕蛹呢。
“你个疯丫头,出去也不吱声,出事儿怎么办?”嘴上斥责,心里却一万个佩服,小家伙还真能耐,竟然得手了。想着想着,语气也就缓和下来,顺便解开布包,“什么时候出去的,收获不少呢,足够度过饥荒了。哟,有瓜子,还有花生……哎?这么重,你是怎么弄回来的?”
小麻雀一嘴把蚕蛹扔到我跟前,不停地按摩着下巴颏:“蝎子哥,这个……回头告诉你。”
“飞了很远的路吧?”我一把捧了虫子,愧疚之余,感激不尽。
“不算太远,来回也就八九个时辰吧。”
“你一夜没睡?”
“没事儿,反正也睡不着,不困不困。”丫头话音刚落,便被连连的哈欠就地出卖了。
群蟹们七手八脚地帮忙往回倒腾食品,小麻雀边走边按捺了困倦,一路狂侃着自己的夜行历险,什么星空辨向啊,什么村庄啊,什么人类过年啊……“丫头,这么说,从这儿往东,要飞四五个时辰才能看到村庄吗?”看来方圆五百里可能基本没人烟儿了。
“嗯,差不多吧,说是村庄呢,其实只有一二十户人家,大部分都迁走了。还听留下的人们抱怨,年景一年比一年差,天干旱,又有沙尘,好像待不下去的样子。”
“丫头,你在途中,有没有发现青草和水源啊?”
“天太暗,没大看清楚,但是树木是没有的,而且没见有明亮的地方——大的水塘估计也不存在,就是风沙多,我都眯了好长时间眼睛。”见我心事重重的样子,小麻雀忙违心地扭转话题,欢快地嚷叫,“蝎子哥,有件好玩的事情,你想不想听啊?”
“噢,你说……”
小麻雀并没因我的心不在焉而犹豫片刻,反而越发热烈起来:“蝎子哥,你信不信,在途中,我救过一只小鹿呢?”
鹿?若有副眼镜,非得跌成粉碎性骨折不可!小麻雀镇静自如地缓解着我的惊愕:“就在早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正愁着这么多东西怎么带回去呢,一头小鹿在我不远处,吭吭咳咳地时而点头哈腰,时而上蹿下跳,我正自纳闷这家伙是给我拜年呢,还是有求于我,怎么这般有礼有貌啊,心想还是上前看看……”
说话间,已经来到住处,我顺手给麻雀倒了杯热水。丫头捧了杯子,习惯性地急嘬一小口,便继续滔滔不绝:“噢,半天才明白,那小子一定吃了什么不合胃口的东西,看来极不受用,我让他张大嘴巴,把头探进去,啊,好大一团塑料膜呢!费半天事才给他叼出来。”
我跟着长嘘一口粗气,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嫌体内维生素补多了,想吸收点聚乙烯、苯二钾,落个白血病什么的啊?小麻雀难得地莞尔一笑,听她说完才知道,原来这头麋鹿在家族迁移时落了单,又找不到什么可吃的,就跑人类种菜的大棚里一通胡吃海塞,没承想吃完便上吐下泻,头重脚轻。小麻雀见我听得上心,便继续可劲地分析,对方肯定是饿得久了,暴食暴饮,伤了脾胃,一气儿整得有点脱水,后来看到大棚膜上的雾水,张嘴就往里吸,这才差点让薄膜给活活憋死。但丫头最后总结,还是多亏这小子帮忙,否则,此次的粮食运输还真成问题呢。
“那家伙……人呢?”我急忙爬出屋去四下张望。
“可能回去了吧,挺大个儿,就是腼腆,刚才我要介绍你们认识,他还忙不迭地摆手呢。”
心说多亏没来,若惹上如此“个头”的亲戚,甭说这点花生瓜子,就是搭上整片藕林,估计也填不饱人家那受伤的小胃胃呢。但帮了这么大的忙,总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去继续饮鸩止渴,忙让小麻雀记得提醒人家,别再去碰那些大棚菜了,实在口渴就来塘潮。小麻雀两只上眼皮仿佛灌了重重的铅块,大咧咧地打着哈欠回应:“管他呢,估计不会再吃了,据他说现在听到大棚的字眼就犯晕呢……”
后面的话,已经喃喃如自语了,我蹑手蹑脚地上前,给她轻轻地盖上荷被,悄悄退出屋去。
随着阳光日复一日的明媚,温暖的感觉,也从当初的梦想一步步踏入现实。
正午,虽说寒流依然会夹杂着北风,时不时地光临寒舍,但吹在身上已完全如强弓弩末般,再也感受不到刻骨的寒意了——显而易见,这个隆冬最冷的日子,已经慢慢挨了过去。
现在,望着青儿冬眠的洞口出神,好像已经成了我每日的必修课,可惜,那截藕依然顽强地一动不动。小麻雀左爪一粒花生,右爪一只蚂蚱,笨拙地飞落我身边:“蝎子哥,还吃不吃午饭了,都看一上午了,我看你干脆变只蚂蚱爬进去算了。”
“丫头,你说如果一个女孩子向你要花儿,代表什么意思啊?”
