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共进大餐
第十四章 与我共进大餐
我“梦魇”般的外向之年即将走到尾声。在这段时间里,我表演过单口喜剧,主动接近过陌生人,征服了和新朋友的约会,参与过即兴表演,参观过多瑙河,容忍了各式各样、层出不穷的社交活动。我被羞辱过,被肯定过,也真切地感到变得更好了一些,甚至去过好几次公共浴室。但这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我,让我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11个月的时光已逝,是时候为这段经历写上最圆满的终章了。
这11个月的经历无法用文字准确言说,任何修辞在真实的生活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而我将邀请我在这11个月中遇见的所有好友,来我家共进一顿午餐,共谱终章。
宴会是社交性的活动,你要同时兼顾许多琐碎的事情,也要做好准备应付那些无法预测的意外。一顿正餐从筹备到落幕,没有一件事情会让内向者感到快乐。比如对我来说,这只意味着种种焦虑汇聚在一起,汹涌而至。我会担心做出的食物是否可口,担心自己是否会被客人劫持,担心自己做东的聚会是不是过于无聊,担心自己的生活环境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最可怕的是,你认识的不同人群将会搅和在一起。
该有一个专有名词来形容对合并自己的社交圈的恐惧了。如果担心这个词太长的话,其实大可不必,“长单词恐惧症”(hippopotomonstrosesquippedaliophobia)这个词这么长都已经被接受了,这种社交恐惧的专有名词也会被人接受的。
你没有这种恐惧吗?那就想象一下,所有你在网上认识的朋友都共处一室,互相攀谈,交流着各自是如何与你相识的;你的父母、同事、发小、室友、前任正觥筹交错;你不喜欢《美食,祈祷,恋爱》(Eat Pray Love)的朋友对面站着你那个把这本书当作《圣经》的朋友;虔诚的教徒和一夫多妻的夫妇面面相觑;有朋友说他去电影院看了五次《一个明星的诞生》(A Star is Burn),你老板却在一边不屑地表示这部电影毫无新意,充斥着陈词滥调;坚信阿德南(Adnan)有犯罪事实的朋友和无理由地相信阿德南无罪的朋友狭路相逢;等等。然后再想象一下,往已然不堪入目的场景中加入一些类似爱尔兰边境这种糟糕的话题,以及难吃的砂锅菜和让人“为所欲为”的酒精。
现在,你感受到那份恐惧了吗?
只要一想到大家聚在一起的场景我就头皮发麻,因为很多我不愿面对的问题都会在那顿晚餐上被解答。比如,是不是每个朋友眼里的我都是不一样的?如果是的话,当大家聚在一起,信息整合后,我在大家眼里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会不会喜欢彼此胜过喜欢我?我上次就《1984》这本书对着谁撒谎,以及谁是知道真话的那一拨?
