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二阎王高海臣,一边带着保卫团丁沿街起粮[7],一边拉着长声儿,用讥讽嘲笑的口气说:
“夏俊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送她家的兄弟上学念书啦!也不睁开眼睛瞧瞧,她家的坟头上有那棵蒿子吗?”
过了两天,古大鹏从山里打猎回来。听俊梅念叨这事,怒气冲冲地鼻子里喷着气,风飘着胸前那把大胡子,到市上卖了两张狼皮,到学堂给铁头交了书钱,回家向夏俊梅说:
“叫铁头上学!”
把剩余的钱往炕上一撂,又进山打猎去了。
姐姐给铁头洗过手脸,把那身露肉的裤子和露肉的褂子补了又补。穿在身上理了又理。一面嘱咐说:
“听老师的话,用功念书。没看见?穷人上学多不容易呀!家里苦熬岁月,古爷爷刚打猎回来,连口气都没喘,又进山去了。老人家起早贪黑,趴冰卧雪,那两张狼皮来得容易吗?”
姐姐说一句,铁头应一声。走到门口,回头笑眯眯地望了姐姐一眼,这才兴兴头头往学堂跑去。
刚进学堂大门口,听背后小朋友们招呼他:
“铁头,铁头,上哪儿去呀?”
铁头一边往里走,回头龇牙笑着,眉飞色舞地回答说:
“上学来啦!”
只顾向后面的小朋友们说话,没留神前头,冷不防撞在一个人身上。转脸一看,却是台荣侯的小儿子台狗儿叉开两腿挡住去路。铁头上学心急,想从台狗儿身边过去。台狗儿却横跨一步,又叉开两腿站在铁头面前了。铁头还想从他身边绕过去。可是刚走两步,台狗儿又跑到前头挡住他。铁头直瞪两眼,气得呼哧呼哧半晌说不出话。台狗儿摆出挑战的姿势,也把眼睛瞪着铁头。两个人的目光就这么射过来,射过去。突然,铁头吼了一声:
“你要干什么?”
台狗儿在铁头的胸脯子上推了一把,歪着脖子叫道:
“滚一边去!我爸爸说了,不准臭要饭的花子登学堂的大门口!”
小铁头并不退让。把手左右叉在腰间,挺直胸脯,往前跨了一步。瞪着眼问:
“这学堂是你家开的吗?”
台狗儿一时回答不出,只是乱眨着马猴儿似的烂糊眼。突然,往铁头的胸脯子上打了一拳,扭头就跑。可是没跑了。小铁头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领子,下头一伸腿儿,上头往前一搡,台狗儿便扑通一声趴倒地上。围着看热闹的孩子们止不住笑了起来。
台狗儿在一片笑声中站起身,也顾不得擦一下鼻子脸上的灰土,便横眉立眼地跨到铁头面前,直着脖子喊叫:
“你打人!仗着你爷爷的师兄古大鹏当过义和团的匪头儿是不是?”
小铁头仍旧两手叉腰,挺直胸脯,叫道:
“你爸爸台荣侯是管洋鬼子叫爸爸的二毛子[8]!”
两个人互相对骂以后,便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山羊顶架的姿势,在原地转圈儿。周围看热闹的小学生们拍着响巴掌儿呐喊助威。有向着铁头的,有向着台狗儿的。
台狗儿也照铁头的战术,猛然一伸腿儿,使了个脚绊子。可是铁头没倒,他自己又扑通一声跌了个屁股蹲儿。人群一阵哄笑,有些人拍手叫好: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台狗儿两次吃败仗,脸上挂不住了。顺手从地上抄起一块瓦片儿,飕的一声,直向铁头的头上飞去。铁头一歪脑袋,瓦片不偏不歪,正打在一个女孩子的头上。
小女孩抹了一下脑门儿,瞧瞧手,满是鲜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立刻便有大几岁的学生飞跑着报告老师去了。
老师柴云升是才到龙虎村不久的乡村师范毕业生。白净脸膛,头上蓄着浓厚粗硬的头发,一身半旧蓝布长衫。听了学生的报告,慌慌走来。一面给受伤的女学生包扎伤口,一面问清事情的经过。把台狗儿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刚转身要走,台狗儿就扑过去抓住铁头的脖领子。柴老师忙回身把他撕掳开,可是,台狗儿还是叫骂着扑上来。气得老师推了他一把,拉着铁头往院里走。台狗儿哭叫着往家里跑去。
柴老师刚摇过上课铃。学生们正排队往课堂里走着的时候,就见一个人,一叠连声[9]地骂着走进院来:
“啥鸟都在我们侯爷的脑袋上垒窝!狗胆包天的混账小子,偏拉一把[10],打了我们侯爷的小少爷!侯爷赏碗饭吃,响头都磕不过来,什么硬仗着腰子的混账东西,太岁头上动起土来了!”
