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向者的“珠穆朗玛峰”:单口喜剧
第九章 内向者的“珠穆朗玛峰”:单口喜剧
功成名就的喜剧演员在接受杂志采访时总会说:“人们说我这辈子都太搞笑了,朋友也会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你呀,天生就是一块做喜剧演员的料!’”
我哥哥亚当(Adam)是我们家最有趣的人。我家有一个传统,在我十多岁的时候全家每年都要去加州拜访我的中国阿姨。每次一进门,她就会上下打量我和我的两个兄弟,接着宣布:“亚当果然是最帅的啊!”然后挨个轻拍我们的脸颊再走开,留下我们兄妹几个在她身后扭打成一团。
所以,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对我说:“嘿,你别藏在角落里了,大胆地上台去呀,把麦克风紧紧握在手里。对,说的就是你!那个留着长刘海、吃着面条的!哎哟,我的小祖宗啊,您可别哭了!快上来,让我们看看你有什么本事,因为我们知道你就是当大明星的料!”
当我告诉别人我要尝试单口喜剧时,他们无一例外地总是轻拍我的胳膊,皱着眉头“夸奖”我:“你真的好勇敢呐!”然后紧跟一句:“那可是我最可怕的噩梦。”他们这么说是避免我怂恿他们也去讲单口喜剧。
其实这何尝不是我最可怕的噩梦呢?但这是我能想到的人类最伟大的壮举之一,攻克它会是最重要的成就。它是一只张牙舞爪的丑陋怪物,几乎糅合了我作为内向者身上所具备的全部特质:恐惧、不安、焦虑。但同时它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看看我是否总是一个只会躲在阴影中瑟瑟发抖、在利弊权衡中犹豫不决的人。
许多喜剧演员都表示自己是内向的,这不无道理:他们非常善于观察,并且选择了一个需要长期独处的职业(即使他们的舞台全员满座,仍然只有他们一个人在台上)。
为了完成单口喜剧这项艰巨的任务,我不得不与我的害羞做斗争。害羞其实源于对他人评价的恐惧。近期的研究显示:40%~60%的人认为自己很害羞;在美国,公开演讲排在人们最害怕的事情的榜首。人类生性羞涩,却还能够繁衍生息,世代不绝,实在是不可思议;真得感谢酒精和寒冷的冬天来帮助我们保持生命的延续啊。
我找到了一位害羞的喜剧演员——罗德·吉尔伯特(Rhod Gilbert),这让我稍稍安了安心。他决定在英国广播公司(BBC)的一部纪录片中,讲述自己日渐衰弱的羞怯心理。他认为喜剧是治愈害羞的一剂良药,他称之为“喜剧行为疗法”。他招募了三个害羞的人来验证他的理论,结果简直不可思议:他们表演了单口喜剧,而且没有在思维火花迸发的表演现场出洋相。
今年我学到了很多新技能,比如如何接生一个虚构的灌木宝宝,如何在街上搭讪,如何与多个女人进行柏拉图式的约会,但让人们自发地捧腹大笑,对我而言仍然是一件充满魔力但又难以完成的壮举。
单口喜剧表演不同于联合教堂的《飞蛾》演出,它不是纯粹的公开演讲,与观众的互动在一场单口喜剧表演中不可或缺,有时表演者甚至会邀请他们加入对话。尽管今年和陌生人交谈不再像以往那么可怕,我甚至单枪匹马地参加了几次社交活动,但参演喜剧对我来说无疑还要跨越更大、更广的社交恐惧。喜剧演员必须反应迅速,能够随机应变。舞台上状况百出,我必须放松下来,不能那么死板,然后合理调动即兴表演中所发掘出的自发性,再将我在外向性格课程里所学到的内容融会贯通,灵活应用。
快,站在聚光灯下,和观众互动,把气氛炒热,来一段即兴的小幽默,让他们开怀大笑。你不是尘埃,也不必谨小慎微。在我直面恐惧的这一年里,单口喜剧是挡在我面前的珠穆朗玛峰,现在我要开始征服它了。
众所周知,傲慢地独自攀登珠峰者一般都有去无回。在征服世界第一高峰之前,有太多准备工作要做。你需要一身合适的衣服,一套专业的装备;告诉家人你对他们的爱,以防万一你一去不回;还有一个专门带你登山的夏尔巴人(Sherpa)[1]。
所以我必须尽快找到我的“夏尔巴向导”。
我跟保罗(还记得他吗?就是我在社交冒险活动中遇到的来自克利瑟罗的那个人,现在他已经变成我现实生活中的好朋友了)说了这项挑战。他告诉我,自从他的女朋友报名参加了国王十字区为初学者开设的单口喜剧课,她的自信心就爆棚了,觉得自己战无不胜。
最重要的是,她从中找到了很多乐趣。
真的会有趣吗?如果换作以前,我敢保证世界上任何一件事拉出来都比表演什么单口喜剧有趣。但也正因为此,我知道自己必须去尝试。因为这似乎是离我舒适圈最远的危险地带了——我应当为自己而战,也为所有其他内向者而战(不过老实说,但凡脑子稍微清醒的人都会怕单口喜剧)。我应当吹响战歌,奋不顾身地冲向前线,向他们送去捷报。因为我宁愿表演单口喜剧,也不愿我的余生被“如果当初……会怎样?”的遗憾萦绕;我宁愿演单口喜剧,也不愿这辈子瑟缩在没有安全感的角落里;我宁愿演单口喜剧,也不愿在回首往事时悔恨当初为什么没有变得更勇敢。我没法乘坐时光机回到过去,在自己的婚礼上发表端庄自然的演讲,但我还有机会尝试眼前的单口喜剧。那一晚,我看了《稀薄的空气:珠穆朗玛峰上的死亡》(Into Thin Air: Death on Everest)之后,更加笃定了一个想法:比起真的去攀登珠峰,我还是更愿意去尝试单口喜剧。
