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设下“鸿门宴”
鸿雁川离灞上也就四十来里地,因为山北地势偏低,经连年雨水冲刷,淌出一路沟壑,恰如鸿沟;最北端,深沟与两边的沿壁形状胜似一门,所以被人称作“鸿门”。
刘邦一行刚入得“门”来,正往前走,忽见前面尘土飞扬,马蹄声响处,旗幡招展。打眼细望,一彪人马已迎面过来,为首一员楚将,金盔金甲,手提大斧,正是当阳君英布。其来到面前,高声道:“奉项王之命,特来迎接沛公。”然后翻身下马,插钺在地,抱拳道:“英布这厢有礼!”
刘邦忙也下得马来,躬身拜道:“当阳君亲来迎接,刘季如何敢当?”英布道:“沛公乃当世英雄,怎能不敬?”
刘邦又道:“收复丰邑之恩,刘季尚未忘却。”英布道:“旧事莫提。项王已设下酒宴,专等沛公前来。”刘邦谢过,都上了马,一起往鸿门项羽营帐中去。
刘邦一行抵达鸿门项羽营帐之时,项羽早已闻报,遂命人悉数带入。刘邦见到项羽,当即匍匐于地,既显得十分谦卑,又显得很委屈,道:“罪臣刘季前来拜见上将军。”
项羽见刘邦果然如项伯所言,甚有悔意,又见其颇为真诚,心中窃喜,便大度地将刘邦搀起道:“兄台如此大礼,愚弟安敢接受?”
刘邦顺势起身坐下,道:“刘季与上将军受楚怀王令,同心协力消灭暴秦。上将军战于河北,刘季则战于河南。不承想,罪臣竟得以侥幸先上将军一步破秦入关,并与上将军再见于此。刘季自率军入关后,即下令封存库府,秋毫无犯,单等上将军前来,以共图国之大事。岂料,小人从中作梗,恶意中伤,造谣生事,以致上将军与刘季产生隔阂。其实,此不过是小人借机离间你我兄弟之情,从中获益罢了,但却使我深感痛心!”
项羽见刘邦如此诚惶诚恐,觉得于心不忍,当即坦诚说:“此乃你军中左司马曹无伤所言。不然,在下何以能够得知?”直到这时,沛公方知道自己军中出了内奸曹无伤,心惊肉跳,立刻假装饮酒遮掩过去,假装不经意地问:“他都对上将军说了些什么?”
项羽实话实说道:“他声称你欲在关中称王,并任子婴为相。”
沛公闻听之下,更惊惧得汗流浃背,急又离座拜伏于地道:“上将军明察,今秦王子婴已被禁于宫中,库府财物也分文未取,咸阳军民对此皆有目共睹,并非刘季在此妄言谬说。望将军明察。”
项羽再次将刘邦扶起,又说:“曹无伤之言无伤大雅,此等非议,在下可听亦可不听,其分寸自有我来把握,甚望兄台勿为其忧。”言毕,当即命人设宴,邀刘邦、张良入席同饮。而樊哙、夏侯婴、纪信、靳强四将则候于军门之外。
项羽请刘邦、张良分宾主相向而坐:项羽、项伯为主人,东向而坐;范增年龄居长,南向坐,为尊位;刘邦则北向坐,为宾位;张良西向坐,为末位,楚将英布、蒲将军等诸将也皆在座陪饮。
席间,刘邦先起身敬项羽道:“今能灭秦,皆赖将军神威!若无将军河北之功,刘季何以能顺利进得关来?”说了许多好话。
项羽听了,怎不喜欢,便说:“兄长如何谦逊起来?能有今日局势,兄长功劳自是不小。”说说笑笑,甚是融洽。两人共叙结拜之谊,言语亲密;互道别后之情,频频举爵。范增见项羽与刘邦谈笑风生,那项羽早被刘邦的甜言蜜语所迷惑,丝毫没有问罪刘邦之意,于是急得三番五次举起胸前所佩玉玦,示意项羽已到动手之际。其实,项羽对亚父的暗示,早看在眼里,只装看不见。范增接连举了五次,仍不见项羽理睬,不禁焦躁起来。看见陈平在身后候着,便吩咐他上前为众人斟酒。此前已交代过,陈平岂能不领会,便执了酒樽,过来斟酒。陈平不仅满腹经纶,且是个极乖觉的人。今见项羽被那刘邦话语打动,早已没了想杀他的念头;又见刘邦生得隆准美髯,相貌堂堂,酒席之上,举止落落大方,甚为惊讶;暗思道:观此人有龙凤之姿,日月之表,甚具帝王之相。若盲目顺从,设计害他,岂不逆天?心下盘算,便有了新的主意,人到刘邦座前敬酒,有意点到为止。刘邦偷眼看时,那酒只斟了个小半盏,心里已明白:喝完快走之意。那酒行到项羽面前,项羽却道:“今日欢聚,须喝个足!”要满盏。陈平暗想:此倒是顺天意。便满满把酒斟上。喝过三巡,项羽还嫌杯小,索性让陈平换了大觥来饮。范增便知陈平这酒也白倒了。
当下,范增见项羽丝毫无擒拿刘邦问罪之意,并且与刘邦连连把盏,不得不起身向帐外走去。
范增来到帐外,项庄正在外面候着,见范增出来,忙迎上前问:“怎不见上将军下令?”范增叹道:“老夫处心积虑,设下好局来除刘季。怎奈上将军宅心仁厚,不忍下手。上将军素无心计,且为人过于心软,怎比得上刘季奸猾无耻。今又被刘季花言巧语蒙蔽,不忍下手杀之。那刘季面似敦厚,实则是个老谋深算、居心叵测之人;今若不除,你等日后必为他所擒!”项庄问:“当下,此事该如何办?”
