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即兴表演

第八章 即兴表演

“想象你们现在正身处《夺宝奇兵2:魔宫传奇》(Indiana Jones and the Temple of Doom)中,”我面前的人说道,“不要拥挤,一个个来。接下来想象你们依次走进了魔宫的中心,然后死去。想象自己死去的情形,你可以在脑海中模拟出成千上万种死状,直到你想象的舞台上不同死法的尸体到处都是。最终在魔宫中心你究竟为何丧命取决于你自己。同时千万记住,你已经死了,但你仍在角色里,是魔宫中一具冰冷的尸体,千万不能脱离故事。”

我边听老师的指挥边环顾四周,身边的人都在手舞足蹈,为即将到来的第一次练习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唉,我要恨死这些沉浸在快乐里的“恶人”了。

老师开始哼唱电影的主题曲,并示意全班同学跟着一起附和。

“噔噔噔,噔噔噔……”

如果真的存在世界末日的话,我觉得恐怕就是今天了。我对眼前所有的一切——发自肺腑的热情,悉心准备的表演和在陌生人面前的自发行为——都严重过敏。

我趁大家不注意,悄悄往后靠了靠,我才不想第一个冲上去呢,而且还是去“送死”。终于,第一个人进入魔宫了!只见他向前走着,突然煞有介事地低下了头,假装在躲空中摆动的摆锤,然后踉踉跄跄继续朝前,直到被绊倒在一把直接刺穿他身体的剑上,他倒下了。一个女孩紧跟其后,她不断起伏的身体说明她应该是中了敌人在暗处埋下的无数冷箭,最后歪歪扭扭地倒在了第一个人的身边。

接着第三个人进去了,很快就“死”了;第四个人也进去了,马上就轮到我了。

“噔噔噔嗒,噔嗒噔噔嗒…”

我沉浸在自己的魔宫里,脑子里不断地完善着我的“死法”。轮到我的时候,我的脚步挪得飞快。为了躲避横亘在我脚下的尸体,我还手忙脚乱地绊了一跤,手掌和地面来了个有力的亲密接触。我的右手在地毯上滑了一下,留下了轻微的擦伤。幸运的是,我的身体稳稳地落在了一个50岁的加拿大男人身上,我和他四目相对,剧情在那个瞬间仿佛从冒险片跳到了爱情片,好像上帝正向我们投来慈爱的目光,祝贺我们永浴爱河,连背景音乐都变成了婚礼进行曲。

我以为这就是我的归宿了,在一个软乎乎的肚子上安然“死去”,不料他并没有“死透”,还一脚把我踹开了,剧情的走向为什么是这样的?一秒前我们四目相对的柔情荡然无存,那些情和爱终究是错付了,生气!

我又在空中划过一个小小的弧度,最后重重地摔在地上。我无力地趴着,动弹不得,陌生人的脚肆意地踩过我的头发,而我的鼻子则埋在地上,几乎被压塌了。我的手感到一阵阵刺痛,并且有鲜血从伤口渗出。

我很想立刻爬起来,结束我的“假死”游戏,但主题曲的嗡嗡声仍在继续,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所以我不能前功尽弃。我只能继续趴在冰冷的地板上,感受从我身上不断经过的人群以及手上传来的阵阵刺痛。

“哪种方式是认识更多人的最佳途径?”我把这个问题贴在了Facebook上,心里盘算着别人建议什么,我照做就好了。你们知道都有什么古灵精怪的回答吗?蜂巢思维,部落组织,群体意志。Facebook上这些脑洞大开的点子或许会改变我的生活。

其中还有个混蛋回复道:“即兴喜剧。”

还有什么字眼比“即兴喜剧”更恐怖的呢?一旦你在某个聚会上提到它,大家肯定会吓得屁滚尿流,惊声尖叫。其恐怖程度,恐怕只有“格温妮斯的玉蛋”[1]或“只收现金”可以与之一较高下。

