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旅行:寻找“极乐之境”

第十一章 独自旅行:寻找“极乐之境”

周二早晨6点,我登上了开往斯坦斯特德的火车。天还没亮,外面一片漆黑,我已经不记得我上一次在太阳出来之前起床是什么时候了。

我在火车上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撕开上星期收到的信,里面有一张手写的纸条。

杰茜卡:

你好!

请拥抱未知。

祝玩得开心。

萨拉(Sarah)

我和这个萨拉以前从未谋面,彼此完全不认识,我只知道是她决定了我今天的去向。我要离开脚下这片土地,落脚在欧洲的某个地方,剩下的只有萨拉知道。

信封里有张纸条,告诉我早上6点30分前到达机场,我将在那里登上前往未知世界的飞机。

这像极了一个忙忙碌碌的普通人拿到了超级英雄的剧本:某天突然收到一张来路不明的纸条,然后开始打怪升级,拯救世界。纸条上往往会写:“你被召唤而来,你别无他选,使命必达……”我迫切地希望我的使命不要令我太痛苦。

早上6点30分,我的目的地即将被解锁。我要做的就是把封在第二个信封里的密码刮出来,把它输入手机,然后一切未知都会被徐徐揭开。在去往斯坦斯特德的火车上,我望着窗外,看着太阳慢慢在伦敦升起,等待着时间嘀嗒嘀嗒地走完。我会降落在一个像博洛尼亚那样的新城市,吃上一大盘意大利面,骑上一辆橙色的韦士柏(Vespa)牌摩托车吗?我会喝上一杯浓郁的咖啡,在斯德哥尔摩的海边漫步吗?还是说我要去探索马德里的后街?

6点28分。即使在最后的两分钟里,可能性仍然是无限的。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不过,我寻找的不只是某个新地方,更是一种感觉、一种存在的状态。那种不可思议的瞬间,你没法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会遇见谁,他们会带你去向何方。在这种状态下,一切都在流动,每一个未知的惊喜都在熠熠闪光,新的朋友即将到来,奇异的冒险即将开启。我的邻居汉娜(兴许是未来最好的朋友?)告诉我,她把我要找的东西称作“极乐之境”。有时运气好,你在家门口就会坠入“极乐之境”(不是那个音乐剧),而当你身处异国他乡时,就更容易走进这个美妙地带。

6点29分。在我们短暂的生命中,什么时候才有闲暇去冒险呢?几乎没有。

在假期里,我们会下榻口碑不错的酒店,去猫途鹰(TripAdvisor)上评级不错的餐厅吃饭,去参观Instagram上标签最多的地方。每个旅游胜地都会有一个标准化的模板——人们离开家去寻找新的冒险,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和认识的人享受着雷同的假期,哪怕从不同的地方跳进海里的照片的角度和构图也一模一样。

这种假期没有新意,缺乏神秘,更不会有什么“极乐之境”。此时,我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我不能用社交媒体,不能查询旅游攻略,仅凭对陌生人的洞察力和善意开启我的旅程。我对此充满期待。

我的目的地将在60秒之后解锁,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几小时后,我就可以在奥斯陆观看一支斯堪的纳维亚独立乐队的演出,在波尔多的一个露台上和一个名叫杰勒德(Gerard)的酿酒师一起品鉴红酒,叼着一根木棍在阿姆斯特丹的运河边漫步。

6点30分,吉时已到。我在口袋里找到一枚20便士(Penny)[1]的硬币,把纸上的涂层划掉,密码显现。我输入手机,屏幕上的倒计时开始闪烁:

5、4、3、2、1……

我屏住呼吸,紧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的秘密目的地即将揭晓:匈牙利的布达佩斯。

哦!好吧。

每次旅行之前,我总是计划过度。对有些人来说,所谓内向就是自己想得太多,过于谨小慎微,却不向别人敞开心扉。这意味着更低频次的自主冒险,更多冗杂的电子表格,以及源源不断的计划,甚至计划中的计划。

因此,我决定开启一次真正的未知之旅。没有旅行指南,没有网络上的建议,没有Instagram搜索。我将全程听从沿途遇到的人的建议,以开放的心态拥抱一片全新的异国土地。

“谜底”揭开的瞬间,印证了为什么很多揭秘节目会给人虎头蛇尾之感。我去过布达佩斯,那次我父母乘船游览完多瑙河上岸时,我和他们迎头相遇。

以下是我对布达佩斯的全部记忆:

1)站在城堡里眺望到的城市胜景;

2)一个叫作“恐怖之屋”的博物馆,里面萦绕着纳粹和苏联的噩梦;

3)皱着眉头的当地人;

4)菜炖牛肉。

那已经是7年前的事了。布达佩斯是不错,但我并不是很喜欢。我不太记得个中缘由,也不确定我是否还想再去——而此时我恰恰在故地重游的路上。为我预订这次旅行的公司叫Srprs.me[2],意思就像是“让我大吃一惊(Surprise Me)”。嗯,这绝对是一个惊喜——尤其是因为我永远不会预订一个需要我在早上6点30分之前到达斯坦斯特德机场的假日航班。

当你在Srprs.me的官网上预订你的假期时,你可以优先排除掉3个城市。我选了慕尼黑,因为我刚刚去过那里参加婚礼;第二个是巴塞罗那,因为我了解到当地居民正在抗议旅游业的过度开发;还有马赛,因为几周前在一次社交活动上,我遇到的一位女士神神叨叨地告诉我,她在那里被下了药,然后说:“没事……我还好。但千万别去马赛!”她就像一个精神错乱的教母,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一边手里攥着一杯普罗塞克葡萄酒,一边还语重心长地给我建议。我倒是对她深信不疑。

我支付了220英镑,网站承诺他们会负责住宿和机票。出发前一周,他们给我发了天气预报,这样我就知道该带些什么了。我要为这场“惊喜”不断的冒险做足准备。

Srprs.me,一切准备就绪,你就好好让我“惊喜”吧。

我爸妈坚信Srprs.me实际上从事的是以营利为目的的绑架行动。某些白痴(这里特指我自己)会支付一笔费用,本质上是在出资绑架自己,就像利亚姆·尼森(Liam Neeson)主演的电影《飓风营救》(Taken)拍的那样,我心甘情愿地登上飞机,把东西拾掇得齐齐整整,然后下了飞机,投入绑匪的怀抱,还不忘大声喊:“我在这儿!”

