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 宁

婴 宁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惠,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

译文:

王子服是莒县罗店人,自幼丧父。他聪明绝顶,十四岁就中了秀才。母亲对他特别疼爱,平常都不让他去野外郊游。家里曾给王子服聘了萧家的小姐,可是还没过门就夭折了,所以一直未娶。元宵节那天,他舅舅家的儿子吴生来邀请他一同出去游玩。刚走到村外,舅舅家的仆人追了过来,把吴生叫了回去。王生见游玩的女子众多,就乘着兴致独自闲逛。忽然看到一个姑娘带着丫环,手里拿着一枝梅花,她笑靥如花,风姿绝代。王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姑娘看,竟忘记了顾忌。女子朝他走近几步,回头对丫环说:“你看,对面那个小子眼光贼贼的。”随手把梅花扔在地上,就和丫环说笑着离开了。王生回过神,赶紧把花捡起来,怅然若失,痴痴地像丢了魂似的,怏怏不乐地返回了家。到家里,他把梅花藏在枕头底下,倒头便睡,醒来后沉默不语,不吃不喝。母亲见他这样很是忧虑,虽然请了道士作法驱邪,但王生的病越来越重,消瘦得很厉害。又延请医生诊治,开方子抓药,可王生吃了几服仍然迷迷糊糊,不见起色。母亲问他是怎么回事,王生还是沉默不语。

适吴生来,嘱密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计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绪。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付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

译文:

一天,恰好吴生前来拜访,王母就嘱咐他,仔细问问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吴生走近床前,王子服一见他就掉眼泪。吴生赶忙靠在床边好生宽慰,逐渐仔细询问缘由,王生全部吐露了实情,还请求吴生给出个主意。吴生笑道:“你真是个痴人!这个心愿有什么难实现的?我定当替你寻找到她。既然她是步行到郊外,肯定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如果她还没定亲,事情就好办了;若是已经有了人家,咱们就多给些钱,想必也能如愿。你只要保养好身体,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吧。”王生听了,不知不觉脸上露出了笑容。吴生出来把情况告诉了王母,而后就四处打探那个姑娘的住处,费尽周折,也没找到任何踪迹。王母虽然很担心,可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自吴生走后,王子服就愁眉顿开,可以稍微吃些东西了。过了几天,吴生又来了,王生就问他事情进展如何。吴生骗他说:“人已经找到了。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姑姑的女儿,也就是你的姨表妹,现在还待聘闺中。虽然亲戚之间通婚有忌讳,但只要实话实说,凭你一片真心,没有不成的。”王生一听喜上眉梢,就问:“她家住哪儿?”吴生就瞎编道:“住在西南边的山里,离这儿大约有三十里。”王生又反复叮嘱,吴生自告奋勇地应承下来,然后就走了。

生由此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吴支托不肯赴招。生恚怒,悒悒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

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据坐少憩。

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

译文:

王生从此饮食逐渐增加,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他掀起枕头一瞧,花朵虽然已经枯萎了,但还未凋落。他拿着梅花凝神把玩,就好像见到了那个姑娘。过了段时间,吴生仍没有音讯,王生怪他一直不来,就写信催他过来一趟,可吴生支吾推托,就是不肯前来。王生又气又恼,心情又郁闷起来。母亲担心他旧病复发,想赶紧为他张罗婚事,刚一跟他商量,他就摇头拒绝,每天就盼着吴生能过来。吴生始终没有消息,王生就更加怨恨他了。他转念一想,三十里并不算很远,何必非要仰仗别人呢?他就把梅花放在袖子里,赌气自行前往,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出去了。

王生只身前往,路上冷冷清清,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他就望着南山走去。大约走了三十里,只见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空旷幽静,满目翠绿,爽彻肌肤。山里幽寂无声,渺无人迹,只有一条小道下山。远远向谷底望去,在丛花乱树中,隐隐约约有个小村庄。王生下山走进村子,见村子里房屋不多,都是茅草房,不过意境很雅致。村北有一家,门前种着垂柳,院子里桃树、杏树枝繁叶茂,其间点缀着片片竹林,野鸟欢鸣其中,一派生机盎然。王生猜测这应是别人家的花园,就不敢贸然闯入。回头看对面那户人家,门前有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他就坐在上面稍作休息。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园子里有女人在呼喊“小荣”,声音娇弱纤细,韵味悠长。王生正听得出神,一位姑娘从东向西走来,手里拿着一朵杏花,低头正往头发上插。她抬起头看到王生,就不再插花了,默默含笑,拈花回去了。王生仔细打量,此人正是元宵节游玩途中见到的那个女子。他心头猛喜,但又想不出该怎么套近乎,欲开口叫姨妈,可是又想起从没跟姨妈家打过交道,害怕搞错了。门里无人可询问,他坐立不安,走来走去,从早一直等到日头偏西,朝院里眼巴巴看着,真是望眼欲穿,连饥渴都忘记了。

