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手记

记者手记

与陌生人交往,我们习惯于问:您是哪儿的人?习以为常的寒暄,显露出故乡之于我们的意义。

对于一些人来说,他们的故乡是清晰的,灰瓦白墙、塞北羊肉,或者汉江小巷……但他们的故乡也是模糊的,黄山还是徽州?内蒙古或者绥远?襄阳抑或襄樊?

刚接到关于“地名消逝”的采访任务,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黄山——一个将沿用千年的地名,替换为境内的一座山脉名。在办公室里,我甚至幻想着,手持采访机,静静地站在古徽州的老街上,采集着小贩的吆喝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竹林间的鸟叫虫鸣声……遗憾的是,古徽州最终没能成行。

转而做绥远的功课。于我这个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人来说,绥远这个名字,仅仅是听过而已。中学时上历史课,学到抗日战争的时候,有个叫傅作义的人,他的老家,与我的村子,虽然分属晋秦两省,但直线距离不过30公里。他曾经领导的绥远抗战,在抗日战争史上,颇值得书写。但对绥远的了解,也仅限于此,并不知道它确切的位置。等我在绥远上做了一些肤浅的案头功课后,又因为另一个选题与此地有冲突,无奈作罢。接着换地方……

最终选定了襄樊改名后的襄阳。初到襄阳,我对这座古城并没有什么感觉。这里的高楼,长得与其他城市的没什么两样,甚至远不如别的大厦壮观。哪怕是当地人引以为傲的城墙,也比不上西安的规模宏大。但在襄阳近一周的时间里,登上临汉门,游在樊城的古巷,穿梭在襄阳人当中,我知道,襄阳是不一样的。襄阳的土地上,有孔明躬耕的泥味儿,透着抗击蒙古人和日军的硝烟味儿,渗着麻辣的牛肉面味儿……

襄阳人李秀桦接受记者采访。

然而,我还是不知道能采访些什么,更不知道如何用声音元素串联起这篇报道来。用广播这种纯声音元素,展现一个地名变迁,这是我从没有过的体验。几次三番地推翻采访计划,有好几次,思路似乎明朗了,甚至确信这样写出来的报道是可听的,但着手采访,就抓瞎了。在襄阳的一家宾馆里,我和湖北站同事左艾甫,崩溃得无计可施。只能求助于外脑。

从同事到部门领导刘黎黎、刘钦,那几天他们几乎被我吵到不能安睡,幸好,我焦躁不安的情绪,没有传染给他们。几番商定,定下了大思路,细枝末节的内容,边采访边看吧。

刘克勤先生是我采访的当地第一位文化人,他从襄阳城的建城讲起,一直讲到襄阳更名襄樊,再改回襄阳的纷繁过程。他当年担任过襄阳复名专家组组长。在武昌的一家宾馆里,我们聊了四个多小时。说起襄阳复名的经过,他如数家珍:

西汉初年渐渐有了襄阳这个地名,从西汉开始就一直叫襄阳,襄樊战役包括了襄和樊,当时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就是两个不同的城市了:襄阳是襄阳,樊城是樊城,要注意中间是要打顿号的,一直到20世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这个城市体制调整成立了襄樊市。

这中间还有一个体制秉承,是省里面有个派出机构叫襄阳地区,襄阳地区仍保持这个地名,到了1983年地市合并时撤销这个地区,两个行政机构合并为一个的时候,由于当时一些领导人考虑平衡关系,在小范围里边确定了城市的名字就叫襄樊,就一直延续了下来,这之后很多人觉得这样对于传承文化不利,使用起来也不方便,我们叫了两千多年的襄阳怎么一下子叫襄樊,很别扭,这样就提出了更名的事情。

我再声明一个事,襄阳不应该叫更名,应该是恢复名称,不是随便更改而是恢复历史上的名称。国务院在考虑襄阳恢复名称问题上是十分周全的,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国内刮起了一股城市更名风的时候,国务院批准了襄阳的恢复名称。我们当地的很多同仁一直都觉得恢复名称确实很有必要,所以一再呼吁,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每年几乎都有提案议案。这样日积月累就对当地政府也产生了一定的压力。

我当时是专家组的组长,就组织了一批学者从历史史料上、名义上从各个方面做了些调研,给当地政府提供这些决策的依据,中间我们还感觉到我们的力量不够,然后又在武汉地区组织了一批当地院校的一些专家、教授进行座谈、研讨会,这些都搞过。从我们调研的结果来看,应该说绝大多数人都是非常支持、非常赞同襄阳恢复名称。

刘克勤先生是坦诚的,采访中,他有这么一段话,我个人非常喜欢:

地名为什么说那么重要呢,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改呢,我觉得它不仅是传承文化,它也代表了当地人、千百万人的记忆,包括游子们的一些乡愁,特别是一些这样的历史文化名城,它们的名称不断地在一些文学作品中出现,也不断地彰显了一个地方地名的一些魅力。