一天凌晨3点,我趁着头脑发热,“坚定”地报名参加了一个为期7周的喜剧课程。接着我就像一个喝醉酒的顾客一样,在亚马逊上疯狂买东西,然后昏昏入睡。早上一觉醒来,那些鲁莽的行为我竟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早上刷牙的时候,买课这件事情才慢悠悠地飘回我的脑海。我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镜子里的这个女人手里拿着牙刷,紧紧盯着我,昨晚就是她背叛了我!但现在为时已晚,钱早已进了人家的口袋,我那份“坚定”的信心也永远停留在了昨晚下单的那一刻。
第一天上课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下班之后开课之前我有一个小时的空闲时间,所以我回到家里,躲进一个黑暗的房间,在床上把自己蜷缩成胎儿的姿势。这是我自己的拉力战。面对这样的处境,有的人会冲着空气挥拳,或是对着镜子大喊大叫,又或是做个弓步放松。而我的做法是对着枕头大喊:“我不想去啊!我不想!我不想!”这是我从小侄子那里学到的解压方式,我曾看他这么做过一次,今天试了一下,发现效果真的特别好。
我又揍了一下枕头。
上吧,你不能临阵脱逃,迎难而上才是强者。
大不了接受最坏的情况,最差能是什么呢?(答:在一阵火花和屈辱中自燃。)
我的夏尔巴喜剧向导是一位42岁的单口喜剧演员,长得又高又壮,名叫凯特·斯默思韦特(Kate Smurthwaite),她在国王十字区教授初学者喜剧课程。
“下楼去把你们自己的椅子搬上来!”当我们第一次走进教室时,她对我们每个人说,“我年纪大了,你们就自己动手吧。”
我们14个人最终排好队,围成一圈,笔挺地坐在塑料椅子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亢奋的气息。我挨个打量了一番其他人,才意识到,除了那一两个安静的人之外,我正和一群外向的人坐在一起。我可总算找到他们了!他们都在这儿!(开个玩笑,外向的人一抓一大把,简直不要太好找,因为他们都太聒噪,太有辨识度了。)
我们围着圈子轮流做自我介绍。这个团体由8名女性和6名男性组成,年龄从20岁出头到45岁左右不等。
凯特丝毫不浪费时间,让我们直接进入第一个写作练习:列出我们讨厌的10件事。其逻辑是,最好的素材来自于我们所热爱的事物。当我试着去想我讨厌的事情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电子音乐?”我写下一个。“在电影院说话的人?”在这种氛围和压力下,我根本无法思考。“集体活动。”我又补充一个。
我们每个人都要从清单上挑一件讨厌的事分享,而我们左边的人必须提出反驳,说出那件事情的优点。这样做的目的是让我们转变既定的思维模式,激发出创造力,并习惯在别人面前表演。
“在你说出你讨厌什么之前,先站起来自我介绍,然后说:‘我是个讨厌鬼!’”凯特指导我们。
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士站了起来,她的头发又长又黑。“我叫薇薇安(Vivian),我是个讨厌鬼!”
在凯特的带领下,全班同学发出此起彼伏的“哎呀”和加油声。
“我讨厌……玩滑板的成年人!”薇薇安说。我坚定地点头表示同意。她左边那个来自埃塞克斯的金发男人转向了她。
“不不不,成年人玩滑板很好啊。现在的人们都长得太快,这些人只是在重温他们的童年。”他认真地说。
一位穿着高跟鞋的时髦女士向我们袒露说,她讨厌紧身连裤袜,它们又贵又很难穿上,而且很容易抽丝。站在她左边的是一位名叫诺埃尔(Noel)的男子,年近40岁,长相颇为英俊,他告诉她:“但是你想啊,连裤袜既时尚又保暖!这两个功能都很实用,简直是一箭双雕!”诺埃尔可真是个又笨又帅的白痴呢。
每个人在表达他们的憎恶时,凯特都会带领我们一致地欢呼。是的!嘘那些玩滑板的中年人!去他的连裤袜!再见了该死的软件更新失败!那些车厢里的人还没下完就硬挤上地铁的人都去死吧!唱歌跑调却强行用机器调音的人都见鬼去吧!
每个人都很喜欢这个环节,没有人犹豫,也没有人扮酷故意和大家唱反调(左侧负责说反话的同学除外)。这群人似乎都还精神正常,大家同仇敌忾,为共同的憎恶鼓掌。
当我端详这批新同学时,我觉得自己可以兼做团体治疗师。这些人在生活中,无论是在工作、社交,还是在感情上都或多或少有些缺憾,似乎没有人真正是抱着成为专业喜剧演员的初心来到这里——他们不过是想点亮性格中不同的区域,认识一些新朋友,逃离原本安全却了无趣味、庸庸碌碌的平凡生活。我们每个人都审视了自己的现状,并下定决心:改变当下。
凯特解释说,这门课程一共包含5次授课,1次排练,最后在莱斯特广场的一家喜剧酒吧里,每个人会有1次实操——在真正的观众面前表演5分钟。
接着她说:“我们先来谈谈神经吧。”
我的手马上就热了。能在课堂上光明正大地说出讨厌贾斯汀·比伯(Justin Bieber)实在是太开心了,以至于我都忘了来这里上课的真正目的——学习如何在一群人面前表演单口喜剧。
6周后我就要登台演出了。想到这里,我的心跳不禁加快了。
“要克服紧张情绪,最好的办法就是和这个房间里的人成为朋友。”我们互相打量着彼此,半信半疑。
“在这6个星期里,我们都要互相帮助,共渡难关。如果你感到紧张了,就大方地告诉别人。你们可以一起去酒吧,上课前一起喝杯咖啡,下课后再来杯饮料。你们还可以一起去看喜剧表演,互相分享观后感。”凯特说道。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课就结束了,每个人都拾掇好自己的物品,朝门口走去。我满脸困惑,她只是告诉我们要交朋友,然而……下课后,每个人都分道扬镳,连句“再见”都没有。所以我这些新认识的好朋友都要去哪儿呢?
