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谢

小 谢

渭南姜部郎第,多鬼魅,常惑人,因徙去。留苍头门之而死,数易皆死,遂废之。里有陶生望三者,夙倜傥,好狎妓,酒阑辄去之。友人故使妓奔就之,亦笑内不拒,而实终夜无所沾染。常宿部郎家,有婢夜奔,生坚拒不乱,部郎以是契重之。家綦贫,又有鼓盆之戚;茆屋数椽,溽暑不堪其热,因请部郎假废第。部郎以其凶,故却之,生因作《续无鬼论》献部郎,且曰:“鬼何能为!”部郎以其请之坚,诺之。

译文:

渭南的姜部郎府上有很多鬼魅,经常作祟迷惑人,因此姜部郎就搬走了。留下一个仆人看门,没多久就死了,接连换了好几个人,都相继而亡,于是宅子就彻底荒废了。乡里有位叫陶望三的书生,向来潇洒不羁,喜欢招妓宴饮,等喝得差不多了就把她们打发走。朋友曾出钱让妓女到他家去,陶生笑纳不拒,而实际上整晚也没发生什么。他经常在部郎家过夜,有个丫环晚上跑进他房间里,陶生坚决拒绝乱来,因此,姜部郎对他很是器重。陶生家里极为贫寒,又死了老婆;几间破屋到了夏天湿热难耐,实在无法忍受,于是请求姜部郎借废宅暂住一下。姜部郎认为那是凶宅,就拒绝了,陶生于是就写了篇《续无鬼论》献给部郎,并且扬言:“鬼能把我怎么样呢!”部郎看他态度坚定,便答应了。

生往除厅事。薄暮,置书其中,返取他物,则书已亡。怪之,仰卧榻上,静息以伺其变。食顷,闻步履声,睨之,见二女自房中出,所亡书,送还案上。一约二十,一可十七八,并皆姝丽。逡巡立榻下,相视而笑。生寂不动。长者翘一足踹生腹,少者掩口匿笑。生觉心摇摇若不自持,即急肃然端念,卒不顾。

女近以左手捋髭,右手轻批颐颊,作小响,少者益笑。生骤起,叱曰:“鬼物敢尔!”二女骇奔而散。生恐夜为所苦,欲移归,又耻其言不掩,乃挑灯读。暗中鬼影憧憧,略不顾瞻。夜将半,烛而寝。始交睫,觉人以细物穿鼻,奇痒,大嚏,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生不语,假寐以俟之。俄见少女以纸条拈细股,鹤行鹭伏而至,生暴起诃之,飘窜而去。既寝,又穿其耳。终夜不堪其扰。

译文:

陶生前去打扫厅堂。到了傍晚时分,他把书放在屋里,回家去拿其他东西,再回来时,书已经不见了。咄咄怪事令人惊奇,他便仰卧在床,轻轻地呼吸,等待鬼魅生变。约一顿饭工夫,陶生听到有脚步声,斜眼一看,见两个女子从房间里走出来,把丢失的书送还到书桌上。一位约二十岁,一位才十七八,长得都很漂亮。她们徘徊着来到床边,相对而笑。陶生静静地躺着,一动也不动。那个年纪大点儿的女子翘起一只脚踹他的肚子,年纪小的则捂着嘴偷笑。陶生觉得心神动荡,好像把持不住,赶紧严肃地端正念头,始终不搭理她们。

女子见此就靠到陶生近前,左手捋他嘴角的胡子,右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脸颊,微微作响,年轻的那位笑得更厉害了。陶生突然坐起身,厉声呵斥道:“大胆鬼魅,竟敢如此猖狂!”两女子吓得落荒而逃。陶生担心夜里受她们的捉弄,就想搬回去,又想起自己之前说的话,要是说一套做一套实在可耻,就挑灯读书。黑暗中,鬼影来回晃动,陶生丝毫不为所动,看都不看一眼。快到半夜时,他点上蜡烛上床休息去了。刚合上眼,就感觉有人用细小的东西撩拨他的鼻孔,奇痒难耐打了个大喷嚏,只听闻黑暗处隐隐传来笑声。陶生没说话,继续假装睡觉,看看还有什么花样。不一会儿,看见一个年轻女子把纸条捻成一股,压低身子来到近前,陶生猛地坐起来大声呵斥,女鬼就飘然逃走了。睡下后,鬼又来捅他耳朵,整晚被折腾得够呛。

