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的风》：从中篇到长篇
崔建飞
作者简介：崔建飞 文化和旅游部清史纂修与研究中心主任
一、王蒙创作中的一个“前所未有”
2019年8月，王蒙完成了中篇小说《笑的风》。作品于当年《人民文学》第12期发表，并于次年1月、2月，分别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小说发表后，反响强烈，同时也发生了作者创作中一个前所未有的现象。据王蒙自述：“发表与选载后的小说，把我自己迷上了，抓住了。我从发表出来的文本中，发现了那么多蕴藏和潜质，那么多生长点与元素，那么多期待与可能，也还有一些可以更严密更强化更充实丰富的情节链条因果、岁月沿革节点与可调整的焦距与扫描。”于是作者欲罢不能，再加一大把劲，用两个月时间，对中篇文本“延伸，发挥，调节，加力，砥砺”，制造了一部同名的“真正的新长篇小说”。《笑的风》长篇版于2020年4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反响更加强烈。
这一现象不仅在王蒙创作中前所未有，文学史上也属罕见。它之于文学研究，是一个难得有趣的案例，价值非凡。认真比较中篇和长篇两个版本，如同我们从参观家具展厅，改为走进木工车间，观看木艺师如何把一个衣橱改装、扩制、加工成一套组合柜，故而能更切近了解作家的创作活动，更深刻体味作家在文本增扩过程中的文思兴会、掂量琢磨和创作心理。本文试图对两个版本作初步的梳理比较，弄清《笑的风》从中篇到长篇的改造扩展中，增加了哪些主要内容？作者所指“蕴藏和潜质”“生长点与元素”和“期待与可能”，究竟在什么地方？结构上做了哪些大的增扩调整？文字上做了哪些精研打磨？就是说，“更严密更强化更充实丰富的情节链条因果、岁月沿革节点”在哪里？作者是如何调整焦距与扫描的？回答清楚上述问题，有利于为更深入的文学研究，提供若干基础。
二、增加的主要内容及其字数
据统计，中篇版77000余字，近8万字。长篇版据版权页公布为16万字，减去序（约500字）、目录（约500字）、跋（约1100字）后，约为15.79万字；再减去中篇版字数，那么从中篇到长篇，作者增加了约80900字，即约增加了一倍多。
除随处发生的少量增扩外，增量较大（以130字以上为标准）的内容板块有43处，依长篇版页码顺序统计如下：
1.P10第10行—15行，内容为傅大成对突然被要求和白甜美成婚的感受：“将风的笑声理解为接受为与自己进入同一被窝的媳妇的示爱之声，啊，我的春情，我的男儿的救苦救难的女菩萨呀，他哭了。谁说没有，笑的风令他晕眩，那就是傅大成与白甜美的罗曼司、神交史与爱情传奇啊！一念之间，化苦为乐，化梗阻为畅舒；伟哉，逆来顺受，这是我们乡下人的心理功底无不胜！”
2.P12第1行—16行，内容为大成大学期间，对别人自由恋爱的羡慕和对自身包办婚姻的遗憾。
3.P14倒数6行—P15第14行，其中扩写了大成读巴金《家》《春》《秋》等书籍后，对自身婚姻的痛惜，对“五四”以来恋爱自由思潮和社会现实不配套的历史反思。
4.P21倒数4行—P22第13行，其中扩写了大成毕业分配到Z城后，对自己在新中国依然被包办婚姻的进一步不满。
5.P25第1行—P27第5行，其中扩写了大成回乡探亲，对儿子阿龙背诵《卖火柴的小女孩》及女儿阿凤插话的情景所感动，增加了一段对家乡“疼孩子就行”家庭伦理黄金定则的评论。
6.P33第1行—P34第8行，其中扩写了甜美和孩子到Z城后，大成一家在“文革”期间日子红火，并增写其因修车助人为乐被评为积极分子的情节。
7.P35第2行—P36第1行，其中扩写了大成在媳妇进城后生活改善的内容，增写了赞其“清洁与英俊程度显著提高”的旧体诗。
8.P39第1行—P40第6行，扩写了甜美烹饪手艺高的内容，增加了对“文革”期间“戴高帽子”被解构化、滑稽化的评论。
9.P43第3行—P44倒数1行，扩写了改革开放使大成等许多知识分子被解放、振作起来的内容，如“呼啦一下子，从一群螃蟹你钳住我我夹住你寸步难行，到个个欢蹦乱跳，机遇满天飞，幸运满满地跑起来了”。