“有没有人……想留个邮箱或是电话号码在我笔记本上呀?”有人在教室里大声喊道,是谁呢?哦,是我,等我反应过来才发现我挥着笔记本,在冲着大家大喊。
克服脆弱是我今年最难的事情。我再一次遵循着心理学家尼克的至理名言行事——没有人会主动挥手,但每个人都会回应你的挥手。
同学们纷纷转向我:“我我我!”他们激动地齐声说道,并朝我冲过来。
要到邮箱只是一小步,却是内向者变得外向的一大步。
到第二次上课时,有2个同学不来了,从此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
不过好在其他12位都如期赴约(并一起坚持到了最后一堂课)。即便在即兴表演结束之后,我都有些无法相信:在伦敦,12个陌生人在周二晚上7点连续7次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这得有多稀奇?
在课上,我们玩了很多游戏。凯特给我们发了张工作表,让我们填上最后一次课5分钟表演的大纲。但我迟迟不肯往上写,好像只要不写,公开表演就轮不到我。我还在假装我不需要表演,拿着“表演与我无关”的谎言来麻痹自己,就像当时抗拒排练《飞蛾》的故事一样。
喜剧表演对我来说最大的障碍是,无论如何我都觉得表演的过程让人异常尴尬。因为我对喜剧表演的基本认知是一个人站在舞台上不断对观众说:“我很有趣,是不是呀?哈哈哈!”但班上其他人似乎没有这种感觉。
我曾经读到过,尴尬是一种健康的情绪,因为它向他人发出了积极的信号,表明我们其实非常关心社会准则。当我们在公共场合绊倒,或意识到我们向本意不是朝我们挥手的人挥手时,脸红其实是我们在为违反了这种社会准则而道歉,而悲伤则是我们在内心深处非常强烈地希望遵守社会规范。
显然,我觉得我在舞台上讲笑话是对社会准则的直接背叛,可能会导致无政府状态般的混乱。
“你觉不觉得世界上50%的喜剧都是这样子的,搞怪的声音加上愚蠢的面部表情?”一天晚上下课回家,我和萨姆在看杰克·怀特霍尔(Jack Whitehall)的喜剧特辑时,我这样问道。
“是啊,你会发出搞怪的声音吗?”他问。我想了想,即使在我逗狗的时候,也不会像小婴儿一样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去逗它,因为这会让我很尴尬。即使现场除了我和狗再无第三者,我也会觉得尴尬得要命。所以,我不会发出任何搞怪的声音。
我还是更愿意站在舞台上用正常的语调,将我的故事娓娓道来,既没有戏剧性的停顿,也没有滑稽的表情。
我对萨姆说:“如果我表演失败了,现场没有一个人笑,那也没关系,因为只要我不站上那个舞台,只要我不去表演,我就不觉得羞耻。”
“什么逻辑?如果你不去表演,你就完完全全失败了,等于你直接向眼前这个难题缴械投降了!”萨姆说。
是啊,但对我来说,如果去试了并且失败了,那得多尴尬啊!
“好了,各位,才艺表演时间到!”凯特边喊边拍手。什么?当全班同学开始把椅子搬到教室后面时,我困惑地环顾四周。我错过了前面一节课,因此也错过了课后作业:准备才艺大赛。
凯特才不在乎我什么都没准备。
“我不管你的才华是否出众,也不在乎你是否只是在瞎闹。但我希望你把这份才艺大方地展示出来,像卖东西一样卖给我,哪怕只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都听明白了吗?”她说。
她站起来,用舞台上主持人的口吻大声喊道:“女士们,先生们!你们一定会想告诉你们的孙辈今天将要见证的事情!请记住这一天,这样你们就可以说就在这一天你们看到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
我被安排在了第三位,不禁猛吸了一口气。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参加我们的顶级才艺大赛!请热烈欢迎今晚的第一位选手——薇薇安!”凯特喊道。我了解到薇薇安也错过了前一节课,估计她也没准备好表演。她会找借口吗?她看起来跟我一样有点害羞,但是凯特一提到她的名字,她就像火箭一样冲到教室前面去了。
“谢谢凯特,大家晚上好!今天我要展示的才艺呀,我打包票绝对超出任何人的想象!是什么呢?我要背字母表,但……我是通过手语的方式来背诵。没错,我说的是英国手语!并且啊,是以电闪雷鸣般的速度来背诵,以后你们肯定再也见不到这么快的英国手语了!”
薇薇安停顿良久,闭上眼睛,煞有介事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她的双手突然开始连续快速地移动,5秒后戛然而止。
“完成!”她叫道,并深情地鞠了一躬。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竟然临场编造了一个表演出来!
再过一人就轮到我了。第二位上场的是安东尼(Anthony),他写过一篇关于伦敦“臭名昭著”的同性恋场所的博客,可以说是我们组中最有趣的人。他要表演一种叫作雷鬼舞(Dutty Wine)的舞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看起来很硬核)。他的脖子和腿朝着两个方向旋转,而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惊慌失措,瑟瑟发抖。我的妈呀,我的天赋是什么?我不能唱,不能跳,不会杂技,不会劈叉,所以我究竟会点什么呢?
安东尼的臀部逐渐放松,身体放低,此刻他正在地板上旋转。我盯着他的屁股,希望它能给我一些灵感。我又不能说“我待会再上吧!”或者“过!”,这都不是什么好主意。安东尼表演完毕,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我苦思冥想,坐立难安!
“让我们有请3号选手杰丝·潘!”凯特喊道。我暗自想:“我什么都没准备,只要我一开口,我就会有灵感的。”我走上前,站在全班同学面前,看着他们充满期待的脸。“卖掉它,即使你还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总得把它卖掉吧。”
“你在做即兴表演,你总会有办法的。”
“我的天赋呢……非常非常重要,并且非常……有用。今天,对,就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将给大家带来……”
我去,我去,我去。
“看着你们……”我盯着他们,“我就能从精神层面告诉你们……”
我的大脑快显显灵吧,你究竟感知到了什么?