范增面授机宜道:“今若放他归去,以后将再无机会。将军如有胆魄,可进帐借献酒之机,请以舞剑,趁机将刘季斩杀于坐,便是大功告成。此番若是不杀刘季,他将来不会放过我们,我们也将为其俘虏。”项庄又道:“恐上将军不肯。”
范增道:“一切有老夫来担待。如有追究,与你无干。”
项庄乃项羽堂兄之子,对项羽极为忠诚,自是明白昨日商议暗杀刘邦之事,故听从范增所言,即挟剑入帐。
项庄进了军帐,即向刘邦敬酒。待敬酒已毕,项庄便道:“今暴秦已灭,实是可喜可贺。且今上将军与沛公在此饮酒,军中无以为乐,末将素敬沛公,愿献剑舞,以助雅兴!”
项羽当即鼓掌赞道:“如此甚好,彩!”
项庄得令,遂拔出随身所佩宝剑,当即作了一个立势,而后便舞起剑来:金鸡独立见招式,望月回头含杀气,龙游虎步轻如风,骤如电闪现武艺。那灵活的身手,高强的武艺,令帐中诸人,看得屏声静气,皆忘记了饮酒。项庄在舞到八个回合之后,便借一起一落间,移步靠近刘邦,剑锋直逼沛公项下。
刘邦正在静坐以观,突见项庄剑尖频频逼至颈下,以为项庄舞得高兴,当下也不以为意,只是身子略为倾后躲避。孰料,一连三次皆是如此,且越逼越紧,刘邦不免心慌,只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后躲。一旁张良把眼来看时,只见项庄那剑舞得花哨;剑随步走,却只望刘邦座前来。张良吃了一惊,又偷眼反观范增,当下便知其意,于是急斜眼来瞟项伯。项伯早已知会,站起身来道:“一人舞剑,总不好看。须有人与你同舞,方觉有趣。”掣宝剑出鞘,在筵前与项庄对舞起来。众人座席上,皆抬眼来瞧,见二人舞来,果然好看,都喝起“彩”来。项伯乃响应张良示意之举,因此与项庄对手剑舞,以身掩护刘邦。
十几个回合下来,因为项伯横插一杠,项庄找不到机会对刘邦下手,心中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那座中的张良早已看得心惊肉跳,且知帐外一定埋伏了众多刀斧手,危急迫在眉睫,于是急忙起身出帐,径至军门,找到樊哙。樊哙一见张良急来,情知有变,便急切相问:“帐中之事如何?”
张良急道:“我看甚是危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帐外甲士俱伏,沛公恐难脱身!”
樊哙闻听便急道:“既如此,主公危急,待我前去卫护,与主公同命!”言毕,即跨步疾闯中军大帐。
樊哙独自左手执盾右手挟剑,闯到中军大帐前,帐前左右卫士急忙交戈阻拦,不欲使之入帐。樊哙执盾侧身以撞,左右卫士皆倒伏于地,樊哙遂得入帐。当下,樊哙分开帐帷,怒发冲冠,咬牙切齿地怒视座中项羽。
众人正津津有味地欣赏项庄与项伯的双人剑舞,猛见不速之客闯入,不禁面面相觑。项羽见一粗莽汉子,手执盾剑突入帐中,遂按剑前倾起身,厉声喝问:“来者何人?”