我采访了一圈周围的朋友,想知道他们是否和我有同样的感受。男性朋友一致告诉我,他们在自己的单身派对上会有类似的焦虑。
其中一个说:“爸爸、叔叔、同事、发小、兄弟、小舅子、球友,都成了你的噩梦,你不知道在他们面前如何表现才是得体的。”
我很欣慰在害怕合并社交圈这条道路上我不是孤独的,但仍然嫉妒世界上那些热衷集体活动的外向者根本不用承受这些恐惧之苦。当然,世界上还是有一些人会邀请自己的全部网友,大概几百个人去参加他的生日酒会。我觉得这种行为实在有些变态了,至少我接受不了,直到乔瑞向我发出同样的邀请。我傻眼了,甚至开始重新思考我们的友情。
作为我的年终总结,这顿正餐必然不能落入俗套,草草了事。我需要赋予这个夜晚特殊的意义,使其充满仪式感,让大家都参与进来。但我的生日还有几个月,大家假期也都很繁忙,没有闲到只要我邀请就能来的地步。我也不能告诉大家,我对自己(也对你们)做了一年的实验,现在该轮到你们聚在一起,不停地被灌酒,然后慢慢揭晓实验结果了。
突然,我灵光一现。我有让英国人来我家吃饭的终极秘诀了,我的锦囊妙计和秘密武器——感恩节。
英国人普遍对感恩节充满好奇,因为他们不过感恩节,而感恩节又被美国电影美化得太过了。宽敞的别墅、散乱的后院、穿着睡衣的古怪家庭成员,大家都睡在高得离谱的床上,床上堆满了松软的枕头。
这样的感恩节,我也很想拥有,只可惜,它是虚构的,我们的床上并没有那么多枕头。但是,英国人不知道。我准备用一些神秘的甜品来诱惑他们,比如南瓜派和带小棉花糖的红薯。
真是完美的诱饵。
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在下午2点吃饭了,就当吃午餐,而不是吃晚餐。我感觉身上的担子稍稍轻了一些。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实在是责任重大,但午餐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就算我午餐做得不尽如人意,大家也能够接受。
有了上次试图扩大我的社交圈却被29个女人拒绝的前车之鉴,这次我慎之又慎,撒了一张巨大且缜密的网。现在,我的竞争对手有婚礼、假期、生日和团建。
我向今年结识的25位朋友发出了邀请,随后回复邮件纷至沓来。不巧的是,保罗、薇薇安、莉莉因为出城了无缘这次聚会。剩下的有10个人明确表示他们可以出席:杰曼和托妮,我喜剧班的同学;托妮的丈夫,罗布;参加即兴表演培训班认识的劳拉、莉兹和卡罗琳;查尔斯,我的旅游导师;本职是精神科医生的喜剧演员本吉以及他的女朋友西尔维娅(Sylvia)。当然,还有萨姆。
至少会有11个人光临我的小公寓。
我数了数,我们一共只有5个盘子。
真是惨不忍睹的现实。
我从未举办过类似的聚会,所以我只能一切都根据晚宴节目《与我共进大餐》的流程和框架来操办。我前文提到过,初到伦敦时,我丢了签证无法工作而沉迷综艺真人秀的经历。这个节目的内容是,四五个陌生人轮流在各自的家中宴请彼此,为期一周。每晚结束,大家都会对晚宴做出评价,得分最高的人可以获得1000英镑。
我最喜欢的一期是一个自信满满的中年男子彼得在发现自己不但没获胜,反而排名最后时,对获胜者大发雷霆的那一期。他犀利的眼神在获胜者和镜头间来回移动,他说出了以下独白:
好好花这笔钱吧,希望有了这些钱你能开心点。亲爱的上帝啊,生活多卑微啊……你摧毁了我美好的夜晚,然后得到了这笔钱。希望你拿着它好好去上上礼仪课,毕竟你把所有的优雅都用在了大卡车的倒车上。
于是我给自己设立了一个标准,只要午餐结束,没人说“亲爱的上帝啊,生活多卑微啊……”,这顿午餐就算是一个巨大的成功。
节目里的就餐流程很严格,开胃菜、主菜、甜品,最后是一些烦人的餐后活动,类似卡拉OK或跳舞。为什么节目组不干脆放当妈妈发现酱汁不够浓的时候,惊声尖叫的时刻呢?这才是决定晚餐成败的决定性瞬间啊?