10.P46第2行—P47第9行，扩写了1979年大成到北京开会眼界大开，见到作家们各式表现的内容。
11.P49第4行—17行，扩写了杜小鹃唱《卖母为奴》和《泪痕》主题曲的细节，增写了一段对文艺转向的议论。
12.P50第9行—P51第10行，补充了《哈萨克圆舞曲》歌词，和对中苏关系悄然缓和与“赤脚诸君”蔫蔫告退的评论。
13.P52第10行—P53倒数4行，增加了对电影《往日情怀》《巴黎最后的探戈》的介绍，对《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一诗的议论，和大成对小鹃的钦佩、对北京作家的称许。
14.P58第14行—P63第3行，其中扩写了大成突发胆囊炎时对疼痛和生死的感悟，和因感激甜美精心照顾、讨论开办棋牌茶室并增进了夫妻感情的内容。
15.P66倒数5行—P67第14行，扩写了《乡恋》出现前后中国文艺界的新气象，例如“到处是生活，到处是时代，到处都撼动着历史趋向的变革与调整，点点滴滴，蓬蓬勃勃吵吵闹闹，纷纷乱乱”。
16.P71第6行—倒数2行，增写了范白石吟“乡恋茶室”的三首诗，和对李谷一《乡恋》的评赞。
17.P75倒数3行—P77第13行，其中增写了小鹃《无法投递》中关于“为爱而生”的决绝之论，扩写了大成的评价散曲，及作者对大成“放言无羁”的评论。
18.P78第6行—倒数1行，扩写了大成首次坐飞机激动荣幸和紧张的情形。
19.P81第8行—P82第10行，扩写了大成在上海与小鹃再见面的特殊感受。
20.P85第1行—P87倒数6行，扩写了大成在上海和平饭店跳舞、听音乐和上海人吃螃蟹的故事。
21.P90倒数6行—P91第13行，扩充了大成、小鹃在上海街头的谈话。
22.P100第1行—P103第3行，扩写了对小鹃新作《并不是情书》的评述和作品反响，增加了作者关于读者对小说对号入座的评论。
23.P104第1行—P105第3行，扩写了对廉老的介绍。
24.P105第15行—P108倒数2行，扩写了大成对小鹃思念与拒绝的矛盾心态，以及“鸢橙”的诗《只不过是想念你》。
25.P114第3行—P115倒数6行，其中增加了对“观念更新”说法的议论，扩写了大成首次乘飞机出国的激动情形。
26.P122倒数4行—P124第12行，扩充了对西柏林洲际饭店大堂、房间的描写，和大成的不适感受。
27.P127第2行—P128第7行，扩写了大成枕小鹃腿睡后醒来的对话，主要是关于舒曼、克拉拉、勃拉姆斯音乐的对谈，以及作者的评论。
28.P137第8行—P139倒数1行，其中扩写了对大成、小鹃咖啡馆谈话和感情波澜的描写，增写了访舒曼墓、克拉拉纪念馆，扩充了对文学与生活关系的评论。
29.P140第1行—倒数1行，扩写了西德归来大成、小鹃互通情书的内容，增写了爱情和文学关系问题：“什么是货真价实的爱情？有没有货真价实的文学？非文学是不是其实也是一种文学的视角呢？”
30.P141第12行—P151第8行，增加了大成、小鹃通信的内容，如对小鹃信中引用歌词的注释，对作家伯尔的介绍，小鹃插队衡阳、受伤立功之事，对伏契克“不公正”一词的议论，小鹃曾想参加切·格瓦拉游击队的愿望，大成对回忆往事和近百年历史的态度，“客里空”的故事，对文学和爱情关系的进一步思考。
31.P162第8行—P164第5行，扩写了大成对被白家亲属群殴后的思考及其态度转变。
32.P179第1行—P182第15行，扩增了大成、小鹃旅游中交流对圣托里尼岛、邮轮旅游、乐谱和公式之美的看法。增加字数较多，约1800字。
33.P184倒数16行—P186第10行，增写了大成、小鹃的出境游和关于“私奔”的感受。
34.P187第1行—P194第13行，其中扩增了大成、小鹃唱老歌、国内旅行与文化活动、书房电脑化网络化智能化以及爱情随之进化等内容。字数增加很多，约3100字，因此该第二十章《快意咏新歌》基本是新扩增的。
35.P198第13行—P203倒数1行，其中增写了大成、小鹃生活中“门不当户不对”的矛盾摩擦，扩写了大烤箱的故事。增加字数较多，约2700字。
36.P207第3行—P210第12行，其中扩增了大成、小鹃对西柏林教堂耶稣像和孔子的看法，对人工智能给地球和人类带来灾难的态度，和对《太阳岛上》等美好歌曲创造幸福时代的怀念。字数增加较多，约1600字。
