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 头

鸦 头

诸生王文,东昌人,少诚笃。薄游于楚,过六河,休于旅舍。闲步门外,遇里戚赵东楼,大贾也,常数年不归。见王,相执甚欢,便邀临存。至其所,有美人坐室中,愕怪却步。赵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赵具酒馔,话温凉。王问:“此何处所?”答云:“此是小勾栏。余因久客,暂假床寝。”话间,妮子频来出入,王局促不安,离席告别,赵强捉令坐。

译文:

秀才王文,是东昌府人,他从小就很诚恳笃实。长大后,到两湖一带游历时,途经六河县,在旅馆休息。王生在门外散步时,忽然遇到老乡赵东楼,东楼是个大商人,经常几年不回一次家。他看见王生,赶忙上前握住他的手,两人交谈甚为欢畅。赵东楼便邀请王生到自己住处坐坐。等到了那儿,看见有一位美女坐在房间里,王生大感惊愕,连连后退。赵东楼就拽着他进了屋,又隔着窗户喊妮子走开,王生这才进屋。东楼备好酒菜,两人就嘘寒问暖,唠起了家常。王生不解地问:“赵兄,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东楼说:“这儿其实是妓院。我因为长期在外,就暂时借住在这里。”谈话间,妮子频频出入,王生局促不安,要告别离去,被赵东楼强拉了回来。

俄见一少女经门外过,望见王,秋波频顾,眉目含情,仪容娴婉,实神仙也。王素方直,至此惘然若失,便问:“丽者何人?”赵曰:“此媪次女,小字鸦头,年十四矣。缠头者屡以重金啖媪,女执不愿,致母鞭楚,女以齿稚哀免。今尚待聘耳。”王闻言俯首,默然痴坐,酬应悉乖。赵戏之曰:“君倘垂意,当作冰斧。”王怃然曰:“此念所不敢存。”然日向夕,绝不言去。赵又戏请之,王曰:“雅意极所感佩,囊涩奈何!”赵知女性激烈,必当不允,故许以十金为助。王拜谢趋出,罄资而至,得五数,强赵致媪。媪果少之。鸦头言于母曰:“母日责我不作钱树子,今请得如母所愿。我初学作人,报母有日,勿以区区放却财神去。”媪以女性拗执,但得允从,即甚欢喜。遂诺之,使婢邀王郎。赵难中悔,加金付媪。

译文:

忽而看见一位少女从门外走过,她朝王生望去,目光闪烁,眉目含情,好像在向他不停地示好。只见少女仪容温婉贤淑,实在是神仙中人。王生一向正直,这时却心中怅惘,好似丢了魂儿一样,于是便问:“这位美人儿是谁呢?”赵东楼就说:“她是鸨母的小女儿,小名鸦头,今年才十四岁。客人屡次出大价钱给老鸨,可她就是执意不肯接客,因此没少挨打。鸦头总是以年幼为由,苦苦哀求,才幸免接客。如今还没破身呢。”王生听他这么讲,低下头默不作声,呆呆地坐着,聊天时言语颠三倒四。赵东楼就开玩笑说:“老弟你要是有意,哥哥我就给你当回媒人。”王生听了怅然道:“这个念头我可不敢有。”然而,一直到日落,他也不言离去。赵东楼见此又开玩笑要给他说合,王生就说:“你的好意我很感谢钦佩,奈何囊中羞涩!”赵东楼知道鸦头这姑娘性子刚烈,必定不会应允,就随口说自己愿意出十两银子相助。王生拜谢后快步离去,拿着所有的钱来到妓院,数了数共有五两,他也顾不上多少,就硬塞给赵东楼,叫他都给鸨母送去。老鸨果然嫌钱太少。鸦头就对母亲说:“妈妈天天责怪我不能挣钱,今天请让我如你所愿。女儿我初次学着接客,以后有的是机会报答你,千万不要因为钱少就放走了财神。”老鸨因鸦头性子倔强,只要她同意接客,便高兴得不得了,于是就答应了,让丫环请王生前来。赵东楼不好意思中途反悔,又加了十两银子给老鸨。