我问了一些性格外向的人如何看待即兴表演。其中一位说:“我做过的最可怕的噩梦都没那个可怕。”另一位是单口喜剧演员,她说:“要我参加那个东西,除非我死了,不,死了我也不会参加的!”然后像一个南方姑娘般用手捂着胸口,仿佛我刚刚冒犯到她了。嗯,这个结果我很满意,所以即兴表演本身就是一件连外向的人都无法直面的事情,更别提我这样一个挣扎着变外向的内向者了,我长达一年的特训才刚刚过半呢,害怕也是正常的。而且他们不仅不想参与即兴表演,而且作为观众也是不愿意的。

可能是因为即兴表演过于信马由缰、不受约束了。即兴表演和福音派、马麦酱、普里马克以及珍珠奶茶里那些嚼不烂的木薯球有共通之处,它们将这个国家的人一分为二:爱之深的和恨之切的。它们是两种天差地别的情感偏好,绝没有模糊的中间地带。

那么“即兴表演”究竟是何方神圣,让人们对它的看法如此迥异呢?所谓“即兴表演”,就是一种现场戏剧表演,其中的情节、人物关系和对话都是由舞台上的演员临时自发组织的。

你把一个小孩放在一边,他自顾自地玩耍就是一种“即兴表演”。而在人生这个维度里,“即兴表演”可能是这个样子的:5岁,你在后花园里摔了个狗啃泥,大家夸赞你乖巧可爱;15岁,你参加学校的夏令营,大家对你的每一步成长都满怀期待;18岁,你上了大学,学业和爱情遭遇坎坷,状况百出,大家看你有点不顺眼了;25岁,你毕业了,找的工作没有那么顺心如意,周围的人对你议论纷纷。

对我来说,即兴表演就是自由形态的死亡。它就像你从悬崖上仰面跌落,你知道你必死无疑,却不知道何时死亡,又为何而死。因为你无法预知接下来的情节发展,就像仰面跌落悬崖时,不知道下坠的过程要持续多久,不知道崖底等待你的是坚硬的磐石还是湍急的水流。在即兴表演中,你所在的情境随时都会发生变化,这种变化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不仅关乎表演本身,还关乎你不自觉的临场反应。设想一下,你的周围全是人,你唯一可以掌控的只有你自己。你无法控制谁上前和你互动,也没法预测他们会抛出什么奇怪的话题,更无法预测接下来的剧情走向。

其实现实生活亦是如此,无论我们怎么计划,它都会像毫无规律的弹球一样向我们砸来。在此过程中,它们一颗接一颗地画出毫无规律的轨迹。这种无法掌控生活的不安全感让我十分害怕面对现实生活。我总是怀抱着和生活和平相处的愿望,但总是事与愿违。

为什么其他人听到即兴表演后也会闻虎色变?我觉得这个现象颇有趣。就连我最外向的朋友都用“最可怕的噩梦”来形容它。现场、舞台、虚构的剧情,真的是这些东西在重重敲打着人们的恐怖神经,让人夜不能寐吗?

人们对参加即兴表演是该深恶痛绝,因为表演者既要进行眼前的表演又要弥补之前的表演留下的漏洞,这真不是一件什么容易的差事。没有剧本,不能提前准备,脑袋跟不上事态的发展,继而手足无措,丑态百出,但表演失败的原因从来不会是这些苛刻的客观条件,而是表演者本身,演员们只能独自吞下失败的苦果。

这不是用来吓唬人的夸大其词,这些情况在即兴表演里都会不可避免地发生。

再者,从观看者的角度看,由于表演本身的即兴性质,观看的过程也因此让人心生焦虑。表演一旦出现状况,观众既不想让表演者感到难堪,又不想看一整个小时的烂喜剧,所以他们经常坐立难安,陷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两难境地。

但我认为即兴表演不被大众接受的真正原因并非上述提到的两个,而是当人们在观看一个地方喜剧剧团表演“裸体主义者的纳尼亚优步之旅”时,观众透过演员们愉悦、认真的表情,看到了演员们在奇思妙想的临场反应下散发出了真正的快乐,感受到了演员们内心深处的安全感。

