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速写

第七章　速写

桑丘[1]说：“我想，捉摸一下怎么写诗，这其实不会让人觉得有多麻烦。”

——塞万提斯《堂·吉诃德》

我目前捕捉到的，其实只是些速写般的东西。

——歌德《浮士德》

我们在这一讲里要谈到许多事情，并可能在以后对它们进行更广泛地讨论。你会发现：这一讲的话题涉及你们每个人很多工作领域中的很多细小方面，你们当中会有一些人更深入地探索这个话题，但我希望你们谁都不要略过这种探索，或者刚一开始探索就放弃它。

我这里使用的“速写”（Sketching）一词，指的是再现你所看到的东西，或回忆你见过的东西。这么做，你就有大量机会去表达自己的思想，或是用词句表达，或是用音调表达。音调是音乐家的词句。音乐家把一个个音调连接起来，构成旋律；他把音调叠置，构成和声，以支持他的旋律。如果你说出来的母语也像很多人在音乐中那样，仅仅是把音调连在一起，那你就是个非常糟糕的学生。那些人的音乐几乎无法演奏。他们不是在写音乐，不是在用音乐思考；他们不理解音乐，更没有把自己最美好的思想放进音乐里。你如果不会写英语，不会用英语思考，不理解英语，不会用英语表达自己的美好思想，你能认为自己精通了母语吗？这个比较并不过分。有不少人在音乐中虽然只能做到我以上提到的那些，却不但实现了他们在音乐上的成功梦，而且居然在糊涂公众的保护下兴旺发达了。我希望你们当中没有一个是这样的人。你要把你的音乐看作你的语言，它无比奇妙，完全适于表达你要说的一切，它能深入人的感情。

你们很多人天生都不会作曲，但我要说的话却适用于你们每一个人。我们将谈到用音调之外的一种媒介进行音乐方面的写作。在“音乐评论”那一讲，我们要说说音乐批评，它必然涉及写日记的问题。在这个方面，我建议你养成写日记的习惯，并且培养足够的操作技能，以把你的音乐见解清晰地、像学者那样地记录下来。

你从现在就应当开始培养一种做法：从美的角度详细地描述你获得的一切印象。你周围有不计其数的话题。它可以是你的一次散步，可以是你见到的一次日落，可以是你偶然间发现的一朵花，可以是有些薄云的夜空，月亮和星星时隐时现，就像是在与大地母亲玩捉迷藏。你有能力记录这一切的首要证据是：这些事物赢得了你的注意，赢得了你的赞美。你如果热爱大自然[2]里的美，你就离热爱艺术中的美只差一小步了。

现在我就向你解释这是为什么，因为这一讲要专门谈谈用音调做速写的问题。我先说说用词句做速写。你对母语比对音乐中的相应媒介熟悉得多；你能写母语，能表达自己的思想，有时是庄重的思想，有时是欢乐的思想。你在音乐里还没有获得这种能力。你还不能用音调从容地表达你的思想；也许你还不能像写下一个句子那样，写出代表音调的符号。进一步学习和声和对位的时候，你将学会有关这一切写作的一些初步原理。但是，仅仅能做好和声和对位习题，这一定不是你的最高志向；你必须努力用音乐表现你思想的色彩，就像你使用母语那样。用音调也好，用词句也好，都能够描绘出生活和大自然的情节。你应当学会如此。完成技术练习是一种训练，的确很有价值；但是，技术练习却只能是技术练习。彻底领悟音乐作曲的精神，意味着对美的强烈的爱。通过速写，你能学会敏锐地观察美，学会怎样描述美。

你要勇于开始尝试；如果你坚持下去，一定能取得一些成绩。研究一切使你着迷的事物，时时向自己提问，这样你就会发现：你对自己的好恶太不了解了。也许你以为自己知道你几天前见到的那个风景为什么使你这么愉快。那就对我讲讲那个风景，看看你怎样来描述它，再告诉我你对它的热情是出于什么原因吧。你应当下决心找到图画、诗歌、大自然和艺术中那些能使你迷醉的东西。写出你的想法，无论它有多么少，也无论它有多么简单。仔细想想你的话题，想想你要写下来的东西。你要不断地润饰、缩短、增加和修改你的描述，尽可能使它完美。这是一种极好的习惯，对你的音乐作曲十分有益。不要说自己没什么可写，这样的借口毫无益处。无论你的一天过得多么平凡，其中都一定有你可写的事情，那些事情也会在描述中复活，富于美感，栩栩如生。

