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芙蕖
第五章 奇人异士
蛇 人
东郡某甲,以弄蛇为业。尝蓄驯蛇二,皆青色,其大者呼之大青,小曰二青。二青额有赤点,尤灵驯,盘旋无不如意。蛇人爱之,异于他蛇。期年,大青死,思补其缺,未暇遑也。一夜,寄宿山寺,既明,启笥,二青亦渺。蛇人怅恨欲死。冥搜亟呼,迄无影兆。然每至丰林茂草,辄纵之去,俾得自适,寻复还。以此故,冀其自至。坐伺之,日既高,亦已绝望,怏怏遂行。出门数武,闻丛薪错楚中,窸窣作响。停趾愕顾,则二青来也。大喜,如获拱璧。息肩路隅,蛇亦顿止。视其后,小蛇从焉。抚之曰:“我以汝为逝矣。小侣而所荐耶?”出饵饲之,兼饲小蛇。小蛇虽不去,然瑟缩不敢食。二青含哺之,宛似主人之让客者。蛇人又饲之,乃食。食已,随二青俱入笥中。荷去教之,旋折辄中规矩,与二青无少异,因名之小青。炫技四方,获利无算。
译文:
东郡有个人以耍蛇为生。他曾驯养过两条蛇,都是青色的,他管大的叫大青,小的叫二青。二青额头上有块红斑,尤其灵巧温驯,指挥它上下盘旋,非常合意。耍蛇人对它特别宠爱,比对别的蛇都要好。过了一年,大青死了,耍蛇人想再找条蛇补充,但一直没时间寻觅。一天晚上,他在山里的寺庙过夜,等天亮打开竹箱一看,二青也不见了。耍蛇人垂头丧气,懊悔得要死。尽管他尽力寻找,大声疾呼,仍是毫无踪迹。以前,每走到草木繁盛的地方,耍蛇人都会把蛇放出去,等它们自由活动够了,很快就会回来。因此,他希望这次二青还会自己回来。于是他就坐在草地上等着,直到太阳升得很高了,还不见二青踪影,耍蛇人这下彻底绝望,只好闷闷不乐地上路。出门刚走几步,就听见杂草丛中窸窣作响。他停下来惊讶地发现,是二青回来了。耍蛇人喜出望外,如获至宝。他在路边放下担子,蛇也跟着停下来。再看它后边,还跟着一条小蛇。耍蛇人抚摸着二青说道:“我以为你跑丢了呢。你是要把这个小伙伴引荐给我吗?”于是他就拿出饵料喂它们吃。小蛇虽然没离去,但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不敢进食。二青就用嘴含着吃的喂它,好像是主人在请客人吃东西一样。耍蛇人见状,就再给它喂食,它这才开吃。吃过食物,小蛇就跟着二青一起爬进竹箱。耍蛇人带着小蛇训练,小蛇盘旋回转都合乎指令,和二青没什么区别,于是耍蛇人就叫它小青。耍蛇人带着两条青蛇四处表演,赚了很多钱。
大抵蛇人之弄蛇也,止以二尺为率,大则过重,辄便更易。缘二青驯,故未遽弃。又二三年,长三尺余,卧则笥为之满,遂决去之。一日,至淄邑东山间,饲以美饵,祝而纵之。既去,顷之复来,蜿蜒笥外。蛇人挥曰:“去之!世无百年不散之筵。从此隐身大谷,必且为神龙,笥中何可以久居也?”蛇乃去,蛇人目送之。已而复返,挥之不去,以首触笥,小青在中,亦震震而动。蛇人悟曰:“得毋欲别小青耶?”乃发笥,小青径出,因与交首吐舌,似相告语。已而委蛇并去。方意小青不还,俄而踽踽独来,竟入笥卧。由此随在物色,迄无佳者,而小青亦渐大,不可弄。后得一头亦颇驯,然终不如小青良。而小青粗于儿臂矣。
译文:
通常,耍蛇人操弄的蛇仅以二尺为标准,再大就有些重,需要更换。因为二青实在很温驯,所以耍蛇人没有立即抛弃它。又过了两三年,二青长到三尺多长,盘在竹箱里塞得满满的,于是耍蛇人就决心放它离去。一天,他走到淄川的东山里,让它美美地吃了一顿,道别后就放它走了。二青走后,过了一会儿又回来,在竹箱外来回盘绕。耍蛇人就挥手呵斥道:“走吧!世上没有百年不散的宴席。你从此藏身于深谷中,必定会成为神龙,竹箱怎么能够长久居住呢?”二青听他这么讲就爬走了,耍蛇人目送它离去。过了一会儿,它又回来了,耍蛇人挥手赶它,它也不走,只是用头触碰竹箱,小青在里头也不停地窜动。耍蛇人这才明白过来,说:“你是不是要和小青道别啊?”刚打开竹箱,小青一下子蹿出来,二青和它头颈缠绕在一起,互相碰触信子,好像在跟它嘱咐什么。过了一会儿,小青跟着二青一起爬走了。耍蛇人觉得它不会回来了,谁知不久小青又独自归来,爬入箱内卧了下来。此后,耍蛇人到处寻找新蛇,始终没找到合适的,而小青也渐渐长大,有些不方便耍弄。后来,他得到一条也还算驯服的,然而到底不如小青出色。这时候,小青已经长到小孩儿胳膊那么粗了。
先是,二青在山中,樵人多见之。又数年,长数尺,围如碗,渐出逐人。因而行旅相戒,罔敢出其途。一日,蛇人经其处,蛇暴出如风,蛇人大怖而奔,蛇逐益急。回顾已将及矣,而视其首,朱点俨然,始悟为二青。下担呼曰:“二青,二青!”蛇顿止,昂首久之,纵身绕蛇人,如昔弄状。觉其意殊不恶,但躯巨重,不胜其绕,仆地呼祷,乃释之。又以首触笥,蛇人悟其意,开笥出小青。二蛇相见,交缠如饴糖状,久之始开。
蛇人乃祝小青:“我久欲与汝别,今有伴矣。”谓二青曰:“原君引之来,可还引之去。更嘱一言:深山不乏食饮,勿扰行人,以犯天谴。”二蛇垂头,似相领受。遽起,大者前,小者后,过处林木为之中分。蛇人伫立望之,不见乃去。此后行人如常,不知其何往也。
译文:
起先,二青在山里,樵夫经常看见它。又过几年,二青长到好几尺长,有碗口那么粗,渐渐出来追逐行人。因而,来往的商旅都互相告诫,不敢经过它出没的地方。一天,耍蛇人经过二青的领地,突然有条大蛇狂风般猛地窜出,他吓得掉头就跑,大蛇追得更紧了。他回头一看,蛇已经快追上自己,再看它的额头,明显有一块红斑,这才明白原来是二青。于是耍蛇人放下担子,呼喊道:“二青,二青!”大蛇听见声音就停下来,昂起头盯着他看。过了很久,它爬上前去,盘绕在耍蛇人身上,就像从前表演时那样。耍蛇人感到它没什么恶意,只是它身躯太沉重,自己经不住它这么盘绕,就扑倒在地上,呼号请它下来,于是二青就放开了他。二青又用头碰触竹箱,耍蛇人明白它的意思,就打开箱子把小青放了出来。两蛇一见面,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就像麦芽糖粘在一起那样,过了好长时间才分开。