小麻雀显得煞有介事:“那得看什么花儿啦,是玫瑰吗?”
“有区别吗?”我接过小麻雀递过来的花生,啃了一口。
想必这家伙前生,不是个种花的,也是个贩花的——谈起“花语”,草稿都不用打:“那当然,这里面学问大着咧!比如说玫瑰代表爱情;百合代表求婚;康乃馨代表亲情……”
“雪花!”我忙插嘴止住“花痴”的长篇赘述,“雪花,代表什么啊?”
小麻雀忙捏住嘴巴,四下里张望了张望,继而压低声音:“公主……还真问你要……雪花了?”我哭丧着小脸,坚定地点了点头。小麻雀却完全一副漠不关心的嘴脸,“青蛙这一觉醒来,最早也得过了阳春三四月,哪里还有什么雪花啊,我看你还是准备点泪花给她吧,兴许一感动,她就忘记这茬了呢。”
“丫头,我是没辙了,你们都是女生,心思相近,帮哥给出个主意啊。”
“哟,头一次见蝎子哥求人呢。”我愤愤地望着这只隔岸观火的家伙,心中暗暗骂道:是第一次求鸟,不是求人!鸟是鸟,人是人,鸟人是鸟人!
当然,关键时刻,大丈夫还是要能屈能伸的——况且对这类过分热心的家伙,根本用不上软泡硬磨,随便拣点儿好听的挂上去,立马就上钩了!果然没浪费多少口舌,小鸟便开始捋着尾巴想主意了,再过一会儿,便用玫瑰一样动人的语气说道:“这办法嘛——也有……上次我去东边的村庄,看到有人买年画,虽然当时没注意,但现在想想,上面应该有雪花的图案,要不,我再跑一趟,去撕来一块,你自己剪巴剪巴送人?”
我激动之余,上前一把抓住小鸟胸前的羽毛,哎呀一休小师父,什么鸟啊、人啊的,您简直就是聪明绝伦的诸葛再生,救苦救难的菩萨转世啊!
等我完全冷静下来,小麻雀早撇下语无伦次的蝎子哥,展翅东去了。
太阳东起西落,从小麻雀飞走算起,已然足足三个日夜。
此时我的心里,哪还挂念什么雪花年画,求爷爷告奶奶,小丫头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啊。谢天谢地,蟹子小哨兵的传呼,简直悦耳到了极点:“报告将军,岭前发现麻小姐的身影,参谋长正率队迎接。”
果然没过多久,群蟹便拥簇着小麻雀下坡而来。老远就听见大家七嘴八舌议论:“麻小姐,您整这么大张年画来做什么,我们要过年吗,这片儿好,贴我洞里!唉唉!别抢!没听麻小姐说吗?不准抢!”
我快步殷勤地迎了上去:“丫头,你没事儿吧?”
小麻雀虚脱地摆摆翅膀:“没事……那头死麋鹿,关键时候就见不着踪影,累死我了。”
“带一小片不就得了,干吗要叼那么一整片。”
“雪花布满了整张年画,这样不全面点儿……”我刚想伸手去搀扶,小麻雀忽然一声惨叫,“哎哟!”
怎么,我用力过猛了?忙移开螯臂,血!我大叫一声:“丫头!你怎么受的伤啊!”