如果你认为自己对艺术美和自然美的印象还不完整，所以不想马上就开始描述它们，而想先为做这种描述做个初步的准备，那你就要试着去做一件事：用散文去转述诗歌，让你的措辞能体现原作的全部特点。这种做法花费的时间和劳动能使你得到大大的回报。它培养了你精确地体会文学美的感知能力，而文学美则完全是自然美的再现。自然美是艺术中一切高尚内容的来源。

如果你愿意这么做，那么，接受友好的帮助将对你大有好处。让你复写文学作品的最初尝试得到仔细的校正和公允的批评，会使你得到永远难忘的帮助。如果你想用诗歌来表达自己的思想，那就要学会诗歌的韵律规则，只是要记住：写作的唯一理由是你要表达对某件事情的想法。无论做什么，你都要用心思。无论什么工作，如果没有主导动机作为其理由，都是一种毫无成果的消耗。我建议你去研究优秀诗人朗费罗的作品，因为他的诗里包含着那么多的音乐。研究他诗歌的奥秘，将大大增进你对自己从事的艺术的了解。读一读他的几首最生动的诗作，再根据记忆用散文把它们写出来，然后把你写的与原作比较一下，看看你是否捕捉到了原作的神韵，是否在自己的文字中融入了诗人暗示的所有画面。正是朗费罗诗歌的这种暗示性与纯洁思想的结合，才使他成了人们十分热爱的诗人。

文学王国里有许多作家和无数主题，都可以作为你进行这种复写练习的题材。但是，无论你研究哪位作者，都不要忘记他们一切作品的来源，那就是纯洁的思想；也不要忘记他们从中汲取主题和事例的那本书——大自然。研究户外的世界，尽量深入地观察它吧。

尽量在你写的文字中讲讲你学的功课，讲讲你听的音乐会，讲讲你读的书和听的讲座。这将使你学会把握它们的意义。千万不要忘了这一点。写写你的散步，说说散步时你在想什么。看看你描绘的早春图画和仲冬时节的图画是否有所区别。夏日转入初秋时，注意季节之间的渐渐交替。研究落日、树叶、天空和冬天的风。观察工作中的人们和游戏中的孩子们；编一些关于他们和他们做事的小故事，以及关于你自己和你做事的小故事。这样去度过时间是明智的，有益的。事物中包含着庄重，也包含着欢乐，但有些事物似乎更能唤起你美好的思想。不断地了解能启迪你思想的事物，在你周围的环境中寻找最高的美，既包括自然里的美，也包括被再现的自然里的美；这会纯洁你的思想，也许会把它引上更愉快的大道，也许会把它引向忧愁而严肃的道路，但总是引导它向上。只有能使你成为心地纯洁者的思想，才能把你造就成真正的艺术家。

在你逐步掌握这一小部分学习内容的过程中，你的综合音乐教育也将得到发展。你将掌握表达和实际操作的技能。按照你写出生动文字的思路，你可以初度尝试作曲。你的曲子虽然很正确，但可能并不是来自灵感，并且大多是短小的作品，其目的完全在于获取作曲的操作技能，而不是为了别的。

你现在应当开始用音乐做速写了。写一些简单的二段体、三段体的乐曲或者回旋曲，去描绘你已经用词句描写过的那些诗人笔下的场景。你选择的段落或诗句应当能强烈地暗示出鲜明的场景；仔细考虑一下它是否能用音乐来描绘，然后写出你的音乐场景，要慢慢地精心描绘，使它完整。不求多，应求好，这应当是你作曲的守则。你的曲子将成为你的信心。在最初的音乐创作课上万分认真地练习作曲，你将逐步地养成一个习惯：把工作做到底，把工作做好，把良好的形式和清晰的表达简化为明确的观念。在少年时代养成这个习惯，你就有了可以依靠的支柱。

另一种极好的练习方法是记住你听过的曲子，把它写下来。人们可以复述自己听过的话语，你为什么不该写出你记得的音乐呢？你要把能回忆起来的乐队作品、歌曲、钢琴作品以及任何作品写出来。仔细地写出每一小部分，尽量使它接近原作。给每一篇速写标上日期，签上你的名字，再把它收好，你日后若是忘了它，可以去查看。