鸡既鸣,乃寂无声,生始酣眠,终日无所睹闻。日既下,恍惚出现。生遂夜炊,将以达旦。长者渐曲肱几上,观生读,既而掩生卷。生怒捉之,即已飘散。少间,又抚之。生以手按卷读,少者潜于脑后,交两手掩生目,瞥然去,远立以哂。生指骂曰:“小鬼头!捉得便都杀却!”女子即又不惧。因戏之曰:“房中纵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二女微笑,转身向灶,析薪溲米,为生执爨。生顾而奖曰:“两卿此为,不胜憨跳耶?”俄顷粥熟,争以匕、箸、陶碗置几上。生曰:“感卿服役,何以报德?”女笑云:“饭中溲合砒、鸩矣。”生曰:“与卿夙无嫌怨,何至以此相加。”啜已复盛,争为奔走。生乐之,习以为常。

日渐稔,接坐倾语,审其姓名。长者云:“妾秋容,乔氏,彼阮家小谢也。”又研问所由来,小谢笑曰:“痴郎!尚不敢一呈身,谁要汝问门第,作嫁娶耶?”生正容曰:“相对丽质,宁独无情?但阴冥之气,中人必死。不乐与居者,行可耳;乐与居者,安可耳。如不见爱,何必玷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 二女相顾动容,自此不甚虐弄之。然时而探手于怀,捋裤于地,亦置不为怪。

译文:

等到鸡鸣,才寂静无声,陶生才熟睡过去。整个白天什么都没看到,太阳落山后,鬼影又恍惚出现了。陶生就赶夜做饭,想熬个通宵。那个年纪稍大的女子就支着胳膊,趴在桌上看陶生读书,过了一会儿就伸手盖住书卷。陶生很生气,一把捉住女子,女子随即消散飘去。过了片刻又现出身形,对陶生摸来弄去。陶生用手按着书继续读,年少的女子这时溜到他身后,两手交叉捂住陶生的眼睛,一眨眼又走开了,躲在远处“咯咯”笑个不停。陶生指着她骂道:“小鬼头!要让我抓住了非打死你不可!”女子却一点也不害怕。陶生于是就开玩笑说:“男欢女爱的事儿我一点儿都不懂,你们纠缠我可没什么用。”两女子微微一笑,转身走到灶台边,又是劈柴又是淘米,忙着给陶生烧火做饭。陶生看了看夸奖道:“二位小姐如此这般,不比瞎折腾强吗?”不一会儿饭做好了,二人抢着摆放碗筷汤匙。陶生见此感慨说:“感谢二位小姐操劳,我拿什么报答你们呀?”女子笑着说:“饭里边可下了砒霜毒药。”陶生接话道:“小生与姑娘素无瓜葛,何至于如此加害?”喝完粥又盛了一碗,两人争先给他端碗。陶生乐得高兴,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

陶生和二女渐渐混熟了,彼此坐下来尽情畅谈,问她们姓甚名谁,大的说:“妾身名秋容,姓乔,她是阮家的小谢。”又询问她们的来历,小谢笑道:“你这个傻男人!连身子都不敢让我们看一眼,谁要你问我们出身门第了,难道想娶我们姐妹不成?”陶生听了一脸严肃地说:“面对二位佳人,我难道会不动心吗?但幽冥阴森之气,凡人中了必定要死。你们若不乐意住这儿,离开就是;若喜欢待在这儿,安心住下就是。如果你们不喜欢我,我何必玷污二位佳人呢?如果你们对我有意,何必让我这个狂生送死呢?”两位姑娘互相看了看,深受感动,从此闹腾得就没那么厉害了。然而,她们还是时常把手伸到他怀里,或者把他裤子给脱了,陶生对此毫不介意,也不怪罪她们。

一日,录书未卒业而出,返则小谢伏案头,操管代录。见生,掷笔睨笑。近视之,虽劣不成书,而行列疏整。生赞曰:“卿雅人也!苟乐此,仆教卿为之。”乃拥诸怀,把腕而教之画。秋容自外入,色乍变,意似妒。小谢笑曰:“童时尝从父学书,久不作,遂如梦寐。”秋容不语。生喻其意,伪为不觉者,遂抱而授以笔,曰:“我视卿能此否?”作数字而起,曰:“秋娘大好笔力!”秋容乃喜。生于是折两纸为范,俾共临摹。生另一灯读,窃喜其各有所事,不相侵扰。仿毕,祗立几前,听生月旦。秋容素不解读,涂鸦不可辨认,花判已,自顾不如小谢,有惭色。生奖慰之,颜始霁。二女由此师事生,坐为抓背,卧为按股,不惟不敢侮,争媚之。

