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孤独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第十章 当我们谈论孤独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我和萨姆参加过一次聚餐,来的人全是萨姆的老朋友以及他们的爱人。在场的人自觉地根据性别分成了两大阵营,我和萨姆正好坐在这两拨人的分界点上。我俩挨着坐,但我向右偏着头,和我右边的女性朋友们聊着天,萨姆则向左侧着身子和那些男人们谈天说地。
10分钟内,女性阵营已经迅速进入了深度交流阶段。两位今晚才第一次见面的女性惊讶地发现,她们的妈妈都患有帕金森综合征。
我用了“发现”这个词,但实际上真实的情况应该用“分享”更贴切,因为她们决定要对彼此敞开心扉,这是一种主动的分享。那时劳拉正在向我们讲述她照顾自己患有帕金森的母亲的艰难经历,然后坐在她邻座的女性也吐露了心声,告诉大家她也正在经历一模一样的事情。我几乎瞬间就从劳拉脸上看到了一丝宽慰,她仿佛在说:“有人懂我,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比我那些最亲密的朋友都要更懂得我在这件事上所遭受的苦楚。”
这件事改变了今晚的整个气氛,右手边女性阵营的成员们都变得愈发真诚大方,乐于主动分享和认真倾听。
回家的地铁上,我询问了萨姆一些他朋友的近况,因为整个晚上我都没有机会和男性阵营的成员交流。萨姆说他有两个朋友已经转行了,所以直到聚餐结束,男性阵营的话题都没有离开过工作。
“我好希望能在你们那边聊天啊,唉。”他感慨道。
我发现我每次参与和他人的互动时,都会回想起很久以前马克在教室告诫我的话,他说只有对话进入到了深层阶段,我们和对方之间才会形成某种真正的关联。我也一直在进行将对话往深层次方向发展的训练,试图直接绕过肤浅的闲聊阶段,提出一些有意义的问题,为真正有质量的交流打开突破口。
这次聚餐上的现象其实并不是个例。在过去一年的外向训练中,我已经发现和女性聊天达到深度交流要容易得多。可能是因为我们同为女性,有很多共同点;也可能是因为女性本身就被鼓励要更多地表达自我。真正的原因谁知道呢?我只知道每次我将对话领进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未知领域,女性朋友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跟着我跳进去,我们就是在这种“信任”中达到了深度交流。
但相同的做法对男性朋友并不适用,如果像那样聊天,我大概率会吃闭门羹。一个我认识了蛮久的萨姆的朋友最近正饱受失恋的折磨。我上一次见他时注意到他情绪不佳,我试着温柔地旁敲侧击,问他最近是否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结果他起身去拿饮料打断了我的话。我不死心,再接再厉又试了一次,这次他直接拿出了手机。好吧,我放弃。另一个男性朋友则是像瞬间聋了一样简单粗暴地忽略掉我的话,然后强行转移话题。当然,我不是什么社会学、“有毒害的男子气概”或者两性研究方面的专家,但是仅仅通过直观感受就能觉察出男性在处理这类话题时和女性有多么大的差距了。
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克里斯,那个几个月前在人际关系培训班上认识的“网球搭档”。他极度孤单,很难交到新朋友,却能在我面前卸下保护壳,坦诚自己对结交新朋友的渴望,因为我对他而言完全是个陌生人。可在他的妻子面前,他会重新穿上保护壳,掩盖所有的脆弱。
显然,我也不认为克里斯是个例。研究表明,男性比女性要孤独得多,大约有三分之一的男性日常都会被孤独笼罩。当我发现有八分之一的男性表示自己缺少可以讨论严肃话题的同伴时,我觉得自己关于两性对话的经历显得更有意义了。
那次聚餐后不久,我就抓着新认识的朋友保罗去喝咖啡了。他向我讲述了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努力独自从荷兰骑行到西班牙的经历。我努力想象,如果是我在骑行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你会觉得孤单吗?”我问保罗。
他停顿了两秒,显然是被我的问题吓到了。
这就是深度交流的问题所在了,首先你要冒着可能会被攻击的风险大胆地提出问题,然而这还不够,还需要你的谈话对象也一样大方、开放,他需要足够勇敢,能紧握住你的双手然后拥抱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受。
他皱了皱眉头,沉默片刻之后轻轻点了点头。
“嗯,会。”他回答。
“那你怎么处理这种孤独感?”