这样的“惊喜”的确让我有点猝不及防。

此刻我在机场该做点什么呢?我不能买旅游手册,因为这有违规则。

我径直走向免税店的香水区,在手腕上喷上香奈儿的“邂逅”香水,煞有介事地邀请好运加入我的冒险中来。我在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海蓝之谜”,因为那玩意儿实在太贵了。尽管它不是冒险的一部分,但我愿意坐飞机的时候带着我吹弹可破的少女般的肌肤。接着我又把科颜氏的润肤露擦在手上,毕竟飞机上非常干燥。好了,万事俱备。

布达佩斯。嗯,那然后呢……

我住的旅馆房间很少,但房间都很干净,每间房都有一个大窗户,宽敞透亮,还配备了一个迷你冰箱。我带了一件华贵的拖地长裙,因为我想象着会去罗马看意大利歌剧;还带了一套白色比基尼,以防我需要在圣塞巴斯蒂安的海滩上晒太阳或是潜入爱琴海中。我放下行李,整理好今天所需的物品:一些匈牙利的现金,一件黑色的泳衣(难不成我想在多瑙河游个泳?),一瓶水。一切准备妥当。

我走到门口去开门,结果和门把手展开了激烈的搏斗。我试着转动钥匙,但它纹丝不动。好了,我被锁住了。我出不去了。我又暴躁地扭动钥匙。好了,这下它卡住了。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了。我开始冒汗,喉咙里仿佛有一种窒息的叫喊。

这下我爸妈的话应验了。我被自己绑架了。

我跑到房间的电话旁,给前台打了电话。

“救命!我被锁在房间里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你在房间里面还是在房间外面?”电话那头的人备受煎熬地问道。

“里面。”老兄,我不在里面,怎么给你打电话呢?

他甚至没有掩饰自己沉重的叹息。

“我会派女服务员把你放出去的。”他说。

几分钟后,一个满头问号的女服务员将我解救了出去。她努力向我展示如何正确使用钥匙,我模仿她比画着,表示自己已经学会了(感谢你,我上过的即兴表演课)。但不得不说,那真是一把很黏的锁。

她走到外面,演示性地把我锁在房间里,想测试我是否真的学会了。果不其然,我又被卡住了。

当我第二次被释放时,我立即收拾东西去换了个房间。

再来一次。我背起背包,收起护照,系紧鞋带,把头发扎成马尾。

如果我想有一次成功的旅行经历,我就得假装自己是贾森·伯恩(Jason Bourne)[3],带着任务冲进一座城市。唯一不同的是贾森不太喜欢交朋友。他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为自己的使命奔波。也许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但它在此刻对安慰自己挺有效。

我突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接下来去哪儿?我可以去任何地方!

我看了眼手机,看到了我的旅行导师查尔斯(Charles)发来的信息。

大约15年前,查尔斯曾担任萨姆为期两周的美国之旅的导游,从那时起他们就一直是朋友。

他曾多次带领团队遍游美国,从齐整的家庭旅行团,到醉醺醺的单身团,再到全是澳大利亚人的巴士旅行团,他一直保持着带队零伤亡的纪录。尽管团里有很多成员借着酒力,无所不用其极地做一些令人大跌眼镜的蠢事,比如在新奥尔良偷枪。

他走遍了美国的50个州,足迹遍及东南亚、南美,还去过印度和澳大利亚。

但这些都不是我选择查尔斯做我的导师的原因,我对他的神秘能力更感兴趣。你看,查尔斯几乎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撞进“极乐之境”;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承认自己有多幸运的人。他总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雨真的不会下在我身上。”他也遭遇过不测,却总能化险为夷,甚至还会有新的收获,比如他一路上结交了15个最好的朋友,友谊一直延续至今。他曾忘带自己的护照,却依旧能顺利起飞,就这样一路打怪升级,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要长时间听查尔斯讲话而不嫉妒他是很难的。因为他善解人意,又非常可爱,但他又过于优秀,导致你对他总是爱恨交加。他甚至看起来长得有点像本·福格尔(Ben Fogle)[4]。毋庸讳言,他是一个外向的人,我们天生迥然不同。

前不久我们在伦敦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我告诉查尔斯,我的任务是不用手机,不看旅游攻略,出去认识陌生人并和他们交朋友。他对此表示有些担心。

“这在10年前是可行的。”他说,“但现在一切都变了。在我以前的旅游团里,一起玩的人会成为好朋友。现在,即使人们去了酒吧都只知道用手机和交友软件上的人聊天。”

我一直害怕这个。

“现在要认识一个人比以前难多了,以前我可以在旅馆或酒吧里轻轻松松就做到。”

“你很擅长是吗?”

“我简直是个交友小天才。”查尔斯说。

他的确是在陈述事实:查尔斯是个迷人精(魅力吸铁石),是房间里最最有趣的人,谁见到他都会忍不住想驶入他的轨道,和他保持同一频率。

“所以你会孤身一人在异国的酒吧里结识新朋友?”

“绝对。”

“你不怕他们谋财害命吗?”

