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重唱与性格冲突
贝克指出：“一个剧本永久的价值在于其中的性格描写。”[20]“伟大的戏剧则依靠对复杂人物性格的牢固的把握和确切的表现。”[21]因此性格描写在戏剧中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何为性格？“在戏剧创作中，所谓‘性格’一般也就是指‘个性’。它的基本含义是人物的‘特征’、‘特性’。说得明确些，‘性格’乃是使一个人物与其他人物相区别的各种特征的总和。”[22]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有很多种，但决定矛盾冲突的展开方式取决于不同人物的独特性格，从而使矛盾冲突避免雷同化的倾向，将共性寓于个性之中。因此，要使戏剧中的矛盾冲突具有戏剧性，人物的性格冲突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生活中的矛盾是人与人之间形成的，但是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性格，那么他们参与矛盾、解决矛盾的方式也千差万别，从而为矛盾冲突打上了个性的烙印，不同的性格决定了矛盾发展的方向和不同的人物关系，对推动剧情的发展起到重要作用。戏剧艺术的素材来源于生活，只有体现人物性格冲突的矛盾，才会使冲突更加真实、丰富和饱满，让观众与舞台上的人物形成情感共鸣，与故事、情节合而为一，引发观众的观“戏”兴趣。歌剧重唱的最大特点便是能在同一时间将不同人物的性格冲突根据剧情的需要直观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一般被剧作家和作曲家安排在剧中非常重要的位置，人声的冲突与交响不仅为观众带来了听觉美感，往往对剧情发展起到强有力的推动作用，形成全剧发展的主线。
如在比才的歌剧《卡门》剧情中，男女主人公的性格刻画和对比冲突都在重唱中得到了充分展现，而且被安排在全剧中非常重要的位置，通过不同人物的性格的刻画和对比，不断形成新的矛盾冲突，推动剧情的发展。在剧中有四段重要的重唱，通过不同重唱唱段之间的人物性格的对比和同一重唱唱段中不同人物之间的性格冲突的刻画，使剧情发展得更为饱满和丰富，充分展现出了人物之间因为性格冲突而不断引发的矛盾，对剧情发展起到强有力的推动作用。四段重唱涉及与剧情相关的四个人物：男女主人公卡门和唐何塞、蜜卡埃拉（唐何塞之前的恋人）、斗牛士埃斯卡米洛（卡门的新情人），后面两个人物在剧中虽然不是主要角色，但是却对剧情发展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尤其是在重唱中体现出来的人物性格的对比和对男女主人公性格特征的凸显，更是起到了重要作用，加强了剧情的紧张性和动力性。首先是在第一幕中，唐何塞与恋人埃卡米拉的第六号二重唱：
唐何塞 讲讲我的母亲！
蜜卡埃拉 我是忠实的信使，从她那里给你带来这封信……
……
……
蜜卡埃拉 好的，我答应你……代替她的儿子，何塞，我将吻她，履行我的承诺。
①吴祖强：《比才：卡门》，王绍仁等编译，世界文物出版社1999年版，第53-59页。