耍蛇人就对小青说:“我早就想跟你道别,如今你总算遇到伴儿了。”又对二青说:“小青原本是你带来的,现在你可以把它带走。我再嘱咐一句:你在深山里不缺吃喝,以后不要再惊扰行人,以免遭受天谴。”两条蛇低下头,好像在接受他的劝告。忽然它们蹿起离开,大的在前,小的在后,所过之处,树木草丛都被它们从中间分开,倒伏在两边。耍蛇人站在那儿望着它们,直到看不见了才离去。从此以后,行人往来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不知道那两条蛇去哪了。
异史氏曰:“蛇,蠢然一物耳,乃恋恋有故人之意,且其从谏也如转圜。独怪俨然而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数世蒙恩之主,辄思下井复投石焉。又不然,则药石相投,悍然不顾,且怒而仇焉者,不且出斯蛇下哉!”
译文:
异史氏说:“蛇,只是没有灵智的动物罢了,也还对老友恋恋不舍,并且很容易就听从劝告。唯独奇怪的是,有些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家伙,对十年过从亲密的老朋友,对几代蒙受恩惠的主人,总想着落井下石。要不然,就是对别人的好心规劝毫不理睬,还恼羞成怒把人家当作仇人报复,难道不是比蛇都不如吗!”
劳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观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不堪其苦,阴有归志。
译文:
我们县有个姓王的书生,排行老七。他是世家子弟,从小就仰慕修仙之道。听说崂山上有很多仙人,他就背上行李前去访仙问道。他登上山顶,看见一座道观很幽静,有位道长正在蒲团上打坐。他白发垂领,精神焕发,一看就是有道之人。于是王生上前施礼,与他交谈,道士说的话深奥微妙,大合其趣。王生便请求道士收他为徒,道士说:“恐怕你娇气懒惰,吃不了苦。”王生回答说:“我能吃苦。”道士的弟子很多,傍晚时分都聚集过来,王生就跟着大家一起向道士叩头,于是就留在了观中。第二天清晨,道士把王生喊过去,给他一把斧头,叫他跟大伙儿一起去砍柴。王生接受了差使,每日入山砍柴。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王生的手脚都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辛劳,就暗自萌发回家的念头。
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翦纸如镜,黏壁间。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分赉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竞饮先釂,惟恐樽尽,而往复挹注,竟不少减,心奇之。
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燃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存,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勿误樵苏。”众诺而退。王窃忻慕,归念遂息。
译文:
有一天晚上王生打柴回来,见有两个人和师父一起饮酒,天已经黑了,屋里还没点上灯,师父就把纸剪成镜子的形状,贴在墙壁上。不一会儿,那纸就化为一轮明月,照亮了整个房间,连细微的须发都看得清清楚楚。道士的弟子们都在四周听候差遣。一位客人说:“这么美好的月夜,不能不跟大伙儿一同分享啊。”于是就从桌上拿起酒壶,给各位弟子斟酒,并且嘱咐他们要一醉方休。王生心想:我们七八个人,一壶酒怎么够分呢?于是大伙儿找来坛坛罐罐,争先恐后地倒酒喝,唯恐酒壶空了。然而,众人这么来来回回地倒,壶里的酒竟一点不少,王生心里很是好奇。
过了一会儿,一位客人说:“承蒙贤兄赐以明月相照,但咱们这么寂寥清饮,尚未尽兴,何不把嫦娥叫过来呢?”于是,他就拿起筷子往月亮里一投,只见一个美人从月光中走了出来,起初不到一尺高,等落到地上就和人一样大小。她蛮腰纤细,脖颈颀长,风姿翩翩地跳起了《霓裳舞》。跳完舞又舒展歌喉,唱道:“飘摇起舞啊,你何时能够回来啊,为何把我一个人幽闭在广寒宫!”她的歌声清脆高亢,就像吹奏箫管一样嘹亮。唱完歌,她就盘旋着跳起来,登到桌子上,众人正在惊奇围观时,她又变回了筷子。道士和客人们哈哈大笑。这时,另一位客人说:“今晚真是高兴,可我已有些醉了。不知大家能否在月宫为我饯行?”说完,三个人就带着酒席渐渐进入月亮中。众弟子看着他们三人在月宫中饮酒,眉毛胡子都瞧得清清楚楚,就像照在镜子里看似的。又过了一会儿,月色渐渐暗淡下去,有弟子点蜡烛送来,只看见道士一个人在那里坐着,刚才的客人都已经不见了。桌子上还残留着菜肴果品,再看墙上的月亮,不过是一张镜子形状的圆纸片罢了。道士问大家:“你们喝够了吗?”弟子们说:“喝够了。”“既然都喝够了,就早早休息吧,不要耽误明天砍柴。”大家唯唯诺诺退了下去。王生心里很是高兴,对仙术仰慕不已,就打消了回家的念头。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在家,未谙此苦。”