夏天的时候,我和萨姆用我哥哥、嫂子送的券在一家临湖咖啡馆吃饭,这个券是我们的圣诞礼物。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夕阳的余晖消失之前,美妙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了。先是服务员在我面前放了一盘手工意大利面和一碟松糕,再是我抬头发现妮格拉·劳森(Nigella Lawson)正经过我的餐桌旁,笑眯眯地望着我的意大利面。
她仿佛美味又颓废的意大利面守护神守护着我的盘子。我有点晕眩了,好像有天使抚摸过我的肩膀一样。我的意大利面变得无比神圣,因为妮格拉的赞许赋予了它至高无上的荣耀。
妮格拉,简直就是舒适和成熟的代名词,她是宴会女王,是家庭女神。我的宴会导师已经向我证明了她的实力。
但那是在夏天,夏天看起来一切皆有可能,而眼前这顿不在计划内的午餐,看起来如此遥不可及。
当我把午餐计划提上日程时,我的导师正在世界的另一边——澳大利亚巡演。她不可能亲自帮助每一个焦头烂额的主妇举办一场完美的宴会。
但没关系,她曾经对着我的意大利面微笑了。她将是我精神上的导师,我浏览了她所有的网站、书籍和电视节目。
最后我在网上找到了一个她举办感恩节晚宴的视频,我的指甲就像深深嵌进了屏幕里一样,我完全丧失了自主思考能力,乖乖地跟随着她的步伐。
妮格拉说如果你对受邀的朋友说:“你能带一些甜品过来吗?”朋友们会很高兴。
所以我给即兴表演班的蓝头发女孩劳拉发了短信:“带上你的招牌烤面包吧。”又给喜剧班上的同学托妮发了短信:“带些南瓜派吧。”
不费吹灰之力。
妮格拉还说她喜欢可以赤脚参加的聚会,这样能够营造出一种轻松随性的氛围。这个我也能办到。
我读了她的书,做了很多笔记,就像一个要通过妮格拉等级考试的女学生。我还决定根据她的菜谱做一份鲜嫩多汁的烤火鸡大餐。但当我看到她做可乐火腿的菜谱时,我沉默了。用可乐煮火腿?这太荒谬了,太不健康了,太美式了,但我还是把它加进了我的菜单里。
我定了一条更长的凳子,好让更多人有位子可坐。我和楼下的汉娜(新朋友)及她丈夫打了招呼,到时候借用他们的餐具。原本我也邀请了他们,但是不巧,他们已经计划好了度假行程。
我假装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实际上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聚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屏幕里的妮格拉不再能够缓解我的焦虑。我需要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导师,可以听我倾诉我的恐惧,可以将我训练成得体的东道主,可以在我没烤熟火鸡时,接受我的鬼哭狼嚎。
记者多莉·奥尔德顿(Dolly Alderton)本人看起来和照片上很不一样。她身高6英尺(foot)[1],金发碧眼。我只有5.2英尺,黑发。她有一头闪亮的长发和浓密的睫毛,衣服也很鲜艳。如果把她和一块擦过机油的脏抹布一起丢进洗衣机,那么一小时后出来的估计就是我,看着缩水了不少,皱巴巴的,也更害羞,走路摇摇晃晃。从此世界上多了一个家养精灵,少了一名超级模特。
从多莉的回忆录《我所知道的关于爱的一切》(Everything I Know About Love)中我了解到,她的生活被各种晚会、晚宴、约会、舞会、音乐节安排得满满当当,她很享受和陌生人聊天的乐趣。她随意的一次活动,我要是去参加的话,死亡几率为25%。