在这段重唱中，蜜卡埃拉虽然深爱着唐何塞，但是她却不敢向唐何塞表白，而且面对自己深爱的人表现出了羞涩与腼腆，尤其是当她说出唐何塞的母亲要她带给儿子一个吻时，她还羞涩地不敢说出口，体现出了蜜卡埃拉单纯、善良、羞涩、淳朴、内敛的农村女性的性格特征；与卡门大胆、泼辣、任性的性格形成鲜明对比，也反映出了同样爱着唐何塞的两个女人因为性格的不同而对剧情发展方向产生不同的影响。卡门对唐何塞的大胆表白和追求使唐何塞没有遵照妈妈的愿望迎娶深爱他的善良、淳朴、羞涩的蜜卡埃拉，而是选择了热情、大胆、任性、追求自由的卡门，这便成为日后卡门与淳朴、憨厚、传统的唐何塞发生矛盾冲突的导火索，使人物关系更为复杂和生动。紧接着在第二幕第十六号卡门、唐何塞的二重唱中，将卡门与唐何塞的性格冲突做了初次的呈示：
卡门 我要为您跳舞，您会看到，先生，我会自伴自舞！您坐在那里，唐何塞，我开始了！（她边哼边舞，打着竹板。唐何塞入迷地瞧着卡门）啦啦啦……（从很远处传来隐约的军号声）
唐何塞 （抓住卡门的手臂，强迫她停下来）等一等，卡门，就一会儿，停住……
……
……
唐何塞 你说什么？
卡门 不！你不爱我！不！要是你爱我，你就跟我去那边！
卡门 你滚！
唐何塞 卡门！永别了！[23]
重唱通过卡门与唐何塞同一时间的语言冲突直观地将卡门任性、大胆、泼辣、敢爱敢恨的性格充分地展现了出来，也将唐何塞与她在性格上的格格不入刻画了出来，与唐何塞和蜜卡埃拉在一起时性格的和谐形成鲜明的对比。唐何塞是一个受过基督教文明教育的士兵，安分守己、孝敬母亲、传统保守，与卡门不接受道德约束、追求自由的吉卜赛民族的性格形成了冲突，这为以后两人矛盾的加深和卡门移情别恋酿成更大的爱情悲剧埋下了隐患，推动着矛盾的继续深化。随着两人矛盾的升级，情敌埃斯卡米洛出现，在第三幕第二十二号中，唐何塞和斗牛士埃斯卡米洛的二重唱将矛盾发展推向了高潮：
埃斯卡米洛 我是埃斯卡米洛，格拉那达的斗牛士！
唐何塞 埃斯卡米洛！
……
唐何塞 但要夺走我们的吉卜赛姑娘，你明白要付出代价吗？
埃斯卡米洛 好吧！我会付的。
……
……
唐何塞和埃斯卡米洛
当心！摆开架势，保护好你自己！（搏斗又开始。斗牛士滑倒在草地上。唐何塞正要去刺他，卡门和丹凯雷急忙赶来）[24]
正当卡门与唐何塞因为性格冲突，矛盾不断升级，感情处于破裂时，情敌埃斯卡米洛出现。与情敌的不期而遇，对唐何塞来说更是雪上加霜，他内心的怨气、不满和不安通过与埃斯卡米洛的这段充满动作性的二重唱表现了出来。唐何塞性格中妒忌心重的一面被刻画了出来，这与埃斯卡米洛斗志昂扬、盛气凌人、充满自信的性格通过重唱的立体性呈现形成强烈的反差，这为卡门的移情别恋和她与唐何塞感情的破裂起到了直接的导向作用。通过第四幕结束的最后二重唱，将两人的性格冲突所导致的矛盾推向了最高潮，两人的爱情以血淋淋的悲剧收场：
卡门 是你！
唐何塞 是我！
……
唐何塞 卡门，还来得及……啊，我的卡门，让我救你，救我热爱的你，也救我自己！
卡门 不！我很清楚时刻已到，我很清楚你要杀我；但是无论我是死是活，不，我不会向你让步！
唐何塞 那你不再爱我了？
卡门 不！我不再爱你。
……
唐何塞 最后一次，魔鬼，跟我走吗？
卡门 不，不！这枚戒指，你以前给我的……（她向他扔去）拿去吧！
唐何塞 （用匕首刺他）那好！该死的女人！（卡门倒下，死去！）
合唱 （在斗牛场）胜利了！好啊！啊！（唐何塞扑倒卡门身上）斗牛士，要当心！斗牛士！斗牛士！