“我试过写日记,也试过出去走走散心,但都没什么用,我还是很孤独。”
保罗说他原本是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但在沿途停下休息时,他发现绝大多数人面对陌生人时还是会抱着十分谨慎的态度,交流也就很难再继续下去了。
当我思考这段和保罗之间的对话时,我会想,如果是桑拿事件发生前的我在和保罗进行这次聊天,对话的走向会是如何呢?考虑到我和保罗算不上无话不谈的密友,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我估计会问问骑行装备方面的问题,骑的什么牌子的自行车,或者每天能骑多少路之类的。我最多能扯扯我在北京骑过的一辆小破车,它的坐垫实在太硬了,害得我几乎两个星期都走不了路,接着就是一段围绕大腿擦伤的无意义的独白。
保罗的坦诚让我印象深刻,因为他就算向我撒谎也没关系。他完全可以告诉我他一点都不孤单,他纵情享受着自己在马路上飞驰的时光,在落日余晖下像一匹孤狼,像一个牛仔无畏前行,除他值得信赖的金属坐骑外一无所有。
深度交流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过程必须是双向的。参与双方都愿意分享,愿意袒露心扉,愿意承担风险。如果你主动向对方提出涉及深度交流的问题,却不予以回应或相应地敞开心扉,那你无异于一个单方面挖掘别人隐私的骚扰者。
我意识到我可能不应该到处打探男人们的孤独,却对自己的孤独守口如瓶。既然我们是同一边的,那我理应也对他们敞开心扉。
我人生中最孤独的一段时光估计就是在北京的日子,一只名叫路易斯(Louis)的聋猫是我那段时间里唯一的朋友,除了我对它的毛过敏,以及我俩其实没那么喜欢对方,一切都还好。路易斯是我室友的猫,但我室友很少在家,所以一般情况下,就我和路易斯一人一猫相依为命。因为它听不见,所以哪怕我已经在家待了3个小时,只要我一转身,它还是会吓得魂飞魄散,一蹦三尺高,它总这么大惊小怪也会吓到我。
下班后,我独自吃完晚饭然后上床休息。一到半夜两点,路易斯就会在我的门外无情嚎叫,但当我下床去一探究竟时,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场景,加上时间又是夜半三更,总是让我觉得自己仿佛和维多利亚时期的鬼魅住在同一屋檐下。
那段孤独的岁月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回首过往,我也能像讲述一件奇闻趣事那样把它拿出来分享。但实际上,现实比听上去要痛苦得多。我最近找到了曾经的日记本,我的日记上清晰地记录着,当时的孤独和痛苦已经折磨得我几乎丧失了生活的勇气,我甚至考虑过死亡。
这一点都不好玩。
我没有自杀,也没有自残,依旧正常上班、吃饭,熬过一天又一天。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人比我那时的状态更糟糕。但我仍然陷在自己的泥淖里无法自拔,从早到晚,从今天到明天,孤独没有尽头。有些日子,我甚至觉得自己成了隐形人,也丧失了感知能力,生活中任何与人交往的互动,都无法让我觉得自己融入社会之中了,我只觉得自己既不能被看见,也不能被理解。有时候,孤独从四处袭来,我能感觉到无边的黑暗就那么静静地笼罩着我。我不知道如何摆脱那种感觉,当它紧紧抓住我的时候,我迫切地想甩开它。我幻想自己能迷迷糊糊地睡去,再也不要醒来,那样就能逃离它了,每每想到这儿,我的心就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这种情况最常发生在周六清晨,我一睁眼,一个没有计划、无人可见、没人等我的周末赤裸裸地出现在我眼前。似乎当我漫无目的、没有任何动力和明确的目标时,孤独给我造成的伤害最大。雪上加霜的是,那时我远居海外,身边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最近,一个可以无所事事的周末是我最梦寐以求的时光。在伦敦的这些周末我特意弃未完成的任务不顾,忙里偷闲,这让我感受到了莫大的愉悦。但当我处于孤独之中时,情况就完全不是这样了。
在北京的那段时间,我努力在工作中结交朋友,邀请大家共进晚餐,并搬去了新的公寓。和路易斯挥手告别后,我拥有了新的爱尔兰室友。他是一个群居动物,很快将我纳入了他的朋友圈。对抗孤独的斗争很辛苦,就好像在进行一场我永远都不会胜利的战役,但最终,我的努力还是奏效了,我的孤独感不断消减。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真正相信,孤独是一种随着你生活状态的改变自然而然产生的东西。在新的城市定居,从事新的工作,独自一人旅行,亲人和朋友搬家离开,以上种种都让我们不知道何时才能和这些爱的人重逢,也失去了和朋友的密切联系。孤独就这样产生了,它不是上天因为我们过于可爱而发出的一种谴责,它只是一种自然的情绪而已。