多莉十几岁就爱上了举办宴会,她最开心的就是坐在火炉边对着朋友们大声说话,然后为每个人的幸福负责。我不知道我是否同样能从中感受到快乐,因为我从来没有尝试过。
感恩节聚会的前3天,我给多莉打了电话。
当时她正在火车站候车,我在电话里解释了我的情况,我告诉她我是一个内向害羞的人,邀请了10个互不认识的朋友共进午餐,并且我的厨艺一般。
多莉可能从我的声音中听出了我的紧迫和恐惧,立马变成我的官方向导,开始替我出谋划策,仿佛我刚刚告诉她我们打算装置一个炸弹,现在只有她能说服我放弃一样。
“好听的背景音乐至关重要,有些宴会没有背景音乐,我简直不知道举办的人在想什么?你必须准备好一个大家都会喜欢的、超级棒的歌单。头顶上的灯也要打开,所有的灯都应该打开,还要加上很多蜡烛。”多莉说。
天哪,我根本没想过音乐和灯光,我现在准备的东西比宴会需要的东西少多了。我开始一字不落地记下多莉说的每句话,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让我浪费了。
“提前准备好一切是最好的选择,你可以先做一道冷菜放在盘子里,然后再准备一道慢炖菜当主菜。
“在托盘或罐子里放点东西,这样就算你暂时离开也没关系。不要土耳其配菜,没人想吃它,大家都只想吃点让人心情愉快的食品,比如千层面之类的,也不要意大利调味饭。”
我重重地划掉了刚写下的意大利调味饭。
“做个奶酪饭吧,买三块奶酪就好了,一块硬的,一块蓝的,一块软的。”
我会严格遵守多莉的指令。
“去买点布丁,或者买些冰激凌也行,不用做什么花哨的布丁,这样聚会当天你就可以离开朋友们去干活了。”
还好,我已经把这部分活外包给劳拉和托妮了。
我向多莉坦白,这是我第一次举办这类聚会,我在电话里听到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提前一两天去塞恩斯伯里超市采购,确保锡箔纸和洗涤液够用。所有的脏碗等到客人走光再去洗,准备尽可能多的酒,即使有些客人会自带酒水,酒一定不能不够喝。”
这个女人是个英雄。
我还表达了对于聚会人员如何相处的担忧,想知道她是如何确保几乎是陌生人的参与者顺利沟通的。
“在我筹备聚会之前,我会研究一下大家潜在的关联。有时候主人是需要在其中充当润滑剂的。比如中间插一句‘啊,你今年想去墨西哥啊’,或是‘哎,克里斯,你去年圣诞节不是刚去过墨西哥吗’。
“啊哈,波佩图阿,这是马克·达西。
“大家可能会觉得一些好像在社交场合游刃有余的人不用做什么准备工作,但实际上,我每次去约会前都会准备差不多5个有趣的故事话题,以防交谈失败。”
想不到自信的外向者也会做类似的准备工作,我以为他们只有在深夜表演单口喜剧时才需要这么准备。想到最有魅力的人也会在旅途中讲述自己的故事,以防冷场,我顿感安慰。
“我们可能真的很难想象看着坚不可摧的完美人士脆弱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就像看到完美的宴会女主人,你想象不到她自己准备菜单时焦头烂额的样子或者准备聊天话题时绞尽脑汁的样子,但她们确实是这么做的。”
多莉在我眼中就是一名成功女性,也是完美女主人。听到她和我讲述这些,我的压力似乎又减轻了一些。
我又问了她关于聚会游戏的问题。尽管我内向且害羞,但我仍然热爱聚会游戏,因为游戏能将客人们联系起来,也能缓解必须和陌生人尬聊的压力。比较起来,后者更令我困扰。但当我提到这个问题时,她的语气变了。
“我是典型的英国人,讨厌任何有组织的娱乐活动。”
为什么所有英国人都这么说?槌球、马球、足球不都是有组织的娱乐活动吗?难道混乱的、无秩序的娱乐活动才算是娱乐活动吗?