37.P215倒数3行—P216第4行，增写了大成和甜美10多年后仍然互相连通，阿龙退钱，和作者关于“人网”的评论。
38.P217第1行—P226第13行，扩写了小鹃私生子立德的出现，和母子相见前后小鹃的变化。增加字数很多，约4700字，因此该第二十四章《神童现身满乾坤》基本是新扩增的。
39.P227第1行—P234第19行，扩写了大成到Z城参加甜美葬礼时子女对他的态度；增写了对近百年来诸多被休弃的“原配夫人”命运的历史反思；增加了大成看到家乡的时代变迁。字数增加很多，约4300字，因此该第二十五章《谁为这些无端被休的人妻洒泪立碑》基本是新扩增的。
40.P235第1行—P246第17行，扩写了小鹃去广州立德家长期不归，大成孤独寂寞以至“苦笑离婚”的过程。增加字数很多，约5750字，因此该第二十六章《田园将芜胡不归》基本是新扩增的。
41.P247第1行—P260第9行，增写了大成、小鹃离婚后在广州白天鹅酒店告别宴间的谈心，扩写了大成对“老”的体悟，两人京、广两地的微信诗歌交流，以及大成与子女间的交往。增加字数很多，约6850字，因此该第二十七章《玉堂春暖餐厅》基本是新加的。
42.P261第1行—P268第17行，扩写了大成与小鹃通过手机用外语交流，和他以金丝雀为伴侣，以及听西洋交响乐填补空虚的晚年孤景。增加字数很多，约3600字，因此该第二十八章《金丝雀与外语桥》基本是新扩增的。
43.P269第4行—P273第15行，扩写了大成回乡为甜美扫墓跪祭，和与老同学赵光彩总结人生的内容；深化了创办婚姻博物馆的设想，增写了对耄耋人生的感悟。增加字数很多，约2350字，因此该第二十九章《不哭》基本是新扩增的。
三、章节的调整增扩
《笑的风》从中篇到长篇，故事主线基本没变，主要人物没有增多，其体量的增加，主要表现在章节的大幅度增扩。中篇版的节，经过内容扩充，大致对应长篇版的章。中篇版为20节，长篇版为29章，增加了9个章节。章节增幅占中篇版的45%，长篇版的31%。
如上所述，长篇版有7个章节基本上是新扩增的，撮列如下：
1.第二十章《快意咏新歌》
2.第二十四章《神童现身满乾坤》
3.第二十五章《谁为这些无端被休的人妻洒泪立碑》
4.第二十六章《田园将芜胡不归》
5.第二十七章《玉堂春暖餐厅》
6.第二十八章《金丝雀与外语桥》
7.第二十九章《不哭》
其余增加的两个章节，是由于内容的涨出，使原一个章节扩增为两个章节，具体如下：
1.中篇版第八节，原含《无法投递》和大成、小鹃上海相会两个故事，由于两者都扩写了较多内容，因此长篇版扩增为第八章（《嘛事儿啊，他妹子》）和第九章（《大上海、〈小街〉、蓬拆拆》）两章。
2.中篇版第十一节，原含大成赴西柏林旅途和他枕小鹃腿入睡后醒两个故事，由于两者都扩加了较多内容，长篇版遂扩增为第十二章（《一九八五年西柏林地平线上》）和第十三章（《洲际饭店梦幻曲》）两章。
四、文字的精深打磨
除了内容及章节的大幅增扩，作者还对整个文本进行了精细的文字打磨。这些字斟句酌、精益求精的修整，无处不在，不胜枚举。
例如中篇版第八节第一句“一九八三年十月”，长篇版改为“一九八一年十二月”，这类时间节点的改变还有数处，可知作者为了故事发展更合理，统一调整了时间节点。再如中篇版第四节第三段，提到“在甜美的督导下”，大成干起了自行车修理，长篇版改为“在甜美的怂恿下”，更符合小说情理，因为甜美擅长烹饪和公关，并非修车，甜美对大成也非监督指导的关系。又如中篇版第四节第四段，有“而且是在黑云欲雨的一九六五年”句，长篇版则改为“而且是在密云欲雨一九六五年”，更文学化而非政治化了。还如中篇版第一节第五段，提到大成的诗篇被广为流传：“开始流传到外校本县外县本专区外区本省外省外市”，长篇版改成“开始流传到外校本县外县本专区外区本市外市外省”。将“本省”改为“本市”，将“外省外市”对调为“外市外省”，地域传播逻辑更为谨严。这样一个如相声贯口的长句子，读者一般不细究其理，即使修改了也难以发现，但是作者不厌其细其精其烦。甚至标点符号也不放过，如中篇版第二节第三段有“写作‘笑的风’后不久”一句（单引号在原文中为双引号即“笑的风”），长篇版改成“写作《笑的风》后不久”，将双引号纠正为更规范的书名号。