“马特·达蒙(Matt Damon)电影中你最喜欢的是哪一部!我们开始吧!”
我跑向离我最近的人——一个叫索何妮(Sohini)的印度女人,并和她对视,很快便封锁住了她的视线。
“《谍影重重》(The Bourne Identity)!”我冲着她的脸大喊,她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我迅速转向下一个人。
诺埃尔,那个英俊的白痴,阿斯顿维拉(Aston Villa)的球迷。“《十一罗汉》(Ocean’s Eleven)!”我快步走过去,凝视着亚历山德罗斯(Alexandros)的黑色眼睛。他来自希腊,旅行广泛,衣着考究,脚踝纤细得令人嫉妒。“《天才瑞普利》(The Talented Mr. Ripley)!”
我继续前进,节奏越来越快。我直勾勾地盯着老师的眼睛。
“《心灵捕手》(God Will Hunting)!”我冲着她的脸大喊。
“对了!”凯特一脸震惊地说。
“《赌王之王》(Rounders)!”我想起这部电影还颇为得意,对一个叫阿林森(Allison)的女孩说。“可我从来没看过。”阿林森说。
只能硬上了。
“你会喜欢它的!”我说。
我飞快地跑过班上的其他同学,看着他们的眼睛。“《火星救援》(The Martian)!《谍影重重2:伯恩的霸权》(The Bourne Supremacy)!《无间道风云》(The Departed)!《谍影重重3:最后通牒》(The Bourne Ultimatum)!《拯救大兵瑞恩》(Saving Private Ryan)!”我跑向最后一位同学。马特·达蒙的每部电影我都提过一遍了,还有漏掉的吗?
“《我家买了动物园》(We Bought a Zoo)!”我举起双手,得意扬扬地喊道。我的同学们对最后的这个电影名表示怀疑。但这真的是一部电影。没人看过?快查一下!
我深鞠一躬,坐了下来,筋疲力尽。这群人目瞪口呆,不是因为我奇特的心灵感应能力,而是因为我冲他们大喊大叫。我自己也大吃一惊,搞不懂自己在做什么,我既没有发抖,也不觉得哪里奇怪。
才艺秀仍在继续。一个叫汤姆的人表演了杂技。另一个人头上顶着一杯水,做了一个俯卧撑。紧接着,全班数一数二安静的阿林森站了起来,只见她深吸了一口气,停顿几秒,然后张开嘴。她用天籁般的嗓音演唱了大人小孩双拍档演唱团(Boyz II Men)的《与你缠绵》(I’ll Make Love To You),她的歌声直击我们的灵魂。过了半晌,其他人都在座位上摇晃着,慢慢地随着节奏打拍子。
我感到非常震惊,不仅仅是因为她表现得十分优秀,还因为她为这次表演默默付出的努力。纵观班上所有人,阿林森可以说是最害羞的。她总是回避和别人的眼神交流,努力让自己的肢体语言幅度小一点,再小一点,仿佛马上就可以把自己蜷成一个球,然后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但在今晚这短暂的时光里,她俨然变成了一位知性深沉、含情脉脉的20世纪90年代的节奏布鲁斯歌手。
临近下课时,凯特说:“我希望大家在做完这个练习后,能够发现其实每个人都喜欢你说‘这太棒了,我的妈呀,你们准备得都太好了!’之类的话。只要尽全力了,结果不是最重要的。我唯一不能忍受的是,有的人只付出了10%的努力,那么我就会想:‘既然你这么不走心,我为什么要关注你,把时间浪费在你身上?’”
当你丈夫总掌握着真理,你吵架永远吵不过他时,你不觉得他很讨厌吗?
“看《英国达人秀》(Britain’s Got Talent)的时候,”凯特继续说道,“我们最喜欢的其实是那些把表演搞砸了的人,对吧?当表演者表现非凡,这确实也不赖。我所说的那些失败者的可贵之处不在于他们表演的好坏,而是他们为自己的表演尽了最大的努力。”凯特特意强调:“这就是他们的伟大之处。一个人是个失败者,若安于自己的现状,那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但是如果他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即使最后还是搞砸了,他仍称得上伟大。”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个失败者,若安于自己的现状,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当然不想变成失败者,更不希望自己安于做失败者的现状。
离喜剧表演只剩两周,我还没有写下任何东西。每次我想尝试写点什么的时候,恐惧感就会扑面而来,吓得我立刻放弃。
但也不是毫无进展,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在手机里列了一个清单,上面记录了我一些灵光乍现的有趣想法。只要是能让我窃笑的段落,我都会添加进清单里,但事后有些段子我自己都觉得不堪入耳,那它们的命运只能是被我无情地抛弃。有时我会在留下来的段子之间加上一些过渡,让它们更加自然,我暗暗想着这些句子会熠熠生辉,会慢慢变成金色。在我睡着的时候,有些崭新的奇思妙想就会蹦跶到我的脑袋里,我连滚带爬地拿起手机,叫醒萨姆,把这些来之不易而又转瞬即逝的灵感记录到手机的备忘录里,方能安然入睡。睡梦中,我祈祷着喜剧之神能够自己勤勉地把它们加工成成熟的喜剧作品。
我最后看了遍清单,深刻怀疑是不是有一个精神错乱的精灵在夜里偷偷潜进来,把这些东西拼凑在了一起。这些东西狗屁不通呀!“甘蓝香烟。”我写道。难不成我就是这样发现我有多重人格的?下一行是“达西(Darcy)的表情”。哦……达西先生有他自己的……表情包吗?那个产品可能非常小众,但我对它饶有兴趣。
我还写道:“我是我所认识的人里面唯一午睡的成年人。这算是养生吗?”下一行:“在你的表演中,当你拿着英国护照并通过快速移民通道时,唱一首电影《阿拉丁》(Aladdin)的主题曲《崭新的世界》(A Whole New World)。对了,可以加个编舞吗?”