王与女欢爱甚至。既,谓王曰:“妾烟花下流,不堪匹敌,既蒙缱绻,义即至重。君倾囊博此一宵欢,明日如何?”王泫然悲哽。女曰:“勿悲。妾委风尘,实非所愿。顾未有敦笃可托如君者。请以宵遁。”王喜,遽起,女亦起。听谯鼓已三下矣。女急易男装,草草偕出,叩主人扉。王故从双卫,托以急务,命仆便发。女以符系仆股并驴耳上,纵辔极驰,目不容启,耳后但闻风鸣。平明至汉江口,税屋而止。

王惊其异,女曰:“言之,得无惧乎?妾非人,狐耳。母贪淫,日遭虐遇,心所积懑,今幸脱苦海。百里外即非所知,可幸无恙。”王略无疑贰,从容曰:“室对芙蓉,家徒四壁,实难自慰,恐终见弃置。”女曰:“何为此虑。今市货皆可居,三数口,淡薄亦可自给。可鬻驴子作资本。”王如言,即门前设小肆,王与仆人躬同操作,卖酒贩浆其中。女作披肩,刺荷囊,日获赢余,饮膳甚优。积年余,渐能蓄婢媪,王自是不着犊鼻,但课督而已。

译文:

王生与鸦头甚为欢爱。事情过后,鸦头对王生说:“妾身本是烟花女子,低贱下流,不堪跟公子相配,既然蒙你厚爱,情义至为深厚。公子倾尽所有博此一夜风流,明日又当如何打算呢?”王生听了泫然泪下,悲伤地呜咽起来。女子就劝道:“公子不要悲伤。妾身委身风尘,实非所愿。只是从未遇到像你这样笃实敦厚的人可以托付。今晚咱们一起逃走吧。”王生瞬间转悲为喜,赶紧起来,女子也起身下床。耳闻城楼上已经敲了三通鼓。女子急忙换上男装,和王生一起匆忙出了妓院,来到旅店叩门。王生原先有两头毛驴养在店里,他就借口说有急事要办,命仆人即刻出发。鸦头在仆人大腿和驴耳朵上各系了张符,仆人放开缰绳极速飞奔,快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听见风从耳后“呼呼”吹过。天亮时,他们来到汉江口,就租房子住了下来。

王生对鸦头感到很惊异,她说:“我要是说了,你不会害怕吧?妾身并非人类,而是狐魅。妈妈她贪婪成性,我每天都要受虐待,心里积愤难忍,今日才有幸能够脱离苦海。现在逃到百里之外,她应该无法知晓,侥幸算是平安了。”王生对她讲的毫不怀疑,从容说道:“我现在面对着美人儿,家里却一无所有,心里实在不安,担心有一天终究会被抛弃。”女子就说:“相公为何为此发愁呢?现在只要在集市上进些货,就可以囤起来做点儿小买卖。一家几口人,粗茶淡饭也能自给自足。咱们可以先把驴子卖了充本钱。” 王生照着她的话做,便在门口摆起了小摊儿。他跟着仆人一起操劳打点,在外边卖些酒水。鸦头就在家里做披肩,绣荷包,每天都能攒些钱,小日子过得很好。过了一年多,家里渐渐能养丫环、老妈子了,王生从此不再亲自操劳,只是做些监督审核的事而已。

女一日悄然忽悲,曰:“今夜合有难作,奈何?”王问之,女曰:“母已知妾消息,必见凌逼。若遣姊来,吾无忧,恐母自至耳。”夜已央,自庆曰:“不妨,阿姊来矣。”居无何,妮子排闼入,女笑逆之。妮子骂曰:“婢子不羞,随人逃匿!老母令我缚去。”即出索子絷女颈。女怒曰:“从一者得何罪?”妮子益忿,捽女断衿。家中婢媪皆集,妮子惧,奔出。女曰:“姊归,母必自至。大祸不远,可速作计。”乃急办装,将更播迁。媪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固知婢子无礼,须自来也!”女迎跪哀啼,媪不言,揪发提去。王徘徊怆恻,眠食都废,急诣六河,冀得贿赎。至则门庭如故,人物已非,问之居人,俱不知其所徙。悼丧而返。于是俵散客旅,囊资东归。

译文:

鸦头有一天忽然悲伤起来,对王生说:“妾身今晚当遭厄难,该怎么办啊?”王生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妈妈已经知道了我的下落,必定会前来逼我回去。如果只派姐姐来,我还不担心,就是怕妈妈亲自登门。”等到夜色将尽时,鸦头庆幸地说:“不妨事,是姐姐来了。”没过多久,妮子推门而入,鸦头含笑相迎。妮子开口便骂:“不知羞耻的死丫头,竟敢跟着男人跑了!妈妈命我把你绑了去。”说着就拿出绳子系在鸦头脖子上。鸦头气愤地说:“我从一而终有什么罪过呢?”妮子听了更加生气,一把拽断了鸦头的衣袖。这时,一家老小全都围了上来,妮子怕寡不敌众,吓得跑了出去。鸦头对王生说:“姐姐回去了,妈妈肯定会亲自过来,大祸即将临头,还是赶快想个办法吧。”于是急忙收拾行装,打算远走高飞。突然,老鸨闯了进来,怒不可遏地说:“我就知道你这野丫头不懂规矩,还须老身亲自上门来!”鸦头见妈妈来了,跪在地上迎接,伤心地哭哭啼啼,老鸨一言不发,上前揪住鸦头的头发把人提走了。王生急得团团转,悲痛欲绝,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赶紧前往六河县,希望能把人赎回来。到了后发现门庭如故,里面住的人却已非从前,问他们上家搬到哪儿了,都摇头说不知道。王生懊丧地返回家中,遣散了家人,自己带着钱返回山东老家。

后数年,偶入燕都,过育婴堂,见一儿,七八岁。仆人怪似其主,反复凝注之。王问:“看儿何说?”仆笑以对,王亦笑。细视儿,风度磊落。自念乏嗣,因其肖己,爱而赎之。诘其名,自称王孜。王曰:“子弃之襁褓,何知姓氏?”曰:“本师尝言,得我时,胸前有字,书‘山东王文之子’。”王大骇曰:“我即王文,乌得有子?”念必同己姓名者,心窃喜,甚爱惜之。及归,见者不问而知为王生子。孜渐长,孔武有力,喜田猎,不务生产,乐斗好杀,王亦不能钳制之。又自言能见鬼狐,悉不之信。会里中有患狐者,请孜往觇之。至则指狐隐处,令数人随指处击之,即闻狐鸣,毛血交落,自是遂安。由是人益异之。

译文:

几年后,王生偶然到北京办事,路过育婴堂时,看到一个小男孩儿,约有七八岁。仆人感到很奇怪,觉得他很像自己主人,就盯着反复看个不停。王生就问:“你怎么老看这个小孩儿?”仆人呵呵一笑,告诉了他原因,王生听完也笑了。他再仔细打量这个孩子,只见生得英俊雄伟,气度不凡。转念一想,自己还没儿子,看他跟自己如此相像,就很喜爱,便替他赎了身。问他叫什么名字,自称王孜。王生不解地问:“你被抛弃的时候还是个婴儿,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姓名呢?”小儿就说:“我听师父说,捡到我时,胸口上有一行字,上写着‘山东王文之子’。”王生听后大惊道:“我就是王文,哪里有什么孩子?”心里想一定是同名同姓的人,不禁暗自高兴,于是就特别疼爱这个孩子。等回到山东老家,人们见了小孩儿,不用问就知道是王生的儿子。王孜长大后孔武有力,喜欢打猎,不操心生计,每天就知道打打杀杀,王生也管不了他。他又扬言自己能看到鬼狐,没人相信。正赶上村里有一家狐魅作祟,就请王孜过去看看。王孜到后,就指出狐狸隐藏的地方,叫几个人朝他手指的地方猛打,随即听到狐狸的惨叫声,狐毛纷纷落下,上面还沾着鲜血,从此这家就安宁下来。于是,人们愈发认为王孜奇异非凡。

王一日游市廛,忽遇赵东楼,巾袍不整,形色枯黯。惊问所来,赵惨然请间。王乃偕归,命酒。赵曰:“媪得鸦头,横施楚掠。既北徙,又欲夺其志。女矢志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弃诸曲巷,闻在育婴堂,想已长成,此君遗体也。”王出涕曰:“天幸孽儿已归。”因述本末。问:“君何落拓至此?”叹曰:“今而知青楼之好,不可过认真也。夫何言!”先是,媪北徙,赵以负贩从之。货重难迁者,悉以贱售。途中脚直供亿,烦费不赀,因大亏损。妮子索取尤奢,数年,万金荡然。媪见床头金尽,旦夕加白眼。妮子渐寄贵家宿,恒数夕不归。赵愤激不可耐,然无奈之。