道士笑曰:“吾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 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令自咒毕,呼曰:“入之!”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首辄入,勿逡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入谢。道士曰:“归宜洁持,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之归。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渐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
译文:
又过了一个月,王生实在受不了苦,而道士也没有教他任何法术。他不想再等下去,就向道士告辞说:“弟子我从数百里外前来拜师学仙,即使不能求得长生之术,哪怕您教个小法术,也能安慰我一片求教之心。现在过去两三个月,每天不过是早起打柴,傍晚而归。弟子在家里从没受过这等辛苦。”道士呵呵一笑道:“我早就说你不能吃苦,现在果然如此。明日一早,就送你回去。”王生说:“弟子在这里劳作多日,还请师父传我个小法术,也不枉来此一遭。”道士问他:“你想求什么法术?”王生说:“我每次见到您行走时,都能穿墙而过,能学到这个法术我就心满意足了。”道士笑着答应了他。于是就传给他一个口诀,令其念完后,道士招呼道:“进去!”王生对着墙不敢进去。道士又说:“你试着往里走走。”王生就缓缓迈步,到墙壁跟前又被挡住了。道士说:“你一低头就进去了,不要犹豫!”王生就从离墙几步远的地方跑着冲了进去,等碰到墙壁,感觉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回头一看,身体果然已在墙外边。王生大为惊喜,赶紧返回去拜谢。道士叮嘱他说:“回去之后要行持清白,否则法术就不灵了。”于是就送了些盘缠,放他回家去。王生回到家,就向妻子夸口说遇到了神仙,学会了穿墙术,再坚硬的墙也阻挡不了他。妻子不相信,王生就照着学法那天的举动,离墙数尺,飞奔而入。结果头碰到坚硬的墙壁,一下子就摔倒在地。妻子过去扶他起来,只见额头上鼓起鸡蛋大一个包。妻子就嘲笑他,王生又气又恨,大骂老道士无良。
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喜疢毒而畏药石,遂有舐痈吮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诒之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译文:
异史氏说:“听到这个故事的人,没有不捧腹大笑的,但他们不知道世上像王生那样的人还不少呢。现在有些粗鄙无知的人,喜欢疾病而畏惧药石,于是就有些毫无底线的人向他拍马屁,给他出一些显示淫威、逞露凶暴的坏主意,以迎合他的口味,糊弄他说:‘只要掌握了这种办法,您就可以横行无阻了。’起初运用,未尝没有点效果,于是他就自大地认为,可以在全天下肆意妄为了。这种人,不撞到墙上碰得头破血流,摔倒在地,是不会消停的。”
妖 术
于公者,少任侠,喜拳勇,力能持高壶作旋风舞。崇祯间,殿试在都,仆疫不起,患之。会市上有善卜者,能决人生死,将代问之。既至,未言,卜者曰:“君莫欲问仆病乎?”公骇应之。曰:“病者无害,君可危。”公乃自卜,卜者起卦,愕然曰:“君三日当死!”公惊诧良久。卜者从容曰:“鄙人有小术,报我十金,当代禳之。”公自念,生死已定,术岂能解,不应而起,欲出。卜者曰:“惜此小费,勿悔!勿悔!”爱公者皆为公惧,劝罄橐以哀之。公不听。
译文:
从前有位于公,年轻时行侠仗义,喜爱武术,他力气大得能抓起壶铃像旋风般舞动。崇祯年间,他在京城参加殿试,随行的仆人患病不起,于公很替他担心。正好集市上有个精通算命的人,能断定人的生死,于公就想代仆人问一下吉凶。他到算命人那里还没开口,算命先生就说:“你难道不是想问仆人的疾病吗?”于公非常惊讶,连连点头称是。算命先生对他说:“生病的人没什么大碍,你恐怕就很危险了。”于公就让他给自己算一卦,算命人起卦后惊愕地说:“你三日内必死无疑!”于公诧异了半天。算命人从容地说:“鄙人略通法术,只要给我十两银子,我就可以为你祛除灾殃。”于公认为死生有命,既然是命中注定,又岂是法术能化解的,于是就没答应,站起身要走。算命人警告他说:“爱惜这点小钱,可不要后悔!可不要后悔!”关心于公的人都替他捏把汗,纷纷劝他拿出所有的钱来恳求算命人帮他消灾。于公对此毫不理会。
倏忽至三日,公端坐旅舍,静以觇之,终日无恙。至夜,阖户挑灯,倚剑危坐。一漏向尽,更无死法。意欲就枕,忽闻窗隙窣窣有声。急视之,一小人荷戈入,及地,则高如人。公捉剑起,急击之,飘忽未中。遂遽小,复寻窗隙,意欲遁去。公疾斫之,应手而倒。烛之,则纸人,已腰断矣。公不敢卧,又坐待之。逾时,一物穿窗入,怪狞如鬼。才及地,急击之,断而为两,皆蠕动。恐其复起,又连击之,剑剑皆中,其声不耎。审视,则土偶,片片已碎。
译文:
转眼到了第三天,于公在旅馆内正襟危坐,静静地观察情况,一整天都没出什么事。到了晚上,他关上门点亮油灯,拿着宝剑笔直地坐着,没有丝毫懈怠。等到快九点了,还是没有丝毫死亡的征兆。他刚想上床入睡,忽然听见窗户缝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赶忙跑过去察看,见一个小人扛着戈钻了进来,等落到地上就变得和人一样高。于公赶紧拿起宝剑刺过去,那人突然飘忽摇摆起来,一击未中。它很快又变回原来大小,想找个窗户缝逃走。于公见状急速挥剑,小人应手而倒。拿灯一照,原来是个纸人,腰已经被砍断了。于公不敢躺下,继续坐着等候。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个东西穿窗而入,它面目狰狞,长得像恶鬼一样。才刚落地,于公上去就是一剑,怪物被砍成两截,都在地上不停地蠕动。于公害怕它再起来,又连续挥剑,招招命中,发出咔咔的声响。俯身一看,原来是个泥人,已经被劈成一块块碎片。
于是移坐窗下,目注隙中。久之,闻窗外如牛喘,有物推窗棂,房壁震摇,其势欲倾。公惧覆压,计不如出而斗之,遂然脱扃,奔而出。见一巨鬼,高与檐齐,昏月中,见其面黑如煤,眼闪烁有黄光;上无衣,下无履,手弓而腰矢。公方骇,鬼则弯矣。公以剑拨矢,矢堕。欲击之,则又弯矣。公急跃避,矢贯于壁,战战有声。鬼怒甚,拔佩刀,挥如风,望公力劈。公猱进,刀中庭石,石立断。公出其股间,削鬼中踝,铿然有声。鬼益怒,吼如雷,转身复剁。公又伏身入,刀落,断公裙。公已及胁下,猛斫之,亦铿然有声,鬼仆而僵。公乱击之,声硬如柝。烛之,则一木偶,高大如人,弓矢尚缠腰际,刻画狰狞,剑击处,皆有血出。公因秉烛待旦。方悟鬼物皆卜人遣之,欲致人于死,以神其术也。
译文:
于是,他就把椅子搬到窗户下坐着,眼睛紧盯着窗户缝儿。过了很久,听见外边有牛一样的喘气声,有什么东西在用力推窗户,震得墙壁直摇,房子好像要被晃塌了。于公担心被压在下边,心里盘算着还不如出去跟怪物拼了,于是他就猛地用剑砍断门闩跑出去。只见外边有一个大鬼,有房檐那么高,在昏暗的月光下,只见它的脸黑得像煤炭一样,眼睛里闪着黄光;上身赤裸,足下无鞋,手里拿着弓,腰里别着箭。于公正在惊惧时,大鬼已经开弓放箭朝他射了过来。于公就用剑拨打飞矢,箭落在了地上。他刚想上前进攻,箭又射了过来。于公急忙跳起躲开,箭射穿了墙壁,颤动着嗡嗡作响。大鬼见状怒火中烧,拔出佩刀,挥舞得好似一阵狂风,照着于公用力劈了过来。于公提起宝剑,招式敏捷地迎击,大鬼一刀砍在庭院的石头上,石头瞬间被劈成两半。于公健步上前,从鬼的两腿间钻出,朝着鬼的脚踝猛然出击,只听得“仓啷”一声响。大鬼更加愤怒,吼声如雷,转身举刀剁了下去。于公又屈身躲在其胯下,刀落下来砍断了他的裤裙。于公突然闪到鬼的肋下,挥剑猛砍,同样又发出“仓啷”的声音,大鬼应声而倒,僵卧在地上。于公上前就是一阵乱砍,声音沉闷,好像敲打木梆一样。拿灯一照,原来是个木偶,和人一样大小,腰里还系着弓箭,面目刻画得凶恶恐怖,被剑击中的地方鲜血直流。于公就点着蜡烛一直坐到天亮。他到这时才明白过来,夜里的鬼物都是算命人派来的,想以此致他于死地,好跟别人吹嘘卜卦灵验。
次日,遍告交知,与共诣卜所。卜人遥见公,瞥不可见。或曰:“此翳形术也,犬血可破。”公如其言,戒备而往。卜人又匿如前。急以犬血沃立处,但见卜人头面皆为犬血模糊,目灼灼如鬼立。乃执付有司而杀之。
译文:
第二天,于公向知道算命一事的所有朋友诉说了昨夜的经过,众人一起前往算命人的住所。算命人远远地看见于公来了,转眼就消失了。有人就说:“这是隐身法,用狗血可以破除。”于公就按其所言,准备好了又去找算命人。这次算命人故技重施,又隐形不见。于公急忙把狗血泼向他刚才站着的地方,只见算命人满头狗血模糊,眼睛闪闪发光,跟个鬼似的站在那儿。于公就把他交到官府处死了。
异史氏曰:“尝谓买卜为一痴。世之讲此道而不爽于生死者几人?卜之而爽,犹不卜也。且即明明告我以死期之至,将复如何?况有借人命以神其术者,其可畏不尤甚耶!”
译文:
异史氏说:“我曾说花钱算命可谓愚蠢。世上的算命先生能准确算出人生死的有几个呢?算卦不灵和没算卦一个样。况且,就算明白告诉我死期将至又会如何呢?更何况还有那些通过谋害他人性命来显示自己料事如神的术士,岂不更加令人畏惧吗!”
侠 女
顾生,金陵人,博于材艺,而家綦贫。又以母老,不忍离膝下,惟日为人书画,受贽以自给。行年二十有五,伉俪犹虚。对户旧有空第,一老妪及少女税居其中,以其家无男子,故未问其谁何。一日,偶自外入,见女郎自母房中出,年约十八九,秀曼都雅,世罕其匹,见生不甚避,而意凛如也。生入问母,母曰:“是对户女郎,就吾乞刀尺,适言其家亦止一母。此女不似贫家产。问其何为不字,则以母老为辞。明日当往拜其母,便风以意,倘所望不奢,儿可代养其母。”
明日造其室,其母一聋媪耳。视其室,并无隔宿粮。问所业,则仰女十指。徐以同食之谋试之,媪意似纳。而转商其女,女默然,意殊不乐。母乃归。详其状而疑之曰:“女子得非嫌吾贫乎?为人不言亦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奇人也!”母子猜叹而罢。
译文:
南京有位姓顾的书生,虽博学多才,但家里很贫困。又因为母亲年老体衰,不忍外出,就每天给人写字作画,挣点儿钱糊口。他都二十五岁了,还没讨老婆。他家对门有间空房子,有一个老太婆跟女儿租住在里边,因为她家没有男丁,所以平时也不方便询问她来历。有一天,顾生偶然从外边回来,看见对门家的女儿从母亲屋里走出来,年纪约十八九岁,长得清秀美丽,世间少有,她看到顾生也不回避,神气凛然让人生畏。顾生就进屋问母亲,母亲说:“她是对门家的姑娘,到我这里来借剪刀和尺子,刚才她说家里也只有母亲一人。这姑娘看上去不像是在穷人家长大的。我问她为何还不成亲,她就借口说还要伺候老母亲。等明天,我就过去拜访一下她母亲,顺便说说成亲的意思,要是她们要求不过分,你可以给她母亲养老。”