文字研磨上吃功夫的，当然是诗歌。例如大成的诗《笑的风》第一段，中篇版原文为：“笑声乘风前来”，“春风随笑扬波”，“叮叮叮，咯咯咯，风将我吹醒，风将我拂醉。笑将风引来，笑与风就此别去。春天就这样到来，春天就这样走过”。长篇版把这段修改后，以规范的诗歌形式排版如下：
笑声乘风前来
春风随笑扬波
叮叮叮
咯咯咯
风将我吹醒
风将我拂乐
笑将风引来
笑与风就此别过
春天就这样到来
春天就这样走了呵
修改后的诗，艺术效果明显增强。一是将似不连贯的诗句，修整成正式的诗作，作为全篇之挈领诗，这一改变至为重要；二是整齐了诗韵；三是将“就此别去”改为“就此别过”，将“春天就这样走过”改为“春天就这样走了呵”，更贴近少年伤春心思。不过将“风将我拂醉”，改为“风将我拂乐”，似略损艺术感染力，盖为押韵限制所害。
比自由诗更吃功夫的，是对散曲、旧体诗等的推敲琢磨乃至新创。大成为小鹃《无法投递》写的散曲，中篇版原文290字，长篇版扩成532字，增加了近一倍，全文更洒脱、流畅和味真。其文字打磨尤见作者功底之深厚，如将“几分那盛年美女激越撒泼”，改成“几分那盛年美妇人激越撒泼”，从“美女”到“美妇人”，更有散曲原味。又如原文“你也诗、我也戏”，改成了“你也诗、俺也戏”，见一“俺”字，顿入元曲真境界也。
长篇版新创了不少旧体诗。譬如乡恋棋牌茶室成功开业后，作者增写了Z城文联副主席范白石的三首七绝，俱为佳篇，例如其一：“一曲温柔乡恋痴，动情声气泪如织。江山依旧销魂色，别样歌风自此时！”作家耄耋之年文思不减反增，创作势头依然兴致勃勃，精益求精、呕心沥血若此，不能不令人感佩。
五、版本增扩中的几个特点
通过上述对比梳理，可以看出《笑的风》从中篇到长篇的增扩中，具有三个特点：
1.通篇均有增扩，重在后半部分。
作者从中篇版第一节起，直到第二十节结尾，每节都有或多或少的增扩。如果我们把二十节按数序平分为前后两部，便会发现后半部分的增扩幅度较大、字数较多。扩增1000字以上的内容板块，都发生在后半部。前半部只有第八节，因加写较多而扩增为第八、九两章。后半部分，第十一节扩增为第十二、十三两章。因增写幅度很大，基本属于新增的章节，即第二十、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章，都发生在后半部。后半部是所谓“蕴藏和潜质”“生长点与元素”“期待与可能”发生的重要区域，是作者“延伸，发挥，调节，加力，砥砺”的重点。
后半部主要是两个故事，一是大成、甜美离婚和甜美死亡，二是大成、小鹃的恋爱与离婚。由于前半部甜美、大成的包办结合、婚后日子写得非常饱满，大成、小鹃的爱情萌动生长也有声有色，这样精彩惊心的两个故事，将分别走向死别与生离，仅靠中篇版后半部的容量显然不够。在富有强烈历史感、思想丰富深刻、观察洞幽烛微、语言汪洋恣肆的王蒙这里，中篇容量就更不够。甜美的不幸命运，是“五四”以来几代“被休”农村旧式妇女的缩影，她不能像中篇里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在包办婚姻和取而代之的自由恋爱都将进入博物馆的时候，她期待着人性的真情回眸、文学的真实证词和历史的公正判决。大成、小鹃的婚恋，随四十年改革开放历程而发生发展以至平淡消沉。
这其中多少寻寻觅觅、踟踟蹰蹰、轰轰烈烈、缠缠绵绵、甜甜蜜蜜，直到淡而无味、如同鸡肋、离索落寞、晚景凄凉，这一路的起伏曲折、千回百转，也不是半部中篇所能尽述的。
创作过《布礼》《蝴蝶》《相见时难》《奇葩奇葩处处哀》等一批杰出中篇的作家王蒙，这次从背面启示我们，如何完美结束一部中篇小说，包括扩展制造成为一部新的小长篇。
2.故事更丰富，人物更深化，思想更深刻。
增扩的内容，涉及方方面面。故事情节上，例如增有神秘烤箱、访舒曼墓和克拉拉纪念馆、美国艳舞女明星和玉堂春暖餐厅的故事等等。人物性格进一步深化，包括配角阿龙、小凤、司机老郑、立德乃至小鹃的两个小孙子。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对历史、时代的纵横评述与深刻总结，对人性的深层剖析与真实揭示。