译文:

一天,陶生书没抄完就出去了,回来时,看到小谢趴在桌子上代为誊录。见陶生来了,小谢就搁下笔,娇羞地侧头笑了笑。走近一看,虽然写得不像样子,但也算整齐成行。陶生就夸赞说:“卿是风雅之人啊!如果喜欢写字,我可以教你。”说着就把小谢搂在怀里,把着手腕教她笔画。这时,秋容从外边进来,见到这一幕“唰”地变了脸色,似乎很嫉妒。小谢笑着说:“我小时候曾跟随父亲学写字,好长时间不写了,糊里糊涂地好似在做梦。”秋容进屋后一言不发,陶生心里明白怎么回事,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将她揽过来抱着,递给她一支笔说:“我看看你能写字吗?”秋容写了几个字便站起身,陶生称赞道:“秋娘的笔力真是太好了!”秋容这才高兴起来。于是,陶生把两张纸对折成格,写上范字,让她们俩一起临摹。他自己则在另一盏灯下读书,暗自庆幸两女都各有事做,不会再来捣乱了。二人写好后,恭敬地立在几案前,听候陶生品评。秋容本来就不识字,写得歪七扭八看都看不清,对比之后,自觉不如小谢,面带惭色。陶生见此,就奖励宽慰她一番,她这才露出笑容来。从此,秋容和小谢便把陶生当作老师对待,坐着就给他挠背,躺着就给他按腿,不仅不敢戏弄,还争先讨好。

逾月,小谢书居然端好,生偶赞之。秋容大惭,粉黛淫淫,泪痕如线。生百端慰解之,乃已。因教之读,颖悟非常,指示一过,无再问者。与生竞读,常至终夜。小谢又引其弟三郎来,拜生门下。年十五六,姿容秀美,以金如意一钩为贽。生令与秋容执一经,满堂咿唔,生于此设鬼帐焉。部郎闻之喜,以时给其薪水。积数月,秋容与三郎皆能诗,时相酬唱。小谢阴嘱勿教秋容,生诺之;秋容阴嘱勿教小谢,生亦诺之。一日,生将赴试,二女涕泪相别。三郎曰:“此行可以托疾免。不然,恐履不吉。” 生以告疾为辱,遂行。

先是,生好以诗词讥切时事,获罪于邑贵介,日思中伤之。阴赂学使,诬以行简,淹禁狱中。资斧绝,乞食于囚人,自分已无生理。忽一人飘忽而入,则秋容也,以馔具馈生,相向悲咽,曰:“三郎虑君不吉,今果不谬。三郎与妾同来,赴院申理矣。”数语而出,人不之睹。越日,部院出,三郎遮道声屈,收之。秋容入狱报生,返身往侦之,三日不返。生愁饿无聊,度一日如年岁。

译文:

过了一个多月,小谢的字居然写得端庄秀丽,陶生偶尔夸奖几句。秋容听了感到很惭愧,泪如珠滚,冲散了粉黛,痕迹如线。陶生百般宽慰,不停地劝解,这才消停下来。又教她们读书,没想到两人聪明异常,只教一遍就懂了,不会再问第二遍。于是二人就陪着陶生一起读书,常常学到深夜。小谢又把弟弟三郎带过来拜在陶生门下。三郎才十五六岁,生得清秀俊美,以一个金如意当拜师礼。陶生让他和秋容共学一种儒家经书,从此满堂都是咿咿呀呀的读书声,陶生竟然在此开办起了教鬼的学堂。姜部郎听闻此事很高兴,便定期给他开薪水。几个月后,秋容和三郎都能作诗了,几个人时常互相唱和。小谢曾偷偷嘱咐陶生不要教秋容,他满口答应;秋容也悄悄叮嘱陶生不要教小谢,他也应承下来。一天,陶生将要赶考,两位佳人挥泪送别。三郎挽留说:“此次赴试,你可以生病为由推辞掉。要不然,恐怕会遭遇祸患。”陶生觉得借口生病实在羞辱,就执意上路了。