“等下,我们每年圣诞午宴的时候会玩一个‘谁在袋子里’的游戏,还蛮好玩的。”
我觉得这是对聚会游戏的默许,之后我们接着聊下一个话题了。
挂了电话以后,我马不停蹄地列了一份菜单,从塞恩斯伯里超市订购了所有多莉提到的食材。我又从慈善商店买了两把椅子,这样每个人都会有座位。我还从卧室搬了一盏灯到客厅,这样就不用开顶灯了。
我翻阅了妮格拉的《如何成为家庭女神》(How to Be a Domestic Goddess)这本书,决定实践一下书里的内容,于是我打算简单地为自己烤一个布朗尼。我赤着脚,头发垂在身后,平静地在炉子上融化黑巧克力和黄油,这一幕成了厨房里禅宗的缩影。黑巧克力和黄油的混合物异常黏稠,但闻起来香气浓郁。我将它们倒进平底锅,放入烤箱。
结果它们被烤成了一锅炭。
火鸡到家了,足足有12磅重,而且是冰冻状态,这让我始料未及。我抱着它走上楼,差点闪到腰。为了让它尽快解冻,我必须把它没入冷水中,而且每隔30分钟就更换一次水,它甚至比一个婴儿更需要关注。
歌单也让我伤透了脑筋,但是还好我找到了一个名为“Nigellissima”的歌单,里面全是性感奔放的意大利歌曲,简直不能更完美了。[“声破天”(Spotify)[2]的主人是马克·罗曼,快去关注吧,这些歌曲会让你仿佛置身罗马仲夏夜,身着露背的丝绸连衣裙,手里端着内格罗尼咖啡,几分钟后就会和名为乔内瓦的意大利青年共浴爱河。最重要的是,不用满手是油地给一个超大号的死火鸡宝宝按摩。]
我牢记着多莉的建议,提前一天烤了香肠、苹果、洋葱和蘑菇。我的旅行导师不能吃麸质,所以我做了无麸质面包。仅仅看着它们就令我得意非凡,因为我在聚会前一天就准备好了一切。
聚会的前一晚,我和萨姆一起齐心协力处理了那只火鸡。伴随着无数次的尖叫,我们经过一番精心的操作,终于把它推进了烤箱。但不幸的是,萨姆被烤箱烫伤了,我们用大量的冷水冲刷了伤口。然后,我稍不留神,萨姆就剥了一大堆红薯皮,但我本不想去皮的,我生气地冲他大喊:“你把全部事情都搞砸了!”于是,他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厨房。
那天我睡过了头,因为前一晚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熬夜在看妮格拉的视频。没有时间打扫屋子了,我决定放弃打扫,因为之前荷兰邻居请我们吃饭的时候也没有打扫。我喜欢这种感觉,随意得令人安心,仿佛我就是一个从楼上掉下来的家人。
我把所有的东西(衣服、书、杂志)都丢进了书房,然后关上了书房的门。我没有铺床,所以关上了卧室的门。我的清洁策略是把用不着的房间的门都给关上。
第一阵动静响起的时候是下午2点,我正飞速地切着根菜,准备放进烤箱。查尔斯,我的良师益友,站在了我家门前的台阶上,边上是我在即兴表演课认识的女孩莉兹以及和我一同上喜剧课的杰曼。
他们3个人除我之外毫无共同话题,只能讨论我。
地狱来得太快。
我领着他们上楼,把他们带来的几瓶酒和几杯普罗塞克葡萄酒一起放在了茶几上。我的房子突然变得很挤很吵,还有6位客人在赶来的路上。
我准备蔬菜时无意间听见莉兹在大谈她的南美之行。嗯,很不错。除了她向查尔斯介绍的玻利维亚的一些景点,查尔斯已经背着包走遍了这个国家。我想起了多莉的话,我要承担起女主人的责任,把莉兹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莉兹正陶醉在玻利维亚的美景中:“我妈想把她的骨灰撒在玻利维亚的那条小道上,你肯定会喜欢那里的,真的超漂亮。”
我从厨房喊道:“查尔斯,你没去过玻利维亚吗?”
“去过。”他回答道。
“那你没去过那条小路吗?”我继续喊。
“去过的。”他继续回答。
莉兹惊讶地用手捂住了嘴,看着查尔斯:“啊?那你刚刚怎么什么都不说?”
气氛陡然变得愈发尴尬,我忍不住在厨房大喊:“你们死后想把骨灰撒在哪里啊?”
他们一齐转向我。
我说:“我想把我的撒到夏威夷!”
我太棒了,我是社交润滑剂,我是德布雷德的顶峰,我是妮格拉本人!