第二天,顾母去对门拜访,才知道姑娘的母亲是个耳聋的老太太。室内空空,粮食今天吃完就没明天的。问她靠什么生活,全靠女儿做些针线活养家。谈话间,顾母表露了两家一起过活的想法,看老太太意思,好像是同意了。再跟女儿一商量,只见她低头不语,似乎很不乐意。顾母就回去了。顾母跟儿子详细说了刚才的情况,不解地说:“这个女孩儿,是不是嫌咱家穷啊?对人不搭理,也不笑,娇艳似桃李,却又冷若冰霜,真是个奇人啊!”母子俩乱猜一气,感慨一番后,就作罢了。
一日,生坐斋头,有少年来求画,姿容甚美,意颇儇佻。诘所自,以“邻村”对。嗣后三两日辄一至。稍稍稔熟,渐以嘲谑,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由此往来昵甚。会女郎过,少年目送之,问为谁,对以“邻女”。少年曰:“艳丽如此,神情一何可畏?”少间,生入内,母曰:“适女子来乞米,云不举火者经日矣。此女至孝,贫极可悯,宜少周恤之。”生从母言,负斗米款门达母意。女受之,亦不申谢。
译文:
有一天,顾生坐在书房里,有位少年过来买画,生得仪容俊美,神情举止很轻佻。问他从哪里来,他说是邻村的。此后每隔两三天就来一次,两人就稍稍熟悉了一些,逐渐互相嘲讽调笑,顾生甚至对他乱摸乱抱,他也不怎么拒绝,于是,两人就私通起来。从此两人往来甚为亲昵。有次,对门的女孩路过,少年盯着她看,问是谁,顾生就说是邻居家的女儿。少年说:“长得这么娇艳动人,为什么神情如此令人生畏呢?”过了一会儿,顾生走进屋,母亲说:“刚才对门的姑娘来借米,她说家里一天都没生火做饭了。这个孩子很孝顺,家里那么穷怪可怜的,咱们也应该多少帮帮她。”顾生听从母亲的话,背了一斗米送过去,告诉她这是母亲的意思。女子就收下米,也没说什么感谢的话。
日尝至生家,见母作衣履,便代缝纫,出入堂中,操作如妇,生益德之。每获馈饵,必分给其母,女亦略不置齿颊。母适疽生隐处,宵旦号咷。女时就榻省视,为之洗创敷药,日三四作。母意甚不自安,而女不厌其秽。母曰:“唉!安得新妇如儿,而奉老身以死也!”言讫悲哽。女慰之曰:“郎子大孝,胜我寡母孤女什百矣。”母曰:“床头蹀躞之役,岂孝子所能为者?且身已向暮,旦夕犯雾露,深以祧续为忧耳。”言间,生入,母泣曰:“亏娘子良多,汝无忘报德。”生伏拜之。女曰:“君敬我母,我勿谢也,君何谢焉?”于是益敬爱之。然其举止生硬,毫不可干。
一日,女出门,生目注之,女忽回首,嫣然而笑。生喜出意外,趋而从诸其家,挑之,亦不拒,欣然交欢。已,戒生曰:“事可一而不可再。”生不应而归。明日又约之,女厉色不顾而去。日频来,时相遇,并不假以词色。少游戏之,则冷语冰人。忽于空处问生:“日来少年谁也?”生告之,女曰:“彼举止态状,无礼于妾频矣。以君之狎昵,故置之。请更寄语:再复尔,是不欲生也已!”生至夕,以告少年,且曰:“子必慎之,是不可犯!” 少年曰:“既不可犯,君何犯之?”生白其无。曰:“如其无,则猥亵之语,何以达君听哉?”生不能答。少年曰:“亦烦寄告:假惺惺勿作态,不然,我将遍播扬。”生甚怒之,情见于色,少年乃去。
译文:
女子平日到顾生家,只要见他母亲在做衣服、鞋子,就主动帮忙,连家务活都包揽了,就像家里的媳妇一样,于是顾生对她更加感激。每当有人送吃的,顾生一定会分给女子的母亲,女子对此也不说什么感谢的话。恰逢顾生母亲生了痔疮,疼得白天黑夜叫个不停。女子就经常过来看望她,并为她清理脓疮,涂抹药剂,一天要过来三四趟。顾母心里很过意不去,而女子却一点也不嫌脏。顾母感慨道:“唉!哪里找像你这样的儿媳妇,侍候老身到最后啊!”说完就难过地哽咽起来。女子就宽慰她说:“你儿子是个大孝子,比我们孤女寡母强百倍。”顾母说:“这些床头起居的琐事,怎么是孝子干得了的?况且我已经老了,说走就走,现在就担心香火能不能接得上。”正说话间,顾生走了进来,顾母就哭着说:“咱们亏欠人家姑娘太多,你可不要忘记报答这份恩德啊!”顾生立马跪在地上,磕头谢恩。女子说:“你孝敬我的母亲,我还没感谢你,你何必又谢我呢?”于是,顾生对女子更加尊敬喜爱。然而她举止严肃庄重,丝毫不可触犯。
一天,女子走出门,顾生眼巴巴望着她,她忽然回眸一笑。顾生喜出望外,赶快追上去跟着她回到家,试着挑逗她,女子也不拒绝,而且欣然同意和顾生做爱。完事儿后,女子告诫顾生说:“这事儿做一次就够了,你不要再来。”顾生一声不吭就回去了。明天又约她寻欢,女子板着脸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开。顾生每天常来,不时和女子相遇,可女子也并不和他说话。稍微开句玩笑,就被她冷言冷语怼回来。忽然有一次,女子在无人之处问顾生:“经常来的那个少年是谁?”顾生告诉她后,女子就说:“此人举手投足放荡轻佻,多次对我无礼。我看你跟他很亲昵,姑且不跟他计较。请你帮我传个话:要是再这样,可就是自己找死!”到了晚上,顾生把女子的话告诉了少年,还叮嘱说:“你以后一定要谨慎些,别再冒犯她!”少年说:“既然不可犯,你为何又私下侵犯她呢?”顾生就辩解说没这回事。少年反驳道:“如果你俩没什么,那为何她会给你说这些私密的话?”顾生听了无言以对。少年就说:“也麻烦你转告她,别跟我假装正经,故作姿态,否则,你们俩的事我给传个遍!”顾生气得不得了,一脸不高兴,少年没趣地走了。
一夕,方独坐,女忽至,笑曰:“我与君情缘未断,宁非天数!”生狂喜而抱于怀。欻闻履声籍籍,两人惊起,则少年推扉入矣。生惊问:“子胡为者?”笑曰:“我来观贞洁人耳。”顾女曰:“今日不怪人耶?”女眉竖颊红,默不一语,急翻上衣,露一革囊,应手而出,则尺许晶莹匕首也。少年见之,骇而却走。追出户外,四顾渺然。女以匕首望空抛掷,戛然有声,灿若长虹,俄一物堕地作响。生急烛之,则一白狐身首异处矣,大骇。女曰:“此君之娈童也。我固恕之,奈渠定不欲生何!”