适媪他出,鸦头自窗中呼赵曰:“勾栏中原无情好,所绸缪者,钱耳。君依恋不去,将掇奇祸。”赵惧,如梦初醒。临行,窃往视女,女授书使达王,赵乃归。因以此情为王述之。即出鸦头书,书云:“知孜儿已在膝下矣。妾之厄难,东楼君自能缅悉。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暗无天日,鞭创裂肤,饥火煎心,易一晨昏,如历年岁。君如不忘汉上雪夜单衾,迭互暖抱时,当与儿谋,必能脱妾于厄。母姊虽忍,要是骨肉,但嘱勿致伤残,是所愿耳。”王读之,泣不自禁,以金帛赠赵而去。

译文:

王生有一天逛集市,忽然遇到了赵东楼,只见他衣冠不整,身体枯瘦,脸色黯淡。王生惊问他从何而来,赵东楼神情凄惨地请求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说话。王生就带他回到家里,吩咐好酒招待。赵东楼这才开口道:“鸨母得了鸦头后,狠狠打了一顿。举家搬迁到北方之后,她又想让鸦头接客,鸦头心无二志,誓死不从,因此就被关起来。曾生下一个男婴,被扔在小巷子里,听说后来被育婴堂收养了,想必如今已经长大成人,那孩子可是你的亲骨肉啊。” 王生泪流满面,说:“天可怜见的,孽子已经回家了。”于是就把先后原委告诉了赵东楼,又问:“兄长为何如此落魄呢?”东楼叹气道:“现在我算明白了,青楼之内的恩爱,不能太认真啊!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原来,鸨母一家北上时,赵东楼就一边卖货,一边跟着她们赶路。大件货物不好搬运就贱价抛售了。路上的差旅费按需要即供应,花钱无数,因而亏损得很厉害。妮子又百般索取,没几年,上万两银子全花干净了。老鸨见金主钱财已空,一天到晚给他白眼看。妮子从此也逐渐到达官贵人家留宿,经常一连几夜都不回来。赵东楼虽然怒不可遏,但也没什么办法。

一次赶上老鸨外出,鸦头就从窗户跟给他喊话:“妓院里本来就没什么真情,所谓的深情厚爱,只是为了钱财罢了。你如今恋恋不舍,难保将来不会遭遇祸患。”赵东楼一听心生恐惧,如梦初醒。临行时他又悄悄探视鸦头,鸦头就交给他一封书信,请他转交给王生,赵东楼拿着信就回山东了。他把这些事情告诉王生后,把信拿出来,王生打开一看,上面写着:“现知孜儿已经在你身边。妾身所遭遇的苦难,东楼自会对你说个明白。前世所造的罪孽,又哪能道尽呢!我如今被关在漆黑的牢房里,鞭打的创伤裂碎了肌肤,腹中饥饿好比烈火煎心,每熬一天就像过了一年。郎君如果还没有忘记在汉江口时,我们俩在大雪纷飞的夜晚,相拥在薄被里取暖的旧事,应当跟儿子商量一下对策,必定能使妾身脱离苦海。妈妈跟姐姐虽然过于狠毒,但毕竟都是亲骨肉,你一定要叮嘱孜儿别打伤了她们。这便是我的心愿。”王生读完信泪水直流,就给了东楼一些财物,把他送走了。

时孜年十八矣,王为述前后,因示母书。孜怒眦欲裂,即日赴都,询吴媪居,则车马方盈。孜直入,妮子方与湖客饮,望见孜,愕立变色。孜骤进杀之,宾客大骇,以为寇,及视女尸,已化为狐。孜持刀径入,见媪督婢作羹。孜奔近室门,媪忽不见,孜四顾,急抽矢望屋梁射之,一狐贯心而堕,遂决其首。

寻得母所,投石破扃,母子各失声。母问媪,曰:“已诛之。”母怨曰:“儿何不听吾言!”命持葬郊野。孜伪诺之,剥其皮而藏之。检媪箱箧,尽卷金资,奉母而归。夫妇重谐,悲喜交至。既问吴媪,孜言:“在吾囊中。”惊问之,出两革以献。母怒,骂曰:“忤逆儿!何得此为!”号恸自挞,转侧欲死。王极力抚慰,叱儿瘗革。孜忿曰:“今得安乐所,顿忘挞楚耶?”母益怒,啼不止。孜葬皮反报,始稍释。

译文:

当时王孜十八岁,王生给他讲述了事情经过,又把书信拿给他看。王孜看完母亲的信,气得怒目圆睁,眼眶都要裂开了,当即赶赴京城,四处打探老鸨的住处。到了后,只见车马盈门。王孜径直闯了进去,妮子正在和客人喝酒,看见王孜,猛然站起身,吓得脸色都变了。王孜二话不说,快步上前,一刀就结果了妮子性命。宾客大为惊骇,以为是遇上了强盗,低头一看女子的尸体,已经化为了狐狸。王孜持刀直往里走,看见老鸨正督促丫环做汤羹。他飞奔过去,走近房门时,老太太忽然消失不见了。王孜环顾四周,急忙从腰里抽出弓箭,朝着房梁射去,登时一只狐狸穿心而落,他上前挥刀剁下了狐狸脑袋。

找到母亲被关的房间,王孜举起石头把门砸开,母子相见各自失声痛哭。鸦头问王孜怎么处置老太太的,王孜说已经杀了。鸦头就埋怨说:“儿啊,你为何不听我的话!”就命他将尸首拿到郊外埋了。王孜假装答应,却把狐皮剥下藏了起来。再翻检老鸨的箱子,把值钱的东西一卷而尽,带着母亲回家了。鸦头和王生夫妻团聚,悲喜交集。王生问起老太太,孜儿说:“她就在我袋子里。”夫妻俩吃惊地追问是什么情况,他这才打开行囊,把两张狐皮交了出来。鸦头怒不可遏,大骂道:“你这个忤逆的畜生!怎么能这么干!”她哭得死去活来,朝自己身上乱打一气,又翻来覆去地打滚儿,简直不要活了。王生极力安慰她,呵斥王孜赶快把狐皮埋了。王孜愤愤不平地顶嘴道:“你现在是得着安乐了,难道之前的鞭笞之苦一下子就忘记了吗?”鸦头听他这么讲愈发恼怒,哭个不停。等王孜禀告狐皮已埋葬好后,她这才稍稍消气。

王自女归,家益盛。心德赵,报以巨金,赵始知媪母子皆狐也。孜承奉甚孝,然误触之,则恶声暴吼。女谓王曰:“儿有拗筋,不刺去,终当杀身倾产。”夜伺孜睡,潜絷其手足。孜醒曰:“我无罪。”母曰:“将医尔虐,其勿苦。”孜大叫,转侧不可开。女以巨针刺踝骨侧,深三四分许,用刀掘断,崩然有声,又于肘间脑际并如之。已乃释缚,拍令安卧。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儿早夜忆昔所行,都非人类!”父母大喜,从此温和如处女,乡里贤之。

译文:

自从鸦头回来,王家日益兴盛。王生心里很感激赵东楼,就送给他很多钱财以作报答。赵东楼这时才知道原来鸦头母子都是狐狸。孜儿侍奉父母很孝顺,然而若不小心触犯了他,他就会凶恶狂暴地大吼大叫。鸦头对王生说:“孜儿生有拗筋,若不除去,早晚会倾家荡产,招致杀身之祸。”晚上等王孜睡着了,二人偷偷地捆住他的手脚。王孜惊醒过来说:“孩儿我无罪,娘亲为何如此对我?”鸦头说:“我是要治疗你的暴虐,你要忍住痛苦。”王孜大声呼叫,左右翻转仍无法挣脱。鸦头就用大针在王孜的踝骨一侧刺进去三四分深,再下刀“嘣”的一声挑断拗筋,又相继在他肘间和脑部如法炮制。等都挑断了才给王孜松绑,拍着他的背使他安然睡去。天亮后,王孜跑来问候父母,流着泪说:“孩儿夜里回想起以前的所作所为,简直不是人干的事!”夫妇俩听他这么说,大为高兴。从此,王孜变得像姑娘那样温和,乡亲都对他大加赞赏。

异史氏曰:“妓尽狐也。不谓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鸨,则兽而禽矣。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太宗谓魏徵更饶妩媚,吾于鸦头亦云。”

译文:

异史氏说:“妓女可以说都是狐狸精,没想到狐魅也有做娼妓的。至于狐狸也当老鸨,真是禽兽之行,伤天害理,毁灭人伦,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至于鸦头受尽折磨,为保持忠贞誓死不渝,这对于人来说都很难做到,没想到狐魅里竟然有这样坚强的。唐太宗曾说魏徵刚直的时候更加妩媚可爱,我觉得鸦头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