外面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我在屋子里四处小跑着关窗户,听见大门响了一次又一次,客人们陆陆续续来了。
我在即兴表演课上认识的劳拉带了刚烤好的蛋糕和一瓶波兰烈酒。因为没有带伞,她到达时头发正不断地往下滴水。如果我带她去卧室吹头发的话,就会暴露我的整理方式,她会看到“一堆堆的衣服”。但我已无暇顾及这些,因为楼下的客厅和厨房里已经人满为患了。
我跑下楼,萨姆正在一边加热火鸡,一边准备素食土豆泥。我望了一眼边上的红薯,上面油腻腻地淋满了黄油、白糖和棉花糖。棉花糖根本不是我想象中凝固成一堆火焰的样子,而是在金黄色的红薯中一块一块随意地放着。
“看着好像我把牙膏沫吐上面了。”萨姆还在一边跟我描述这个画面。
我恨不得马上手刃萨姆,但现场目击者过多,我只能收起这个计划。
终于,饭菜全部准备妥当。我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之后,光着脚站在餐桌前,观察了一下我的客人。
托妮和她的丈夫正在沙发上坐着,莉兹激动地看着橄榄球赛,和我一起上即兴表演课的同学在讨论我们上过的课,其他人则讨论连体衣讨论得不亦乐乎。
“嘿!”我开口道。
无人回应。
“这里!嘿!嘿!”我一边大喊,一边挥动手里的叉子吸引大家的注意。终于吸引到了一小撮人的目光,但托妮还在兴奋地和角落里的莉兹说话。
“托妮!”我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贝。
房间内顿时鸦雀无声,我看上去和当年在班里维持秩序的班主任一模一样。
“盘子在这里,刀叉在这里,可以开动啦!”我向大家招呼着,内心还是七上八下,这么做对吗?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吗?我真的一点经验都没有啊!我佯装镇定继续说:“我们准备了火鸡,里面塞了食物,还准备了可乐火腿。”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家听到可乐火腿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阵惊呼,好像这是什么开心魔咒。
“查尔斯,我特意用无麸质面包做的火鸡肚子里的馅料。”我仿佛只是轻描淡写地随口一提,实际上却渴望着大家的夸奖:看啊,我是多么完美的女主人,准备得如此周全。
“太棒啦,这些香肠也不含麸质吧?”查尔斯问道。
“嗯?为什么香肠会有麸质?”
一来一回间我们终于达成共识,香肠的肠衣含有麸质,查尔斯最终还是吃不了这个馅。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用特意去买无麸质的硬面包了,这样的馅料是我长这么大吃过的最难吃的一次。
大家都盛好了自己喜欢的食物,然后把盘子放在腿上,围坐在地上。今天我最期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美国的感恩节的传统之一是大家在餐桌上向自己的亲友表达感激之情,这是一种诚挚而深刻的美国精神。恰好,我这一年在努力学习的也正是坦诚待人,以及与他人深入地交流。
我想起之前人际关系培训班的老师马克曾经说过,当我们精心准备一顿晚宴时,我们觉得做出美味的餐点很重要,收拾干净屋子很重要,准备一些好酒很重要,唯独觉得交流没那么重要。这正是我今晚想尝试改变的,抛开那些不痛不痒的闲聊、辛辣的幽默,我希望大家能释放自己真正的情绪。
到此刻为止,我和萨姆为了今天已经付出了整整两天的心血。我们轮流给那只12磅重的火鸡解冻,几次差点毁了厨房,也差点让我们的婚姻陪葬。
但结果是好的,我们把大家聚集到了这里,即使他们对彼此来说都是陌生人。过去的一年里,我和他们邂逅,甚至得到了其中一些人的指导。然而一年之前我还不认识他们,如果我没有开展那个疯狂的外向计划,我们就永远都是陌生人,也不会有此刻相聚在这里的缘分。
窗外大雨如注,蜡烛摇曳着昏黄的光,我的思绪好像从屋子里飘走了。
“感恩节有两个传统:一是大家要尽可能地多吃点;二是每个人都要说一件自己心存感恩的事情。”说完我瞥见角落里的查尔斯——我不吃麸质的美国小伙伴。
“查尔斯,要不你先来?”
只见他举起酒杯:“感谢我的老朋友萨姆,以及新认识的朋友们,还有这些好吃的!”
