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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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欧是一个复杂的地方。从莎士比亚(“我在伊利里亚应该做什么?”[1])到内维尔·张伯伦,不同时代的西方评论者认为东欧地处遥远,难以理解,令人困扰。直到最近,很少有人去过东欧,很少有人学过那里的语言,或去理解那里的土地、过去或者文化。一直到1918年,外面的人看不到东欧内部各地的情况(不同地方的情况大相径庭),在国际事务中也听不到东欧的声音——除非是在以“东方问题”命名的外交对话中。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那个不稳定的世界中,德国和苏联中间那些脆弱的小国仅仅是又一个不稳定因素。希特勒战败后,整个东欧地区成为苏联势力范围的一部分:迟至20世纪80年代,牛津大学的学生在政治学课程中只能在“苏联和东欧政治”这样的标题下面研究东欧,即便如此,这其中的绝大部分内容也还是关于苏联的。

这样一来,不仅是东欧复杂,且东欧人也对此有一种情结,他们责备西方人:你们不理解我们,你们的学者忽略了我们,你们的领导人好不容易屈尊把我们当一回事了,可之后又把我们抛弃了(在雅尔塔、慕尼黑、萨拉热窝……)。除了历史上的这些伤害,你们还在地理上侮辱我们,你们竟好意思称我们为“东欧”,分明是你们地处边缘地带,我们才是欧洲的中心(或者说,一直到你把我们丢给苏联人以前我们都是欧洲的中心)。我们可以用你们的语言说话、阅读,我们读你们的诗、剧本和小说。可你们知道我们什么?

波兰人认为华沙是“欧洲的心脏”。捷克人认为在维也纳和斯德哥尔摩西边的布拉格能够更好地展现欧洲高雅的巴洛克文化,它比意大利或法国的任何城市都要合适。匈牙利人确信布达佩斯至少和维也纳一样有资格作为复兴的中欧的首都(实际上布达佩斯更有资格)。近年来许多人都提出这样的看法:布加勒斯特、萨格勒布、萨拉热窝和贝尔格莱德在本质和精髓上都是非常“欧洲”的城市,这样说的原因是它们守卫在边境上,欧洲文明正是在这里和从东方或南方来的蛮族相遇,也是在这里将他们击退。

他们坚持认为:他们知道欧洲意味着什么,因为长久以来他们的“欧洲性”一直受到威胁。因为他们的牺牲,因为他们承受了许多痛苦,所以欧洲,你们的欧洲才可能生存和繁荣发展。你们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看?东欧人发出了挑战,最近几年新一代的西方学者和记者接过了挑战。西方对东欧的兴趣增长的原因之一当然是它令人瞩目的发展和变化,从布拉格之春到团结工会,再到《七七宪章》、1989年革命,再到第三次巴尔干战争。这里的当代史简直太具有戏剧性,不容人忽视。但还有另外一个因素,那就是学术界的口味有了一个巨大的变化。

我们之前研究国家、民族和阶级。但一段时间以来,人类学,尤其是历史学学科内的风气发生了转变,我们不再去研究事情本身,而是去研究事情是怎样被表现的——怎样被事情的主要参与者表现,以及被研究这些主要参与者的人们所表现。我们不再去研究民族主义,而是去研究“想象的共同体”,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影响。1983年由霍布斯鲍姆和兰格(Terence Ranger)编辑的文集《传统的发明》(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出版。这本文集的影响很大,从此以后,研究流行文化和政治奇观的历史学家不再去思考传统,而是开始思考“传统的发明”。

东欧(或者说“中欧”)便是这种观念现成的、天赐的操练场。毕竟,东欧的许多国家要么直到最近都还不存在,要么就是在早些时候被一些大国灭国之后又在现代重新建立起来。从西方的角度看来(虽然当地人并不一定这么看),捷克、斯洛伐克、克罗地亚、波斯尼亚都是被“发明”的民族,这还只举了最有名的几个。波兰、塞尔维亚、乌克兰、波罗的海诸国,甚至包括希腊这样的国家都是由一些曾经淹没在其他民族往事中的土地和人民所构造、再造的国家,无论它们在遥远过去的那些或真实或想象的辉煌是怎样的。总之,东欧既在场也不在场,既真实也虚幻。它在场还是不在场、真实还是虚幻取决于你的观点和你所在的地方。

无论是安德森、霍布斯鲍姆还是兰格都没有太重视东欧,但他们的方法(或者至少是他们的书名)却激发研究者们写出越来越多的作品,他们在这些作品中讲述西方怎样“想象”“发明”或“再现/误现”(从具有后现代色彩的文学批评中借来的词汇)其“东欧的他者”。这些作品中的最优秀者有比如拉里·沃尔夫(Larry Wolff)于1994年出版的《发明东欧》(Inventing Eastern Europe),它们给西方思想史带来了富有启发性的贡献,对人们之前不熟悉的领域进行了探索,我们通过这些作品可以看到一些西欧作家是怎样在自己的写作中造成了对东欧文明形态的固化,从而让东欧处于道义以及空间的边缘地位。

但建构论的方法有它的危害。论者想要去叙述“西方世界过去、现在都没有正视东欧”这样一件事,但是他们又使用了“发明”“想象”“表现”以及“他者”这样的词汇,这种学术上过度理论化的猜疑反而会让他们想要叙述的事情被遮蔽。论者们又在其中加入了“东方主义”:指责西方作家运用屈尊的、疏离的写作方法来浪漫化东欧或东南欧,如此便可以更好地对这些地方施加控制。我们将会因此再次丢失东欧,而这次则是丢失在人们出于善意、补偿目的而制造出来的过度细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