查尔斯正在喝第二杯酒,差点喷出来。他看着我说:“不怕啊。”“真的从来没有怕过?”我问。

“我身上从来没有‘害怕’这种东西。而你……身上全都是。”他指着我说。

我沉默良久,陷入思考。

“杰丝,我从来没有想过别人会是杀人犯。”

那是因为你是个男人。显然我的想法有些阴暗。

“我一天会想上10次。”我说。

“这可能就是你不善于与人打交道的原因。”他说,“你不能一边这样想,还一边指望交到朋友。”

“如果最后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或是在冒险中失败了怎么办?”我问。

“没有失败。”查尔斯说,“要么做,要么不做。”我的“尤达”大师早有此言。

基于上述原因,我预订了我的这次旅行。我的脑海里循环播放着我独自旅行时可能会遇到的九九八十一难:你小便时谁帮你拿包?要是你没有看到正确的火车站标志怎么办?要是你的钱包被偷了,谁会救你一命?要是你生病了,该怎么办?要是……?要是……?要是……?查尔斯的短信是这样说的:

记住!拥抱未知,选择你的回应,自定义你的晴天和雨天。

“选择你的回应”,查尔斯的意思是我们可以通过改变自己的态度来改变一个不太理想的现状。这恰恰是我不擅长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指望我自定义天气的。

我扫视着布达佩斯的街道,完全不知所措。没错,我的确需要拥抱未知,但我也不想就这么径直走进一片杂乱无章的郊区,或者直接掉到黑魆魆的井底。我转过身去,问站在旅馆服务台后的加博尔(Gabor)我应该往哪个方向走,他用手指着前门的外面。

“去哪都是走那个方向。”他说。

这一天阳光明媚,天空一片蔚蓝。我走着走着,看到了一个歌剧院的标志。歌剧!我终于可以去看歌剧了!意大利歌剧什么的不需要了,我有匈牙利歌剧!

但当我走近这幢建筑时,我看到有脚手架环绕在它周围。一块指示牌上写着:“这里部分关闭。”在入口处的亭子里,一位男士告诉我今天没有表演,但我仍然可以进去参观。

我走到歌剧院的入口,一边排队买票,一边欣赏天花板上的金制镶边、彩色壁画和枝形吊灯。售票处的人向我问好。

“你好!有什么能帮你?需要两张票吗?”

我转过身,一个40多岁的亚裔男人站在我身后。

“哦,我们不是一起的。”我说。

付了票钱之后,等那个亚裔男人买完他的票,我转向他。

“你从哪儿来呀?你也是一个人旅行吗?”我问他,搞不准这个人会成为我未来最好的朋友。

“我来自婆罗洲(Borneo)[5]。”他说完,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从他身边钻了出来,“这是我的家人。”

那个女人恶狠狠地看着我。

真棒。我在一个马来西亚男人的妻子面前和他搭讪。

这算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陌生人。

我环顾四周,看到越来越多的游客戴着千奇百怪的帽子、提着各式各样的行李包走进来,他们是跟团来的,正在集合。

现在是下午3点,我今天滴水未进。我不想待在这里。

我想看的是歌剧,并不想参加这次人挤人的参观活动。

我的这趟旅行是想取悦谁呢?答案是我自己。所以我做出了回应,把票扔进了垃圾箱。

“请问这里有可以吃饭的地方吗?”我拦下两个陌生人,他们似乎对我提出的问题感到困惑。我心灰意冷,干脆走到一个问讯处,问站在那里的一个20多岁的匈牙利小伙子。“请不要告诉游客往哪个方向走,而是回答,此时此刻,你会去哪里吃午饭?”他拿出一张地图,指给我看一个叫Október 6(一家餐馆的名字)的地方。我朝那个方向走去,在第一家餐馆停了下来,每张桌子上都摆着红白相间的桌布和几罐红辣椒。在这家空无一人的餐馆里,我吃了一顿齁咸的饭,里面有酱猪肉和红辣椒,薯条也都潮了。吃完后,我穿过这座城市,瞻仰着壮观的文艺复兴时期和巴洛克时期的建筑。

我独自一人游荡着,突然想起心理学家尼克说过的话:“没有人会主动挥手,但所有人都会回应你的挥手。”我开始对路过的人微笑,却没有人回我微笑。

我很困惑,于是在谷歌上搜索匈牙利的统计数据(严格意义上说,我并没有作弊——我不是在寻找旅游小贴士,只是出于兴趣研究一下当地人)。我登录进一个国际排名系统,比较了80个国家中的65个国家的属性。在1~10分的“有趣”评分中,匈牙利人的得分为1.6分,意大利人得了9.1分。(英国人得4.2分。)所以可能不只是我觉得这里的人无趣。在一家店里,我看见镜子中的自己愁眉不展。就我而言,我现在有打0分的冲动。

虽然眼前的建筑美轮美奂,但我觉得这一切都遥不可及:要么宏大,要么雄伟,要么空空如也。通常情况下,我会去博物馆或画廊,但那并不是结识新朋友的好方法。对我来说,“认识人”才是寻找“极乐之境”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现在还不到晚上7点,我的眼神就已经逐渐变得呆滞。因为我昨晚没睡,我的眼睛现在没法保持睁开的状态。我决定步行回酒店,大睡一觉后重整旗鼓。

我睡着了,12个小时后才醒来。现在是早晨7点30分。

我决不能告诉查尔斯我在布达佩斯的第一天是睡着度过的。我收拾了一下装日用品的背包,想要补救一下这个假期,以及我自己。

当我从咖啡师那里得到去浴场的路线后,我朝多瑙河走去。我穿过了桥,微风轻拂着我的头发。当我抵达盖勒特浴场(Gellert Baths)时,我立刻爱上了这片新艺术派的建筑:铺着瓷砖的拱廊和彩绘的穹顶。

在更衣室里,我换上了黑色连身衣和人字拖(无论目的地是哪里,人字拖总是必要的)。我把衣服塞进储物柜,四处看了看。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要和其他人一起去洗澡……?那不就是……游泳吗?