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晚也。”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茵藉几榻,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声而应。

坐次,具展宗阀。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又无三尺男,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亦为庶产。渠母改醮,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

译文:

这时,那个女子露出半边脸从门缝窥探,见王生还未离去,很是惊讶。忽然,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出来,看着王生问:“你是哪儿来的小伙子啊?听说你早上七八点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你打算做什么呀?难道肚子不饿吗?”王生急忙站起来作揖,回答说:“我是来探亲的。”老太太耳聋听不见,王生又大声说了一遍。老太太就问他:“你亲戚贵姓?”王生答不上来。老太太就笑着说:“真奇怪哟,连姓名都不知道,你这探的哪门子亲?我看你这小伙子也是个书呆子。不如跟我进来,吃点粗茶淡饭,家里还多出张短床,可以休息一晚。等明早再回去,打听清楚亲戚姓氏,再来探访也不迟。”王生饿着肚子,正想吃些东西,这下又可以接近美女,心中大喜。他跟着老太太走进去,只见院子里用白石铺路,道路两旁满是鲜红的花朵,片片花瓣落在台阶上。沿着小路曲折向西,又走过一道门,庭院中满是豆棚花架。老太太把王生请进屋,王生见室内墙壁刷得粉白,光亮得好似一面镜子。窗户外,海棠树的枝条伸进房内,房间里的桌椅板凳以及床上的铺盖无不光鲜整洁。王生刚坐下,就有人隐约从窗外向屋内窥视。老太太吆喝道:“小荣,快去做饭。”门外就有丫环高声答应。

坐了一会儿,两人聊起了家常。谈到家世,老太太问:“小伙子,你的外祖父家是不是姓吴?”王生说:“是啊。”老太太大吃一惊:“你是我外甥啊。你娘就是我妹妹。这些年,因为家里很穷,又没个男孩儿,所以就跟你家没什么联系了。外甥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还不认识呢。”王生说:“我这次来就是拜访老姨您的。匆忙之下就忘记姓什么了。”老太太说:“老身姓秦,并没有生下过孩子,现在只有一个孩子也是庶出的。她母亲改嫁了,就送给我抚养。人也不笨,就是缺少管教,整天嘻嘻哈哈不知道发愁。待会儿,让她来拜见你。”

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瞋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曰:“无之。” 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

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襆被,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

译文:

没多久,丫环把饭菜端了上来,有肥嫩的小鸡,十分丰盛。老太太劝王生多吃点。吃过饭,丫环过来收拾碗筷,老太太就让她把宁姑叫过来。丫环应声而去。过了好一会儿,听见门外隐约有笑声。老太太又喊道:“婴宁,你姨表哥在这儿呢。”门外仍是“嗤嗤”笑个不停。丫环推着婴宁进了屋,她还是捂着嘴不住地笑。老太太瞪了她一眼,说:“有客人在,还咋咋呼呼,像什么样子?”女子忍住笑声,站在一旁,王生起身作了个揖。老太太说:“这是王公子,你姨妈的儿子。一家人还不认识,真是让人笑话了。”王生就问:“这位妹妹今年多大了?”老太太没听清,他又说了一遍。女子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老太太就跟他说:“我就说她缺少管教吧,你可都看到了。人都十六了,还呆呆傻傻的像个宝宝。”王生说:“那比我小一岁。”老太太说:“外甥你都十七了呀,莫不是庚午年生,属马的?”王生点头称是。又问:“外甥你媳妇是谁啊?”回答说:“尚未成亲。”“外甥你一表人才,为什么十七了还没定亲呢?婴宁也还没婆家,我看你俩挺合适。可惜姨表亲有忌讳。”老太太叹息说。王生听了默不作声,紧盯着婴宁看,根本没工夫看别的。