那些观众的想法可能和我一样:你们旺盛的生命力吓到我了。

人一旦成年,做的每个决定都带有很强的目的性:缩减睡眠时间,提高工作效率,是为了挣更多的钱;跑得更快,骑得更远,是为了拥有更强壮的体魄。吃饭控制在15分钟以内,每天锻炼至少7分钟,就连冥想也不再是“通往顿悟的道路”,而是想“通过冥想熬过糟糕的工作日”。

现实生活是残酷的,没有哪怕一秒可以让你真正地享受快乐。纯粹的乐趣无处寻觅,我们只是在人生的道路上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使命。然后偶尔从网络上有趣的表情包、碧昂丝的舞蹈课以及万圣节宠物的奇装异服(内向者的乐趣)里获得一些微小的乐趣,这样就足够了。

这也解释了我讨厌的音乐节广受大家喜爱的原因。因为只有在音乐节上,成年男女才可以身着燕尾服,肩披浮夸的斗篷,全身染上亮色,脸上抹着油彩,整个现场就像小朋友的生日聚会一样,大家可以肆无忌惮地疯狂玩闹(外向者的乐趣)。

在经历了马拉松式的社交活动后,我的乐趣离我更远了。为什么我们做每件事都要带着目的?为什么我和苏珊说话,非要给她留下好印象?为什么她总是想让我帮她的创业项目集资筹款?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别无他求,纯粹玩得开心就好?

几年前,我刚搬到伦敦时报了一个周末即兴表演班。我初来乍到,内心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向往,我的人生正处于新旧两个世界之间甜蜜的过渡地带。我试图摆脱我过往的生活,开启新的篇章,沉浸在未来会更好的美梦中。表演班的课免费对外开放,加上我在伦敦人生地不熟,根本没有认识的人,丢脸也没有关系——这样的机会真是千载难逢。我牢牢地抓住了它,下决心一定要脱胎换骨。就在那一天,我遭遇了开头提到的“魔宫传奇”。那天最终以我的中途离场画上了句号。我实在过于害羞,过于愤世嫉俗,过于自我封闭,根本无法完成表演。我的手伤虽然最终愈合了,但尴尬在我心里留下的伤口却永远无法愈合。

但它再一次出现了,“即兴表演”这四个字又闯进了我的生活。

Facebook上的建议像一颗未引爆的数字炸弹出现在我的屏幕上,我随手搜索了一下,惊讶地发现伦敦这个月大多数的“即兴表演”课程都已售罄。不过这也很好理解,毕竟即兴表演是能让都市里的成年人挣脱社会属性的枷锁放飞自我,且不用冒着被逮捕或被判刑的风险的唯一机会。

我心一横,报名参加了一个为期8周的课程,要和完全陌生的人进行8次有组织但自发的游戏。

以防万一,我还写了一份遗嘱。

第一节课我就迟到了,因为我站在教室门口和一个同学对南多烤鸡(Nando’s)[2]好不好吃争执不下。当我走进这间没有窗户的黑色教室时,老师已经开始授课了。

我们的老师叫利亚姆(Liam)。他举止温和,看上去像受过专业的训练,正好来安抚我们这群“受惊的小马”[3],而我和其他14位初学者则面对着他坐成一长排。

“即兴表演不是为了变得幽默,也不是为了变得聪明,更不是为了变得敏捷。”他冲我们解释道。

我一脸问号,他说的这些不正是即兴表演的目的吗?

“即兴表演的真正意义在于,让我们解放天性且活在当下,你要顺着你搭档的表演给出相应的反馈。”

他没有浪费口舌在多余的解释上,随即就让我们站成一个圆圈,领着我们做第一项热身游戏——传“球”,根据“球”的性质做出相应的表演。我们先是假装传一个红色的球,然后是一个火球,再是一个保龄球,最后是一个弹力球。

当然,根本没有球,所有的球都是假想出来的。

读到这里,你可能会暴跳如雷,觉得即兴表演真恶心,但希望你不要这样想,因为即兴表演实际上还不赖。

班上的每个人都沉浸在眼前的扔假球游戏中,但不是那种“表演系学生在幕间休息时狼吞虎咽一大袋麦特萨糖”式的热情,更像是“正常的成年人因为在弱智游戏上花了钱而主动投入游戏中”。而且因为是虚拟球,所以这是一款不需要担心球技的游戏,每个人都可以假装自己完美地接住了球。