接下来轮到托妮。
她说:“感恩我现在生活在一个全民医保的国家。”(托妮在美国短暂地生活过,现在痴迷于英国的国民健康保险制度。)还有一些人表达了对今天午餐的感恩。
几番讲话过后,话筒到了我这里,我看着这些一年之前还是陌路人的面孔,说道:“我最想感谢的是,在过去的一年中,结识了在座的绝大多数朋友。这一年我做了很多现在想想还后怕的事情,也认识了很多了不起的人。今天邀请大家来是想让我们的友谊更进一步,在座的每一位对我来说都是特别的存在,你们让我在过去这一年里发生了一些积极向上的转变,是你们改变了我。”
我做到了。
我后面是罗布。
“嗯……我想谢谢妮格拉发掘出可乐火腿这种绝世美味。”和我想的深入交流不一样,但我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因为他是英国人,英国人本来就没有办法在公众场合敞开心扉,这可以理解。
最后是杰曼。
“你们把能说的都说完了,那我就感谢一下……门,它们帮我们遮风挡雨,实在很伟大。”我居然无法反驳杰曼的观点,因为我也无比感激那些门,是它们把我那些没收拾的烂摊子都藏在了背后。
我的刀叉还在半空中举着,我盯着杰曼想知道他会不会额外说些我期待的真心话。
“同时我也很感恩此刻能够和大家相聚在这里。我觉得你们时而有趣,时而举止怪异,这是一群有趣而又怪诞的灵魂的相聚。”他说完端起啤酒一饮而尽,试图掩饰自己释放了太多善意的尴尬。
“有趣而又怪诞的灵魂”,真是堪称完美的总结。
1个南非人,2个基尼人,1个罗马尼亚人,1个美国人,1个桑兰德人,3个英国南方人,1个澳大利亚人和1个北爱尔兰女人走到了一起。
只吃海鲜的朋友吃了满满两盘可乐火腿,而无麸质素食者在一旁品尝南瓜派。这就是感恩节的意义啊,打破原来的饮食习惯,能够共享一份可乐火腿。
主菜一上,我就开始收拾之前的盘子,然后独自回到厨房。我在早已准备就绪的播放列表上按下播放键,马文·盖伊(Marvin Gaye)的《我必须放弃》(Got To Give It Up)开始在屋内流淌。
我一边摆弄着洋娃娃操控的奶酪滑板,一边哼着小调:“我过去常常参加聚会,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真的会睡不着……”
马文·盖伊肯定是个内向的人,不然怎么会为参加外向型派对的内向者写赞歌?
我独自待在厨房里,手里握着一块奶酪板,耳边有动听的音乐。厨房外正在举行一场派对,我的派对。这就是梦想照进现实的样子吧。我正在进行社交,但我可以随时拥有自己的独处时光。我在聚会之中又仿佛游离聚会之外,我是薛定谔的女主人。我已经解锁了举办一场聚会的全部密码,我的音乐,我最喜欢的食物和我精心挑选的客人,并且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离开聚会的房间。
我拿起劳拉带来的蛋糕、生奶油、蛋奶冻和妮格拉教我做的焦巧克力布朗尼,还有香草冰激凌和纸盘,和奶酪板放在一起,奶酪板上还有一些无麸质饼干和普通饼干。
最后我在角落放了一个水煮梨,因为我实在没法抗拒它的诱惑。现在我要向陪我度过伦敦最初时光的电视节目致敬,没有它,我就不可能做出下面的举动。
“要不玩个游戏吧?”我试探性地提出了建议。
空气中弥漫着矛盾的气息,有几个人用茫然的目光看着我。
大家明明都想玩游戏,只是没人愿意第一个跳出来承认。这里有几个可是跟我一起上过即兴表演课的人啊,他们不想玩游戏?我不信。
同时,我之前有听到托妮在闲聊时和大家说她讨厌玩游戏,所以她在主动玩游戏的这口井里下了毒。
我向大家推荐了一款游戏——papelitos,以前圣诞聚会时,我的委内瑞拉室友带我玩过,它在西班牙语中是小纸片的意思。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小纸片上写下5部电影,然后将纸片扔进一个碗里,让队友来猜电影。一共有3轮提示,第1轮只有单词描述,第2轮可以提示电影名中的一个单词,第3轮可以用肢体语言。
所有人开始动笔写电影名,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人为组织的娱乐活动太没劲了!”托妮醉醺醺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不不不,别这样。
我挨着她坐下来,轻轻用手搭住她的胳膊,向她靠得更近一点。
“有钱真好,希望这些钱能让你快乐。天哪,多可怜的人啊。你摧毁我的夜晚就为了得到这些钱,我希望你能把它花在礼仪课程上……”(之前我提到过的《与我共进大餐》那个节目里那位发疯的大叔的发言。)
不,我没这么说。
我说的是:“托妮,今天是有爱的感恩节,不要在游戏环节起哄,好吗?”