本来我就打算去匈牙利游泳的。而且,我一直在心里管它叫“匈牙利亚”,因为我曾经有一个来自保加利亚的室友。

我跟随着其他的游泳者爬上了通向室外的楼梯,发现了一个豪华的蓝色泳池,池壁上贴着五颜六色的马赛克瓷砖。泳池周围树木掩映——因为时值夏末,将要入秋,树叶开始呈现出橘黄和金色的迹象。

这里美得惊艳。我小心翼翼地爬进水里。天气暖和,但不热。我就像游在子宫里一样自在。游泳池里只有零星的几个人。我惊奇地甩了甩头——发现这样一块宝地实属意外,一种久违的快乐涌上心头。

我放松身体,沿着泳池的长边游了过去。我漂浮在水面上,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周围皇家般的胜景尽收眼底。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很是温暖,微风拂过,仿佛在和我亲近。我缓缓睁开眼睛,蓝色的天空纤尘不染,树上橘黄色的叶子偶尔会飘下来,落在水面上像是一艘艘小船,随风摇曳。

我真的好快乐。我以前很讨厌没有计划且还要独自旅行的想法,但我现在身处异国,一个人好不快活。不知怎的,我感觉自己仿佛在一个巨大的浴缸里漂浮着,凝望着匈牙利的天空,我的身心都从日常的琐碎中挣脱出来,得到了百分百的自由。那些密密麻麻的电子表格、无聊且缥缈的5年计划,以及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行程安排,此时此刻全都被抛诸脑后。我终于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了一丝冒险的乐趣。

游完泳后,我四处闲逛,探索周围的环境,看到一排人进入了一块木制的大门里面。啊,是我的老朋友,桑拿!外面有些凉意,所以我决定进去暖和一下。当我走进桑拿室时,眼前一片漆黑,黑暗得令人有些不安。

走进一个满是陌生人的房间总是会令人尴尬——但当房间里的陌生人全都是50多岁的匈牙利半裸男性,而你穿着凹凸有致的泳衣走进来,他们齐刷刷地盯着你时,这就不是尴尬了,而是有些惊悚。

不过,我还进过比这更糟糕的房间。

我摊开毛巾坐下,热浪很快将我吞没。我倚在木条上,脑海里闪现了很多以前的画面:桑拿房的接待员,穿着黑色毛衣的我,以及为了减肥我试图把身上的水分烤干的场景。我环顾四周,打量着那些匈牙利人,试着不去想我如何才能在健身和减肥比赛中轻松击败他们。

相反,我想得更多的是,距离起点我已经走出了多远。我已不像上次蒸桑拿那样害怕和沮丧,此刻我处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如田园诗般的地方。谁能预想到会发生这些事呢?

最后我肚子叫了起来。换好衣服后,我就去找吃的了,我迫不及待想吃一块香甜可口的蛋糕。

我再次穿过多瑙河,四处晃荡,仿佛过去了好几个小时。没有目的地,随便找个地方停下来,是不可能的。最后,我来到了一个大广场,看到一个叫盖氏咖啡的咖啡馆。它和布达佩斯的很多建筑一样,很是宏伟,橱窗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蛋糕和闪闪发光的泡芙。

店里有高高的拱形天花板,豌豆绿色的点缀和落地窗壁龛,人造大理石地板和枝形吊灯。我挑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可以环视整个咖啡馆。我突然想起来:很久之前我和父母来过这里。我还问过旅馆的服务员在哪里可以找到当地最好吃的蛋糕,他告诉我们来这里。我现在就坐在7年前我们坐过的那张桌子的旁边。我点了店里最负盛名的蛋糕。

它是一块长方形的油酥松饼,上面是杏仁酱和几层黑色巧克力。

它看起来太好看了,吃了似乎有些暴殄天物。

但不吃的话,才是真的暴殄天物吧。

我咬了一口。

蛋糕很干,非常干,尝起来就像风干无味的无花果馅饼上淋了一层苦涩的巧克力。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这种蛋糕还很好吃。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低血糖使得我异常愤怒,不能自已。

这是一块蛋糕。蛋糕怎么能做成这样呢?你们匈牙利人搞什么玩意儿,蛋糕都做不好???

在《英国家庭烘焙大赛》(The Great British Bake Off)中,保罗·好莱坞(Paul Hollywood)有时会咬一小口那些“精美的杰作”,做个鬼脸,然后说:“你需要改进一下蛋糕的味道哦。”这时,我总会在屏幕前嘀咕:“这位大哥,你有没搞错啊,人家在规定的时间里做了一个那么精致的蛋糕,它的味道肯定很不错啊!”

现在我知道他是对的,就因为这份该死的、闪着光的、美得“不可方物”的蛋糕。

我的田园梦碎了一地。

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既羞耻又轻蔑地把蛋糕推到一边。

贾森·伯恩绝不会因为难吃的蛋糕而哭泣!贾森·伯恩从不哭泣。(其实他可以的,要怪只能怪他太有阳刚之气。)

尽管冒险精神指引我来到了这座城市,下午我也的确泡了澡,身心舒畅,但自从我来到这里,就再没有和任何人联系过,我倍感孤独。

这是一个奇怪的悖论。我非常想和人们一起出去玩,但是一想到和陌生人说话我就觉得胃疼。我原本以为摆脱了的羞怯感,现在又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卷土袭来。难道只有在伦敦的家中才能一点点地扩张我的舒适区吗?

我是不是并没有什么改变?

我听到一个声音,于是朝右边看了一眼。

在我旁边的角落里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蓄着络腮胡,留着一头卷曲的黑发。他正在用英语向服务员买单,但带着浓重的口音,两个人有些交流不畅。这是我出击的机会。

另外,我需要他的原始情报。

“嗨!”我对那个卷头发的男人说,“你点了什么?”

他拿起菜单,指着一张精美的香草冰淇淋图片。

“好吃吗?”我问。

“嗯,可好吃了!”他说。

“你从哪儿来?”