收刃入囊,生曳令入,曰:“适妖物败意,请来宵。”出门径去。次夕,女果至,遂共绸缪。诘其术,女曰:“此非君所知。宜须慎秘,泄恐不为君福。”又订以嫁娶,曰:“枕席焉,提汲焉,非妇伊何也?业夫妇矣,何必复言嫁娶乎?”生曰:“将勿憎吾贫耶?”曰:“君固贫,妾富耶?今宵之聚,正以怜君贫耳。” 临别嘱曰:“苟且之行,不可以屡。当来我自来,不当来相强无益。”后相值,每欲引与私语,女辄走避。然衣绽炊薪,悉为纪理,不啻妇也。
译文:
一天晚上,顾生独自在房间坐着,女子忽然走进来,笑着说:“我跟你情缘未断,莫非是天意?”顾生欣喜若狂,一把将女子搂过来。突然,他们听到脚步连连,两人惊讶地站起来,少年推门而入。顾生惊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少年笑着说:“我来看看贞洁的人都在干什么。”又冲着女子说:“今天怪不得别人吧?”女子听后,立起眉毛,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不说,急忙翻起上衣,露出一个皮袋子,顺手抽出匕首,有一尺长,寒光闪闪。少年见了吓得拔腿就跑,女子追出门外,四处张望,毫无踪迹。她就把匕首往空中一抛,只听“嗖”的一声,匕首像一道虹光飞了出去,顿时就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啪”一声摔在地上。顾生赶忙拿灯照视,原来是一只白狐,脑袋已经搬家,他吓得不得了。女子走过去对顾生说:“这就是你的娈童。我本来已经饶了他,奈何他不想活,我也没办法。”
见女子把刀收起来,顾生就拽着她往屋里走,女子说:“刚才被妖精败坏兴致,请等明晚吧。”说完就出门了。第二天晚上,女子果然来了,两人便胶漆云雨。顾生问她昨天用的什么法术,女子说:“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要严守秘密,要是说出去了恐怕会对你不利。”顾生又谈及订婚娶亲,女子说:“现在我跟你睡在一起,又给你做家务,不都是媳妇做的事吗?既然我们已有夫妇之实,又何必再说娶亲一事呢?”顾生就问:“难道你还是嫌弃我穷?”女子回答说:“你确实贫寒,那我就有钱吗?今夜我来陪你,正是可怜你穷。”临走时又叮嘱说:“男女私情,不能一而再再而三。该来我自然会来,不该来你强求也没用。”以后两人相遇,顾生每每想和她悄悄说话,女子都避开不搭理。然而,她在顾家缝衣做饭,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条,不亚于做媳妇的。
积数月,其母死,生竭力葬之。女由是独居,生意孤寝可乱,逾垣入,隔窗频呼,迄不应。视其门,则空室扃焉。窃疑女有他约。夜复往,亦如之,遂留佩玉于窗间而去之。越日,相遇于母所。既出,而女尾其后曰:“君疑妾耶?人各有心,不可以告人。今欲使君无疑,乌得可?然一事烦急为谋。”问之,曰:“妾体孕已八月矣,恐旦晚临盆。妾身未分明,能为君生之,不能为君育之。可密告母,觅乳媪,伪为讨螟蛉者,勿言妾也。” 生诺,以告母。母笑曰:“异哉此女!聘之不可,而顾私于我儿。”喜从其谋以待之。
又月余,女数日不至,母疑之,往探其门,萧萧闭寂。叩良久,女始蓬头垢面自内出。启而入之,则复阖之。入其室,则呱呱者在床上矣。母惊问:“诞几时矣?”答云:“三日。”捉绷席而视之,则男也,且丰颐而广额。喜曰:“儿已为老身育孙子,伶仃一身,将焉所托?”女曰:“区区隐衷,不敢掬示老母。俟夜无人,可即抱儿去。”母归与子言,窃共异之。夜往抱子归。
译文:
几个月后,女子的母亲过世了,顾生尽其所能给她办丧事。女子此后就一人独居,顾生觉得女子独守空房容易引诱,就翻墙进院子,隔着窗户频频喊话,但始终没人回应。到门口一瞧,屋里空荡荡上了锁,顾生就怀疑女子跟其他人有约。夜里,顾生再过去,还是如此,他就把玉佩放在窗台上回去了。隔天,两人在顾生母亲屋里相遇。出来后,女子跟在顾生后边,说:“你是怀疑我吗?人各有隐情,不能对别人说。如今让你不怀疑我,怎么办得到呢?可是,有一件急事还需跟你商量一下。”问她什么事,说:“我已经怀孕八个月,最近恐怕快要生了。但我们并没有夫妻名分,我能给你生,但不能替你养育。你可以私下里告诉母亲,让她找个奶妈,假装抱养个孩子,千万别提起我。”顾生答应了她,回去告诉母亲,顾母笑着说:“这个女孩真是奇怪!聘她做媳妇不肯答应,却私下跟我儿子相好。”于是就欣喜地照着女子的嘱咐办了,等着女子临盆。
