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蛤蟆的秘密

第十五章 癞蛤蟆的秘密

节气:雨水

池塘的冰,不知从何时开始,慢慢融解起来。

待大家发觉时,就只剩了边沿那星点的残冻,水面明显地又降了大截,我抬头望望晴朗的天空,心想青儿留出的荷种,又会有节余了。

小麻雀不知到哪儿疯了一圈,悄无声息地飞落我身边,蚊子般哼哼唧唧:“蝎子哥,嗯,今天,公主姐姐的那片雪花,我给挂树上了呢。”

噢……咦?这丫头今天怎么怪怪的,雪花都挂半月了,每天都是她分内的事儿,从来没听她显摆过啊,而且说起话来破天荒地和风细雨——文静得蹊跷!丫头,有事儿吧?接下来,小妮子欲盖弥彰地支支吾吾、扭扭捏捏,更加剧了我的怀疑,有事就说呗,跟哥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嗯……蝎子哥哥……”小妮子就这点儿不好,求人之前,先往耳朵里灌蜜,“蝎子哥哥啊,你有没有忘记,我曾跟你提到,救过一个家伙耶。”我勉强忍受着那份嗲音,点头示意她继续下文,小麻雀变本加厉地把糖度又提高了几个“+”号不止,“蝎子哥哥记忆那么好,当然不会忘的,就是那只……小麋鹿啊。”

我紧闭双眼,眉头也聚成了倒八字,心说:麻烦小姐降低糖度,提高语速——那只四蹄子动物到底怎么了?麻雀哪顾得上我的感受,竟自“果奶味”十足:“他可能口渴得厉害,想到咱的池塘喝一小口水水……”

嗨!多大点儿事,用得着卖唱吗?来呗!哪儿呢?好不容易从糖罐子里爬出来,我忙四下里打量。小麻雀立即飞上一丈多高,朝着分水岭方向高喊:“喂!大个儿!来来来,来喝水吧,蝎子哥同意了。”

若非自己现场耳闻目睹,打死我也不相信——眼前这只大喇叭,跟刚才的小蜜腔,是出自同一眼嗓子。

放眼望去,一只带了“树枝角”的身影,自岭上蹒跚而下,在距离湖边有三十多米时,就毅然撒开蹄子,狂奔过去。小麻雀忙不迭地在头顶上嘱咐:“哎呀妈呀,你慢点喝,小心呛着……”

小麋鹿饥渴的历史显然过于悠久,好不容易寻了这么塘子泉水,心里定然如暴发户般狂想:喝露水的苦日子算是熬到头了。

算了算时间,心想可别真给灌死喽,我赶紧爬过去,在麋鹿屁股后面提醒,喝够一顿的就行了,以后口渴了可以随时来喝,你又不是骆驼,小心给灌坏了。麋鹿难为情地抬起头,又留恋地低头猛吸了一大口,没想到下咽时,正遇上一个大大的饱嗝,后果可想而知——只好一边猛咳,一边用前蹄不断擦拭从鼻子嘴里涌出的液体。

小麻雀红着小脸,用翅膀不停地拍打着鹿背:“真丢人,穷酸相……”

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终于安顿下来。麋鹿坐在原地,耷拉着脑袋闷不作声,只是拼命地绞着两只前蹄。小麻雀却从鹿背上飞落我跟前,继续数落着呆子的木讷,不过转眼就开脱,说这厮心眼倒不坏。

我一个忍俊不禁,赶紧佯装干咳几声:“看你丫头说的,一家人怎说起了两家话。鹿兄弟,以后该怎么称呼你啊?”

“我都喊他大个儿!”小麻雀在一边插嘴。

“大个儿”却不温不火,慢悠悠而原则性十足地纠正:“您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不过俺娘一直喊俺小麋子呢,麋鹿的麋。”

小麻雀哪习惯这顶撞,立马颠着小爪、双翅叉腰,摇身变成一尖酸刻薄的小泼妇,口里嚷着:“看你娘给你起的那痴呆名字,小迷子,迷路的迷,还小棒槌呢,依我说就叫大个,叫着顺口,听着顺耳,而且还六条笔画,顺了去了,省得整天喝口水都挨呛!”