“希腊。”他告诉我。“你是来工作的吗?”他问道。我想我给人的感觉不像是“本地人”。

“不是,我是……我只是来玩的。”我说。这倒也不假。“那你到城里来干什么?”

“我是本周世界摔跤锦标赛的经理。”他告诉我。

棒极了!我要去看摔跤比赛!我很早之前就想去了!

但那个男人告诉我,比赛要在我飞回家后才开始。我还没来得及认真询问他为什么选择这份职业,他就起身离开了。

“保重!”他喊道,随即消失在门外。

我没有闷闷不乐。他走后我点了他推荐的泡芙松饼蛋糕。它看起来是那样的完美无瑕,像一件艺术品般精致,但我刚刚被骗过一次,心里还是有些提防。我用勺子舀了一小勺,尝了一口:咖啡味的奶油,夹杂着翻糖和波本香草的清香。蛋糕很可口,那个希腊人可算没有辜负我。他只在我生命中出现了短暂的一瞬,但他拯救了我的整个下午,满足了我对美味蛋糕的需求。我觉得我会一直记得他。

咖啡馆里的其他人都成双成对地坐着。我在伦敦的时候,独自一人在公共场合吃东西一般也无大碍,因为伦敦本身没有这种令人窒息的孤独感。此刻的孤独感是我两天没跟任何人联系而累积的结果。还因为当你想要消磨时间时,时间的流逝是不同的。在伦敦,我可以轻松地独处几天,反倒还能享受孤独。但在这里,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一切都让我无所适从。我的思绪四散,无处安定。

想起我在伦敦的时候,四处询问人们对孤独的感受,觉得孤独一旦被谈起,它就会打破咒印,永远消失。现在,我在东欧——孤独就像其他时候一样降临在我面前,再次将我捕获,撕扯着我。我顿感茫然,迷失在这铺天盖地的孤独感之中。

这个假期我没带任何书,这对我来说是第一次。因为我觉得自己不该把时间花在看书上——理论上在每个角落我都会遇上一群志趣相投的新朋友,他们会一下子点燃气氛,给每个人点上一杯龙舌兰酒,带我去某一座秘密花园,或是蹑手蹑脚地去偷别人家的船。但现实并非如此。这些人在哪里?为什么我还没找到他们?

猛然间,我意识到在我脑海里,我在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是多么想念我的父母,想更频繁地和他们见面;我想念萨姆,是他让我的每个周末都丰富多彩;我想念我散落在全世界的老朋友。我开始怀疑我最近所有的人生抉择,比如这次独自一人来布达佩斯的惊喜之旅。

尽管独处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但我喜欢的是自己能把控的独处方式。这一刻,我真的很希望萨姆,或是我的父母,或是雷切尔,甚至是之前聚会认识的朋友,能走进那扇门站在我的面前,跟我说一句:“嘿,好巧,你也在这里啊?”

这时我想起来了——我认识一个来自布达佩斯的人!我在伦敦的即兴表演班上认识的艾妮可。我还没来得及阻止自己,就给她发了短信,询问她有什么建议。我安慰自己这挺好的,这绝对不是作弊:她是当地“土著”,我是在一个即兴表演班上认识她的,当时我非常外向。这——绝对——不算——作弊。

她回我短信说:“你一定要去泽勒小餐馆(Zeller Bistro)吃饭啊!”

有了这个内行人的建议后,我重新振作起来,吃完了泡芙松饼蛋糕,穿过城市朝泽勒小餐馆走去。它正在远处,灯火通明。我告诉自己,今晚就试着找个人聊聊天。一个就好。你坚持这么做好几个月了,而且你经常顺风顺水,没出什么岔子。你甚至做过数据复盘,能证明这一点。你还采访过社会心理学家。你还上过各种各样的课。你现在已经全副武装,训练有素了。

你能做到的。

我快到时,发现到这家餐厅充满了浪漫的气息:装饰用的绿植从天花板上垂下,灯和蜡烛在桌子上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

我找了个位置坐下,服务员过来向我介绍店里的特色菜。正当我考虑点一例菌汤时,我听到旁边有人说:“我要来一份这个菌汤。”我向右边看,一个长得很像我的女人也在独自用餐。在她点了牛肉片后,我听出来她有美国口音。

点完菜,我端详着店里的蜡烛和植物。坐在我另一侧的一对夫妇手握着手,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满脸深情。还有一大群人在房间对面大声地笑着。他们中途停了一下,紧接着又爆发出一阵笑声。

我“磨刀霍霍”,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做好准备。

“嗨,你是哪里人呀?”我冲着坐在我旁边桌的女人喊道。

这一刻,我变成了我母亲的模样,开始疯狂搭讪了。一切就这样发生了,我被推到了孤独的悬崖边上,最终还是向它屈服了。那个女人吓了一跳,看了我一眼。

“芝加哥。”她说。

“你是一个人旅行吗?”我问。

“是啊。”她说完,拿起一片面包。我环顾餐厅四周,环顾人群,环顾那些浪漫的情侣。我可以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盯着我的手机看,也可以偷偷瞄她的手机。或者,我可以向她敞开怀抱。

“要不要一起用餐?”我指着我的桌子问。

“哦……好吧。”她说完,我才意识到我们近在咫尺。我把她置于这样的境地,她说“不”可能是更痛苦的选择。接下来的30秒是痛苦的尴尬时间,她把她的购物袋、她的盘子、她的饮料和她的钱包一股脑儿全都腾挪到我的桌子上。服务员在一旁默默看着。

她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

“我叫杰丝。”我站起来伸出手说道。

“我叫温迪。”她握着我的手说。

“我叫马克。”我们旁边的一个服务员插嘴说。

“我叫卢卡斯(Lukas)!”