释贵明,是我在襄阳采访的另一位文化名人。当年在襄樊日报工作,是襄樊摄影家协会的副主席。他留存了许多襄樊的老照片。释贵明先生用了三天的时间,带着我走遍了襄阳的老城,以及樊城的大街小巷。在一些标志性的地方,他总要拿出老照片,向我们展示襄阳的今昔对比。或许是记者出身的缘故,释贵明先生很会讲故事:

有一次我到邮局去采访,到了分拣的地方,问:“你们这些信怎么没发出?”邮递员说都是“死信”。我拿了一封信一看,恰好是我的一位邻居的,写的是“邮:襄阳武昌馆后鲁玉和收。”鲁玉和是我们家附近的一位邻居。我说这个信为什么收不到,他说:“这个信我们以为是襄阳县的,就把这封信打到襄阳县,襄阳县说查无此人,又打回来,我们又送到襄阳城分局,也找不到。”因为他们搞不清襄阳和樊城的关系,认为襄阳是指襄阳城和襄阳县,我说襄阳是个大区划,武昌会馆是襄阳的一个会馆,他住在武昌会馆后面。因为是台湾来的一封信,所以可能不知道襄阳的变化,试图以信件的方式和家人取得联系。我把信拿回去给我妈妈,我妈妈找到这个老太太以后,老太太掉眼泪,改过来以后对很多海外的还有中国台湾、香港的人……都好,因为是老年人,老地名在他头脑中根深蒂固,写的是繁体字、老地名,造成现在这些投递员出现误差是正常现象。

像每一个襄阳人一样,讲起襄阳故事,释贵明先生的自豪感,洋溢满满:

襄阳人释贵明向记者讲述老照片的故事。

全唐诗中有250多首专门写襄阳的,而且我查了查,其中有50多首标题中就有襄阳。李白、杜甫、王维,都是些有名的诗人。李白写襄阳歌:“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这两句诗勾画了一个风俗画。杜甫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勾画了一个旅行路线,现在好多旅行社将之当作旅行路线来推广。王维写的“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写了襄阳的自然环境,襄阳人的好客彪悍。250多首都是名家的诗歌,是金钱买不来的。

看台西、台中,刘表战死的地方,凤翎关,樊城的水淹七军……樊城的资源别人没有,这些资源挂的是襄阳两字,变成襄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春风送暖到襄阳”,把襄阳改过来以后,安徽省黄梅剧团专门来祝贺我们襄阳,冯淑珍出来唱这一句,全场鼓掌,这说明老百姓对换成襄阳是很欢迎的。有人提议在城墙上立黄蓉拉弓像。甚至有人提议要在公园立黄蓉的雕像,这个国际的影响很大,黄蓉郭靖守襄阳就是以襄阳战争为素材写的这一部小说。如果把这些东西隔断,写个襄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采访中,当地的老一辈儿文化人,津津有味地讲着襄阳的历史,颇为得意地叙述着襄樊改回襄阳有多么成功,多么重要。

但对于很多年轻人而言,与人聊起故乡,他们还是襄樊人,他们乐于见到改回襄阳,但这也不妨碍他们怀念襄樊。比如在襄阳古城里开着一家音乐棚的90后小伙子刘云飞,他的一番话,其实更能代表年轻的襄阳人的想法:

我觉得有好也有坏,一方面襄樊用了六十年了,从1949年到现在,这里有两三代人对襄樊有种不可磨灭的印象,襄樊更能代表一种地道的感觉,但是襄阳是来自于武侠剧中的,更容易吸引全国各地的人来这,更有历史的厚重感。就是本地人分不清襄阳和襄樊,因为这两个都是蛮重要的。逢年过节回来都要到一些经常到的地方走走,吃吃牛肉面,这些东西让我们觉得并没有出去,是因为家乡有这些让我们眷念。当然最终他们留在那些地方,他们思念的是襄阳的牛肉面、古城墙、汉江,把这些元素写在这个歌里其实已经是六十多年了嘛,几代人的记忆了。其实说影响,无非是地名换了一下地图上名称换了一下,事实上我们平时还是乐意说回襄樊。有时候说不是改名了嘛,那就说回襄阳吧,但时间长了都说回襄阳吧。这是逐渐地,可能也要经过几代人,才能再把这个襄阳的记忆像襄樊一样烙在记忆里面。

是啊,故乡有它独特的历史、文化以及命运,而地名,就是这一切的载体。早在十五年前,著名作家冯骥才就曾经发表文章《地名的意义》,他说:“历史街区大片铲去,地名便成了一息尚存的历史。倘再将地名删去,历史便会彻底荡然一空。我们早晚会感到这种文化的失落。”可是,频繁变换的故乡之名,在一定程度上,也会加深我们在现有文明冲击之下,本就茫然的归属感。喧嚣之中,何处是故乡?

肖 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