无论你是内向还是外向,羞赧还是活泼,孤独不会因为你的性格而网开一面,它就像一场无差别选择的流行病。因为相关研究显示英国已经有约900万人经常或一直被孤独困扰,英国政府甚至还任命了一名专门负责缓解民众孤独感的部长。遭受这些困扰的并不仅仅是那些传统意义上的群体——老人,生活在郊区的人们也在孤独感中苦苦挣扎。16岁至24岁的青少年群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孤独,手机上的社交媒体、邮件和外卖软件让我们失去了和别人面对面交流的机会,相应地,我们对手机的依赖程度正在逐年增长。每个人都有一段孤独的岁月,或短或长。尽管这个话题早被媒体翻来覆去地提及,已不再是什么禁忌,但和别人面对面探讨它,依旧会让人觉得危险在步步逼近。
和保罗的咖啡会谈之后,我注意到当我提到我这一年的外向之旅时,我的孤独感最盛。我陷进软塌塌的沙发里,好朋友此刻正散落在全世界,并关切地询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某次我向对面的男士坦诚地叙述这个发现之后,他也会慢慢对我敞开心扉。
汤姆是我新友人的丈夫,他说他最孤独的时光是去日内瓦攻读博士期间。在他去之前,一个刚到巴黎工作的朋友就给他打了预防针,说他在那一定会孤单得要命,然后找一家酒吧独自坐下,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试图交到新朋友。汤姆当时就笑了,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因为他从来都没做过那种事情,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他垂死挣扎了一个星期,最终还是崩溃了。他的朋友是对的,对人群的渴望让他特意去酒吧坐着,然后在那里认识新的朋友,和他们聊天,约着第二天踢足球。他一直在交朋友的路上前进,在任何场合都表现得很活跃。有时候这些都是徒劳,毕竟交友不易,但幸运的是,友谊最终还是降临了。
汤姆告诉我他也是内向者,并就目前社会普遍存在的错误认知——内向者不会感到孤独,和我展开了一番讨论。
“我们当然会孤独啊!”他说道,“人际交往很重要,Skype(网络电话)和FaceTime(视频通话)确实能解决一些问题,但有时候我们需要那种真正的接触,面对面的那种。”
内向者渴望的是一种特定的人际关系。这导致内向者即使身处闹市,身边围绕着三三两两的同伴,内心依旧会感到孤独。而外向者则相反,一旦他们和这个熙熙攘攘的城市产生了一点点浅显的关联,就能感受到极大的愉悦。(换句话说,内向者更难被取悦。)
萨姆的一个朋友巴勃罗(Pablo)告诉我,他最孤单的时刻是独自旅行的夜晚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因为当他只能一个人端着书本时,住在同一个房间的旅客都已经不费吹灰之力互相成了好朋友。
那个我在即兴表演班上认识的朋友爱德华,活泼外向,20多岁。显然,我也把有关孤独感的问题甩给了他。我问他上一次感到孤独是什么时候。他沉默了,耸了耸肩跟我说他要回去好好想想这个问题。那天晚上,他给我发了信息,告诉我,住在伦敦的当下就是他非常孤独的时候。他在海外待了5年,再次回到英国的时候,他被一种失落感包围了,对故土既熟悉又陌生的感受以及失去与老朋友的联系都让他感到失落。事实上,除了即兴表演时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沉溺在孤独之中。
“即兴表演是一件需要我投入很多心力的事情,只有那样,我才不会觉得……空虚。”看着爱德华的短信,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没想到原来他承受着如此沉重的孤独。
好像世界在默认,我们每个人就应当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孤岛。但每个人内心深处,无论是内向者还是外向者,其实都渴望能找到“自己人”,然后大家成群结队地出去游玩。即使有时候这种渴望很微弱,但它一直存在,向往亲密关系是一种本能。我不禁开始思考,为什么没有人能用一张大网把我和我的“自己人”网住,放到带有壁炉的温暖酒吧呢?为什么讨论孤独、打破孤独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呢?