自然界中的残酷在于弱肉强食,而受伤正是弱肉最主要的一种表现形式,所以对任何动物来说,受伤和死亡,根本就是一步之遥。
“没事的,蝎子哥,皮外伤……”小麻雀敷衍地用小爪子理了理被血污粘在一起的几根羽毛,“我有点皮痒,请一位姓猫的先生帮忙挠了挠。”
“快进屋让哥看看,伤得严重不?”
“真的没事呢!”麻雀不好意思地解释,“有事儿我还能回来吗,就几道血痕,过几天就好了。”
“怎么会惹上猫呢?”我不解地问。
小麻雀把蟹子们抱进屋里的年画铺开,描述着事情的经过。
原来,小家伙一到村庄就选了户人家,蹲门口等着,等大半天才见一老头儿开了门,进去一看,整间屋里,除了几张黑白照片,就是满墙的报纸,哪有什么年画啊!
赶紧另寻了家气派点的,嘿,这家,场面只是太热闹了,不好下手,那一天到晚的人来人往,小麻雀从窗外瞅见大厅里挂满了雪景名画,只是拿不动,再说还有几条大狼狗像吃了摇头丸似的,成天欢快地奔跑于钢琴和财神像之间。后来才猛然发现财神像后面挂着张相对单薄的年画,上面布满了成片的雪花呢,而且大小也合适。待天渐渐黑了下来,人啊狗的都进食去了,小麻雀便进屋叼了出来……小麻雀讲得眉飞色舞,或许受了恩惠的缘故,我竟第一次听得入神。
“没想到刚飞过屋顶,冷不防一只花猫从旁边跃起,挠了俺一爪子……”
我忍不住堆了满腔的脏话,脱口而出:“这家伙不是喜欢吃完腥睡觉,睡完觉吃腥吗?大冷天的,趴屋顶上学什么忍者神龟啊。”
“就是嘛,我将年画寻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了,转身飞回去,朝那家伙好一顿奚落。结果没用半盏茶的工夫,那家伙就叫嚷着抱头逃窜了。”当时的场景,想想就能猜个大概,定然是小麻雀的好一番“吃耗子不吐耗子皮,不吃耗子倒吐耗子皮”起的作用,显然,猫咪在这方面的定力,比刺猬也强不到哪儿去。
小麻雀把带有雪花的碎片摆在面前,我开始小心翼翼地剪切。听到小麻雀说,自己最后骂了一句,有本事就领你的同类去清潮抓耗子灭害去,整天待背后欺负小鸟算什么英雄!我便继续从旁声讨花猫,对!那种背信弃义、谗言媚主的家伙,本就与英雄一词不沾边,省点口舌,继续骂他个狗血喷头得了,跟他废话!
小丫突然停了停手中的活计,惘然侧头:“没想到那家伙听完后,竟站住脚步,回头看了看我,哀叹了一声,嘟囔着,谁想过这种窝囊的生活……低头跳下墙去。”
我鼻哼一声,怎么,要觉醒了?耗子都快变成他“奶妈”了才觉醒,我不相信,这群懒蛋放着油腻腻的糖醋鲤鱼不吃,能大老远跑清潮去捉耗子?说到此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半晌过后,小麻雀轻声问道:“蝎子哥,你说,鼠族会把塘潮灭了吗?”
我重重地吞了口唾沫,满脑子愁云惨淡下,未置可否。
“蝎子哥,我们不能考虑一下,再次与别人合作吗?”
唉,丫头,你说连鹰儿与猫儿都不捉耗子了,还有什么动物对他们感兴趣?再说塘潮周边,也没什么动物可联手啊!小麻雀显然想继续苦口婆心地鼓舞下去,但一时又寻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小嘴欲言又止地张合了半天,干脆低头摆弄她的年画去了。
半晌,丫头重新抬起头来建议,掐指算算,公主总还需一个多月的时间才能醒呢,那就剪三十片吧,每天在树枝上串一片,等串完了,公主也恰恰醒来,自然会看到满树的雪花了。
我会心地笑着点了点头。
看着雪花图案在手中片片成型,心中早已春风荡漾,哪还有半点隆冬的感觉,温存之余,禁不住衷心期盼:青儿,天暖了,该醒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