另一个人紧接着说。

他们互相握手,相视大笑,然后击了个掌。这很酷。

温迪,我的晚餐伙伴(最好的新朋友?)正在独自一人游览布达佩斯,接着她会去维也纳,最后一站是巴伐利亚。她更喜欢独自旅行,因为过去与她同行的伙伴都没有探索美景和美食的欲望。我试着透过她的眼睛走进她的内心——独自旅行是罕见而珍贵的,她有足够的自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还很想问一句:“你会不会因为这种摧枯拉朽般的孤独感做一些事情,比如在蛋糕前哭泣?”但我和温迪刚刚谋面,这只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我正忙着把服务员给我端来的免费面包塞进嘴里,我就咽回刚想说的话了。接着我又狼吞虎咽地将排骨和土豆消灭干净,身心满足,这是我到这座城市以来吃的第一顿像样的饭。

温迪刚申请了医学院,我怀疑她就是我爸给我举的例子中那些别人家的孩子。眼前这位和我十分相像的“分身”,对布达佩斯简直了如指掌。

服务员把账单拿过来,说了一句:“你刚交了一个新朋友啊!我在这里是头一回见!”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味同嚼蜡的蛋糕和排山倒海的孤独感会把一个人逼成什么样。

艾妮可还向我推荐了一家酒吧,于是我邀请温迪和我一同前往。我们一边在老城区的古街上漫步,一边悠闲地聊着天。渐渐地,那种困扰了我一整天的孤独感消失了。在温迪的陪伴下,我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不再像蒲公英一样无根地飘荡,我感觉到了自己真切的存在。

这家酒吧更像是把10家酒吧合在了一起,两层的房间多得数不过来。每个房间都有不同种类的音乐——欧洲流行音乐、爵士乐、摇滚乐等。

Szimpla Kert是一家“废墟酒吧”,历史非常悠久,但给人的感觉并非如此。温迪坚持要点巴林卡(palinka),这是一种传统的匈牙利烈酒(原来这位朋友喜欢烈酒啊!)。酒保递给我们几杯颜色鲜亮的酒,我尝了一口后,便放下了手中的酒,酒精引起的灼热感瞬间爬上我的脸颊。我不禁打了个冷战,赶紧又点了一杯苹果酒。几种酒如此循环。

我和温迪在一个房间里漫步,一位女士正在钢琴上弹奏歌剧《猫》(Cats)里的歌曲《回忆》(Memory)。我们在一个破裂的浴缸边上坐下,对面是一群在抽水烟的欧洲人(我不清楚他们到底来自哪里,但男人们都留着长发,个个都是金发碧眼,看上去神气十足的样子)。他们身后破旧的废墙上是一些阴暗恐怖的装饰物:一个被斩首的娃娃玩具,一幅画中人物为一个12岁儿童的画像,锡制的盘子,儿童马桶座圈,几幅灰猫画,以及弹簧玩具。要是仔细看看,其实这些都还挺正常的。

坐在浴缸边上,温迪开始谈论起她在芝加哥的实验室做技术员的工作。听她说话,我对她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因为这个女人让我从孤独中走了出来,还陪我来了这个必须打卡的酒吧。

温迪还告诉我,她在纽约皇宫咖啡馆(New York Palace Café)吃过早餐,但她担心那对我来说太平淡无奇了。“因为你住在伦敦,所以你在‘宫殿’里吃饭肯定太家常了。”她说。

她说得没错,我们确实都是这样的。

我告诉她,一定得去盖勒特浴场,我在那个蓝色的室外游泳池里遇到了我从未料想过的幸福时刻。我一个人漂浮在树下,有点参禅悟道的意味。和在旅途中偶遇的人交换旅行心得简直不要太美好。

在去厕所的途中,我不小心闯进了男厕所,赶紧落荒而逃,然后撞上了一个英国男舞团。在逃离他们的时候,我又被另一群人推搡着进了一个房间,里面有一个女孩用早熟的嗓音唱着一首欧洲流行歌曲。

当我历尽险阻终于回到浴缸时,温迪说她准备回家了。我纠结是否应该继续待在外面,去结识一些新朋友,但我的手机电量告急,只剩下8%。如果手机没电,我就找不到回旅馆的路了。

晚上10点,在布达佩斯最热闹的酒吧,这难道不是冒险的最佳时间和最佳地点吗?没错,但这也是被人谋杀的最佳时间和最佳地点。尽管查尔斯曾苦口婆心劝过我不要这么想,但这种感觉还是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今年的确突破了很多,但我仍觉得晚上独自在酒吧里会很不自在。

回去的路上,我和温迪经过一个食品市场,我停下来买了一种传统的匈牙利小吃langos(一种油炸食品)。它其实就是一种可薄可厚的炸饼小吃,上面盖着厚厚的酸奶油和白奶酪。它看上去比我的脸还大。

我吃是因为我觉得我必须亲自品尝一下。这可是langos!这可是匈牙利的传统美食!温迪也对它赞不绝口。

不久,温迪就和我告别了。我祝她去维也纳的旅途一路顺风,她告诉我她会在Instagram上关注我。也许温迪不是我未来最好的朋友,但她绝对是一个你在异国他乡遇到的非常惹人喜欢的旅行盟友。

我孤零零地走在黑暗空旷的街道上,回到旅馆时,我格外清醒。白天我在这座城市漫步,经过一座座宏伟而又陌生的建筑时,我的内心愉悦而又喧闹,我不知道未来是否还会故地重游。

有那么大约10分钟的时间,我仿佛回到了我在北京的时候。那真是一段神奇的时光,我常常步行回家,生命中的太多事情都尘埃未定,都充满了未知。北京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令人神往:曲曲折折的巷子,高声叫卖的街头小贩,优哉游哉骑自行车的路人。