……[25]
在最后这段重唱中，唐何塞对卡门苦苦哀求，表现了他对爱情执着、专一的性格，与卡门对他的决绝、无情，为了自由可以牺牲自己生命的刚烈性格形成了强烈的冲突。在重唱快结束的位置，卡门与唐何塞矛盾冲突发展到最为紧张的时刻，作曲家加进了合唱的形式来渲染斗牛士埃斯卡米洛斗牛比赛获胜的欢庆场景，使两个场景形成强烈的对比，将两人的矛盾冲突推到了极致，导致了悲剧性的结局。这段重唱不仅是卡门与唐何塞生命的终结，也是全剧的结束，具有很强的戏剧性，两个人物性格矛盾的深化引导着剧情和人物动作的发展方向。这四段重唱所体现出来的人物之间的性格冲突贯穿全剧，是全剧戏剧冲突展开链条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作用重大，戏剧性十足。
如在威尔第歌剧《阿依达》中，全剧矛盾冲突的展开主要围绕着两个女人——阿依达和安奈丽丝都爱着同一个男人拉达梅斯的矛盾展开，三个人物独特的性格特征决定了矛盾冲突展开的方式，成为推动矛盾发展的重要动力。三个人物的性格冲突，将剧情的发展变得复杂紧张，引导着人物的动作不断向前发展。在第一幕第一场中，拉达梅斯、安奈丽丝、阿依达的三重唱将人物之间的爱情冲突和性格特征展现了出来：
安奈丽丝 看你多么奇怪的满面春风！高贵的神采闪烁在你眼中！真值得人们羡慕，啊！哪位年轻的女性渴望的目光竟能使你如此欢畅！
拉达梅斯 我沉醉于一场使我感到幸福的美梦。今天，女神任命了率领埃及军队出征的军人。喔，但愿我能获得这份殊荣……
安奈丽丝 难道没有更温柔、更甜蜜的梦萦绕在你心？难道你在孟菲斯没有别的欲望和希望可追寻？
……
①吴祖强：《威尔第：阿依达》，王绍仁等编译，世界文物出版社1999年版，第31-35页。
这段重唱将三个人物的关系鲜明地展现在观众面前：安奈丽丝深爱着拉达梅斯，却不知道拉达梅斯与女奴阿依达已在暗中相爱，凭女人的直觉而内心充满疑虑，开始怀疑他们两个之间的恋情。重唱在交代了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的同时，也将人物的性格对比刻画了出来：拉达梅斯勇敢、正直、不畏权势、对爱情坚贞；安奈丽丝高傲、虚伪、霸道、妒忌心强；阿依达善良、柔弱、多愁善感。正是安奈丽丝的性格特征决定了她不会轻易地放弃自己深爱的人，更接受不了她爱的拉达梅斯去爱一个女奴，因此这段重唱所引发出的三个人物的爱情冲突成为推动剧情发展的主线。随着剧情的发展，在第二幕第一场安奈丽丝与阿依达的二重唱中，高傲虚伪的安奈丽丝终于忍受不了爱情疑虑的折磨，用计谋一步步让阿依达流露出了对拉达梅斯的爱，使她的疑虑得到了证实，妒火中烧的安奈丽丝愤然离去，这段重唱将深爱着拉达梅斯的情敌之间的矛盾和性格冲突在同一时间展现得淋漓尽致：
……
安奈丽丝 啊，颤抖吧！我看穿了你的心……你爱他……
阿依达 我！
安奈丽丝 别说谎话了！再说一句我就全弄清了。看着我的眼睛……我骗了你……拉达梅斯还活着！
阿依达 活着！啊，感谢天神！
……
①吴祖强：《威尔第：阿依达》，王绍仁等编译，世界文物出版社2002年版，第59-69页。