又过了一个多月,女子接连几天都没过来,顾母怀疑出了事,就过去探视,只见大门紧闭。敲了好大一晌,女子才蓬头垢面地出来。她把门打开请顾母进来,随手又把门关上。走进里屋,只见有个婴儿在床上哇哇哭泣。顾母惊问道:“生了多久了?”回答说:“三天。”抱起一看,是个男孩儿,生得宽额头、大脸蛋,模样十分可爱。顾母高兴地说:“儿啊,你已经给老身我生了孙子,可你自己孤身一人,将来怎么生活?”女子说:“我的难言之隐,不敢对您明讲。等晚上无人时,你就把孩子抱走吧。”顾母回家把此事告诉儿子,两人心里都觉得很蹊跷。到夜里,就过去把孩子抱回来。
更数夕,夜将半,女忽款门入,手提革囊,笑曰:“我大事已了,请从此别。”急询其故,曰:“养母之德,刻刻不去诸怀。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报不在床笫也。为君贫不能婚,将为君延一线之续。本期一索而得,不意信水复来,遂至破戒而再。今君德既酬,妾志亦遂,无憾矣。”问:“囊中何物?”曰:“仇人头耳。”检而窥之,须发交而血模糊,骇绝,复致研诘。曰:“向不与君言者,以机事不密,惧有宣泄。今事已成,不妨相告:妾浙人,父官司马,陷于仇,彼籍吾家。妾负老母出,隐姓名,埋头项,已三年矣。所以不即报者,徒以有母在。母去,又一块肉累腹中,因而迟之又久。曩夜出非他,道路门户未稔,恐有讹误耳。”言已出门,又嘱曰:“所生儿,善视之。君福薄无寿,此儿可光门闾。夜深不得惊老母,我去矣!”方凄然欲询所之,女一闪如电,瞥尔间遂不复见。生叹惋木立,若丧魂魄。明以告母,相为叹异而已。后三年,生果卒。子十八举进士,犹奉祖母以终老云。
译文:
又过了几日,快到半夜时,女子忽然叩门而入,手里拎个皮袋子,她笑着说:“我的大事已经办完了,请就此告别。”顾生忙问什么原因,女子说:“郎君奉养老母的恩德,妾身时时铭记在心。此前所说‘可一而不可再’的话,是因为我的报答不在男女之欢上。因为你家穷困结不起婚,我就想为你生个孩子,好延续香火。本来想着一次就能怀上,没想到月经又来了,只好违约又做一次。如今已经报答你的恩德,我也如愿以偿,没什么遗憾了。”问她袋子里装的什么,说是仇人的脑袋。打开一看,头发胡子缠在一起,血肉模糊,顾生吓得差点儿晕过去,再穷加盘问。女子说:“此前之所以不跟你说,是因为怕泄露了机密。如今事情已经完成,但说无妨:我本是浙江人,父亲官至司马,因为遭仇人陷害,全家被抄。我背着老母逃出来,隐姓埋名在此已经三年了。之所以不马上报仇,只因老母尚在。母亲死后,又有身孕,因而迟迟未能动手。以前我晚上外出,不为别的,只怕道路不熟,报仇时出差错。”说完女子就走出门,又回头嘱咐说:“我生的孩子,请好好照料。你福薄,寿命不长,这个孩子将来可以光大门庭,出人头地。这么晚,就不要再惊动老母亲,我走了!”顾生心里正难受,刚想问她去哪儿,女子一闪身,如一道电光,眨眼就不见了。顾生呆呆地站在原地,不住地哀叹,好像失了魂魄一般。等天亮后,他把事情经过告诉母亲,两人只有互感诧异而已。过了三年,顾生果然死了。儿子长到十八岁考中进士,为祖母养老送终。
异史氏曰:“人必室有侠女,而后可以畜娈童也。不然,尔爱其艾豭,彼爱尔娄猪矣!”
译文:
异史氏说:“一个人家里必须有侠女这样的老婆,才能蓄养娈童。要不然,你跟他恩爱,他却惦记着你老婆啊!”
寒月芙蕖
济南道人者,不知何许人,亦不详其姓氏。冬夏惟着一单帢衣,系黄绦,别无裤襦。每用半梳梳发,即以齿衔髻际,如冠状。日赤脚行市上,夜卧街头,离身数尺外,冰雪尽溶。初来,辄对人作幻剧,市人争贻之。有井曲无赖子,遗以酒,求传其术,弗许。遇道人浴于河津,骤抱其衣以胁之。道人揖曰:“请以赐还,当不吝术。”无赖者恐其绐,固不肯释。道人曰:“果不相授耶?”曰:“然。”道人默不与语,俄见黄绦化为蛇,围可数握,绕其身六七匝,怒目昂首,吐舌相向。某大愕,长跪,色青气促,惟言乞命。道人乃竟取绦,绦竟非蛇。另有一蛇,蜿蜒入城去。由是道人之名益著。
译文:
济南有个道士,不知道是哪里人,也不晓得叫什么名字。无论冬夏,总是穿一件很单薄的道袍,腰里系一条黄丝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衣裤。经常用半截梳子梳头,然后把梳子插在发髻上,像戴着顶帽子。他每天光着脚在集市上闲逛,到夜里就露宿街头,冬天的时候,离他数尺外的冰雪全都融化得干干净净。道士刚来济南时,经常向人显露幻术,惹得集市上的人争相布施钱财。街坊里有个无赖少年对此颇感惊奇,就送来好酒,想跟他学些法术,被婉言谢绝了。一次,少年偶然遇见道士在河里洗澡,就突然冲过去拿走他的衣服,并以此相要挟。道士拱手作揖说:“请把衣服还给我吧,我一定教你法术。”年轻人担心道士骗自己,就执意不肯。道士无奈地问道:“你真的不肯还给我吗?”少年说:“没错!”道士也不再作声,突然,只见黄丝带化为一条大蛇,身粗数握,把少年缠绕了六七圈,大蛇昂起头,吐着信子,对着他怒目圆睁。少年吓坏了,“扑通”跪在地上,他脸色发青,呼吸急促,不停地喊饶命。道士就上前拿下丝带,少年一看,的确是条丝带而不是什么大蛇。回头再瞧,另有一条大蛇正蜿蜒朝城里爬去。此后,道士的声名更为显著。