张良在后急答道:“他乃沛公身边的骖乘,名叫樊哙。”
项羽见樊哙长得生猛,便有三分喜欢,口中夸道:“素有耳闻,真壮士也!”又问:“何事乱闯大帐?”樊哙道:“将军为庆贺灭秦,在鸿门设下筵宴,款待沛公。听闻营中,不分大小,皆能赐给酒食吃。唯独末将与随来之人,从清晨起到晌午,至今未曾粘得一粒米,喝得一滴水,怎不饥渴?实是忍不得,冒昧闯入,来讨些东西饱肚。”
项羽笑道:“却也在理。”命左右端上一坛子酒来,说:“请壮士满饮!”樊哙便将器械放在地上,双手捧着酒坛,一饮而尽。众人皆惊。项羽大喜,吩咐再赐他一副猪肘。说来也巧,此宴席本就是临时起意,那范增原计划喝爵酒,制服了刘季就散席,因此没多少准备,此时,去哪里再寻了熟猪肘子来?没奈何,胡乱去弄了只生猪蹄膀来,拎到樊哙面前。樊哙也不挑剔,二话不说,就把那只生猪蹄膀接在手里,蹲下身来,搁在盾牌上面,用剑割成一片片,放在嘴里大口嚼了起来。众人见他毫无顾忌,竟在大庭广众之下生啖起猪肉来,没一个不惊骇!
樊哙吞咽完吃食,竟是旁若无人,神态自若。此时,帐内鸦雀无声,项庄与项伯两人的双人剑舞也早停下。项羽心中自是称奇,又大声问道:“壮士,尚能再饮否?”
樊哙答道:“臣死且不惧,酒又何足道哉!试想,秦以虎狼之心,暴虐天下,杀人唯恐不尽,刑人唯恐不重,故天下人皆争而叛之。楚怀王曾与众将相约:‘先入咸阳者为王。’今沛公亲冒矢石,率众先破秦而入咸阳,秋毫无犯,封闭宫室,驻军灞上,以待上将军与众诸侯前来。之所以遣将守关,乃是因为防备盗贼出入,并无阻挡将军之意。如今,沛公劳苦功高,未闻有封公赐侯之赏,却有责罚问罪之意,乃是上将军听信了小人谗言,欲诛有功之人矣。如此做法,简直是步暴秦之后尘哪!樊哙深为将军的做法感到羞耻!樊哙不怕死,擅闯大帐,只为沛公鸣冤叫屈,如果违反了贵军的军令,任凭上将军发落,万死不辞!”
项羽闻听,竟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说道:“本将军并无意治罪壮士,且请坐下继续饮酒。”樊哙谢过,遂在张良一旁蹲下。
众人见樊哙蹲下,又互敬喝了几大觥,项羽贪杯,早有了七八分醉意。范增因数计皆已泡汤,说不出有多郁愤,且坐不住,离了席自到帐后生闷气。张良见了,立刻目视刘邦,刘邦会意,便起身告众人说:“今蒙上将军盛情款待,刘季多吃了几盏。且到后面方便一二,少顷即来。”离座时朝樊哙使了个眼色。樊哙会意,也忙推说要去上厕,急跟在刘邦身后同出帐来。
刘邦与樊哙一同行至军门时,夏侯婴、纪信、靳强三将接着。刘邦说道:“我们走出大帐,未及辞行,现要离去,不知如何是好?”
樊哙则急道:“以在下观之,项将军身边皆有人欲加害沛公,帐外隐处也充满杀气。如今,人家为刀和砧板,我等则为砧上鱼肉,如不早走,恐有不测。且古人云:‘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今如何还能顾及得到告辞之事?再说,主公赔罪已毕,还是速回灞上为安。”
项羽见刘邦出帐许久不归,即遣都尉陈平前往寻找。陈平寻到军门,看见刘邦,便对其说:“上将军恐沛公酒醉,特遣在下前来请安。若是无事,还请还席共饮。”
未待刘邦开口,张良接了话头说:“沛公来时备了些礼,适才慌张未曾思量拿出敬献。现已风平浪静,两厢欢悦,却好记起,便抽空来取。”陈平笑道:“既如此,只管慢慢整理。待项将军清醒了,再去敬献不迟。”便转身回去了。
张良回头忙对刘邦说:“此地不宜久留。今趁项将军酒醉,可带了人马尽快走脱。”刘邦道:“樊哙也如此说。不如众人一齐走吧。”
张良却道:“吾当单独留下。待会儿项将军醒来,如问起,须有人应对。”刘邦道:“军师一个人留在这里,岂能让刘某放心?”