因为我一直在努力做这些想象中的剧烈运动,5分钟后,我开始出汗,我的刘海粘在了额头上。为什么我穿的不是运动鞋呢?唉,怪我没想到即兴表演的运动量会如此之大。

利亚姆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示意让我们坐下。接着他开始介绍“是的,并且……”的概念,这是所有即兴表演的基石。无论你的搭档在此刻的场景中说了什么,你都必须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的),同时在故事中添加一些你的东西(并且……)。下面是一个例子:

角色1:朱莉,我好喜欢你做的香肠卷啊,就是今天你带来的那个!

角色2:啊,毕竟今天是你在公司的最后一天了,我想做点你爱吃的东西。

角色1:唉,你也知道我离开只是时间问题,我办公室里的蜜蜂都快泛滥成灾了……

角色2:其实我们都觉得你可以把蜜蜂的问题处理得很好。

我们被分成了4组。在小组中,我们每人每次都要以前一位所说的内容为基础,贡献几个短语,由此组成一个故事。这个游戏叫作“还记得那时候吗?”。

起初我一如既往地很害羞,但在得知每个人都是初学者,他们彼此也不熟悉之后,我的胆子大了一些。此外,我们小组也没有看上去像是会随意对别人评头论足或抬杠的人,我悬着的心便安稳了。

我们组一个名叫克洛弗(Clover)的男人毛遂自荐想当我们的组长,他蓄着胡子,留着一头金发。我对谁当组长都没什么意见。除我俩之外,组里还有两个人,一个高个子男人,一个蓝发女人。

“你还记得我们买牛奶的时候吗?”克洛弗转向我。

“啊?噢,我想起来了!我打开喝了一口……然后就过敏了,因为……”我转向左边。

“因为你直接从牛身上喝的。”蓝发女孩回头看着我说。

“是是是,我直接喝了……”我说着,转向那个高个子。

“然后医生说你活不了了……”他说。

“如果你再喝一次……”蓝发女孩说。

“所以你又喝了一次……”高个男人说。

“然后你死了。”克洛弗看着我说。

“对。”我说。

课才上了10分钟,他们就把我给“杀”了。

“即兴表演没有对错。”利亚姆在教室后面大声说道。这感觉就像在强迫我们相信一个明显很离谱的谎话,它和“哪怕你一直涂比基尼蜜蜡,它也不会伤害你”或“这是最后一轮俯卧撑了”的性质一样。

我们小组又试了一次:

“你还记得我们换鞋的事吗?”克洛弗问道。

“我们都穿高跟鞋的那次?”高个子说。

“嗯。然后我得了坏疽[4]?”我说。

在整个游戏过程中,我一直在生病,出现过过敏、低温症、坏疽等五花八门的症状。在美国版的《办公室》(The Office)中,迈克尔·斯科特(Michael Scott)[史蒂夫·卡雷尔(Steve Carrell)饰]在上即兴表演课时,他靠大喊“我有枪”度过了每一幕。“我有枪”转换成我的版本就是“我有病”。

我们又试了一次。

“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买的那罐泡菜吗?”克洛弗开始。

“嗯,这是镇上最后一罐了。”高个子说。

他们转向我。

“嗯……我们把它给埋了,并且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我脱口而出。

“但后来我们想要做一顿烤肉大餐……”蓝发女孩说。

“嗯,我们想吃那些泡菜……”高个男人说。

“不,不,不。我们发过誓要埋20年的,还记得吗?”我说。

他们为什么非要把故事弄得像一团糨糊?我很快发现了我即兴表演的最大障碍——除了威胁生命的疾病——还有就是,我总会构思一个完整的故事,并且偏执地想把它连起来,拒绝任何偏离故事主线的情节。比如最后这个泡菜的故事应该与不为人知的秘密、破碎的忠诚、末日灾难有关——而那罐泡菜将会成为拯救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想要克洛弗和高个子在故事里发展出超然的友情,我想拥有一场浪漫的雨夜吻戏。我不想故事到最后只用一顿烤肉大餐草草收场,况且泡菜不是肉!我怎么能和这些人合作呢?