丫环就小声对婴宁说:“这人见了小姐眼睛就发光,贼样一点没改!”女子听了又大笑不止,就回头对丫环说:“咱们去看看碧桃开花了没?”于是站起身,用袖子遮着嘴,迈着小碎步走了出去。到门外,才又放声大笑。老太太也站起身,叫丫环收拾床铺,好让王生歇息。她说:“外甥你来一次不容易,最好能留下住个三五天,等迟几日再送你回去。你要是嫌闷得慌,屋后有个小花园可供消遣,家里也有书读。”

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

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

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何便是痴?” 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

译文:

第二天,王生到屋后散步,果然有半亩花园,细绒绒的青草犹如铺了层地毯,柳絮一团团散落在小路上。园子里有三间草房,四周花木环绕。他穿过花丛悠悠地走着,听见树梢“簌簌”有声,抬头看,原来是婴宁在树上。她见王生走过来,一阵狂笑,差点从树上掉下来。王生赶忙说:“别笑了,小心掉下来。”婴宁一边往下爬一边笑,根本就停不下来。快要着地时,失手摔下来,笑声这才停止。王生急忙上前搀扶,偷偷地捏了把她的手腕。婴宁又笑了起来,靠着树走不动路,过了很久才停下。

王生等她笑够了,就从袖子里掏出梅花给她看。婴宁接过来瞧了瞧,说:“花都枯了!还留着干吗?”王生说:“这是元宵节妹妹所丢的,所以就一直留着。”她问:“留着是什么意思呢?”王生说:“以此表示我对你爱慕不忘。自从上次元宵节相会,我想你想出了病,原以为活不成了,没想到今天又能再次见到你,希望妹妹可怜可怜我。”

婴宁就说:“这不算什么大事,自家亲戚有什么舍不得的呢?等你走时,这园子里的花,我叫仆人采一大捆送给你就是了。”王生说:“妹妹你是在说痴话吗?”“哪里是在说痴话呢?”王生就挑明讲:“我不是喜欢花,我是喜欢拿着花的人。”婴宁不解地问:“咱们是远亲,你对我有爱还用说吗?”王生只得解释说:“我所说的爱,不是亲情之爱,而是夫妻之爱。”婴宁疑惑地问:“有什么区别吗?”王生回答说:“夫妻之爱,晚上是要睡在一起的。”婴宁低下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习惯跟陌生人睡。”话还没说完,丫环悄悄走上跟前,王生慌忙走开了。

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

食方竟,家中人捉双卫来寻生。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曩言,因教于西南山村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译文:

没多久,王生和婴宁在老太太的屋里又见了面。老太太问她去哪儿了,她就说刚才跟王生在园子里聊天。老太太说:“饭早都做好了,有什么话说这么久?你真是啰唆。”婴宁就说:“大哥他想和我一起睡觉。”话还没说完,王生尴尬得要死,急忙用眼睛瞪她。婴宁就笑着不言语了。幸亏老太太耳朵不好使没听见,还絮絮叨叨地问个不停。王生急忙用别的话遮掩过去,并因此小声责怪婴宁。婴宁反问道:“刚才这些话不应该说吗?”王生说:“这是背人的话。”婴宁说:“背着别人,岂能背着老母亲?况且睡觉也是经常的事,有什么好避讳的?”王生心里抱怨她痴呆,实在没办法能让她明白过来。

刚吃完饭,王生家里有人牵着两头毛驴来找王生。原来,王生母亲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他回来,就起了疑心,在村子里找了个遍,也不见踪影,于是就去找吴生打听。吴生回想起之前说的话,就让王家到西南边的山村去找找。总共走了好几个村子,才找到这里。王生刚出门,正好碰上来人,他就返回禀告老太太自己要走了,并恳请能把婴宁接回家去。老太太高兴地说:“我早就想到你家走走,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年老体衰走不了几步路。外甥你能带着妹妹一起回去,让她和姨妈见见面儿,真是太好了!”于是就喊婴宁,婴宁笑着走了过来。老太太责怪道:“有什么可喜的事,笑个没完?要是没这个爱笑的毛病,你这丫头就十全十美了。”于是就生气地瞪了她两眼。又说:“你大哥想带你一起回去,你也收拾收拾吧。”老太太又好酒好菜招待了王家人,然后才送他们出门,并叮嘱婴宁说:“你姨妈家田产富裕,能养闲人。你这次过去了,先别急着回来,也稍微学点诗书礼教,以后也好侍奉公婆。顺便麻烦你姨妈给你找个好丈夫。”说完,王生和婴宁就出发了。走到山坳回头再看,还能依稀瞧见老太太靠着门向北边张望。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女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志赘,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

