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将军河的秋天，在潮湿的浓雾和隆隆的炮声中过去了。每天夜里，村庄的屋顶、墙头、篱笆，村外黄叶落尽的丛林，绿色的麦田，落下一层薄雪似的严霜。早晚，地平线的后面，有很多大片红霞，直升到天空，火光一般照亮将军河两岸。孩子们拍手唱着一首童谣：
天上一片红，地上一片红，红旗红马红缨枪，八路来杀鬼子兵。
大人们在屋里，在街头巷尾，在广场，在河边，脸上泛着红光，眼睛闪着亮光，互相传告着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八路军要开过来了！
一天晚上，八路军的前站到了龙虎村。
铁头的邻居大哥古佩雄，爷爷古大鹏，还有一些叔叔伯伯，准备粮草，叫各户打扫房舍、加添灯油，在街上往来穿梭般地奔忙。
有的人家，早呱嗒呱嗒拉起风箱，开始烧水了。准备给八路军包饺子吃的主儿，叮叮当当剁着饺子馅儿，同那井台上水桶的叮当声，汇成一片热闹的轰响。
铁头帮着姐姐打扫房屋，擦抹桌椅，爬到后窗台上，把过年五更黑夜才舍得点一遭的玻璃罩子煤油灯，端到炕上。把那玻璃罩子擦了又擦。不住地张起小嘴巴往里哈气，用一根筷子顶着抹布在里转抹。擦得玻璃罩子像透明的水晶一般。扣在油灯的蛤蟆嘴儿上，把灯芯往上一捻，嗬！清光闪亮啊！铁头还帮着姐姐把磨豆腐的小磨搬到大柳条簸箕里，听说要来八路军，姐姐白天就泡了一升黄豆，现在把它磨出来，点两盆豆腐脑儿，款待亲人哪！
姐姐坐在蒲墩上，因为一手转磨，身子俯仰不停，额前的一绺头发老是往下掉。另一只手还得往磨眼儿里抓豆粒。就猛一仰脸，把那散落下来的头发甩上去叫道：
“铁头，帮我往磨眼里抓豆粒儿！”
可是铁头听街上奔跑的脚步声和热闹的人声，便大叫一声“八路军来啦！”尥着蹶子跑出门去了。
姐姐眼望着铁头的背影，脸上现出兴奋的笑容，自言自语地说：
“看把这孩子乐得，这回八路军来了，我们小铁头能上学喽！”
不大一会儿，小铁头又尥着蹶子跑回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雪白的灯笼上，贴着红纸剪的“欢迎八路军”几个字。举到姐姐眼前，眉开眼笑地说：
“玛瑙姐给我的，有洋蜡[13]没有？”
姐姐一边磨着豆腐说：
“咱们家哪辈子有过洋蜡？大月亮地[14]点哪家子灯啊？”
铁头着急得跺了一下脚，跑到隔壁向王二丫头的奶奶找了半截蜡头，点着了，来到街上。只见几个小朋友也提着红的绿的灯笼，随着人群呼呼啦啦往村头上跑。
古大鹏爷爷嗐声跺脚[15]地喊道：
“人家八路军前站直说要注意隐蔽，灯笼火把的这是干什么？”
隔壁的王二丫头奶奶头一遭听说这名词儿，在月光里摩挲着眼皮子，悄声问老古大鹏：
“我说二丫头她表爷，这前站是个什么官啊？”
人们听了这话，都笑起来，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一片笑声里了。
因为老古大鹏说了话，铁头和小朋友们便把灯笼送回家里，挂在屋里的房梁上，红花彩绿，一片辉煌，真似节日一般。
村头上，月亮地里黑压压站满了人。一个个跷起脚跟，伸长脖颈，睁大眼睛，朝那通向将军河大桥的路上张望。
铁头在人群里乱钻，不住地仰脸，瞪着眼睛问：
“来了没有？来了没有？”
一个老头子，正拿手指头擦着昏花的老眼，仰脖子往远处眺望，突然感到有个硬邦邦的小脑袋撞在他的腰上。老头子低头辨认着，叫道：
“我说这是谁呀？怎么往我的腰眼上撞啊？”
铁头龇着牙笑。他猛然喊了一声：
“这回我要上学啦！”
喊得老头子和周围的人们都直眉瞪眼[16]地摸不着头脑，正心里纳闷儿，又听他喊了一声：
“这回我要上学啦！”
这是因为铁头忽然看见台狗儿就在他的身边，正眨着烂糊眼子东张西望。铁头喊一句，他心里哆嗦一下，盯了铁头一眼，就往前面的人堆里钻。可是小铁头紧紧跟在他的后面，并且一连地叫着：
“我要上学啦！我要上学啦！”
人们都睁大眼睛，透过朦胧着月光的夜雾，望着远处，直望得眼睛发痛，有人说：
“真是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啊！”
忽然有人叫道：
“来啦！来啦！”
铁头低头伸直脖子，用脑袋开辟着道路，像颗炮弹似的，一溜胡同穿过人群，看见古大鹏爷爷站在那里，便一把拉住老古爷爷的手，直瞪着眼睛，脑袋像个拨郎鼓[17]儿似的转来转去，跺着脚喊叫说：
“在哪儿呢？我怎么瞧不见？”
老古爷爷把铁头抱起来，放在肩上。啊哈！这回可看见了！将军河大桥的这边，河里还没有收割的芦苇，和大道旁的丛林，月光下变成两座黑色的岛屿。就在那岛屿中间，有刺刀因为月光反射而发亮。于是，出现了一排人影。铁头跳到地上，同人群一块奔跑着迎了过去。
月光把树林纵横交错的秃枝的影子，投射下来，像花纹一般映在战士们的身上。行列左边的旷野上浮动着云影，云片透过浅蓝色的月光，显得又光亮又透明。于是，前卫尖兵清楚地出现在眼前。人们拥过去，亲热地问候。
铁头拉住一个战士的手，一边走着，问道：
“叔叔，你们带课本来了吗？”
问得这个八路军战士摸不着头脑，正不知怎么回答，背后队伍里一个声音叫道：
“喂！那小孩是铁头吧？”
铁头撒开那战士，转身跑过去。月光下，见这人身穿灰布棉军装，腿上扎着裹腿。腰间扎着皮带，胸前十字交叉地背着皮囊和手枪。棉军帽的遮檐底下，闪动着一对明亮的黑眼睛，笑眯眯地瞧着铁头说：
“不认得啦？”
啊哈！柴老师！铁头张开两臂扑过去，一把抱住柴老师的腰，立刻又抓住柴老师的手，往队伍外头拉着说：
“走，我姐姐给你们做豆腐脑儿吃哪！”
柴老师笑道：
“别介，别介！八路军是有组织纪律的，怎么能自由行动呢？”
说着把铁头举起来，放在头上。铁头骑着柴老师的脖子，两腿耷拉在柴老师的胸前，悬空摇动着两手，一路喊着：
“八路军来啦！穷人的孩子上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