我并不经常把“是的,并且……”挂在嘴边,反倒会说更多的“好吧,但是……”。我知道即兴表演是可怕的,但没想到会如此可怕,这次表演里几乎到处都是违背了我的本能的行为。我被远远地抛在了舒适区外,情况比我原先预想的严峻百倍。

我生活里的安全感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提前做计划。通常内向的人喜欢凡事都做好准备,我也不例外。我会预判所有可能出现的负面结果,然后准备一整套潜在的解决方案,无论这个方法有多古怪。哪怕是最简单的事情我也想知道下一步的走向。比如:看电视节目前先看评论;去一家新店吃招牌菜前先做好攻略;打车前确定好所需时长,精确到每一分钟;在健身课上,不厌其烦地问教练:“骑车要骑多久呢?”

我喜欢掌控着事物发展方向的感觉,但即兴表演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失望。

利亚姆把我叫了出来:“你不能提前计划,就像造房子,你必须在你同伴建好的基础上添砖加瓦。如果你坐在那里满脑子想着‘男巫,男巫,男巫,下一幕里男巫要登场了’,我敢保证当轮到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你同伴的故事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我试着跳出我脑海中已构思好的故事情节,认真倾听同伴们的故事,但总是忍不住在脑袋里编故事大纲。这时克洛弗和我掉进了同一个偏执陷阱,我试图把故事的走向往我这里带,他则努力把情节往他那里拉,这样一来,故事就在我们两股势力间摇摆着前进。在一个情节中,克洛弗希望我们都变成丧尸,而我希望我们成为先驱者。于是我们最后成了死去的先驱,我们俩谁都没有得逞,弄得两败俱伤。

那天的最后一次练习,利亚姆把我们分成两人一组。我们需要根据利亚姆临时公布的地点来创作和表演一些片段。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游戏全都同时进行,所以只有表演者没有观众,没有人会盯着我了。

第一场是我和一个男人在“城市办公室”里谈论订书机的优点,我们的表现都乏善可陈,无聊至极。我内心很感激其他人都在忙着自己的表演,无暇听我们的对话。

第二场,我和一个叫玛丽亚的女人搭档。

“园艺中心!”利亚姆在房间后面喊道。

园艺中心?园艺中心能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玛丽亚也不知道,我们相顾茫然。

“看这些灌木!”她指着我们面前的一张豆袋椅喊道。

我望向那想象中的灌木丛。

“好绿啊!”我终于大声喊出了几个字。在内容上欠缺的东西,我尽量在音量上弥补。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灌木是什么,是小树丛吗,还是一棵小树?

我这辈子都没去过园艺中心。

“你认为这棵灌木在干什么?”女人问我。

我僵住了。

“我觉得这棵灌木有点不对劲。”女人补充道。她目光炯炯,仿佛在恳求我也加入这场尴尬的对话。我在心里默念:“自然而然地联想,像水一样自由流动,用上‘是的,并且……’的句式。”

“太太,这棵灌木怀孕了!”我大声喊道。

现在看来,我的表演已经上升了两个层次——致命的疾病和从一个假想的灌木子宫里生出一棵小灌木。

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有比电影院里那些不加管束的熊孩子更可怕的东西——我自己。

我的脑子里究竟藏匿着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令人尴尬的奇怪念头潜伏着,它们终于挣脱了正常生活的控制,正准备倾巢出动?

在安全地接生了小灌木(重7磅[5] 6盎司[6],灌木妈妈的身体状况良好,谢谢你的关心)之后,终于下课了,我跌跌撞撞地走出教室,已经筋疲力尽。

第二堂课开始了,利亚姆大声喊道:“你们是科学家!走,从房间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我又和克洛弗搭档了。

他假装戴上他的实验护目镜,手里拿着一个小东西,惊慌失措。

“啊啊啊!”他说。

“啊啊啊!”我马上回应。克洛弗一直用他的手做着手势。

“这是什么?我们发现了什么?”我问道,想让他引导故事的走向。

“嗯……我不知道,我看不见啊!”他疯狂地指着手里看不见的东西说。克洛弗简直是班上进步最快的学生,他学到了即兴表演的“精髓”。

“哦……”我说。

“但是你看得见!快给我描述一下!”