我赶紧端出大哥的架子,将麻雀拖到一边,声讨小丫头莫瞧人家老实就百般欺负,名字都是父母给起的,哪有顺嘴不顺嘴的道理。回头再劝慰小麋子,以后这儿就是他的家,什么时候饿……噢,渴了,就尽管来。

小麋子一听,就差趴下给我磕响头了:“蝎子哥,您真是个大好人,以后有什么需要俺的地方,尽管吩咐,放心,以后您就是俺的再生父母……”

我赶紧做个刹车手势,打住打住,再整下去,这辈儿就不好划分了。

等麋鹿安稳地坐定,我体贴地拂掉几根粘在鹿膝上的杂草:“麋子,在来这之前,你是不是很长时间没喝过水了?这附近真的就没水源了吗?”

“呃,是很长时间没喝了,水源倒有,离这儿不太远的上游,是有个大点的水塘,不过那儿,一面是人类废弃的拦河闸,其他三面都是峭壁,四下里都没有落脚的地方,根本下不去。”

这倒头一次听说,原来“源潮蛤区”曾是人类的拦河大坝啊,想必那儿肯定水源充足了。“麋子,上游的水要比这儿的多吧。”

“嗯,要多一些,光闸底以上就两米多深呢,况且闸底以下至库底,怎么也得五米。”耶?这呆瓜对水库构造倒是熟得很,定然是不断寻找水源时得到的积累了。

麋鹿继续实事求是地分析说,不过那地方的上游已经没了水源,水库已经成为一潭死水了。小麻雀早将就了那顶鹿角杈,做了临时栖息地:“你可不要乱说啊,有根据吗?”

麋鹿脸立马涨得通红,声称决不是乱说,那上游自己去过不下百趟,源潮以前所有水流的源头,是来自最上游的一座雪山融水,现在,那座雪山上已经光秃秃的,哪里还有半点雪影子——这话的确有根据,而且今年的降雪也的确稀罕,基本上可以算作忽略不计了。

“哎?蝎子哥!”好在每次我心事重重的时候,小麻雀都会及时改变话题,“告诉你一个好一点的消息,上次抓伤我的那只猫,还记得吗?”

“怎么,那家伙也来了?”我不自禁地竖起毒尾,放眼望向分水岭。

“没有没有,听我说嘛,真是巧了,那只花猫与小麋子有交情呢。”

我半信半疑地重新打量面前的水利专家——这家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树上爬的,青蛙醒后一定还会有水里游的……交际挺广泛嘛。小麋鹿慢腾腾地肯定:“如果说的是只花猫,那就是了,整个村庄就一只猫是花色的——那只猫跟俺也算有点交情,俺替他给女朋友送过花呢,俺也不知道当初怎么会选中俺,大概是觉得俺老实呗。”

“后来他俩成了吗?”小麻雀火急火燎地问,女人在任何情况下,所关心的问题都绝不会和男人一致——什么火候了,还挂念这媒人的成败。

呆子倒也乖巧,认真地回答,说差一点呢,那小女猫是猫王的千金,没想到在半月前,成亲那天,新郎花猫把清潮派来贺喜的耗子大使,给咬死了!所以,婚礼中断了……原本漫不经心的我,霎时警觉起来,什么?耗子给猫贺喜?!