我问爱德华和同事一般会聊什么。
“足球。”
“只有足球?”
“嗯。”
“就算你们一起去酒吧还是只聊足球?”
爱德华点了点头。
我记得我刚搬到英国,就慢慢但坚定地爱上了足球这项运动。在这里,足球无处不在,我甚至不用主动去记,大脑就会自动吸收英国球队的相关知识:大型赛程、球员信息、有争议的教练、保级大战等。2014年的世界杯(巴西VS智利)上,我观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点球大战。男人们哭了,我也哭了;内马尔(Neymar)哭了,我完蛋了。我真的太喜欢足球了。
很快,我意识到其实关于足球我可以衍生出源源不断的话题。作为一名自由编辑,我经常在完全陌生的公司工作。每到要去一个新公司的前一晚,我都会失眠,就和大家跳槽去一个新公司的情况差不多(只是我在每个公司待的时间都很短)。
但有了足球这个话题,我融入新群体就容易很多了。我每次到了一个新公司,当同事们在茶水间围在一起讨论足总杯时,我总是有很多话想说。对像我这样的内向者却又喜欢足球的人来说,足球就是上天的馈赠。它充满了安全感,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我,并且轻易就能驾驭。
足球是外向这一特质的完美载体,在你开启一段闲谈,会见新的朋友,打破尴尬或是想要应付出租车上的沉默氛围以及和客户谈判时,它都能派上大用场。
足球为我打开了一扇门,让我能快速融入人群(其中大部分是男性,因为热衷足球的男性是女性的两倍之多)。但我一旦跨进那道门,我就被困在了一个狭小的房间之中。我一般能讨论40分钟足球,如果是在世界杯期间,能再长一点,大概最多1个小时吧。然后,我就会收手了。一旦开始这个话题,我就像进了一个被施了法的迷宫一般,无处可逃,所有的道路不是死胡同就是被硕大的世界杯奖杯拦住。我被困在路口,向右走,是无休止的转会期讨论;向左走,是关于欧元的喋喋不休。我被困在了虚拟现实的循环里,内心不停地在咆哮:有人听到我说话了吗?
我开始担心我这么不正常能否合法地留在欧洲,会不会被驱逐出境?我们对足球太过狂热了吗?这个超级连接器、社会矫正机,把无数人连接在一起的东西,真的会阻碍真正的人际交往吗?