缙绅家闻其异,招与游,从此往来乡先生门。司、道俱耳其名,每宴集,辄以道人从。一日,道人请于水面亭报诸宪之饮。至期,各于案头得道人速客函,亦不知所由至。诸客赴宴所,道人伛偻出迎。既入,则空亭寂然,榻几未设,咸疑其妄。道人顾官宰曰:“贫道无僮仆,烦借诸扈从,少代奔走。”官宰共诺之。道人于壁上绘双扉,以手挝之,内有应门者,振管而起。共趋觇望,则见憧憧者往来于中,屏幔床几,亦复都有。即有人传送门外,道人命吏胥辈接列亭中,且嘱勿与内人交语。两相受授,惟顾而笑。顷刻,陈设满亭,穷极奢丽。既而旨酒散馥,热炙腾熏,皆自壁中传递而出。座客无不骇异。
译文:
达官贵人们听闻道士身怀异术,纷纷与其交往,从此,道士就频繁出入权贵朱门之间。省府官员都知道他的大名,每逢宴会聚饮,必定会邀请道士出席。一天,道士邀请诸位高官在大明湖的水面亭饮酒。到了约定的日子,每个人都在案头见有道士送的请柬,没人知道是怎么送来的。各位达官贵人相继到来,道士躬身出迎,极尽热情。等众人进去后,发现亭子空空如也,桌椅板凳什么都没有,都怀疑道士在开玩笑。这时,道士走过来对官员们说:“贫道没有仆人,烦请暂借诸位的随从一用,好替我帮帮忙。”众官员异口同声地答应。道士就在墙上画了两扇门,用手一敲,里边便有人回应,打开锁就把门推开了。众人探头往里面瞧,只见人影憧憧往来不绝,屏风帐幔、桌椅板凳一应俱全。随即有人把这些东西一一传递出来,道士就命差役接过来摆在亭子当中,并且告诫他们不要和墙里的人说话。因此,门里门外的人相互传递东西,都只相视一笑而已。没多久,亭中摆满了东西,陈设极尽奢华。一会儿美酒飘香,菜肴热气蒸腾,一样样都从墙里传递出来。在座的客人无不惊奇诧异。
亭故背湖水,每六月时,荷花数十顷,一望无际。宴时方凌冬,窗外茫茫,惟有烟绿。一官偶叹曰:“此日佳集,可惜无莲花点缀。”众俱唯唯。少顷,一青衣吏奔白:“荷叶满塘矣!”一座尽惊,推窗眺瞩,果见弥望菁葱,间以菡萏。转瞬间,万枝千朵,一齐都开,朔风吹来,荷香沁脑。群以为异。遣吏人荡舟采莲,遥见吏人入花深处,少间返棹,白手来见。官诘之,吏曰:“小人乘舟去,见花在远际,渐至北岸,又转遥遥在南荡中。”道人笑曰:“此幻梦之空花耳。”无何,酒阑,荷亦凋谢,北风骤起,摧折荷盖,无复存矣。
译文:
水面亭原本背靠大明湖,每年六月,有荷花数十顷,接天莲叶一望无际。此时正值严冬,窗外茫茫一片,只有蒙蒙烟雾。一位官员偶然感叹道:“今日雅集,可惜没有莲花点缀。”众人都随声附和。一会儿,一名青衣差役慌忙跑进来禀告:“现在湖里已满是荷叶啦!”在座的人无不惊愕,赶紧推开窗户,放眼望去,果然荷叶青葱,中间还间杂着未开的荷苞。一眨眼工夫,只见千枝万朵的荷苞,一下子全绽放了,北风吹来,荷花的芳香沁人心脾。众人无不惊奇,就差遣随从前去划船采莲。远远望见差役划进荷丛深处,没多久又返桨出来,最后空着手回来了。官员责问他怎么回事,回答说:“小的乘船前往,远远地望见荷花就在前方,等划到了北岸,却又见荷花开到了南边的湖面上。”道士哈哈大笑道:“这是梦幻一样的空花,不是人力能采到的。”不一会儿,酒宴将尽,荷花也凋谢了,忽而一阵北风吹过,荷叶纷纷摧折,很快就荡然无存。
济东观察公甚悦之,携归署,日与狎玩。一日,公与客饮。公故有家传良酝,每以一斗为率,不肯供浪饮。是日,客饮而甘之,固索倾酿,公坚以既尽为辞。道人笑谓客曰:“君必欲满老饕,索之贫道而可。”客请之。道人以壶入袖中,少刻出,遍斟坐上,与公所藏更无殊别,尽欢始罢。公疑焉,入视酒瓻,则封固宛然,而空无物矣。心窃愧怒,执以为妖,笞之。杖才加,公觉股暴痛,再加,臀肉欲裂。道人虽声嘶阶下,观察已血殷座上。乃止不笞,逐令去。道人遂离济,不知所往。后有人遇于金陵,衣装如故,问之,笑不语。
译文:
济东道道员某公非常高兴,就将道士带回署衙,整日和他厮混在一处。一天,道员大人与客人饮酒,他家本有家传美酒,每次只请人喝一斗,不肯让宾客纵情畅饮。这天,客人喝完觉得酒味甘甜,就一再请求把酒都拿出来喝了,道员坚持说酒已经全部喝完。道士笑着对客人说:“你如果定要喝个痛快,只管向我要就是。”于是,客人请他拿出酒来品尝。道士便将酒壶收在袖子里,一会儿又拿出来,给在座的人一一斟满,大家一喝,竟然和主人家藏的一个味儿,于是众宾客尽欢而罢。道员心里很是怀疑,进屋查看,只见酒坛封得死死的,而里边却空空如也。他恼羞成怒,就将道士逮起来,加以妖妄之罪,严刑拷打。棍子刚打下去,道员顿觉屁股剧痛,又一棍子,几乎皮开肉绽。道士虽然在台阶下高声嘶喊,但道员却已在座椅上鲜血直淌。于是就停止用刑,把道士赶走了。道士就离开济南,不知去哪了。此后,曾有人在南京遇到他,穿着打扮与之前一样,问他话,只是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