小麋鹿慢条斯理地说,是花猫亲口怨恨地告诉自己,的确有清潮耗子来贺喜,喜帖都写得明明白白,而且猫王还以礼相待呢,要不怎么“姑爷咬死只耗子”这么天经地义的事情,婚事反而吹了呢。

我禁不住破口大骂起那只不顾“纲常伦理”的混蛋猫王。小麻雀却表示,告诉我这些的最终目的,是想跟“大个儿”再去一趟村庄,劝一劝花猫来帮我们。我思索片刻,心想,也好,多个朋友总是好事。

我这“同意”的话音还没落定呢,麋鹿早已经驮了自己的小冤家,扬尘而去。

连日来,天空一直有点儿阴沉,但就是见不到半颗雨星。

虽说是个乍暖还寒的季节,但整个湖面已然寻不到半点冰冻,那棵光秃了整个冬季的杨柳,也开始吐着柳絮渐渐变绿了。放眼水面,微风习习下,尾尾涟漪,时不时荡漾如鳞……扑通!谁呀,破坏我的赏湖雅兴!

不一会儿,水面上就露出了一只癞蛤蟆头:“哎呀!睡了这一冬,洗个冷水澡,这个惬意……蝎将军,别来无恙吧!”

牛少爷?算起来,应该还需要十多天才起床呢,想必这呆子皮粗肉厚,格外经冻,我违心地体贴道:“少爷,怎么出来得这么早,小心倒春寒啊!”

“放心吧,每年都是这样,我第一个起床,十多天后青儿她们起床。”春泳完毕的大癞哥边说边爬上岸,刚刚轻盈的体态,立马变回笨拙,“这一个冬天把你闷坏了吧?”

心说这个冬天才不闷呢,差点给热闹死,但转念一想,凭这老兄的智商层面,跟他啰嗦多了实在无益,然而搭讪还是必须的:“少爷,做什么好梦了,说来听听。”

“唉,将军,你等着……”呆子好像猛然记起了什么,匆匆爬了出去,不一会又折返回来,只是手中多了张纸片,“蝎将军,您见多识广,看看这个。”

噢,这不我剪雪花剩下的碎纸嘛,没什么看头啊:“怎么了,少爷?”

“没看到吗?”呆子竟不屑起我的洞察能力,“那只,嘴里衔着铜钱的……那么大一只癞蛤蟆,你……竟没发现?”

我顺着呆子的蹼爪寻去,噢,看到了,在蝙蝠和仙鹤中间,果然有一只神话传说中的三肢金蟾——这在年画中,的确常见。

“那么说,我的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呆子大喜。

我不怀好意地泼着凉水:“少爷,据我所知,人家那叫金蟾,看清没?三条腿呢……您甭看自己了,我作证,您绝对四条腿,是只地道的蛤蟆。”

呆子仍然不依不饶地打量着自己的两条后肢:“说不定我再长长,后面的一条腿,像尾巴一样就没了呢……实在不行就直接整一条去!”

牛!精神绝对可嘉!不过想想人家老娘,呆子有这点儿祖传构思,也属正常。眼瞅着俺家少主神情变得越发郁闷,赶紧给他点儿活下去的希望:“对,那就长长看吧,说不定就没了呢,俗话说得好,蛤大十八美,越变越没腿。”

“嘿嘿,蝎将军,那您再看这只……”

“噢,仙鹤。”

“将军,您再仔细看看,难道就不是只别的,比如说天鹅……”心说这呆子瞧不起谁啊,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鹤”跟“鹅”还分不清吗?咦?转念一想,不对啊,这家伙拼了命地把癞蛤蟆跟天鹅往一起整——意义深刻啊!

赶紧顺藤摸个小瓜:“啊!对对,少爷,也可能是天鹅呢,那谁说的准,模样都差不多……如果,是天鹅的话,这里面……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大癞闻听此话,竟口含食指,美美地憧憬起来:“这么说来,我的祖上与天鹅的祖上……曾有过渊源呢……”

敢情这个世界上,能逼得蝎子身上起鸡皮疙瘩的,也就剩下癞蛤蟆了——不就张破年画吗?还真当婚纱照了!等呆子完完全全从空中飘落地面,已经过了半顿饭的工夫:“蝎将军,你说我这人生目标,该朝什么方向发展啊,总觉得这样下去生活无意义呢!”