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亟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黏壁间,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吴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

译文:

王生一行回到了家,母亲看见婴宁漂亮动人,惊问是谁。王生回答说是姨家的姑娘。王母说:“之前吴郎给你说的,都是骗你的。我从没有姐姐,哪儿来的外甥女呢?”又盘问婴宁,婴宁回答说:“我不是现在这个娘生的。我父亲姓秦,他离世时,我还在襁褓中,什么都不记得。”王母说:“我确实有个姐姐嫁给了秦家。但她已经死了好多年,哪还能活着呢?”于是就详细询问婴宁母亲的长相、痣疣,都和实际情况一一对得上。又疑惑地说:“你讲的都不错。可是人都死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正在疑惑时,吴生赶到了,婴宁就避到里屋去。吴生询问了事情的经过,久久陷入疑惑,忽然问:“这个女子是叫婴宁吗?”王生回答说是,吴生就大为称奇。问他知道些什么,吴生就说:“秦家姑姑死后,姑父一人独居,曾被狐狸精迷惑,后来就病死了。狐精生了个女儿名叫婴宁,用被子包着放在床上,一家人都看见了。姑父死后,狐精还时常过来。后来请了一张天师符贴在墙上,狐精就带着女儿走了。那个婴儿莫非就是婴宁吗?”众人正疑惑不解、议论纷纷时,只听见婴宁在里屋“嗤嗤”笑个不停。王母就说:“这姑娘也太憨了。”吴生想见见她,王母就走到里屋,这时婴宁仍大笑不止,对她并不理睬。王母催她快点出去,她这才极力忍住笑,又对着墙壁平复了好一会儿才走出来。她对吴生刚施礼拜过,就又跑了回去,放声大笑起来,惹得满屋子妇女哄堂大笑。

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垄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

译文:

吴生自请去婴宁家察看有什么异常,顺便替王生做媒。他找到那个村子后,发现一间房屋都没有,只有一些凋零的野花零星散落在地。吴生想起姑姑的坟墓好像离这儿不远,只是坟头荒芜,已经无法辨识,他就诧异感叹地回去了。王母听后,怀疑王生之前遇到的是鬼,就进屋把吴生的话告诉婴宁,婴宁一点也不害怕。王母又可怜她无家无靠,她也毫不悲伤难过,只是不停地憨笑而已。众人都捉摸不透。王母就令婴宁和自己小女儿住在一起。天刚亮婴宁就起来给王母请安,针线活做得精巧至极。就是喜欢笑,怎么禁止都没用。然而,她笑起来很好看,即便大笑也不减妩媚风情,人人都很喜欢她。邻里的妇女、姑娘们,纷纷争着迎请她到家做客。

母择吉为之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至日,使华妆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憨痴,恐漏泄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已属,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

译文:

王母挑了个好日子让二人拜堂成亲,但总是担心婴宁是鬼,就在太阳底下偷看她的身影,与人没什么不同。到了结婚那天,给婴宁穿戴打扮整齐行新娘礼,她笑得实在厉害,无法行礼,只得作罢。王生担心她这么呆呆傻傻的,万一把夫妻房中之事泄露出去如何是好。然而婴宁对此却严守秘密,不肯对外讲一句。每当王母忧愁恼怒时,婴宁过去一笑便能化解。奴婢们犯了小错,害怕遭受鞭打,就央求婴宁先到王母那儿聊聊天,然后他们才过去拜见,过错往往能得到赦免。婴宁爱花成癖,只要亲戚朋友家有好花,她都搜集一遍。又私下把金钗典当了,拿钱购买优良花种。几个月后,院子里连台阶和茅房都栽满了花。