我还描述了一段冗长的、杂乱无章的梦,我从女王那里偷了两只黑色拉布拉多和一个樱桃派,这段梦的落款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梦”。
列表结束。
太差了,实在是太差了,即使有个搞怪的声音也无法挽救。
我告诉莉莉、薇薇安以及托妮,我缺乏像样的喜剧素材。她们是我在单口喜剧班上认识的3个女孩子,现在每周我都会和她们一起喝酒(第一次见面后,我喊上了她们去一起喝酒,从此就变成了惯例)。我们都对这次公开表演诚惶诚恐,于是我就和班上其他几个同学商量好周日在一家酒吧见面,一起开个写作研讨会。(在周末耶,就像真正的朋友一样在一起玩!)
我和22岁的女演员托妮几乎同一时间到达了酒吧。她点了杯啤酒,我拿了杯苹果酒。我们面对面坐在一个小隔间里,托妮问我的喜剧表演是什么方向的。
“我觉得我可能会聊聊我的故乡——得克萨斯州的阿马里洛(Amarillo)。你听说过《这是去阿马里洛的路吗?》(Is This The Way to Amarillo?)这首歌吗?”
“没有。”托妮说。
“没有?”我问。
“真的没听说过。”
“哦,好吧,没关系。”
算了。我又要从头开始了。
莉莉和薇薇安随后也来了,我们围着桌子准备分享各自的喜剧素材。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把笔记本抱在胸前,谁都不想第一个分享。
“我不想分享……我没开玩笑……我的啥都算不上。”我低下头小声说。
“我也是,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莉莉说。大家都沉默了。
薇薇安终于打破了我们畏畏缩缩的道歉行为。平日里她总是举止温和,从不发脾气,但现在她正在冲我大喊大叫:“你念就好了!照着稿子念!没关系的,你只管念!立刻,马上!”
我点了点头,比起害怕分享我的素材,我更害怕她。
“嗯,我想聊聊我的故乡得克萨斯。也许是关于枪支的主题……如果他们不喜欢我的表演,我兴许会……杀了他们?我去,不是的,不是的。不用紧张,这确实不太好……”我的声音越压越低。
姑娘们茫然地看着我,觉得我可怜、弱小又无助。我继续聊了下我最近参观过的兰开斯特,它位于巴黎的西北面。
“哦。你们这些家伙并没有笑。”我怏怏地说。
“但是我们在微笑呀,”莉莉说,“我们喜欢你说的,但……”
“但喜剧的目的是让人们笑出来……”我说。
“再进一步,”莉莉说,“你来自得克萨斯的什么地方?”
“阿马里洛。”我说。
“等等,等一下——你是从阿马里洛来的?”
“嗯。”
“那你怎么不说说那首歌?”
“我本来想说来着,但是托妮听都没听过啊。”
“托妮是澳大利亚人!”
我转向托妮,满脸问号:“什么?”
托妮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微笑着点头。我确实不太擅长分辨口音,但我怎么没观察到托妮的声音太大,微笑太多,不像是个英国人,而且显而易见的是,这首歌只在英国有名。
“作为一个来自阿马里洛的人,你应该细细品味这首歌,以及它真正的含义。”莉莉说。
我在纸上做了一些笔记,把剩下的素材又看了一遍。
“我还想谈谈英国的足球比赛,因为在我的家乡,人们往往会大喊一些‘好听’的东西,就像‘赶紧上啊,你们这群没用的人’。你们觉得把这个应用到现实生活中怎么样?比如说,你在伦敦马拉松赛上为你的老板加油,你写的不是‘琳达(Linda),你能行!’而是‘赶紧跑啊,你这个愚蠢的烂货!’。”
“就要这样!”她们一阵喝彩。
“或者是‘琳达,你跑啊,你这个又慢又懒的混蛋!’”莉莉建议道。
简直完美。
我带着几个可行的方向和段子回了家。和这些姑娘们待在一起我觉得很有安全感。我们都被即将到来的表演吓得魂不附体,而我们几个人的WhatsApp聊天群已经被互相鼓励的话或是搞笑段子给刷屏了。在这趟充满未知和危险的旅途中,我们已然是亲密的战友,因为我们必须相互扶持才能存活下去。
那个星期晚些时候,我熬到深夜想要写我表演时用的素材,但事后我总是会怀疑自己写的东西。我想是时候承认我可能需要寻求专业帮助了。又一次,我不经意间看到罗布·德莱尼(Rob Delaney)[2]在我家附近跑步,但我似乎不能据此推断我们会成为朋友。萨拉·帕斯科(Sara Pascoe)[3]拒绝给我提供帮助,但她祝了我好运。我还试着去参加罗德·吉尔伯特的演出,借机跟他搭讪,但我去买票时才发现他的票早已销售一空。在一次签售会上,我鼓起勇气问罗伯特·韦布(Robert Webb)[4]他内向还是外向,但他挥手示意我走开说:“哦,我不知道!”
我继续找呀找。我和莉莉分享了一些关于我是半个中国人的表演素材,她说我应该见见一个叫菲尔·王(Phil Wang)的人。
我回到家,看了一段他在阿波罗剧院的现场表演,立马就喜欢上了他。他呆萌有趣,谈论种族问题的角度和方式也很有新意。
“你能做我的导师吗?”
我在Twitter上联系了他,他说那周他可以简单地和我见个面,喝杯咖啡。他刚结束巡回演出,正准备去度假。
“你会和别的作家一起创作你的喜剧吗?”我开门见山,直入主题。此时我们坐在帕丁顿车站附近运河上的一条小船上。
“不会。我以前确实也这么做过,但如果他们觉得某个段子不好笑,我就会对这个段子失去信心。”
“所以如果你的朋友不喜欢这个段子,你会觉得段子没那么有趣,还是会认为朋友没有听懂?”