我在喜剧班认识的朋友本吉(Benji),是个喜剧演员。
“大家总嫌弃我老说一些严肃沉重的话题。”他说道,“于是他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沉重’,他们会说,你干吗老这么沉重啊,我们又不是在看病。”本吉比较严肃的原因可能与他白天是精神科医生有关。
但同时,有另一群朋友因为可以和本吉沟通比较沉重的话题而感到如释重负,比如正在备孕的朋友。除了本吉,没有人会关心这个朋友的试管授精进展如何,或者试管对他的夫妻关系有何影响。又比如另一个朋友的表弟自杀了,但他的其他朋友都不愿或者不敢提及这个话题,除了本吉。
“有时我的朋友会忍不住,跳过我的问题直接开始讨论昨天的比赛。”他说。
虽然这令他有些气愤,但他内心还是能够理解朋友们避开他的问题直接讨论足球的做法。足球是一个保守话题,但确实很有趣,聊起来既轻松又愉悦。比起想到岌岌可危的婚姻,人们估计觉得聊聊梅西(Messi)会更快乐。[这可能也是酒吧测试(Bar Test)[1]广受欢迎的原因吧,因为在这个测试里人们几乎没有时间或者力气来聊他们的私生活。]
足球无数次成了我贫瘠谈话的救星,但我可能是一个怪物,因为我想要的谈话不仅仅是借助某个话题得以继续就足够了的那种,而是希望突破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屏障,然后进入深度交流。
我知道这种想法很可怕。
安妮是我在班布尔认识的新朋友,此刻我们正喝着咖啡,她向我讲述着她男朋友的事。她的男友叫苏尼尔(Sunil),他们交往了2个月,苏尼尔善良、帅气、有趣,工作也好,两个人的性生活也十分和谐。安妮和我讲述这些的时候,眼睛里仿佛有星星在闪闪发光。
“那很完美了啊,有什么问题吗?”
“我也不知道这重不重要,但是……我们一直都在开玩笑。”
“什么意思?”
“就是我们从来没有进行过……深度聊天。他会聊一些与电影有关的话题或者工作中的事情,但是我们从来没进行过什么有意义的对话。”
听了安妮的话,我一下子回想起了最开始决定变外向时遇到的那个美国女人,她戴着珍珠项链,在教室后排挣扎着想问我一个简单却有深度的问题。
“嗯,那你有问过他什么有深度的问题吗?”我问安妮。
“没有,感觉有点尴尬,我也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个古板严肃的人。”
其实我在想,也许苏尼尔在期待着安妮这么做,期待安妮开启一个有深度的话题。他可能也在和朋友抱怨:安妮性感、聪明、善良,就是讲话太肤浅。
安妮第一次和我说到这些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沮丧。她怎么能忍住不问那些她真正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呢?同样地,苏尼尔怎么也能做到闭口不谈呢?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和萨姆交往6个月的时候也曾陷入同样的纠结里无法自拔。好多问题在我脑海中盘旋,但我不敢问。因为一旦问出口我就完全暴露在了他面前,那些我内心深处的想法,以及他在我心里的重要性,都会被他一览无余。我想知道他的恋爱史,想了解他的前女友,想知道是谁提出了结束上一段恋情,是萨姆,还是他的前女友。他们互相说过我爱你吗?他们仍然记挂着对方吗?他想要孩子吗?考虑过结婚吗?(和一个重心低的亚裔美国女人我本人?)
那时候我和萨姆还住在澳大利亚,冬天我们在乡下租了一间房子打算用来周末住。白日里我们去参观当地的酿酒厂,等到日落时分,我们就窝在门廊里,裹上厚厚的毛毯俯瞰低处的山谷,用葡萄酒配着当地的奶酪大快朵颐。我不记得是谁提出了这个建议(好吧,可能是我),我们决定在夜幕降临的那一小时,回答对方的任何问题。
这一个小时彻底改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把我心里的疑惑一股脑儿全倒给了萨姆,当然,萨姆也这么做了,然后我们坦诚地一五一十地将答案告诉对方。对于我们两个来说,这一晚都意义非凡,这一晚我们对彼此的感觉从好感正式升级为相爱。直到现在,“葡萄酒和奶酪时间”仍然是我们的安全空间的简称,但凡我们坐下来认真商讨什么事的时间都被称为“葡萄酒和奶酪时间”。其实对我来说有点痛苦,因为我不喜欢葡萄酒,所以现在改为“咖啡和佳发蛋糕时间”更合适(“伏特加和品客薯片时间”也可以)。
我告诉安妮对伴侣敞开心扉和适当展现自己内心深处的脆弱是多么重要。
相关研究人员亚瑟·阿伦(Arthur Aron)表示他知道如何让两个陌生人坠入爱河。他罗列了36个较为私密的问题,并强调,如果你能向潜在伴侣问出这些问题,然后盯着对方的眼睛4分钟,你们坠入爱河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因为关于这些问题的思考加深了你们之间的关系。但,这能奏效吗?
