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变的村落生活

第一章 流变的村落生活

文祖街道地处鲁中丘陵地区,西北部是鲁北平原的边缘,地势南高北低。位于文祖街道南端的三德范村处在山地、丘陵与平原交错的过渡地带。因是山地丘陵地貌,文祖街道境内的大部分地区水资源十分匮乏,地下水平均深度达200米。全街道二三十个自然村,普遍存在缺水问题。只有少数村庄,如东张村、朱公泉村、大寨村等,因山坡堆积和植被繁茂,多山泉水,生活饮水基本能得到保障。不过有一利则有一弊,山泉水富裕的村落,往往可耕地面积少且土质更加贫瘠。

从文祖街道往东越过九顶山、胡山是章丘区官庄街道,往西南越过锦屏山是垛庄镇,西北部连接着曾经同样以煤炭产业发达著称的埠村街道,往北30公里则是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成为章丘县政府所在地的明水街道办事处,其被乡民们俗称为“明水”或“县城”,它是三德范和周边村庄的乡民在日常生活中置办大件生产、生活用品以及春节扮玩活动中最容易打交道的地方。文祖、官庄、埠村、明水这些乡镇级别的基层行政设置,从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随着城镇化进程,先后更名为“街道办事处”。不过老百姓因循旧例,一般在日常生活中不会称呼它们啰唆的后缀,大多以“文祖”“明水”简称之。

在今天,如果需要远行,三德范人就在村北最近的公交站——废弃的村办企业“机械厂”等候约半小时一个班次的公交车。如果顺利的话,转乘一次或两次公交车,在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就可以到达省会济南。不过,比起济南,三德范的村民更愿意乘车到村落正北方的老县城所在地明水去办事。根据大部分村民的生活经验,公共交通的明显改善和消费水平的普遍提高不过才十几年的时间,所以20世纪90年代以前所谓的进城“办事”也主要是“看大病”或“买大件”。有趣的是,无论是集市、超市、饭店,还是诊所、药店、信用社、银行,甚至幼儿园、小学、初中,在三德范村几乎一应俱全。因此,这个镶嵌在山谷和田野之间、远望并不出奇的村落多少带着些自给自足的“大户人家”的气派。

如果必须远行,村民们一般选择往正北方向,因为村落的东、西两侧都是山地,而往南穿过青野、黑峪、大寨等村,随着地势渐高,就会进入一片更为陡峭崎岖的地区——济南市莱芜区雪野镇。雪野和三德范所在的文祖虽然相隔不远,但是分属莱芜和章丘两个不同的区。两地的村民隔山而望,水土、物产、方言、习俗等都有明显的差异。因此,虽然三德范村域内的“老章莱路”和建成于1990年的省级干线公路S242线先后成为章丘通往莱芜的必经之路,但除了必要的商贸活动,一岭之隔的两地群众很少往来。

在章丘地区,20世纪30年代以来,由于不断增长的人口数量和广袤的村域面积,三德范村一直是公认的“第一大村”。20世纪90年代末,在附近的大寨、青野等村分别以运输业、建筑业崛起之前,三德范村还是章丘南部首屈一指的“富裕村”“文化村”。时至今日,三德范人的村落生活在大部分时间里其实是一种波澜不惊的宁静状态。2000年前后,曾经喧嚣一时围绕煤矿开采兴起的十几家村办企业陆续破产、倒闭、清理。附近以建筑、运输等行业为主的青野、大寨等村异军突起,并在很短的时间内代替了三德范村曾长期占有的富裕身份。从此,以下井挖煤为“祖业”的三德范人不得不走出村落:五六十岁的村民大部分选择在本地找一份在建筑工地做“小工”的工作,因为这样不耽误管理地里的庄稼;小部分习惯了“祖业”又无一技之长的中年人则选择到山西、内蒙古,甚至东北三省、云南等矿区继续从事井下作业;村内的青壮年妇女则大多选择在附近的电子厂、缝纫厂或者其他劳动强度不高的私营企业上班。

因为计划生育政策和外迁因素,村内的孩子变得越来越少,但是清晨和傍晚仍能看到背着书包从玄帝阁一侧的齐家巷往返学校的学生身影。因此,清晨和傍晚就成了三德范一天比较热闹的时刻。每当此时,电瓶车、摩托车和小汽车络绎不绝地穿梭在道路上,它们载着各自的主人游走在城乡之间,在让白天的村落显得异常宁静的同时,也把傍晚后坚持跳广场舞的人群映衬得更有动感和活力。除了为生活奔波的青壮年,构成村落日常生活主体的是那些不能再“下大力气”的七八十岁的老人。田间地头以外,他们习惯三三两两地聚集在街头巷尾“拉呱”。巷道交叉口和村落中央的玄帝阁是老人们最爱凑一堆“拉呱”的地方。除了“拉呱”,每逢农历三、八“去赶集”就成了乡民们主要的能见面交流的机会。相较而言,迟暮之年的老人是全村拥有闲暇时间最多的人。他们除了要承担起照看孙辈起居生活的任务,每条巷道居民的生老病死也要由以部分老人为骨干组成的红白理事会来主持、操办各类仪礼。每条巷道有威望的老人还是村庄公共事务的参与者和执行者——以他们为核心,由各条巷道代表组成的20多位老人不定期地被召集起来在管理区开会,并对本村的文化建设、工程建设、殡葬改革和土地流动等公共事务发表看法。作为固定工作,他们中的骨干成员每周还要拿着“计分表”检查村内的环境卫生。就这样,流动的青壮年、孩子和守在村内的老人构成了这个山村日常生活的全部。平心而论,这个外人看起来波澜不惊、平淡无奇的鲁中村落并非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山村。除前述经济和人口优势,三德范村扮玩活动的代表性表演形式“芯子”更是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近年来,这个村落更是先后被评为省级和国家级“传统村落”等。总之,用老百姓的话来总结,就是“我们村是上过中央电视台的古村”。

社会光环之外,三德范村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短短几十年间也逐渐被一种“陌生化”效应包裹起来。如乡民之间人际关系的纽带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变得松弛,家族内部也常因外出务工而使彼此的关联性大大降低,乡民们普遍存在着日常生活的冷寂感和孤独感。在家庭财富不断增长和物质生活逐年改善的同时,乡民的幸福感却在逐渐降低。身体疾病、意外事故,以及为儿孙在“撤市划区”的老县城买一套“一天一个价”的商品房成为压在大部分人胸口的石头。换言之,作为一个从人口和庄域都可以算得上是大庄的村落,所有可能引发人心涣散、生活无趣和文化乏味的问题都会是引爆村落内部多种矛盾和激烈冲突的定时炸弹。但是,集体感和凝聚力弱化状态下的三德范村并没有走向社会矛盾丛生、上访户不断、刑事民事案件频发的局面。恰恰相反,在一定层面上,作为整体的三德范村仍旧保持着较强的向心力和“社会向心空间”——这种判断和认识在田野调查中可以从大部分村民流露出的心态和语气里得到证实。如在其他村庄可能寸步难行的“拆违拆建”,在这个涉及面较广的村落执行得却尤其顺畅。

当然,作为泉城济南城边村的三德范,在很大程度上也面临着“村落终结”的危险,城市化和城边村所导致的问题在这里同样存在。是什么力量始终延续并维持着这样一个“地域中心”的文化个性?是什么因素让这样一个在日常生活里看起来离散的村庄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公共秩序?又是什么原因让这样一个偏居大山深处的乡村延续着集体行动的机制?无论得出何种答案,我们的讨论都应当从三德范人所处的生活世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