例如对改革开放初期“观念更新”口号的评论：“他直觉观念更新的说法可能太廉价。世界上有那么便宜的事吗？观念是想更新就更新得了的吗？观念是电门？这么一拧就开那一面的三盏灯，那么一关，就熄灭头几年整天开着的这一面的八盏灯？”又如借大成的笔写回忆往事的感受：“能变成亲切的怀恋的往事，是幸运的往事……而最不幸的人是，回首往事的时候只有冤屈和怨怼，只有恶毒与诅咒。”这些或尖锐或深沉的评论生发比比皆是，举不胜举。
而一些厚重的历史反思，更是振聋发聩。例如对“五四”以来甜美们“被休”命运的评说：“近百年来，中国多少伟人名人天才智者仁人志士专家大师圣贤表率善人，对自己的原配夫人，都是先娶后休的。伟人益伟至伟，圣人益圣至圣，善人自善修善，高人本高更高，而被休弃的女人除了向隅而泣以外又有什么其他话可说？又能有什么选择？……这些最软弱最无辜的女人体现了封建包办婚姻的残余符号。伟大的历史，伟大的时代，伟大的天翻地覆，又有多少代价，多少痛苦，是无声无息无功无过无罪无名无说法无理睬的一代代女性可怜虫付出的呀！……”
由于各个人物的成功塑造，故事情节的生动叙述，尤其新扩增的一系列重要的历史反思、时代评说、人性揭示，更加突出了《笑的风》长篇版的史诗品格。
3.文体种类多样，音乐元素增多。
中篇版包含的文体原本不少，长篇版增加了更多。有新创的自由诗（小凤改为歌词《也许还在一起》），原本小鹃的多首自由诗（被小凤改为歌词），都做了精心的增减整修。散曲的大幅扩增与精细修改，臻于完美。引用古诗文较多，尤其是老子、孔子的，可窥作者近十余年“穷经”的收获。新创了多首旧体诗，有些旧体诗自然地嵌入情节，似信手拈来一般，如小鹃谈到自己的脾气，大成想到：“什么脾气呢？六十如少女，调皮过古稀，耄耋好兴致，恋恋与期颐。大成笑了。”文、诗、曲三味珠联璧合，傅、白、杜之爱俱归荒寂，长篇版更富有《红楼梦》的风神格调。
还扩增了更多的中外歌曲歌词和音乐故事。《哈萨克圆舞曲》的歌词是新增的，“小河的水/流向大海/我也同样向往/永远永远永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五十年代的光明梦和八十年代的新憧憬，由这首歌词连接起来，颇见文心创意之精妙。同时新增更多歌曲，如少年学唱的黎锦光《四季相思》和黄自的电影《天伦》主题曲，如五十年代的《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八九十年代歌曲《太阳岛上》《祝酒歌》《在希望的田野上》《难忘今宵》，有新世纪流行歌曲《东北人都是活雷锋》《二○○二年的第一场雪》《忐忑》等等。外国音乐方面，如增加了感人至深的访舒曼墓、克拉拉纪念馆的故事，加强了舒曼、克拉拉和勃拉姆斯的爱情故事，还增有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勃拉姆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等等。
王蒙曾说过：“音乐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的作品的一部分。有时候是我的作品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头等重要的部分。”[1]《笑的风》中篇特别是长篇版，音乐元素含量极高，如同一场熔古今中外音乐为一炉的大型文艺晚会盛宴，其整个文本结构似有主题、副主题，有展开与再现，有行板、小步舞曲与终曲，而每一个故事的诉说、每一段评论的声振，似乎都回荡着相应背景音乐的旋律。
诗词、音乐而外，还扩增了不少戏曲、话剧、电影乃至童话故事等。或许因大成、小鹃均为外语专业出身，外国文学的内容增加较多，乃至直接出现了英文和俄文诗。
《笑的风》增扩改造为长篇版，使我们看到了一个容量更加宏富、立意更加深沉、笔墨更加自由、各种文体荟萃、通体律动和谐的新文本，如一首雄健深情、五彩斑斓的交响史诗。而更为可贵的，也是与王蒙其他作品最大不同之处，是文本产生过程被公开展示了出来，它扩增的过程及其呈现出的鲜明特点，值得进一步地探讨研究。
[1] 见《王蒙文存》第十四卷第17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