“我觉得是朋友自己的原因,即使他们在喜剧俱乐部或别的场合听到这个段子,也仍旧会听不懂。我相信自己的品位,所以我不会跟我的朋友去讲要表演的段子。”
但我做不到呀!我总是不够自信,会怀疑自己的品位。但我也心知肚明,如果我想表演成功,我就必须开始相信自己。
“演出之前你一般都会做些什么准备工作呢?”我连珠炮式地提问,菲尔倒不觉得厌烦。
“我现在每天用一款软件冥想15分钟,之前是5分钟。我会想象自己威武雄壮的样子,这很有用。”
“类似于什么样的姿势呢?”
“比如说努力想象自己变得更大、更大只。”他伸出双臂,展示自己的肌肉,好像在恐吓一头狗熊。我无法想象真这么做会怎么样,这未免也太搞笑了吧。
我又问了他台上出丑的事情。
“某些环节是会出问题,但一旦搞砸了,那就算你的问题。真正专业的喜剧演员区别于普通人的地方在于,他们能在舞台突发状况时圆场或是救场。”
我和菲尔一起走回帕丁顿车站,一路上我简单陈述了我这一年的经历。
“我讨厌和一大帮人出去。”他说,“你怎么知道下一个该轮到谁接话呢?”这个问题说到我心坎上了。
在车站分别时,我们轻轻拥抱了一下,然后各自朝相反的方向离开。
和专业人士聊完,算是开了个小灶,是时候开始写我的表演剧本了。好戏即将上演,恐怖的气氛愈发浓烈。
当天晚上,我终于静下心来,开始筹备剧本。我零星写了一点托尼·克里斯蒂(Tony Christie)的歌,解释了他深爱的“小甜甜”玛丽亚如何在阿马里洛长大,又是如何和我念同一所高中,以及最后是如何变得不那么“小甜甜”,而是变得更像一位种族主义者的。我努力搜寻记忆,记录下得克萨斯州小镇上的中国人是什么样子,以及我12岁时学习“黄热病”这个词时的难忘经历。距离凌晨4点,仅剩下5分钟。
这些素材会有用吗?我不知道,但这已经是我的全部“家当”。
只要想到表演时的场景,我就会感到一阵恶心。我多希望公开演讲是一条开启了简单模式的恶龙,你只需杀死它一次就再无后顾之忧,但它开启的却是地狱模式,死而复生,生生不息。《飞蛾》的那次表演,我侥幸活了下来,但仍心有余悸。《飞蛾》让我拥有了“屠龙者”的徽章,证明我能举起利刃,冲向“恶龙”并战胜它。可为什么眼前的表演对我来说还是像漫山遍野的荆棘一样,无法越过呢?难道我的生命如此贫瘠,以至喜剧表演就足以成为横亘在我生命中的最大阻碍?
几个月前,我和父亲一起坐在洛杉矶的重症监护室里,度过了我人生中最紧张的几周。但此刻的我并没有感觉更轻松。多数遭遇感情挫折或是人生变故而幸存下来的人,最后都会说这样的话:“我现在做什么都不再怕了!我现在魔挡杀魔,佛挡杀佛!”
但我不具备这个共性。明明不久之前刚目睹了父亲熬过危及生命的手术,此刻应该无所畏惧了,但我仍对小小的单口喜剧表演神经过敏、畏畏缩缩。
生活本就如此:假使我们刚得知自己身患绝症,知道死之将至,但从医院出来10分钟后收到一张超速罚单,我们还是会恼羞成怒地咒骂一下交警。
在最后一节课上,凯特就表演提了些建议。
“同学们,听好了,如果你们在演出时看到朋友,别哭,好吗?没人想看你们哭哭啼啼的。”她说。
我瞥了一眼地板。我现在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已经不会掉眼泪了,凯特。
“上场之前你们可以喝上一杯,但也仅此一杯。你们必须比观众更聪明。”凯特将观众视为与我们作战的敌人。我们必须制服他们,如果他们奋起反抗,我们就彻底征服他们。
凯特站在我们前面,开始拍手,她拍得很慢。“来来来,把你们的手拍在一起!”她说。
全班都开始鼓掌。
然后凯特停止鼓掌,但示意我们继续。
“一旦登上舞台,你就拥有了掌控观众的权力。你可以告诉观众去做某件事情,如果你很自信地说出来,任何事情他们都不会问为什么,只会照做。”我们的掌声渐渐停止,她尖锐地盯着我们。
最后一节课临近尾声,托妮看了我一眼,走过来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记住,”她说,“表演会很好玩儿的!”她打量着我的脸。“或者它应该是很好玩儿的。”
说实话,我并不这么觉得。
我经常让萨姆当观众陪我练习。当你冲着伴侣大吼:“我觉得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笑话!”而他们同样大声吼回来:“我知道什么是笑话,我只是到现在一个都没听到而已!”完了之后还要努力待在一起,这真的是对一段牢固关系不小的考验啊!