我盯着他的手,一脸迷茫。

“嗯……白色的,个头很小,黏糊糊的,它是……它是……它还活着!”

克洛弗开始对这一发现感到恐慌,他的手立马缩了回去。他开始跳来跳去,而我也开始惊慌失措。在我们周围,其他组的同学也在自己的疯狂科学家场景中大喊大叫。

“它变小了!你在伤害它!你需要抚慰它!”我朝克洛弗大喊。

“好,好!我该怎么做?”他急忙问道。

“你唱点音乐剧安慰安慰它!”我冲他再次喊道。

克洛弗看着我,愣住思考了一小会儿。

“音乐剧能有用吗?”他一脸怀疑地问道。

“试试你就知道了!”

克洛弗唱着“纽约,纽约”,跳起了狂热的爵士舞。随后我也加入了,我俩在他的指挥下一边齐声歌唱,一边齐步踢腿。画面不要太美!

我已经完全不认识我自己了,现在在唱歌跳舞的是谁?

在生活中,我已经习惯了拘谨,习惯了紧张,也习惯了犹豫不决,以至于我对别人的提问只能条件反射似的回应些只言片语,尤其是在工作环境中。有的时候,工作就是同事无止境地询问“今天怎么样?”,而我只能被迫回答“好着呢,就是忙死啦”。这种情景总是在无限循环。

但即兴表演的舞台不一样,它没有既定的台词,也没有确定的方向,更没有经过彩排,我说话的开关被强制开启,全身伴随着一种前所未有过的释放感。即兴表演让我开怀大笑,让我真切地感受到大脑正在高速转动,我对此兴奋不已。假若我们日常在办公室里,也能这样打破陈规,冲破枯燥无味的自我,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雀跃的事情啊!

当然,即兴表演还是有限制的。

第三节课的时候,利亚姆让我和他一起在同学们面前做示范,表演一个新游戏。这次他的角色怂恿我跳一支芭蕾舞,然而我怎么可能愿意在全班面前跳芭蕾舞呢?于是扯了一些有的没的之后,我绝情地让我的角色被一辆拖拉机轧断了腿,所以最后我只能贴着地板表演。尽管有些狼狈,但好歹顺利逃过一劫,无论如何这都比在同学面前跳舞要好得多。

这次以后,利亚姆再也没找我陪他示范过。

我算是擅长即兴表演的吗?那可真是想太多了,我的水平充其量也就是勉强过得去。我一站上舞台整个身体就僵住了,只等着我的大脑给我发号施令之后,做出一些机械的动作。我在舞台上“僵住”和“大脑一片空白”其实是一回事。这里的人们会觉得表演时突然僵住很有趣,因为如果故事进展出现岔子,你还有一个可以控制情况的搭档。有时犯错反而是故事里最精彩的部分,它往往因为出人意料而妙趣横生。

尽管僵住能制造出一些笑点,但我还是在努力摆脱我的个性给自己加上的枷锁,好让自己在舞台上更灵活机敏。

“都表现得不错,现在你们在亚马孙热带雨林了!”利亚姆喊道。新的场景开始了。

“我们去丛林里散步吧。”克洛弗提议。我环顾四周,看了看虚构出来的原始丛林。

“你能帮我打死那只蜘蛛吗?”我问,“个头很大的那只,你走在我前面好不好,这样你能先穿过蜘蛛网。还有,你觉得这个地方会有携带莱姆病毒的虱子吗?”

下课后,我和克洛弗同时离开了教室,就顺便一起走到了车站。

“还剩一半的课啊,你要扮演什么角色?”他问我。

“什么意思?”