舒伯特的许多歌曲都是以速写表现大自然的最佳典范。加代（Niels W.Gade）、沃克曼（Robert Volkmann，他的《婚礼交响曲》描绘了典型的田园风光）和舒曼等人的短小作品也是如此。你要学习他们的作品，才能在通向巴那斯山顶峰的崎岖道路上攀登得很高。很多作曲家都是描绘风景的高手，你花多少时间去研究他们的作品都不过分。同样，精心创作你的第一批作品，花多少时间都不算多。所谓“精心创作”，并不是要你把作品拉长、用装饰音使它们不堪重负，或者竭力让它们去吓坏即将演奏它们的新手。这是假装出来的聪明，而你绝不该假装出任何东西。你要用简单的办法改进和美化你的作品。你感到自己非作曲不可的时候，先思考一下以下所说的几个条件，再认为自己有权开始作曲：（1）作曲时你必须有一个故事要讲；（2）你必须用合理的手法去讲这个故事，不要使用非艺术的手段；（3）你必须清楚自己所写的一切；（4）在尽力使作品具有独创性时，你一定要避免使作品显得古怪。

研究一下你作品的旋律色彩、和声色彩、曲式结构的审美价值；研究一下你作品的音乐主题的个性：是抒情性的，是戏剧性的，还是描绘性的。作曲时始终都要以一个明确观念为指导，为贯彻这个观念而努力。

如果你看到、听到或读到了某些东西，打算记住它们以便进一步研究，那就马上把它们记在笔记本上。你要随身带着笔记本。

用一两句话抓住（或者说再现）一个场景，这是几乎所有大作家和大作曲家的习惯。爱默生（Emerson）的散文里就包含了他随时随地产生的思想：在田野，在森林，在与朋友相处的时候，在康科德[3]他的家里。这些思想刚一产生，爱默生就把它们写下来，记在一本“思想录”里，一旦需要，就把它们拿出来，放在散文的适当背景中。思想有一个奇特性质：它们只敲击头脑的大门一次，并且敲得很响；头脑如果不立即让它们进入，或者没有注意到它们的到来，它们就会退缩而返。在贝多芬那些笔记簿里，你已经读到了他的生活和书信。他年轻时就用铅笔记下了后来成为《第九交响曲》的思想素材。舒曼是用音乐描绘图画的高手，能用音调描绘朋友们的肖像，惟妙惟肖。注意他的《狂欢节》（Carnival，作品第9号）是多么准确地描绘出了肖邦的肖像；注意这同一部组曲里的其他速写与它们的标题是多么吻合[4]。读读安徒生的童话《月亮看见的》（What the Moon Saw），你会感到他是一位用词句描绘画面的大师。其中“第一夜”里的那位印度少女，难道不是你已经熟悉的活人？难道你没看见她提着小灯站在恒河岸边[5]？你不妨尝试一下：把这个场景从丹麦语的音节翻译成曲调。

学习作曲，有四种独特的办法能给你帮助：（1）阅读富于想象力的作者写的诗歌和散文；（2）研究大自然；（3）逐个音符地研究作曲大师们的作品；（4）学会听音乐的专门技能，学生对那些技能的了解还不到十分之一。

如果你作曲的最初尝试失败了，千万不要气馁。正是经过失败，我们才会成功。失败是通向远方的道路。不要以为你写出来的每一行都一定会被扔到众人脸上、让他们评判。人们都太忙了，没时间想到你。只要你们肯努力，就能成为更好的音乐家，而你们更重要的责任是成为品格高尚的男女。

无论你做什么都应当勤奋苦干。使你成为你那一行里的佼佼者的，正是忧虑。歌颂记忆的诗人塞缪尔·罗杰斯[6]是贝多芬时代的英国诗人。他的诗写得很慢，很吃力。为写《哥伦布之航》（Voyage of Columbus）这首只包含几节的短诗，他付出了很多年的忧虑。他把手稿念给朋友们听，和他们讨论，一句一句地探讨，使诗句尽可能达到完美。最后他把这首诗印成了文字，在朋友的圈子里传阅，让他们检查印刷是否有错，让他们提出怎样才能使诗意更清晰。经过几年的忧虑之后，他才发表了这首作品，或许还很不情愿。很少有人这么谨慎。你从自己全部完美的成就中得到的收获，就是你会凭着良心去做一切事情。你成功的真正标志就是你对工作的尊重。瑞典植物学家林奈（Linnaeus，1707-1778）酷爱鲜花，他对花的虔诚变成了一种崇拜。他第一次见到金雀花开放是在伦敦，他跪了下来，感激上帝创造了那么美的花。艺术也是美的，你应当为它而心怀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