此前,陶生好写一些讥讽时事的诗词,因此得罪了县里的权贵,对方整天想着打击报复。此人就暗地里贿赂学政,诬告陶生行为放荡,蔑视礼法,把陶生关入大牢。陶生盘缠花完了,不得不向囚犯乞讨吃的,料想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忽然有人飘然而入,定睛一看原来是秋容。她带了些饭菜给陶生吃,两人相对痛哭,秋容说:“三郎担忧你此行有难,如今果然如此。他这次跟我一起前来,已经去巡抚衙门给你申冤了。”说了几句,秋容就走了,其他人什么都没看见。第二天,巡抚外出时,三郎拦路喊冤,被衙役带了下去。秋容又来到监狱报告陶生,然后返身回去打探情况,过了三天都没回来。这下把陶生愁得百无聊赖,忍饥挨饿,度日如年。

忽小谢至,怆惋欲绝,言:“秋容归,经由城隍祠,被西廊黑判强摄去,逼充御媵。秋容不屈,今亦幽囚。妾驰百里,奔波颇殆;至北郭,被老棘刺吾足心,痛彻骨髓,恐不能再至矣。” 因示之足,血殷凌波焉。出金三两,跛踦而没。部院勘三郎,素非瓜葛,无端代控,将杖之,扑地遂灭,异之。览其状,情词悲恻。提生面鞫,问三郎何人,生伪为不知。部院悟其冤,释之。既归,竟夕无一人。更阑,小谢始至,惨然曰:“三郎在部院,被廨神押赴冥司。冥王以三郎义,令托生富贵家。秋容久锢,妾以状投城隍,又被按阁不得入,且复奈何?”生忿然曰:“黑老魅何敢如此!明日仆其像,践踏为泥。数城隍而责之,案下吏暴横如此,渠在醉梦中耶!”悲愤相对,不觉四漏将残。

秋容飘然忽至。两人惊喜,急问。秋容泣下曰:“今为郎万苦矣!判日以刀杖相逼,今夕忽放妾归,曰:‘我无他,原以爱故。既不愿,固亦不曾污玷。烦告陶秋曹,勿见谴责。’”生闻少欢,欲与同寝,曰:“今日愿与卿死。”二女戚然曰:“向受开导,颇知义理,何忍以爱君者杀君乎?”执不可,然俯颈倾头,情均伉俪。二女以遭难故,妒念全消。

译文:

忽然小谢来了,伤心难过得要死,说:“秋容回去时,路过城隍庙,被西廊下的黑判官强行带走了,逼她做小妾。秋容宁死不从,现在也被关了起来。妾身走了百里的路,精疲力竭;到城北的时候,脚底又被荆棘扎伤,痛彻骨髓,恐怕以后再也不能来了。”说完就抬起脚,只见鲜血染红了鞋袜。小谢拿出三两银子交给陶生,就一瘸一拐地走了。巡抚审讯三郎,认为他和陶生素不相识,无端替陶生申冤实属可疑,便下令打他板子。结果三郎扑倒在地,一下就消失了。巡抚对此颇感奇异,再看状纸,言辞悲痛诚恳。于是就提审陶生,问他三郎是什么人,陶生假装不知情。巡抚恍然明白此案肯定有冤情,便把陶生放了。陶生回去后,整晚都没有人来。一直到深夜,小谢才来,她神情惨淡地说:“三郎在巡抚衙门被官署的守护神带到地府。阎罗王因他为人正义,便令其托生到富贵人家。我见秋容姐姐被关了很长时间也没消息,就到城隍庙投了状子,结果被压下递不上去,你说这可怎么办啊?”陶生听了勃然大怒:“这个黑老鬼竟敢如此猖狂!明天我就过去推倒他的塑像,把他踩成烂泥。我要当面质问一下城隍老爷,他手下官吏如此横暴,难道是喝多了在梦里吗!”他和小谢悲愤相对,不知不觉四更将尽。