“你知道吗,你总是扮演那个很古怪的角色,真的很搞笑。”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我意识到:我在扮演我自己,角色即真我。

我绝不可能承认所有那些奇怪的念头实际上都来自真实的我。相反,就像所有人被看穿,但又找不到任何托词时那样,我做出了最简单但又最有用的回应。

“啊,你说的对。”

因为组内成员不断变换,我总要接触不太熟络的搭档,所以每节课都令人精神紧绷,但乐趣还是在紧张的氛围中一点一点被发掘了。每上一节课,我身上紧闭的保护壳都会张开一点点,我的恐惧在减少,我变得越来越活泼。然而令人头疼的是,这并不意味着我的即兴表演水平上了新台阶,也不意味着我有能力开展有意思且有意义的社交活动。因为即兴表演和现实生活是两码事,假想在农贸市场,我用上即兴表演那一套,指着现实世界中根本不存在的卖西芹的女主妇大喊“她是谁?”,而当时我本应该跟卖家讨价还价的,这个画面想想就令人窒息。

我真的很喜欢这门课程的快节奏。我们总是从这一幕跳到下一幕,或者干脆从这个想象的世界跳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能从无穷无尽、痛苦不堪的自我循环中解脱出来,不用变成那个内向、焦虑、忸怩不安的我。

在这短暂的几个小时里,我逃离了现实,无须担心昂贵的房租、无能又刻薄的老板,也不必担心私人生活会受人非议。我们不谈论工作、健康、烦恼、父母和收入。这个世界里不必通勤,不用减肥,也没有紧张兮兮的截稿日。我正忙着扮演一个醉醺醺的科学家,坐在巴布亚新几内亚海岸的独木舟里。

最后一节课时,我们需要从帽子中随机抽取一些线索,并将其融入关键剧情中。这次我是一名律师,正在起诉一个叫作艾妮可(Eniko)的妇女,因为她使用Tinder过于频繁。我面对着全班同学,在虚拟的“法庭”里踱来踱去。

“是不是每次Tinder上的约会对象见到你,他就会喊——”我开始了我的表演。

我把手伸进口袋里。

“出租车!”我大声念出了纸条上的内容。

艾妮可和我同时爆笑,其他同学也跟着放声大笑。

突然有种感觉猛然地涌上我的心头。

天呐。

我被我旺盛的生命力和对生活的热情吓到了。

我相信这无论对于正在读此书的你,还是我来说,都是一个莫大的惊喜。我太喜欢即兴表演了,不是一点两点,而是非常非常喜欢。我从一个虔诚的“内向教”教徒,完全皈依“即兴表演派”了。

但是千万别误会,我不会蹦蹦跳跳地出门,敲锣打鼓,屁颠屁颠地冲进教室大声宣布:“小潘潘来参加即兴表演晚会啦!”

但我心向往之。

话是这么说,但每次鼓起勇气去上课还是万分艰难。因为在我还没到教室之前,只要一想到我要和其他14个人一起上3个小时的课,我就已经疲惫不堪了。但每每和那群人度过一个夜晚之后,我离开的步伐总是轻飘飘的,愉悦的晕眩感笼罩着我。我极度渴望在屋顶上大喊,或是在地铁上轻拍那些愁容满面的陌生人,轻声告诉他们:“你应该试试即兴表演!”

心理学家说,即兴表演有助于缓解焦虑和压力——这些练习可以训练你的反应能力,让你敢于在别人面前发言,并减少对于完美主义的迷恋。芝加哥著名的“第二城市喜剧俱乐部”甚至开设了“焦虑即兴表演”班。

每周有几个小时可以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能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更温柔、更可控,这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在这里,犯错很容易得到谅解——当我僵住的时候,没有人会生气或觉得被冒犯。只要我不再用那些清奇的脑回路来推动剧情,其他人就不会对我有意见。

即兴表演是一件参与者乐在其中、旁观者饱受煎熬的事。类似的事情还包括在公交车上秀恩爱,讨论占星术等。

每周三1次,每次3个小时,我们漫无目的地瞎忙活,这就是我们即兴表演班做的事情,整个团队做的事情。

在上这门课之前,我从来不觉得生活缺少乐趣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现在我已经离不开所谓的“生活中的乐趣”了。

回想起那座“尸体”堆积如山的魔宫,我现在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一个错误的训练。它过多地运用肢体语言,有太多浮夸的表演,缺乏合作和娱乐的空间。那节课上每个人与现实世界中的自己相比都太过浮夸,他们跳着、喊着,每一个场景都像是在摔跤或斗舞。即使在即兴表演中,当屋子里有几个聒噪不堪、相互攀比、喜欢竞争的人出现时,我也会瑟缩到角落里回避他们。

