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八路军的印刷所，在鹰窝岭北山的一个大山洞里。洞口长满密密的蒿草。进到洞里，一片漆黑。铁头拉着柴老师的衣裳后襟儿，猫腰一步一步往里摸。走了一会儿，转进另一个洞口，又走了一段路，只见眼前隐隐透出一线灯光。折转身钻进这个洞口的时候，铁头忍不住“喔嗬”一声叫起来，这洞有三间房屋大，点的明灯蜡烛。八路军把一块块光石板用石头垫得高高的当桌子。坐的也是石头。有的在灯下写字，有的在铺了蜡纸的钢板上，用铁笔哧哧哧飞快地刻着字。有的推着油墨滚子，正在油印机上一张一张地印。还有裁纸的，叠纸的，订书的，都亲热地向柴老师和铁头打招呼。
铁头的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只见地上铺着厚厚的散发出清香气息的白草。草上有的地方铺着军毯，有的地方扔着大衣、挎包、手枪和手榴弹。石洞中间的一块石头上，放着个烧得红通通的大炭火盆。火上坐着个大水壶。火盆旁也搁着筷子、碗。一个八路军给柴老师和铁头倒了两碗开水。铁头一边吸溜吸溜喝着滚烫的山泉水，看这些八路军，有男的，也有女的，都穿着厚厚的棉军装。有的鼻梁上还架着近视眼镜。
一个女八路军，帽子扣在后脑勺上，下面伸出齐颈的短发，腰间扎着皮带，正在经心巴意儿地推着油墨滚子，一张张地印着。
铁头放下水碗，神色庄重地走过去。还神气活现地倒背着手儿，瞪大眼睛，瞧着那滚动着的油墨滚子，不满意地说：
“闹了归齐[20]，刚给我们印哪？”
这个女八路军见铁头混充大人的样子挺可笑，便出声地笑着说：
“早给你们印好啦！你瞧！”
铁头转身，见石壁下整整齐齐一大堆装订好的课本，便扑过去，两手抱着那堆书，脸蛋儿贴在书上，嚷着：
“有课本啦！有课本啦！”
正在同一个八路军说话的柴老师，转脸向他说：
“别这么大声怪叫嘛！”
铁头欢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过去问那个女八路军：
“都是你一个人这么一张一张印出来的？喂呀！”
他见女八路军的腮帮子上沾着一块油墨，便把手退进袖子里扬胳膊用袄袖子去擦。
女同志笑着放下墨滚子，把铁头搂在怀里，说了会儿话。见铁头两只眼睛不住地瞧那堆课本，像小猫吃奶般咂着嘴巴，眼馋的样子，便从石板桌子上拿了一本，特意送给了铁头。
铁头乐得抿不上嘴儿，双手捧过那课本，翻开头一页，要那女八路军教他认字。可是柴老师叫他吃饭了。铁头忙把书塞进怀里，过去吃饭。他腰间系着麻绳，衣襟里便成了口袋。把课本塞进去，贴在胸脯上，结上衣扣，用巴掌小心地按按胸脯，一股香喷喷的油墨味，直从衣领里散出来。
吃过小米干饭，咸菜拌大葱，喝碗白开水，同志们已经把书装进口袋里。铁头非要背不可。那个女八路军便在柴筐里铺垫了厚厚的白草，从口袋里掏出几本来，放进柴筐的草窝。
柴老师把多半口袋书，往两头沉了沉，搭在肩上。铁头背着草筐，快步流星地上了路。
铁头路上走着，一会儿把手伸到衣襟里，摸摸贴着胸脯的课本；一会儿问柴老师这课本里都是写的什么；一会儿伸手抓住柴老师肩上的口袋角，嚷着：
“来！把口袋搁筐里，我背着！”
柴老师扬起巴掌，亲热地拍着铁头的后脖颈儿，说：
“快走吧，别叫我背着你就不错啦！”
他们在山上坐下来歇了一会儿，便向黑山炮楼这边的封锁沟走去。铁头只顾把眼睛盯着远远山上的炮楼，没留神脚底下，一个斤斗滚到沟里。趴在沟底上还咯叽咯叽直笑。
柴老师跳下去，见他没有摔坏，便一边收拾滚出筐的白草和课本，沉着脸说：
“笑，笑，这不是凑趣儿来了。碰见敌人该吃不了兜着走了。”
突然，柴老师和铁头瞪着眼睛，支棱起耳朵，隐约听得有稀里哗啦，碎石上杂乱的脚步声。柴老师低声叫道：“快走！”先爬上沟，又回身把铁头拉上去。
铁头说：“快跑吧！”
柴老师摇头摆手，说：
“别跑。敌人一看咱们跑，就会疑心是八路军。沉住气，慢慢走！”
这是因为柴老师已经看见沟北边，山石树棵子背后露出的枪筒和大檐儿军帽了。
柴老师拉着铁头，使个眼色，一转身，隐在山脚的后面了。悄悄探出头，眼睛透过蒿草缝隙，见有七八个背枪的伪军，站在沟坡上，瞧瞧沟里，又四面看了一遭。叫道：
“咦？怪事！明明看见一个大人一个小孩跳进沟里来了，怎么一转眼不见啦？”
一个伪军说：
“准是打柴的老百姓。快换岗去吧！”
又一个伪军说：
“不行。队长说了，碰见老百姓也得检查。我猜那背筐的小孩是给八路军带道的。大人准是个交通员！”
一个伪军向周围扫了一眼，说：
“远不了，咱们搜一搜！”
柴老师和铁头听得清楚，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便以那山坡隐着身子，在山径上奔跑起来。一口气翻过两座山，铁头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在山坡的草棵里，说：
“歇会儿吧，敌人找不到咱们啦！”
柴老师擦擦脸上的汗水，正要坐下去，回头一看，不好！几个黑狗子[21]追上来了！柴老师背起小铁头就跑。听背后喝喊着：
“站住！站住！再跑可就开枪啦！”
话没落音，就听咕咚一声枪响。可是这一枪却是朝那几个黑狗子打去的。接着又是咕咚咕咚两枪。
柴老师背着铁头一边跑着，顺着枪声看去，见东山头上有人朝这边的敌人打枪。
黑狗子们喊叫着：
“东山有八路军！”
便丢下柴老师和铁头，折转身，奔东山去了。
柴老师和铁头到了飞马岭，见老村长古大鹏背着一棵狩猎乌眼钢枪，胸前飘着大胡子，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正在眼巴眼望地等着他们呢。柴老师一愣：
“哦！刚才是您打的枪吧？”
老古大鹏嘿嘿地笑着说：
“我看见你们了，怕敌人听见就没有喊。把他们引到东山，我就转到这儿接你们来啦。”
这天晚上，铁头在灯下翻开课本的头一课说：
“姐姐，你认得吗？”
姐姐探过头去，认了半天，可是一个字也不认识。铁头把一只胳膊搂着姐姐的脖子，骄傲地说：
“姐姐，明天吃过早饭，跟我们一块上学吧！”
姐姐也骄傲地说：
“谁同你们小孩子一块掺和。妇女有识字班，明天晚上我们就开学了。”
正说着，听一阵脚步响。门帘子忽地飘起，闪进一个人来，正是邻居大哥古佩雄。古佩雄参加了青年抗日救国先锋队，开完会回家来吃过晚饭，过来看看他们姐弟二人。铁头嚷着：
“大哥，你认得这课文吗？”
（选自《小英雄雨来》，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7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