忽然,秋容飘然而至。两人又惊又喜,急忙问是怎么回事。秋容失声落泪道:“这回我为郎君可是受尽了千辛万苦。判官每天以刀棍相逼,今晚突然放我回来,还说:‘我并没有其他意思,带你过来原本也是出于爱恋之心。你既然不愿意也就算了,我可没玷污你的清白。烦请回去后,告诉陶秋曹,他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陶生听了稍微有点喜悦,就想和她俩同眠,说:“我今日愿跟你们恩爱以死。”两位女子听了难过地说:“从前受你的教导,方懂得一些义理,我们怎么忍心因为喜爱郎君而杀害你呢?”二人执意不允,然而她们与陶生耳鬓厮磨,如同夫妻那样亲昵。秋容和小谢经历了这场磨难,彼此的嫉妒心全没了。

会一道士途遇生,顾谓“身有鬼气”。生以其言异,具告之。道士曰:“此鬼大好,不拟负他。”因书二符付生,曰:“归授两鬼,任其福命。如闻门外有哭女者,吞符急出,先到者可活。” 生拜受,归嘱二女。后月余,果闻有哭女者,二女争奔而去。小谢忙急,忘吞其符。见有丧舆过,秋容直出,入棺而没。小谢不得入,痛哭而返。

生出视,则富室郝氏殡其女。共见一女子入棺而去。方共惊疑,俄闻棺中有声,息肩发验,女已顿苏。因暂寄生斋外,罗守之。忽开目问陶生,郝氏研诘之,答云:“我非汝女也。”遂以情告。郝未深信,欲舁归,女不从,径入生斋,偃卧不起。郝乃识婿而去。

译文:

一次,有个道士恰巧途中与陶生相遇,打量他一番说:“你身上有鬼气。”陶生觉得道士所言不同寻常,就把事情都告诉了他。道士说:“这两个鬼都非常好,不可辜负了她们。”于是写了两道符交给陶生,嘱咐道:“你拿回去送给她们俩,剩下的就要看各自的造化了。如果听到门外有人哭女儿,就让她们把符吞了赶紧跑出去,谁先到棺材,谁就能再生。”陶生拜谢后收下符,回去便把道士的话嘱咐给秋容和小谢。过了一个多月,果然听到门口有哭女儿的,两人竞相奔出。小谢太着急,忘了吞符。眼见灵车过来了,秋容直奔而出,进入棺材就不见了。小谢到跟前却进不去,又急又气,痛哭着回来了。

陶生出门一看,原来是大户人家郝氏正在给女儿出殡。在场的人都看见一个女子走进了棺材。正在惊疑之际,忽然听到棺材里有响声,就放下来开棺查看,女子竟然复苏了。于是就把灵车暂时停在陶生家门口,围了一圈人守着。女子忽然睁开眼问陶生在哪儿,郝氏盘问她是怎么回事,回答说:“我不是你的女儿。”便以实情相告。郝氏将信将疑,想先把女儿抬回家,可女子就是不答应,径直跑进陶生房中,躺在床上赖着不走。郝氏没办法,就认了女婿回去了。

生就视之,面庞虽异,而光艳不减秋容,喜惬过望,殷叙平生。忽闻呜呜鬼泣,则小谢哭于暗陬。心甚怜之,即移灯往,宽譬哀情。而衿袖淋浪,痛不可解,近晓始去。天明,郝以婢媪赍送香奁,居然翁婿矣。暮入帷房,则小谢又哭。如此六七夜,夫妇俱为惨动,不能成合卺之礼。生忧思无策。秋容曰:“道士,仙人也。再往求,倘得怜救。”

生然之。迹道士所在,叩伏自陈。道士力言无术,生哀不已。道士笑曰:“痴生好缠人。合与有缘,请竭吾术。”乃从生来,索静室,掩扉坐,戒勿相问。凡十余日,不饮不食。潜窥之,瞑若睡。一日晨兴,有少女搴帘入,明眸皓齿,光艳照人。微笑曰:“跋履终日,惫极矣!被汝纠缠不了,奔驰百里外,始得一好庐舍,道人载与俱来矣。待见其人,便相交付耳。”敛昏,小谢至,女遽起迎抱之,翕然合为一体,仆地而僵。道士自室中出,拱手径去。拜而送之,及返,则女已苏。扶置床上,气体渐舒,但把足呻言趾股酸痛,数日始能起。

译文:

陶生上前仔细打量这个女孩儿,觉得虽然和秋容相貌不同,但姿色靓丽,丝毫不在秋容之下,于是大喜过望。两人殷切地谈论着往事,忽然听到“呜呜”的鬼哭声,原来是小谢在阴暗处痛哭。陶生顿生怜爱之心,就拿着灯走过去,对小谢好言相劝,宽慰她不要再伤心了。而小谢哭得衣袖都湿透了,越哭越难受,怎么都劝不住,一直到天快亮才离去。第二天清早,郝氏派丫环、老妈子过来送嫁妆,两家居然成了翁婿。傍晚,两人走进卧室,又听见小谢在哭。如此这般闹腾了六七夜,陶生夫妇被小谢凄惨的哭声打动,一直没能办成婚礼。陶生心绪忧虑,想不出办法。秋容就说:“那个道士是位活神仙。你再过去求求他,或许他会大发慈悲出手相救。”

陶生觉得有理,就来到道士的住处,趴在地上叩头陈述了实情。道士极力推辞,说自己没有办法,陶生便哀求不止。道士笑了笑说:“你这个书呆子真是缠人!贫道也算跟你有缘,请让我尽力试一试。”于是就跟着陶生来到家里,要了间安静的房间,关上门盘腿打坐,并告诫陶生不要打扰自己。一连过了十几天,道士都不吃不喝。陶生悄悄过来窥探,道士好像睡着了似的。一天早上起来,有位少女掀起帘子走了进来,大大的眼睛,洁白的牙齿,光彩动人。她微笑着说:“终日奔波,真是累死了!被你纠缠不过,跑了一百多里地,才找到一个好身体,道士背着一块儿来了。等我见了那个人,便当面交给她。”等到黄昏时分小谢来了,女子赶紧迎上前去抱住她,两人一下子便合为一体,倒在地上直挺挺地躺着。道士这时从房里出来,拱了拱手就走了。陶生赶紧拜谢送行,等回来时,女子已经醒了过来。把她扶到床上,呼吸渐渐舒畅,只是抱着脚呻吟说脚趾、大腿酸痛得厉害,过了好几天才能下床走路。

后生应试得通籍。有蔡子经者,与同谱,以事过生,留数日。小谢自邻舍归,蔡望见之,疾趋相蹑。小谢侧身敛避,心窃怒其轻薄。蔡告生曰:“一事深骇物听,可相告否?”诘之,答曰:“三年前,少妹夭殒,经两夜而失其尸,至今疑念。适见夫人,何相似之深也?”生笑曰:“山荆陋劣,何足以方君妹?然既系同谱,义即至切,何妨一献妻孥。”乃入内室,使小谢衣殉装出。蔡大惊曰:“真吾妹也!”因而泣下。生乃具述本末。蔡喜曰:“妹子未死,吾将速归,用慰严慈。”遂去。过数日,举家皆至。后往来如郝焉。

译文:

后来,陶生应试高中做了官。有位叫蔡子经的跟他是同科进士,恰好有事前来走访,在陶生家里住了几日。一次,小谢从邻居家回来,蔡生望见她,急忙上前跟了过去。小谢就侧身躲避,对蔡生的轻薄举动,心里很生气。回来后,蔡生对陶生说:“有件事实在令人惊讶,仁兄能否如实相告?”问他何事,便说:“三年前,我的小妹夭折,两天后尸体却消失不见了,直到今天还是个谜。刚才见到嫂夫人,为何跟我妹妹长得那么像呢?”陶生听了笑道:“我妻子相貌丑陋,怎么能跟你的妹妹比呢?然而咱俩既然是同年,情深义厚,让你见一下我太太又何妨呢?”于是就走到里屋,让小谢穿着下葬时的衣服出来。蔡生见了,大吃一惊道:“真是我妹妹啊!” 说着掉下了眼泪。陶生就把事情经过给他讲了一遍。蔡生高兴地说:“原来妹妹没死啊,我得赶快回去告诉家人,好让父母大人放心。”说完就走了。过了几天,蔡生全家都过来了。往后两家互相来往如同郝家一样。

异史氏曰:“绝世佳人,求一而难之,何遽得两哉!事千古而一见,惟不私奔女者能遘之也。道士其仙耶?何术之神也?苟有其术,丑鬼可交耳。”

译文:

异史氏说:“绝代佳人,求得一位已经很难了,怎么会一下子得到两位呢!真是千载一见的稀罕事,只有坐怀不乱的人才能遇到啊。这位道士是神仙吗?法术怎么会如此神奇呢?如果真有这样的法术,就算遇到丑鬼也可以结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