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国恐受其累

一、中国恐受其累

世界历史推进到17世纪的中叶,中华帝国的统治者们以为自己所面对的夷狄不再是周边尚未开化的原始部族,而是那些已经被现代化武装到牙齿、用武力手段欺压中国并掠夺中国财物、亡我之心不死、不断给我们民族带来灾难的西方列强。

让中国人接受一个即使与自己距离甚近,只不过不在诸夏之内的外族的统治,就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不经意就会死很多的人,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够抹平伤痛。而现在,一帮居于遥远天外、野性十足、桀骜不驯,其思想方式和行为方式都大异于天朝子民的西洋白种人,从海上觊觎中华,面目狰狞而虎视眈眈,更容易引起广大中国人的反感、戒备和抵触情绪。

巍巍天朝,仁义光大,礼乐灿备,教化森严。但如今,顽寇来侵,强虏环视,危机四伏,国族难保。在这种情势下,明、清皇帝们对西方始终保持足够的戒备心理和警觉意识,并不是后人简单一句“闭关锁国”就可以完全解释得了的。早在康熙五十五年(公元1716年)十月二十六日,皇帝在《谕大学士九卿旨》中就说过:

海外西洋等国,千百年后,中国恐受其累,此朕逆料之言。[1]

这里所表达的显然是康熙大帝对清帝国未来或中国未来的深深忧虑。天朝圣主果真是非常的英明,124年之后,噩梦终于变成残酷的现实。鸦片战争一开打,西方世界便不断给中国人带来灾难。如果中国的皇帝们不能及早觉察西方帝国主义会给中华民族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不能及时对被现代化武装到牙齿、以自由贸易为借口、吞噬别国资源以满足自身发展欲求的西方霸权势力设置防线,中国在近现代很可能就彻底沦落为一个完全的殖民地国家了。让别人受累,给别人带来灾难,跑到别人土地上掠夺,满地球打劫,嗜利成瘾,贪婪不义,是世界资本主义、现代帝国主义深入骨髓的本性,这一点中国的统治者们早就已经看穿看透了。

西方列强闯入东方之时的中国在人口、土地、货物生产能力、白银持有、军事技术水准等诸多方面,也还算是一个地道的世界大国。但这样一个世界大国在随后与西方的交锋中为什么会被屡屡打败呢?人们大可归因于中国的武备薄弱、生产力水平落后、农业文明总缺乏足够的防卫能力,等等,实际上,也还有主导思想方面的问题。浸染于儒家思想,中国的皇帝历来崇尚对内德治,对外怀柔,他们所追求的是王道而不是霸道,即便如汉武帝、唐太宗、康熙、乾隆一般的圣主也未曾侵略、霸占、灭绝过周边任何一个小国。强权、霸道一向为中国古代有识君臣所不齿。所以,中国虽然是大国,但始终都能够与周边国家和平相处,并不对它们构成任何实质性的威胁。这并不是因为中国缺乏侵略、霸占、灭绝他们的机会和能力,而是因为埋藏在中国人内心的那种强调节欲、追求协调的价值观念始终在起重要作用。中国人历来不屑于做强盗,并且一向以做强盗为耻。中国打不过西方,并不丢人,因为挖掘出最潜在的逻辑原因是,君子碰上小人,良民撞见强盗,其情景远甚于秀才遇到兵。

明清两朝,中国强盛无比,但与四边国家一般都能够相安无事,维持数百年之久的和平状态,西方列强打到东方后,看到这种情形几乎不可理解,都非常地惊讶:中国周边的许多附庸藩属,一个个都活得有模有样,自得其乐,放在欧洲,他们可能早就被大国吞灭了。中国对周边小国视而不见,简直就是一个大傻瓜!按照他们的计算,只要皇帝愿意,派很少的军队,哪怕一个营或一个连的兵力,就可以轻易占领这些小国了,从而建立起自己的殖民统治,可是,“中国从未有对海外国家的野心”[2],中国的皇帝压根儿就没这么想过。中国与四边国家相处,始终抱着一种用仁义道德去感化他们,让他们心服口服的期许,而不是贪婪于他们的土地与财物,只要他们能够彻底归顺,帝国财政甚至倒贴,也在所不惜。中国政府对外交往的最高目标和理想境界往往是相安无事,只要人不侵我,我不犯人,别制造什么麻烦,不惹事,过得去,也就可以了。中国对周边国家没有什么野心的更深层原因则又在于,农业文明强调自食其力,要求通过劳动而发家致富,只要拥有能够养家糊口、维持基本生存的土地,也就足够了,而超过劳动力所能够承受的土地都会是负担,因而没有丝毫的资源意识,就更谈不上资源占有的理想抱负了。

欧洲地窄土瘠,幅员局促而不阔,根本提供不了实现现代化所必需的那么多资源,所以,欧洲人必然把目光瞄向全球,向海外伸手,到别处寻宝,而不计较手段如何和来路的正与不正,于是催生了一种海盗文化。海盗,在西方人的眼里并不是一种耻辱,而是一种勇敢,甚至还是英雄的代名词。不以义取,一向为中国文化所难容,但在西方,无所谓,只要结果,不看过程。由于只局限于一种烂熟的农业文明里,不搞现代化大生产,历来的中国皇帝当然也就并不认为自己缺少什么,也想不起来偌大的皇权帝国还得补充点什么。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明、清朝廷的外交政策中,对于那些不承认中国为“天朝”的国家,为什么一律采取断绝往来的措施予以制裁。《礼记·大学》说:“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3]中国几乎从来都不是一个用生产、贸易等物质利益去衡量外交利益的国家,中国皇帝自认中国为天朝,就是因为在他们看来,海外一些国家不通仁德,只会武力侵略,在道义上远逊于中国,因此相对于已经发育、发展了数千年之久的中国而言,外国只是一些后起的、尚未完全摆脱愚昧状态的野蛮国家。天朝是礼义之邦,文明的中心,代表着正义的力量、向上的力量,永远具有道德的优势,同时也是和平与真理的化身,所以不可能随便欺负外国,你们必须相信中国。跟中国打交道,只会带给你们好处,不会带给你们灾难。任何外国只有在承认自己落后于中国的先进性并愿意止恶趋善、向中国看齐的前提下,中国才能够与之建立和保持良好的外交关系,否则,蒙受损失的只能是你们,而不是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