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柴老师参军以后，当了连队的文化教员。因为在龙虎村待过几天，领导上就把他编进民运组里了。
民运组配合地方干部解散维持会，建立新政权，古大鹏爷爷当了龙虎村村长。接着又操持成立青抗先，就是青年抗日救国先锋队。成立妇女抗日救国会，成立儿童团，斗争汉奸台荣侯和二阎王高海臣……直忙了两天还没顾上孩子们上学的事。
铁头和一帮子孩子，一天到晚在屁股后头缠着柴老师，叫嚷嚷：
“你不是说过八路军来了我们就能上学吗？”
柴老师微笑着说：
“别着急呀！不建立自己的村政权，穷孩子能上学念书吗？穷人有了自己的政权，才有自己的学校啊！”
老村长古大鹏，胳膊一挥一扬地说：
“小孩子们到儿童团去练操。完了下地拾柴。等我们研究了减租减息合理负担，就讨论你们上学的事！”
柴老师把手伸到铁头的衣襟里，捏摸着光光的小肚皮说：
“对喽，饿着肚子怎么能上学？”
捏摸得铁头浑身痒痒，忍不住缩起小脖儿，咯儿咯儿笑。
一天，吃过早饭，铁头和隔壁的王二丫，正在将军河桥头这边地里拾柴。见村里走出一个人，一身青布棉衣，头戴古铜色毡帽盔，腰里系着搭包，胳肢窝里夹着什么东西。铁头把手遮在眉棱上，眯缝着眼睛，嘴里说：
“这不是八路军柴老师吗？怎么换了这么一身穿着打扮？”
王二丫用胳膊肘子推了他一下说：
“别胡说了。柴老师正给咱们操持上学的事，怎么会到这儿来？”
正说着，见那人在隔着一块落满霜雪的麦田那边大道上停下来，向这边叫道：
“铁头！上鹰窝岭往哪边儿走啊？”
可不，正是柴老师。铁头扔下柴筐，岔着麦田奔跑过去，一路喊着：
“柴老师，你上哪儿去呀？还回来吗？”
柴老师说：
“怎么不回来呢？”
铁头一手拉住柴老师的衣襟，一手指给他说：
“过了大桥，上飞马岭，往西走，见山口有一棵松树；从那儿往北，翻几座山就是鹰窝岭。我领你去吧。从前我跟古爷爷到鹰窝岭打过猎，这股道我熟。”
他说的从前，其实就是今年春天。
柴老师拔腿往将军河大桥走去。嘴里说：
“快拾柴禾去吧！我自己会认道。”
铁头站在那里，眼睛眨巴眨巴地想了想，突然跑过去，抱住柴老师的两腿，脸色阴沉地说：
“不叫你走！”
柴老师吃惊地问：
“这是为什么？”
铁头把脸贴在柴老师的衣襟上，咕嘟着嘴巴说：
“准是回大部队去，不管我们上学的事了！”
柴老师把夹在胳肢窝里的一条麻布口袋，伸到铁头眼前，用手拍了拍，又弯下腰去，把嘴附在铁头的耳朵上，悄声说：
“我给你们去背书。明天就开学上课啦！你们上了学，我就算完成最后一件任务了。”
铁头把小脑袋一歪，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柴老师，咧开嘴巴笑着问：
“真的吗？”
柴老师说声“保险你明天上学”，便甩开大步上了将军河石桥。过了桥，回头见铁头正把嘴对着王二丫的耳朵谈讲着什么。在这冬日铺满霜雪的旷野上，飘过一阵女孩的笑声。
柴老师夹着口袋，翻山越岭，在荒草掩没的山径上快步走着。远处的大炮轰隆轰隆响，机关枪风一般呼呼地叫。可是眼前挂着一层花边的霜林里，却是静悄悄的。一群山雀，带着一片热闹的叫声，拖着长尾巴，从山那边飞过来，落在树上。把枝头上的霜雪踩下来，被风一吹，银白色的雪片，咝咝响着，漫天乱飞，被太阳一照，映出虹霓一般的色彩。
这群鸟儿，一声不倒一声[18]地叫着。瞪起黑玉般的眼睛，东张西望，发现林中有人，便又跳离枝头，在那矗立的悬崖峭壁间飞旋。
柴云升觉得这群鸟儿叫得异样，便站住脚，观察动静。东北方向，山林遮挡着黑山沟据点。西北五六里地远的山头上有一座炮楼。从据点到炮楼横着一道封锁沟。柴云升心里说：
“莫非是据点里的敌人出来了？”
他走出树林，在一个山头上用大石头和荒草隐着身子，只见七八个耸肩弓背的伪军背着枪，沿着封锁沟往西北山头的炮楼走去。
哦！原来是换岗的伪军惊扰了那群山雀。
眼看几个伪军走远，柴云升才过了封锁沟，转进山洼，翻过岭去，又抓住石缝间的枯藤乱葛，攀登着悬崖峭壁，爬到山顶。这里山高林密，敌人在炮楼上也难以看到。这时候，柴老师已经有点累了，就把那条麻布口袋铺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喘喘气。
忽然，听背后有扑扑的响声。他猛回头，可是什么也没有。心想：大概是山风吹的荒草响。刚转回脸，又听扑地响了一声。仿佛是有人吹气。咦？真是怪事。他睁大眼睛，东瞧西望地走到崖畔，往山下看了看，还是什么也没有。便又回到石头上坐下来，心里纳闷儿。
突然，他愣怔起眼睛，仄着耳朵，只听一阵扑扑的声音，似乎就在他背后一座大岩石的那边。
他站起身来，蹑悄悄走过去，只见小铁头背着空柴筐，蹲在岩石后面的蒿草棵子里，两手捂着嘴巴，缩着小脖儿，因为忍不住他的笑声，发出扑扑的声音。
柴老师张大嘴巴，愣怔着眼睛，张开两臂，使劲拍了一下衣襟，跺着脚“啊”了一声。叫道：
“你怎么来了？”
铁头笑嘻嘻地瞅着柴老师，得意地回答说：
“跟你背书去呀！”
“你姐姐见你晌午不回家，要急成什么样子！”柴老师脸色严肃地说：“乖乖儿地给我回去！”
铁头的眼睛很天真而且神秘地闪着光，回答说：
“我已经叫王二丫晌午回家的时候告诉我姐姐，说我跟柴老师出门儿啦！”
听了这话，柴老师把脸一镇[19]，瞪着眼睛，回头望着苍苍莽莽的山林和敌人的封锁沟，牙上吸着气，慢慢地转回头来说：
“已经走出这么远。叫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只好由着你了。”
铁头高高兴兴地背着柴筐，在柴老师的面前，蹦纵跳蹿，直似一头小山羊。晌午便到了鹰窝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