他对我的表演有诸多反馈。
“你需要更自信、更果断。你说的一些笑话总让我感觉你害怕这些笑话一样。”
“我确实害怕讲这些笑话。”我说。
“所以你要自信!你要让观众相信你。”
“但我自己都不相信它们是笑话。”我说。
“那就别说那些你自己都不相信的笑话了,你如果勤加练习还是讲不好那些段子,那就不要讲它们了。”
我删掉了所有连我自己都无法被打动的段子。我不断练习,不断记录,确保自己能够撑满5分钟。
夜很深了,我却无法入睡。
表演这天终究还是到来了,去莱斯特广场的喜剧酒吧之前,我花了整整半个小时的时间趴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下声嘶力竭地尖叫。
过后我冲进浴室,突然意识到除了萨姆我没有邀请任何人来看我的表演,因为我不想在我认识的人面前公然羞辱自己。我给莉莉和薇薇安发短信,得知她们会带很多的亲友去观看表演。于是我在最后时刻疯狂地给我所有新认识的朋友发信息,但没有人来得了。这完全赖我,因为我只提前了不到24个小时邀请他们,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些失落,虽然我内心深处并不希望我的新朋友们来到现场,因为这会给我增加压力。我真是一个矛盾综合体。
我一边擦干头发和眼泪,一边给萨姆的朋友肖恩发短信。他以前表演过单口喜剧,无论我是死在舞台上还是大获成功,想必他都会乐在其中。几秒钟后他就回复我了,告诉我他在玩游戏。我开始喜欢率真的人了。
我去的时候迷了路,最后兜兜转转到达了目的地,此时离演出还剩一个小时。我顾不上披头散发连跨三级台阶,看见凯特正在台上和班上的同学讲话。
凯特看了一眼演出表。薇薇安自告奋勇先上,接下来是许久的沉默。凯特打量着我们剩下的人。
“我希望带了很多朋友来的同学能最后上场,这样他的朋友就可以一直留到最后看完所有人的表演。有没带朋友来的同学吗?我想让你们上半场先上。”
我举起了手。
“嗯好,那杰丝第二个上场。”凯特说。
哇哦,太好了,“没有朋友的杰丝”拿到了“榜眼”签!
接下来的一小时过得飞快。我站在厕所里,快速复习艾丽斯教过的一系列呼吸法,还交叉使用了菲尔教我的方法,想象身体变得威武雄壮,在向一头熊发起挑战。画面虽然有点可笑,但确实感觉自己变得灵活、放松,并且强壮了。哈哈。
我把头发半撩起来,走进一个隔间,对着墙壁默念剧本,每字每句都像是镌刻在我脑海里一样。
有那么一刻,我看着自己,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之后,无边的恐惧突然蔓延开来。我曾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人们可以通过想象自己的临终场景来获得上帝视角,通过想象临终遗言来帮助自己做决定。在我的想象中,临终前的杰丝看起来应该很像我的祖母。每当我凑近她时,她就向我微微挥手,凑到我耳边低声说:“去吧……去考医学院。”
现在我开始想象自己的双手正变得枯瘦。我有85岁吗?嗯,活到85岁应该差不多了。我看到自己一头银灰色的鬈发。当我80多岁的时候,应该让人帮我染下头发,大概率是使唤我那还未出生的孩子。我曾经大富大贵过吗?我分辨不出来,倒是惊喜地看到我那“小巧玲珑”的臀部了,临终床上的我总算拥有了能驾驭潮人工装裤的完美身材!真是令人欣慰。85岁的我正在酣睡,她一动不动。我在脑补自己躺在那里,死神即将降临。老杰丝一定理解不了,我明明还有两条可以活动的腿,却为什么还要在乎那些观众对我的看法。我向她俯下身去,她说:“你上吧,讲一个关于亚洲恋物癖的粗俗笑话,聊一聊黄热病,就当是为了我表演吧。”
我觉得自己准备好了。
在回房间的路上,我从几个喜剧班的同学身边路过,他们在楼梯上起了小争执。几个人围着蒂姆(Tim)——那个来自埃塞克斯的金发男人。蒂姆刚刚宣布他决定不上了。
“我还没准备好,”他拿着啤酒对我们说,“改天吧。”
我们试着哄骗他上台,哪怕就讲一个笑话,比如他如何失去童贞的经历[那个和他发生性行为的女孩一直在大喊:“Pump,Pump!”他以为是想让他快点(Pump)、快点(Pump),而事实上她是想要她的呼吸器(Pump)],但蒂姆并不为所动。
在我过去的人生中,我扮演过很多很多回蒂姆。或者说在今年开始之前,我一直是蒂姆。我总是走了很远很远,却在最后临门一脚时放弃。
今晚,我不会给自己放弃的机会;今晚,杰丝没有退路可言。
突然,外面人潮涌动,大量的观众开始进入酒吧。尽管这场表演只来了表演者的朋友和家人,但酒吧很快就被挤满了。我数了一下,约莫有60个人。
我们全班同学被安排坐在后面的角落里。薇薇安在犹豫要不要涂上她带的红色口红。
“这是战妆,一定要涂。”我说。
她把手伸向我,它们正在止不住地颤抖。她又把她手写的笔记递给我,说:“如果我忘词了,就大声地念出来。”
灯光暗了下来,安东尼近乎疯狂地给每个人的手腕上涂抹“信心油”。轮到我时,我伸出手腕,那味道闻起来像是柠檬的味道。
房间里人声鼎沸,每个人都已落座,我看到凯特走向舞台。灯要灭了。我的天呐,这一切就要真的发生了。
凯特讲了几个段子暖场,让观众知道我们都是初学者。
“我希望大家把这次聚会看成表演者的‘周岁生日会’。如果你们看到任何有趣的、有点闪光的东西,请不要吝惜你们的欢呼声和掌声!”她说道。
接着,凯特介绍薇薇安上台,我替薇薇安捏了一把冷汗。但当我看到她找到了自己的节奏时,我立马开始替自己紧张起来。我知道马上就轮到我了,我是不是要失声了?我喉咙是不是有点痒痒的?
薇薇安的表演结束了,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但我知道我已经准备就绪。我练习了很久,也对这些段子有信心。我知道我要放慢语速,说出正确的台词,才能释放出这些段子的魅力。如果他们听不懂我说的话,就没法听懂里面的笑点,那我就彻底没有希望了。我必须自信满满地讲出来。背水一战,在此一搏。
“让我们欢迎想象力天马行空的杰丝·潘上台!”凯特喊道。
我立马起身。
我已记不起我走上台的这段路,但我知道我一定走过。我记得我摆弄着麦克风,试图把它从架子上拿下来,明明只有几秒钟,却感觉过去了好几年。我的大脑在惊声尖叫:“把麦克风拿出来!把麦克风拿出来!”