在你定居的城市里,你很难持续保持好奇心和幻想的状态。当然,在每天去超市的路上,你还是会时不时瞥见头顶的树已经开始枝繁叶茂了,正大肆宣扬它们旺盛的生命力;或者,你会欣喜于你的公寓附近开了一家你心心念念已久的咖啡馆,终于得以近水楼台。但除了这些,我们大部分的精力还是被困在了自己日常的忙碌里,很难留心生活中的细节。出国旅行等于重新启动了我们的大脑系统。

此刻,在布达佩斯,我终于抬起头来,驻足观赏我周围的风景。

6个小时后,我在旅馆里因为晚上吃下的炸饼而上吐下泻。

就在那儿,在布达佩斯的浴室地板上,我终于低头向自己承认,在布达佩斯从来没有过什么“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尽管有些的确是我的过错,但在布达佩斯的生活也太艰难了。她就像个美丽而冰冷的女主人。她威严、神秘、不苟言笑。她不知道沙拉是什么。她沉醉于沐浴。我有点被她吓到了。

我没法向她目送秋波,我没法吸引她、逗笑她、爱上她。

如今,我们时常谈论真实性,尤其在旅行方面。要想真正深入了解一个地方,你需要认识当地的土著。但我发现,我不能只是走进一家酒吧,找上一群匈牙利男人侃侃大山,更不能冒冒失失地闯入一个当地的讲座,听一些见闻。虽说我遇到的服务员都非常友善,但他们肯定不希望在当地的澡堂里被强迫当成亲密的朋友(或许他们是愿意的,只是我不知道,我可能不应该太彻底地调查这件事)。

在情景喜剧《善地》(The Good Place)(剧透预警,如果你还没看完第一季,请立即跳到下一段)中,死去的人物被告知他们在善地(天堂),而实际上他们身处恶地(地狱)。主人公埃莉诺(Eleanor)发现自己被骗,通常都是因为一些非常引人注目的线索。例如她不得不忍受来自自己“灵魂伴侣”长达3个小时的口语爵士乐。每当这种时刻,埃莉诺都会站起来惊愕地说:“啊,这原来是地狱!”

查尔斯说过:“选择你的回应。”到目前为止,我一直让自己对目的地有下意识的反应,而先入之见往往压倒了任何新的可能性。刚到布达佩斯,我就有失公允地将它当成了我之前待过的那个烂地方:乏善可陈的食物,不是特别友好的本地人,黑暗、血腥的历史。

第二天清晨,我走出旅馆,往右走而不是像昨天一样向左走。今天,布达佩斯将是一个“善地”。我可以的。

我在一家装修风格非常可爱的咖啡馆点了一杯咖啡。一个长相英俊的匈牙利男人为我服务。我对他微笑,他也对我微笑。

是啊,这么小小的动作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这一天我都感觉自己已焕然一新。我问他接下来有什么好的去处,他写下了赛切尼温泉浴场(Szechenyi Spa Baths)的地址。

从咖啡馆步行过去大约需要40分钟,我漫步在宁静的街道上,感受着街边不同的住宅区的活力。

当我到达浴场时,我看到了这座宏伟、庄严、黄色的高大建筑。院子里有几个室外浴缸,室内还有几十个。我的天,他们是真的很喜欢泡澡。

在泳池旁晃荡了一圈之后,我做了一个快速按摩。一位匈牙利妇女帮我揉了揉脖子。我从飞机上下来后,脖子就一直僵着,现在终于恢复了正常。我坐在一个酷热的蒸气房里,里面闻起来有股桉树的味道,感觉不赖。我打量着周围的人,虽然说他们大多数都是情侣,但严格来说我觉得自己更外向些。

我在室外泳池游完泳后,又在冒险进入地下天然矿泉浴之前蒸了个桑拿。

桑拿房里又黑又热,房间里的热气闻起来有点像臭鸡蛋味的屁。我试着忍受。

所以你学到了什么,杰丝?

有时候你不得不拥抱未知,去闻那些热屁。

我又潜回到室外的泳池,好把那股臭味冲洗掉。

头发湿了。我穿好衣服,又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直到打车去机场。

杰丝,你在布达佩斯都玩了些什么呀?

我洗了15次澡,漫无目的地走了50英里(Mile)[6]路,还因为吃了油炸食品而上吐下泻。你呢?

我泡过很多次澡,也认识了些新朋友,但我都巧妙地避开了“极乐之境”,或者说“极乐之境”巧妙地避开了我。也许你刻意去找的时候根本找不到。这或许就是这个地方的重要特征吧。

在候机室里,我的航班在登机显示屏上变红了。

航班延迟了好几个小时。

不。不不不。

我要是赶不上回家的末班火车,就得坐优步或出租车回家,估计凌晨3点才能到伦敦。

我在机场里搜寻潜在的住在伦敦东北部的人,疲惫和节俭把我的羞怯消除得一干二净。我迫切需要找个人一起搭车回家。经过几轮失败后,我找到了一个智利男子杰米(Jaime)。他指着一个离我的公寓只有3分钟路程的地址告诉我,他和朋友住在伦敦。我高兴得手舞足蹈。

这简直是匈牙利给我的奇迹。

杰米站起身,拿了瓶啤酒回来,坐在我旁边。

他告诉我,他在匈牙利和当地人一起工作,还向我介绍了鲜有游客知道的好的酒吧和秘密餐馆,以及全市各地的小地方会举办的现场音乐节。

“好吧,好吧,你现在说有点太晚了,杰米。”我一边嚼着玛尔斯巧克力,一边说,“你的见识现在对我来说没有用了。”曾经附着在我身上的羞怯都消失了。坦率地说,我已经克服了社交的恐惧。现在已是午夜时分,我身上仍然散发着浴缸里的氯气味(我从澡堂出来时没有冲干净,谢谢你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没有对我评头论足)。