耶?太子党开始回头是岸了。我只好临时充当私人助教:“那么少爷心中,有没有崇拜的明星啊?”这一提,才知道俺家少爷,竟然是位不折不扣的追星族,心中的偶像多着呢,什么蜘蛛侠、蝙蝠侠、忍者神龟……

我虽然心中鄙视这厮的“出息”,嘴上却尽量把主子往正道上引:少爷是王室成员,应该多学学斯大林、丘吉尔这样的社会名流,那些侠啊、神龟啊什么的,都是人类瞎编出来骗小孩子的,就算真有,也完全不像他们吹嘘得那样无懈可击,你想想——蜘蛛丝吐多了肯定营养不良;蝙蝠在白天基本上是个废物;至于那几只神奇的乌龟,还不是动辄为了个龟头儿的位子,打得不可开交……

“可是……”癞蛤蟆翻翻眼皮,仙子般羞答答地呶喏着,“成不了英雄,我怎么去救天鹅啊……”救天鹅?完了完了,这呆子是彻底不可救药了,一只癞蛤蟆成天惦记着白天鹅,哪还有好儿?“噢,我真的救过天鹅呢,可惜,没救活……”

唉,闲来无事,勉强听听《天鹅与蛤蟆故事新编》涮涮耳朵也好。

呆子见我盘腿坐定,赶紧两只肥手托着胖腮,嘴巴深沉地一张一合:“记得那年的雨水特别大,冬眠后我习惯性地早早爬出洞口,刚要下湖洗澡呢,就见水中有两只白色的天鹅,别不相信,真的是天鹅,正在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呢……”

我迫不及待地催促:“少爷!我绝对相信那是两只‘纯种天鹅’,真没怀疑是‘水鸭子’什么的,您还是直接说‘救鹅’的细节吧。”

“忽然,砰的一声枪响,一只天鹅就倒在水里,另一只,逃走了……”

“哦!然后,你就把水里的那只救了上来?”

呆子却示意自己的“创作”还没入正题呢:“后来,死的那只天鹅,就被人类涉水提溜走了。没想到第二天,那只逃走的天鹅又飞了回来,在湖面上方不停哀叫,盘旋,我大声朝她喊,快走吧,你的同伴已经不在了!她哪里听得进去,就是不离开,没日没夜地在那里飞着,也不吃,也不喝。再后来,大概过了有五六天吧,记得那是个早晨,天鹅越飞越低,最后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湖水里……我赶紧游过去,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拖到岸上,她的嘴角不停地溢着鲜血,一定是连日来鸣叫的结果。唉,当时真想把她救活,但是上岸后她已经快没气息了,只是惘然地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他答应过,要陪我在天鹅湖边做窝的’,然后,就死了……”

癞癞用手拭了拭眼角的泪水,语气也越发的生动:“再后来,我就日夜守护在那只天鹅的身边,梦想着她的同伴回来找她,她会再活过来。然后,我会挽留他们在塘潮做窝,但直到所有塘潮居民冬眠结束,奇迹也没有发生。大家反而都笑话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我只好先找了块沙地把她掩埋了。但是,在我心中,她根本没有死去,总以为她像我们冬眠那样,只是在湖边睡着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醒来呢。所以,每年我都要在这个时候来湖边,这样,如果她醒来的话,就不会感到寂寞了……”

接下来,我俩什么话也没说,估计足足沉寂了个把时辰的光景。

临了,我首先长叹了一声,重新捡起那片碎年画,然后拍拍牛牛的后背,说自己记起来了,这的确是只天鹅……那只金蟾,也可能是画家的笔误,应该是四条腿的。还想再说点什么,却感觉自己心中极度哽闷,再看看癞蛤蟆乞怜的神情,更是无言以对,只好独自朝着青儿冬眠的方向,慢慢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