张良道:“不妨事,良自有脱身之策。只是不知主公此来带有何礼?如有,可交在下代为献之。”
刘邦道:“吾走时仓促,未曾多带。只持白璧一双,欲献于项将军;玉斗一双,欲献于亚父,适逢其怒,故未及献。请公代我奉上。”
张良道:“如此甚好。沛公可速去,休要把时间耽搁了。”却听靳强上前道:“鸿门离灞上,相去足有四十里。如走原路,耗费时间。末将熟悉此处地理,知有一条小路,可从郦山下去,再取道芷阳,一路间行,能一直通到灞上。若从此间走,也就二十里路。”
夏侯婴道:“如此就要弃了车仗。”樊哙道:“顾他不得了。”刘邦道:“既然商议定了,事不宜迟。军师可估摸着我等已返回军中,再入帐将礼物献出。”张良点头允诺,从夏侯婴手里将两件器物接了去。刘邦便独自乘马,留下车仗扈从在原地不动,樊哙、夏侯婴、纪信、靳强四人,都执剑持盾步行跟随在后,寻着那条小路,急忙朝灞上方向疾走。先由小道而入骊山,又由骊山进至芷阳,再由芷阳小路仓皇逃回灞上。其时,项羽仍在大帐中与诸公饮酒不止,无所留意,竟使刘邦安然遁去。
张良有意于帐外转了一圈,揣度刘邦与樊哙等人大约已返归灞上,便怀揣了白璧、玉斗两般器物,折回大帐来。却见范增低着个头,从帷帐后面进来。宴席之上,少了几个人,颇为空落。项羽早已酒醒,见张良走进帐来,便问:“怎不见沛公归席?”张良欠身道:“沛公不胜酒力,唯恐在众人面前出丑,不敢来辞行。今先让良奉白璧一双,献与将军;另奉玉斗一双,送与范老将军,权作贺礼进献。”
项羽问:“沛公此时在哪里?”张良道:“沛公多喝了几爵酒,恐失态遭将军责难,先脱身去了。看光景,大概已回灞上。”范增冷笑道:“刘季于宴席之上不辞而别,分明是做事心虚。只怕早有预谋,你却在这里替他掩饰。”项羽作色道:“亚父说得极是,你尚有何话说?”张良道:“素闻上将军与沛公有歃血之盟,当然不肯加害,此天下所共知。张良乃一介书生,今虽暂随了沛公,终归是韩王属下。为何不顾体面,要替他遮掩?上将军为人磊落,威震天下,杀一沛公,实易如反掌。何须摆设筵宴,要弄这等排场?反使诸侯猜测,上将军似惧怕沛公,又不肯明对,却耍诡计,要骗到鸿门来加害。如此做法,即便得了天下,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岂是大丈夫所为?沛公今返归,一则为避不测,二则要去咸阳宫中取传国玉玺,好拿来献给上将军。有此诚意,上将军当不该计较辞与不辞了吧!”
项羽听了,果然转嗔为喜,说:“先前那些事早已化解。如何搁在心上,自我惊吓?”张良道:“上将军尚能顾及当年情分,自不会生什么歹念。只是身边有人容他不得,非欲除之而后快。上将军若不信,可问范老将军刀斧手埋伏在哪里。”项羽不吱声,摆了摆手。项庄只得喝令帐外隐处的刀斧手都退去。
张良于是上前一步,献上那双白璧。项羽定睛观看,一对玉器端的精致:细腻温润,晶莹剔透,似羊脂雪白,无半点瑕疵。一时爱不释手,搁在案上把玩起来。张良又取出那对和田玉斗,来到范增座前,恭恭敬敬地呈献了上去。范增伸手接过来,看了两眼,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忽地将器物丢在案前,拔出剑来,“叮当”几声,断成几截。项羽大惊,却待问时,只见范增立起身来,长叹一声:“唉!竖子不足与谋。”见项羽不作声,便离了座,再道:“天下尚且要随了他人去,老夫收这玩物来何用!”出得帐来,见项庄尚站在外面,不禁仰天慨叹道:“此乃天意,非老夫无能!日后与项将军争天下者,必是刘季也。今日纵虎归山,将来保不定要为其所擒也。”随即拂袖离去。张良见在楚营诸事已毕,方才与项羽等一一作别,并带着刘邦的百余随从,径直仍由原路返回灞上。
刘邦回至大营后,当即命樊哙带刀斧手将曹无伤斩首,将其首级悬挂于辕门之上,以儆效尤。
待项羽回至中军大帐后,虞姬忙上前询问:“夫君是如何处置刘季的?”项羽神情有些木然,落座之后说道:“并未有任何处置。”虞姬先说:“那就好,免起纷争。”后又不解地问道:“那刘季人呢?”
项羽答道:“已回灞上大营去了。”
虞姬又问:“夫君可曾相送?”
项羽说:“刘季借如厕之机,悄悄溜回营中,走前竟连个招呼都未打,真乃小家子气也!”
虞姬闻言,心不由地沉了下来,还是宽慰夫君说:“刘季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番受邀来营,明为谢罪,实为权宜之计。既光明正大而来,就不该不辞而别,如此,正说明其早已心怀鬼胎。还是夫君光明磊落,不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望将军此后对其多加防范,不要受其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