“好的,麦克风拿出来了。现在要跟观众们说话。你站在舞台上!60个人正盯着你。快跟他们打个招呼。你要表现得他们好像是你在聚会上刚刚见到的好朋友。”
“你们好呀!”我说。
“你好呀!”他们齐刷刷地回答道。我尤其能听到我们班同学在后面的声音,很是捧场。
“你们最近过得好吗?”我问。
嘈杂的喧闹声是唯一的回应。我继续。
“那,我来自得克萨斯……来自一个叫……阿马里洛的地方。”
我们班的同学欢呼着回应我。
就在这一瞬间,我掌控了全场,我可以动员房间里的60个人,和我一起唱《这是去阿马里洛的路吗?》。我要这么做。没错,我要。我要在公共场合唱歌了!
我正准备一展歌喉,观众中有一个人冲我挥手。“嘿,我去过!”他大叫了一声,然后贱兮兮地指了指自己。
我的妈呀,这是我第一次接受到嘲讽,他是我长达30秒的舞台生涯中的第一个嘲讽者。
“好巧,我也是!”我回敬道,“我也去过那儿!因为我出生在那儿。”不赖吧!
现在可以嘘了,你这个嘲讽者!我要镇定一下,这匹马有可能脱缰而逃。稳住,稳住。等等,我本来不是打算唱歌的吗?
“朋友们,我们来唱一小段,怎么样?”我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既随意又自然。其实我这辈子都没有领唱过,甚至连合唱都没参加过。但观众并不知道呀!他们只知道自己眼前看到的:一个身材矮小的亚洲女人,打扮得像莎伦·霍根,想让他们和我一起唱这首托尼·克里斯蒂的歌。
“好啊!”他们和善地回应道,正如凯特说的那样。
我必须唱了,没有退路。我单独领唱,不管对我还是对观众,估计都是一场噩梦。
“这是去阿马里洛的路吗……”我开始试探性地低吟,我的大脑一半在炼狱,一半在昏迷。
不过幸运的是,观众接管了一切。
“每天晚上我都抱着枕头……”他们跟着我一起唱。
“好了,收!”我坚决地发出指令,并在喉咙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他们服服帖帖地停止了歌唱。暖场结束,表演正式开始。这是我的主场。
舞台上,聚光灯下,我仿佛灵魂出窍。一切顺利无比,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好像另一个我在担当着表演重任,而我只是她的观众。
我对自己的身体确实有着非常强烈的自我意识,我能感觉到我的指尖正紧紧地抓着麦克风,但我好像不在那里。我望向观众,却什么也看不见,就好像置身于只有自己的宇宙。我的声音很响,但不太急促。焦虑依然存在,却也没有失控。
表演一结束,我摸索着麦克风,问我的双腿:“你们现在敢直接跳下舞台吗?”我抬起头,凯特已经走近,并把麦克风从我手里接过去,我一溜烟儿地跑回到座位,坐在其他同学旁边。我听到了掌声,也听到了欢呼声,我感觉自己的灵魂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
我在黑暗中安全着陆,能感觉到有同学轻拍着我的背,轻声说“好样的”。我的脸火辣辣的,两颊可能是鲜红色的。我做到了我所说的一切。我没有手忙脚乱,也没有假装生病。
我在联合教堂演出的时候,在黑暗之中我感觉到我的内心发生了某种变化。在刚刚的表演里,我用拙劣的笑话让观众开怀大笑——此刻我的身体仍然在亢奋当中,微微颤抖。我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我刚刚取得了一项新成就,登上了“珠穆朗玛峰”!我的脸颊似乎还在灼烧着,但不是以一种羞愧的方式,而是闪着“你能相信我们成功了吗?”这般骄傲的红光。
我坐在观众席上,看着同学们的舞台初秀,心里也像悬着一块大石头。我们互相帮助共渡今晚的难关,共享今夜的快乐。舞台上,安东尼正在跳舞,搞怪舞蹈本就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被他逗得开怀大笑。最后灯光亮起,我环顾四周,感到一阵晕眩。
事实上,我并不知道我能否渡过这一关。但最后的结局还不错,我让观众们笑了。一位男士走过来,对我说:“你真的好搞笑啊。”他又笑了笑,走开了。真是奇怪。
我已经不再是几个月前的我了。我有些不安,但真的很开心,因为现在我明白看似不可能的事情也会变成可能。今年的一个重要任务是,我渴望勇敢地去做一件与我原先认知的自己极度矛盾的事情。
萨姆紧紧地抱着我说:“你太棒了。”
肖恩拍了拍我的背说:“真的超级好笑的!”广告从业人员对我的高度褒扬令我震惊。
表演结束后,我和同学们在外头庆祝。
那天晚上诞生了一位明星——安东尼,他技惊四座,荣获全场最佳。
那晚我让萨姆用他的手机给我录了像。但我不想看,一点都不想。
我半闭着眼睛,一边玩一边把拉面塞进嘴里。伟大的耶稣啊,我今天在观众面前唱歌了。我以一种我已不记得的方式比画着我的手,左右摇摆着身体,就像在船上一样,踏着海浪,却又在拼命地寻找自己浸在水中的双腿。我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做这件事。
今晚我玩得很开心,也很自信,舞台上的我似乎来自另一个平行时空。连莉莉都来问我:“你表现得太自然了,这种信心从哪来的呀?”
在今晚上台之前我曾一遍又一遍地想象,如果我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工作,反反复复地练习,上场时一定会充满信心,并且完美收场,但这不是真正的自信。自信从来不是天然形成的,我们必须强迫自己开启一些人生的“困难模式”。唯有经历这些艰难险阻,自信最终才会随之而来。此前的自信都是佯装出来的,闯过这些难关之后,我才真正拥有了自信,那种感觉就像是你完成了一件充满魔力的壮举。
【注释】
[1] 散居在喜马拉雅山两侧,主要居住在尼泊尔,少数散居于中国、印度和不丹。——译者注
[2] 罗布·德莱尼,英国喜剧男演员。
[3] 萨拉·帕斯科,英国喜剧女演员。
[4] 罗伯特·韦布,出生于美国肯塔基州,导演和制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