她点点头,露出害怕的神情。
这是杰丝版本的《与我共进大餐》,是我的主场,我一定能做到的。
我让托妮和她丈夫搭档,游戏中所有需要表演以及看起来很蠢的部分都由她丈夫来承担,她只需要负责猜就行了。托妮稍稍松了一口气。
游戏开始,我的队友是西尔维娅和罗布。
竞争很激烈。第1轮中,为了让罗布猜到电影《关于一个男孩》(About A Boy),我想到了一个单词线索。
“teenagerhood。”大家一头雾水。
“没有这个单词!”大家抗议着拿出手机开始查字典。
结果你猜怎么了?它真的是一个单词,用来表示青少年的状态。
不过没什么用,罗布没猜出正确答案。
整个游戏过程都充斥着激烈的喊叫、戏精的表演、争夺冠军的激烈角逐。
所以事实证明,如果你想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那就邀请你的朋友让他们在屋里打赤脚,让他们吃着火鸡、喝着酒,最后让他们表演《虎胆龙威3》(Die Hard Ⅲ)里的片段。
劳拉拿出她带来的波兰榛子酒,倒了几杯,又往杯子里加了全脂牛奶。我们互相传着品尝,它的味道很像费列罗巧克力的味道。
我真的沉醉在这次聚会中。不知不觉,一下午的时光就溜走了,大家陆续准备离开。
最后离开的是托妮、罗布和杰曼,我拥抱了他们,看着他们走下楼梯,然后关上门。转身的瞬间,我听到杰曼的声音从楼梯间传来:“今天太棒了!”我产生了一种美妙的错觉:我们正在参加《和我共进大餐》的录制,杰曼在出租车上给我打了9分!(没人能拿10分。)
我瘫倒在窗边的沙发上。
下午真是举办聚会的最佳时间,这样在晚上8点30分之前我就能喝着无咖啡因的咖啡,就着吃剩的南瓜派,和萨姆一起重温《老友记》(Friends)中的感恩节片段。
我邀请了10个陌生人(大部分是)来家中聚会。从长远看,我感受到了新的友谊正在萌芽。他们是我过去一年的经历中的某个组成部分,而现在,他们也是彼此的某个部分了,即使只有今天这一个下午——我们共享同一段经历的下午。
比如杰曼为了让他的队友猜出《五十度灰》(Fifty Shades of Grey),他假装爱吃火腿,这会成为我们每个人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记忆。
所以,如果你不擅长社交,可以试着举办一场聚会。主人的职责使得你一直都有事可以做,这一天也会因此变得紧张而又充实起来。退一万步讲,如果你真的觉得难以支撑还可以偷偷躲进卧室,就算躲进被窝里也无所谓,总比在别人家里躲进别人的被窝里要好得多。
【注释】
[1] 英尺,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尺约为0.3米。——译者注
[2] “声破天”是一个正式流媒体音乐服务平台,2008年10月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正式上线。——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