重唱中虽然展现的是情敌之间的冲突、对峙，实际上却是两个人物的性格冲突使然，不同的性格决定了人物独特的动作。安奈丽丝虚伪、高傲、嫉妒心强，倚仗着自己位高权重的公主身份，对单纯、善良、柔弱的阿依达软硬兼施，阿依达一步步在安奈丽丝虚伪的外表下放松了警惕，让安奈丽丝知道了她与拉达梅斯相爱的真相，安奈丽丝怒火中烧，对阿依达进行了百般羞辱和威胁，使阿依达痛苦不堪，大大增强了戏剧张力。阿依达在这段重唱中性格有所改变，虽然地位卑微，面对身为情敌的埃及公主却显示出了自信和骄傲。尽管因为地位的低下而不得不言语卑微，但在她善良、柔弱的性格中显示出自己也是公主的骄傲、自信和对爱情的忠贞。正是阿依达的善良、正直和对爱情忠贞的性格使得拉达梅斯对她的爱坚不可摧，至死不渝。人物性格的特征让冲突的展开具有了独特性，推动剧情向新的方向发展。在第四幕安奈丽丝和拉达梅斯的二重唱中，安奈丽丝将要抓住准备逃亡的阿依达父女，却被拉达梅斯挡住并放走了他们，为此拉达梅斯将被处以死刑。安奈丽丝想要解救自己心爱的人，但是唯一的条件便是拉达梅斯永远放弃阿依达，这遭到了拉达梅斯的拒绝，矛盾冲突再次通过重唱展开：
……
安奈丽丝 逃亡者们拼命逃跑，只有她父亲死掉。
拉达梅斯 她呢？
安奈丽丝 失踪了。没有她的音讯……
拉达梅斯 但愿神灵引导她平安地返回家乡。但愿她永不知晓为她而死的我的下场怎样！
安奈丽丝 你发誓，如果我救了你，你永远不跟她见面……
拉达梅斯 办不到！
……
安奈丽丝 （难以自制地跌坐在椅子上）唉，我要死了！噢，谁来拯救他？正是我把他投进了牢房，是我的嫉妒使他走向死亡，也使我的心永世哀伤！（她转身看见祭司们走进地下法庭）……[26]
重唱通过两人的语言和心理冲突在同一时间的呈现，将两人的性格冲突鲜明地刻画了出来：拉达梅斯面对安奈丽丝的威逼利诱毫不屈服，表现了他不畏权势、重情重义和对爱情忠贞不渝的性格，这也是导致最后悲剧性结局的重要导火索。这段重唱不仅体现了安奈丽丝高傲、嫉妒心强的性格特征，也体现出她对自己的行为后悔不已的心理动作，亲手将自己心爱的人送上了死路，内心痛苦不堪。由此可以看出在安奈丽丝身上也有对爱情忠贞的珍贵品质，这使得安奈丽丝的性格在剧情矛盾冲突的发展过程中得到充分展现，呈现出了两面性，从中可以反衬出拉达梅斯面对安奈丽丝的威逼利诱不为所动，用生命的代价去诠释对阿依达的真爱。阿依达最后决定与心爱的人一起埋进坟墓，将两人美好、纯洁的爱情以悲剧的形式进行到底。正是阿依达和拉达梅斯正直、善良和对爱情忠贞的性格特征决定了最后矛盾的解决方式，留给观众了一个凄惨爱情的悲剧性结局，具有很强的戏剧张力。这三段重唱所体现出来的人物性格之间的冲突在整部歌剧矛盾冲突的展开过程中起到关键性的作用，正是因为不同人物性格的独特性和复杂性，使人物动作具有了独特性，从而促使矛盾冲突以独特的方式展开，引起观众的情感共鸣和情感紧张，推动剧情的发展，使整部歌剧的戏剧性大大增强。
戏剧冲突实际上就是人物性格的冲突，不同人物的独特性格以重唱的艺术形式同一时间在舞台上直观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不仅能够充分展示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推动剧情的发展，而且还形成了人声与音乐立体交响的艺术效果，在音乐与戏剧的共同作用下大大增强歌剧的戏剧张力，成为歌剧中体现戏剧性不可替代的独特艺术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