绝望可以把人们联系在一起,但你没法操控它。幸运的是,绝望找到了我。

最后,登机口开放登机,我们朝它走去。在队列中,因为我实在太累了,护照从我的包里掉了4次。我和杰米各自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我很想重启这段旅程。我想再预订一个未知的目的地,并且我一定要指定那些工作人员给我安排一个美食超级好吃、当地人超级友好的地方。但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这是我作为一个成年人仍在学习的重要一课。这次“惊喜”之旅就这样结束了,这段日子过得非常真实,也许这就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吧。不要像彩排一样不当回事,别再抱怨炖牛肉,你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在伦敦着陆后,我们下了飞机,寒冷的雾气瞬间包裹着我,我挣扎着想穿上外套。我的包带松开了,我抬头一看,发现杰米正在门口等我。他跑过来帮我拿包,我终于费力地穿上了大衣。

有一种理论认为,要想在职场中生存,你需要一个柏拉图式的“工作妻子”或“工作丈夫”,他们能帮你安稳且舒适地度过每一天。同理我认为,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瑞安航空(Ryanair)[7]式的配偶”:一个面容姣好且态度友善的人会在登机口等你;当你的鞋带松开时会帮你拿外套;会告诉你护照在你的后裤兜里,提醒你30秒前你刚把它放在那里;当航班延误时,你可以义愤填膺地找他哭诉。这样的“配偶”可以在你买票的时候给你发一个。

我和杰米坐上优步,两人都困得神志不清。他开始絮絮叨叨列举一大堆城市(马德里、维也纳、布宜诺斯艾利斯),说他宁愿去一次惊喜之旅,也不愿去布达佩斯。我提醒他,如果我的“惊喜”之旅没有在布达佩斯降落,他现在就会一个人在国家快运(National Express)[8]的客车上。

当优步沿着北环线往前开的时候,他说关于这次旅行,想问我一个问题:“你会选《黑客帝国》(The Matrix)里的红色药丸还是蓝色药丸?蓝色药丸代表安全、幸福和有限的舒适,红色药丸则代表幻想、自由和不确定性。”我在黑暗中望着窗外的伦敦,杰米的问题加深了我的困意。

“安眠药。”我说。

司机把杰米送到他的朋友家,几分钟后,我回到公寓,凌晨4点给自己做了奶酪吐司,感觉好吃到爆炸。

对布达佩斯赞不绝口的大多数是新婚夫妇,他们会在惊叹哥特式和新古典主义建筑的同时手拉着手,吃上一碗美味的炖牛肉,喝上一杯可口的热巧克力茶,晚上乘船沿多瑙河吹风,然后在800针(Thread Count)[9]的床单上翻云覆雨,一宿无梦。但事实是,地点对于这些情侣来说往往无关紧要:随着大量的催产素在他们的血液中流淌,他们会爱上盛产好床单的考文垂(Coventry)[10]

匈牙利没有实现我梦想中的冒险之旅。事实上,更糟糕的事情会在海上发生(比如晕船,这是我没有参加夜间航行的主要原因),而且,我体内的催产素可能会降为零。

每一个我喜欢的地方,例如北京或者墨尔本,我都非常熟悉,仿佛这个地方是我的老朋友一样。多年来,我一直通过我最外向的朋友的视角来看待旅行和冒险,导致我不再去思考旅行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什么,我真正沉醉其中的原因是什么。我喜欢慢旅行。我喜欢花一个星期的时间去探索整座城市或村庄,然后选择我最喜欢的地点再去漫步一次,这会让我觉得我拥有了它们。我喜欢认识当地的人,比如在北京拎着鸟去公园的老人,在悉尼牵着山羊去散步的年轻人。在布达佩斯,我并没有因为身处异国城市而感到那么惊讶或是欣喜,因为我知道我在当地停留的时间非常有限——我没有充裕的时间和当地人建立联系,也没法真正触摸和感受当地的文化。我只是一个周末到此一游的背包客,我只是如同蜻蜓点水般轻轻掠过水面。

尽管没有花上足够多的时间去探险,但回到伦敦时我自信满满,觉得终于可以好好照顾自己了。在我孤独难耐时,我很可能会主动出击,交到那么一两个朋友对我来说已不是问题。那个所谓的“极乐之境”,虽然还是很遥远、很缥缈,但对我来说它仍然不失为一种可能。

最近的一项研究表明,半数的旅行者认为旅行最好的事情是离开他们的舒适区。这次旅行离我的舒适区实在太远,超出了我能接受的范围,以我的个性来说并不好玩——也许我应该带上一个同伴,也不至于如此孤独;或者我应该下飞机时买一本旅游指南,解锁一些神秘的地方;或者说,我可以自主选择目标城市,搞不准我可以在没有任何指导的情况下独自完成一场完美旅行。

哦,对了,听说马德里很不错,剧院目前也对外开放,西班牙人还被评为世界上最友好的人。而且不得不提的是,他们的甜点真是一绝。


【注释】

[1] 便士,英国货币辅币单位。100便士=1英镑。——译者注

[2] Srprs.me是2013年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成立的一家旅行社。——译者注

[3] 贾森·伯恩,电影《谍影重重》系列的男主角。——译者注

[4] 本·福格尔,英国演员。——译者注

[5] 婆罗洲,印度尼西亚称之为“加里曼丹岛”。该岛是世界第三大岛,约三分之二地区为印度尼西亚领土,北部为马来西亚和文莱领土。——译者注

[6] 英里,英制长度单位。1英里大约为1.61千米。——译者注

[7] 瑞安航空公司是一家总部设在爱尔兰的航空公司,是欧洲最大的廉价航空公司。——译者注

[8] 国家快运,英国领先的旅游公司之一。

[9] Thread Count,指每单位面积的布由多少条纱编织而成。一般来说,纱数越大,越细滑。——译者注

[10] 考文垂,英国英格兰西米德兰兹郡的城市,曾以纺织业驰名于世。——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