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叙

世傳《鄧析子》二篇，其中言天於人無厚，君於民無厚，父於子無厚，兄於弟無厚。勢者君之輿，威者君之策。則其旨同於申韓。言令煩則民詐，政擾則民不定。心欲安静，慮欲深遠。則其旨同於黄老。籀其辭趣，亦不一揆，而要其歸主於正辭以一辯，斷法以齊民。故曰辯説，非所聽也；虚言向，非所應也；無益亂；非舉也。故談者别殊類使不相害，序異端使不相亂。諭志通意，非務相乖也。若飾詞以相亂，匿詞以相移，非古之辯也，此正辭以一辯也。又曰治之法，莫大於私不行；君之功，莫大於使民不争。今也立法而行私與法争，其亂也甚於無法；立君而尊賢與君争，其亂也甚於無君。故有道之國，法立則私善不行，君立而賢者不尊。民一於君，事斷於法，此斷法以齊民也。由黄老而爲申韓，鄧析實筦其樞，蓋刑名之鼻祖也。大抵刑名之學，要在形名參同。刑者形也，著其事狀也；名者命也，命其事物也。《管子·七法》名也句注：“名者，所以命事也。”今按鄧析書曰：“無形者有形之本；無聲者有聲之母。循名責實，實之極也；按實定名，名之極也。參以相平，轉而相成，故得之形名。”此形名參同之説也，原不限於言刑法。而後世刑法圖籍之編纂，乃以此爲幟墨。世傳《唐律》、《清律》，冠以名例，暫行民律刑律，弁以總則。命事物以定名，名之事也。鄧析書所謂按實定名，名之極也。《唐律》名例之後，次以衞禁、職制、户婚、廐庫、擅興、賊盜、鬬訟、詐僞、雜律、捕亡、斷獄等篇。《清律》名例之後，次以吏、户、禮、兵、刑、工諸律。而暫行民刑兩律，則總則之後，詳以分則。著事狀以論形，刑之事也。鄧析書所謂“循名責實，實之極也”。而推本言之，則曰“無形者有形之本，無聲者有聲之母”。太史公論道者所謂“其術以虚無爲本者也”，此刑名所以原於道德也。《荀子·不苟篇》曰：“山淵平，天地比；齊、秦襲；入乎耳，出乎口；鉤有鬚，卵有毛。是説之難持者也，而惠施、鄧析能之。”又以好治怪説，玩琦辭，與惠施並非。今鄧析書皆不詳，知佚説多矣。

余覩《鄧析子》三本：一涵芬樓景印江南圖書館藏明初刊本；一中華書局翻印金山錢熙祚指海本，有校記；一湖北崇文官書局刻百子全書本。而唐馬總《意林》、清馬驌《繹史》，於鄧析書亦有采獵。涵芬樓景明初刊本，“敬”字、“慎”字缺筆，知亦翻宋本，遂據指海本以爲主。而它本異同，旁及二馬所采，讎記於册，乃知錢校亦未盡善。《無厚篇》“周公誅管蔡，此於弟無厚也。”兩句，它本及馬驌引皆有之，而指海本無。不知校補，它可知矣。又以二馬鉤提未得玄要，汰蕪存英，支分節解，而爲提要以附於篇云。

中華人民造國之二十年一月二十一日，無錫錢基博叙於光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