我把附有问题的文章链接发给了安妮。
“试试这个?”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医生,刚递给她一张处方药的药单。“药单”上的问题都不好问。你最珍贵的记忆是什么?最可怕的回忆是什么?甚至还有更难的——如果你今晚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不再有机会和别人交流,你最后悔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没有说出口?
我和萨姆在拉面馆吃饭,但今晚我花在吃面上的时间比以往长。萨姆说他的一个朋友搬去了日本,在那边好像交不到什么朋友。
“你怎么知道,他跟你说了?”
“他倒是没怎么说,但是他一直埋头工作,而且没跟我们分享什么夜生活,或者外国人的新鲜事。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可太重要了,他从来都不喜欢一个人待着。什么都不说,总是埋头工作,这一点都不像他。”
我想到了先前和那些或功成名就,或一事无成的男性们的对话。
我对萨姆说:“我希望他能直接跟你倾诉,希望全世界的男人都能承认自己的脆弱。”
几分钟后,餐厅的门开了,一个男人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他独自在我们旁边的位子落座,手边放着一本书。我扫了一眼书名——《活出感性:直面脆弱,拥抱不完美的自己》(Daring Greatly: How the Courage to Be Vulnerabe Transforms the way We Live, Love, Parent and Lead)[2],作者是布琳·布朗(Brené Brown)。
苍天呐!
这一切真的太巧合了,但它真真切切地发生了。我用一切神圣的东西起誓,包括内马尔的右脚。我感觉宇宙听到了我的呼唤。
布琳·布朗正是那个给我启发的专家,她鼓励我去寻找可以帮我“移尸”的真正的朋友。在她著名的TED(Technology、Entertainment、Design的缩写,即技术、娱乐、设计)演讲里,她肯定了脆弱的力量,为此我开始重新考虑想在自己的婚礼上做个演讲。而此刻,在这里,正有一个男人在读她的书。
伦敦北部有那么多家拉面馆,他偏偏走进了我在的这一家!
我意味深长地看着萨姆,用下巴朝那个人和他的书扬了扬来示意。萨姆见状大惊失色,坚定地摇头阻止我:“不要去!”我不管不顾,用力地点了点头:“就要去!”萨姆无奈地冲着我摇了摇头,我做了一个深呼吸。
时机准备就绪,我也准备就绪。
“这本还可以吗?”我歪着身子,从我们的位子探到他的面前。
他抬起头,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我打扰到他了。他只是想在周六晚上8点钟,安安静静地独自享用一碗美味的拉面,然后读读《活出感性》。
“我不清楚,我刚刚才开始看。”然后他好像故意似的,低头打开书开始看。砰,门关上了;啪,窗也关上了;对方拍拍屁股走人了。
于是,我成了人们口中常说的“某人”,那些嘲笑别人正常生活的坏人,在一旁喋喋不休如同噩梦一般的人。因为沉迷深度交流,所以我可能会摧毁每一个原本有趣的时刻,在别人聊得正酣时冷不丁来一句“那孩子们怎么办?”。聚会结束后,大家会称呼我为“闻风丧胆女士”。
那个男人已经开始阅读那本和脆弱、孤独有关的书了,我不该去打扰他,他在自己的频道上,他生活得很好。
有时与人深聊不错,有时保持安静更佳。感受自己生活的每个瞬间,也允许别人舒适地活着。那已经被我忘却的、逝去的生活方式,尤其是那些与我擦肩而过的匆匆路人,现在想起来居然异常亲切。
我们买完单,披上外套走进沁满凉意的黑夜里。出门后,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他依旧沉浸在书里。
我们慢悠悠地散步回家,肚子里装满了热乎乎、咸渍渍的面汤。到家时正好赶上《今日比赛》(Match of the Day),我们又能够沉浸在足球的美妙世界里了。
【注释】
[1] 酒吧测试,指邀请一个朋友或陌生人到酒吧,请对方给自己15分钟听自己做介绍。——译者注
[2] 该书在中国台湾出版时,书名被翻译成《脆弱的力量》。——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