铁头扯动着柴老师的袄袖子,低声说:
“这是我们村里的二阎王,可霸道啦。瞧他要打你。”
柴老师说:“不怕。”叫铁头到课堂里去。可是二阎王高海臣已经看见铁头了。用手一指,骂道:
“穷骨头,没钱交维持会粮食款,有钱来上学!你们老夏家坟头上有那棵蒿子吗?给我滚!侯爷有令,不准臭要饭的花子登学堂门口!”
铁头抢前一步,嚷道:
“这学堂是你们家的吗?有能耐把学堂搬你们台家大院去!”
二阎王奔过去,伸手就要打。柴老师忙把铁头拉到身后,同时,眼睛威严地直盯着高海臣说:
“你要干什么?”
高海臣翻动着眼皮子,在这年轻老师的身上溜了一眼,丧声歪气[11]地反问说:
“你说要干什么?海大爷要打人!他妈的,偏拉一把!”
铁头忍不住从老师背后闪出来,叫道:
“怎么偏拉一把?是你家台狗儿动手打坏了人的!”
柴老师伸出一只胳膊,拦挡着铁头,同时质问高海臣:
“嘴里不干不净的,你骂谁?”
“你说我骂谁,我就是骂谁!”二阎王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一股恶狠狠的杀气。仿佛这世界上所有的穷人都是他的死对头。“你帮着臭要饭的小花子儿打了我们侯爷的小少爷,是不是?”
柴老师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圆睁两眼,叫道:
“这是学校!老师有管教学生的责任。我不知道什么猴儿爷,少爷。你是什么人?什么东西?你你你敢扰乱学堂,辱骂教师!”
用气得哆嗦的手指头,指着门口,向二阎王大叫:
“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滚!”
“嗬——”二阎王拉着长声儿,捋胳膊挽袖子,溜瞅[12]着眼儿,鼻子里冷笑两声,说:“看把你乖得!”叉开巴掌,劈脖子盖脸打过去。
柴老师一抬手,抓住他的胳膊腕子,趁势猛力往后一推,二阎王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差点摔个仰八叉。这家伙向来一跺脚龙虎村四角乱颤,还没有人敢对他这么不客气。破着嗓子叫骂,重新猛冲过去。不提防,铁头从地上捧起一把沙土,直扬到他的脸上。二阎王瞪大的眼睛和张着骂人的嘴巴里,全是沙土了。这下子完全失去了战斗力。只好一边揉着眼睛,跌跌撞撞往外跑。一路上吐着嘴里的沙土,半晌才骂出声来:
“等着海大爷的,他妈的翻天了!”
当天,柴云升就被革去教师职务。而且立逼着马上离开龙虎村。二阎王还向全村传下台荣侯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拉牲口套车送老师。柴老师只好自己背着行李卷儿,离开龙虎村。
出村不远,忽听背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却是小铁头。虽然已经是秋后的天气,还穿着破旧的单褂子,敞露着窄瘦的胸脯,补丁摞补丁的裤子。可怜巴巴地眼望着柴老师。突然扑过去,紧抱住柴老师的腰,那一双直望着柴老师的眼睛里滚出了大颗的泪珠,顺着小脸蛋往下流。呜咽着说:
“老师,我还能不能上学啊?”
柴老师把手抚摸着铁头的脑袋,回答说:
“等八路军过来,穷人家的孩子就可以念书了。”
小铁头泪眼模糊地站在荒野上,望着柴老师背着行李卷儿,在那烟云飘飞,一片草木着霜的田野上走着,渐渐地远了。不知什么地方,大炮轰隆轰隆地响。铁头心里说:
“八路军什么时候才能到龙虎村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