后院有一架木香花,靠近西边邻居家,婴宁常常爬到架子上,摘些花戴在头上,或插在瓶里玩赏。母亲每次看到她爬上爬下,都要呵斥,可她始终不改。一天,邻家少爷看到她采花,被她的美貌深深吸引,就一直盯着看。婴宁一点也不回避,还嬉笑个不停。他就以为婴宁对自己有意思,心魂更加动荡。婴宁指了指墙根,笑着爬下去了。邻家少爷就以为是在暗示幽会的地方,开心得不得了。等到黄昏,他就翻墙找了过去,果然发现有个女子站在那儿。他急忙扑上前欲奸淫她,猛然感觉下身像被锥子刺了一下,疼得心如刀绞,惨叫着摔在地上。仔细一看并不是什么女子,而是靠在墙边的一根枯木,下身插入的,是一个被水淋泡的树洞。

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爇火烛窍,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遂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译文:

邻居父亲听到儿子惨叫,慌忙跑过来询问详情,他呻吟着并不回答;等妻子过来了,才吐露实情。点上灯一照,见木头窟窿里有一只大蝎子,跟小螃蟹一般大。老头劈开木头,捉住蝎子打死了。然后把儿子背回家,半夜儿子就咽了气。邻家就把王生告到官府,揭发婴宁妖异作怪。县令平时很仰慕王生的才华,一向了解他是笃实敦厚之人,就认定邻家老头是蓄意诬告,准备打他板子,后来王生替老头求情,县令也就把他放了。王母就抱怨婴宁:“看你憨傻痴狂的样子,我早就料到会有乐极生悲的一天。多亏县太爷明察,才没牵连拖累到你。要是碰上个糊涂官,非把你抓到衙门大堂对质不可,那我儿子还有什么脸再见乡亲父老呢?”婴宁立即一脸正经,发誓再也不笑了。母亲就说:“人哪有不笑的?但要看清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不该笑。”然而,婴宁从此就真的不再笑了,即使故意逗她,她也不笑,不过,整日也不见她哀愁伤感。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 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虑。

刻日,夫妇舆榇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夫妇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译文:

一天晚上,婴宁对着王生伤心地哭起来,王生大感诧异。她哽咽着说:“之前我跟你交往时间不长,担心说了你会大惊小怪,担惊受怕。现在我觉得婆婆和夫君都对我特别疼爱,没有其他心思,我直说或许也无妨吧?我本是狐仙生的,娘亲临走时,把我托付给鬼母,我俩相依为命十几年,才有了今天。我又没有兄弟,能依靠的就只有夫君你了。如今老母亲她孤零零地在荒山野岭,没人可怜她,为其迁坟合葬,她因此在九泉之下遗憾无穷。你如果不怕麻烦和破费,能使亡魂消除怨恨和痛苦,也算我略尽孝心,让养女儿的也有个安慰。”王生答应了她,然而担心坟冢埋没荒野不好寻找。婴宁就说不用担心。

选好日子,夫妇二人就用车拉着棺材前往。婴宁在满山荒草中指点坟墓方位,果然挖掘出了老太太的尸体,皮肤、头发还保存完好。婴宁抚尸痛哭。把尸体拉回去后,又找到秦家墓地合葬了。当晚,王生梦见老太太前来道谢,醒来后告诉婴宁。婴宁说:“我昨晚见她来了,叮嘱她不要惊吓到夫君。”王生遗憾没能留下她。婴宁劝说道:“她是鬼魂,这里都是活人,阳气旺盛,怎么能久留呢?”王生又问起小荣,婴宁说:“她也是狐狸,最机灵了。我娘亲把她留下照顾我,她经常给我弄吃的,所以我心里时常念她的好。昨晚我问鬼母,她说小荣已经出嫁了。”此后,每到清明节,夫妇二人都会去秦家墓地,祭拜扫墓从未间断。过了一年,婴宁生下一个儿子,还在怀抱中就不怕生人,见人就笑,大有他母亲当初的风范。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何常憨耶?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译文:

异史氏说:“看婴宁平时憨笑个不停,好像没心没肺的傻丫头。然而她在墙下搞的恶作剧,也是相当狡猾啊!至于凄切地怀恋鬼母,反笑为哭,我们的婴宁何尝憨傻呢?我听说山里有一种草名叫‘笑矣乎’,人要是闻了它,就会大笑不止。如果能在家里种上一株,那相比之下,合欢树、忘忧草也要逊色呢。至于解语花,扭捏作态,正令人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