就我个人而言,和另一个人被锁在里斯·威瑟斯庞(Reese Witherspoon)的贵宾浴室,为拼字游戏争得面红耳赤,这才是我喜欢的啊。

某个晚上,我在回家的地铁上碰到了一个蓝头发的女人。

“我叫劳拉(Laura),即兴表演班的。”我们认出了彼此,然后一丝恐惧爬上了心头。

我们已经不在安全空间了。

“嗨!”她平静地说。

“嗨!”我和她的音量相当。就像《搏击俱乐部》(Fight Club)里的那些黑眼睛、破了下巴的人一样,在安全空间之外看到表演班上的同学真是令人尴尬。我们彼此并不熟识,却共享着一个“肮脏”的秘密。

接下来是良久的沉默。她环顾车厢四周。

“这是我的男朋友。”她还是开口了,指着身旁的一个高个子金发男人说。

不要问,不要问,什么都不要问。

“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他还是问了。

这时,挤在我们中间的一个大胡子男人也抬起头来,颇有兴趣地打量着我们。

“我们……我们是在即兴表演课上认识的。”劳拉说。

我紧咬嘴唇,感受到其他乘客正在默默地消化这些信息。

“哦,那你们就是在一起表演一段即兴的幽默剧,对吧?”他说。“即兴表演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劳拉无奈地解释道。

我认为人们之所以如此抗拒即兴表演,是因为人一旦成年,就很少有无拘无束的快乐。普世的价值观要求成年人必须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直抒胸臆或是快言快语很可能会对他人造成伤害。因此保持低调,暗自承担和消解痛苦对人们来说是最保险的处世方式。

在伦敦的这几年,我变得愈发悲观,同时也疲惫不堪,但这门课重新唤醒了藏匿在我内心深处,某种早已被成年世界所摒弃的东西——我热衷玩耍,即使我并不擅长。

最后一堂课,我笑得眼泪都掉出来了。也许是别组同学的表演过于有趣,也可能是被同组里那些天赋异禀、脑洞大开的搭档给惊艳到了。我笑到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泪水顺着脸颊流下。这种精神宣泄就像高潮一样,将你的压力和痛苦一扫而空。几个星期前,我们都是陌生人,而现在我却躺在地板上,挨着他们抽泣——并乐在其中。

作为一个内向者,即兴表演中所体验到的乐趣让我困惑不已。我忘记了“玩乐”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也忘记了其实我在“玩”这件事上的表现还可以。在其他一些变得外向的尝试中,我也曾获得过极度的兴奋体验,但现在我明确地知道,有些东西即将成为我生命的某个部分。

在此之前,站在聚光灯下,或是成为人群的焦点,总会让我肾上腺素飙升,全身发麻——在《飞蛾》的舞台上,我紧张得身体僵直。但当我和那些我喜欢的人在一个安全又友善的氛围中进行即兴表演时,肾上腺的反应却大相径庭:恐惧变成了兴奋,我变得活力四射、轻松自在、无比快乐。

这时我曾经有过的最诡谲的想法再次浮现在我脑海:我也许是一个秘密剧院的孩子,也可能只是个快乐的傻瓜。


【注释】

[1] 格温妮斯·帕特洛(Gwyneth Paltrow),美国演员,代表作有《莎翁情史》《钢铁侠》。她建议女性在阴道中放入一枚“玉制的蛋”来增强生殖健康,提升女性能量,实现荷尔蒙的平衡。——译者注

[2] 英国特色烤鸡连锁店。——译者注

[3] “受惊的小马”用来形容房间里瑟瑟发抖的我们,真是十分贴切。——作者注

[4] 坏疽,指组织坏死后因继发腐败菌的感染和其他因素的影响而呈现黑色、暗绿色等特殊的形态。——译者注

[5] 磅,英美重量单位,1磅大约为0.4536千克。——译者注

[6] 盎司,既是重量单位又是容量单位。此处为重量单位,1盎司=28.3495克。——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