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定

鉴定

“鉴啊啊啊——定嗯嗯嗯,”他们说,“如果你名字是李斯特……”

这很怪异!这真让人意想不到。

第二节课,上午9:40,某个该死的冬月的某个该死的星期一,她已经记不清了,甚至不知道是哪一年——“新的”一年——对她来说都是那么的怪异,就像是一部设定在某个遥远星球上的电影一般。

那是学期中间的一个早晨——一帮大男生开玩笑给她喝啤酒把她喝高了。嗯,这很有趣——不光是那帮男生们笑话她,李斯特自己也笑自己——不是故意的嘲笑——她觉得不是——而是喜欢,他们喜欢她。“李滋-滋特”——“李滋滋滋滋-啊特”——他们这么喊她,声音尖得像蝙蝠,他们会触摸她——他们的手指在她胳膊上快速划过,还有她的后背——好像她的皮肤烫得不能碰一样。

他们顺路接她上学。初中在去高中的半路上。这不是第一次。大多数时候,她是跟她的一个朋友——凯萨,或者是谭雅一起上学。对她们的年龄来说,她们是成熟的姑娘——特别是凯萨——不像其他初中女生那样腼腆——她们知道怎么跟男生们说话,男生们也知道该怎么和她们搭话,不过也就仅仅是说说话,姑娘们还是太小了,刚上八年级而已。

很有兴趣地看着年轻的姑娘们拿着一罐啤酒大口地喝,吸一口烟,或者是抽一口混合大麻烟,脸憋得通红,憋着不咳出来。这太有意思了!

现在这是——数学?该死的数学课,李斯特最讨厌的——搞得她显得很傻——并不是她真的傻——仅仅只是,有时候,她的头脑像她的头发一样乱成一团——深紫色眼镜后面——“外方(注:应为处方,但是有的笔画她搞不太清)治疗眼镜”——眼睛里泪水流了出来,戴着这眼镜,她看不清老师究竟在黑板上划拉些什么鬼东西,甚至连形状——“三角形”——“四边形”——她都看不清。诺维奇小姐会用她那嘹亮的充满期待的嗓音说:“谁能帮帮我?谁能告诉我下一步怎么做?”

几乎全班的学生都只是坐在那里,瞪着眼睛傻笑。不希望自己被点名叫到——不过,在数学课上李斯特很少被点到名——李斯特会闭上眼睛,装着努力思考的样子——皱着眉头,非常努力地思考——等她睁开眼的时候,班里那三四个聪明的孩子里就会有一个被叫上讲台,从诺维奇手里接过粉笔了。

她试图去看,她也试着去理解。粉笔敲击板子——不是黑板,它是绿色的——写写画画的声音,还有那些她希望弄明白的数字——她开始头晕眼花,恶心。

数学。就那声音让她觉得搞笑。就像你知道你要把事情搞砸,然后你会感觉糟糕,可是你对此又无能为力。

她的妈妈,伊薇特·米勒,是特菲卡那赌场二十一点的发牌手。

你脑子得好使,还得转得快——你得知道你究竟在干什么——如果要做一个二十一点发牌手的话。

算牌,这是禁止的。如果你抓到某人算牌,你就可以发出信号,呼叫援助。伊薇特老是说将来某一天,她会改个名字,更换头发颜色,更换身上所有能换的东西,开车去拉斯维加斯,或者某小点儿的地方,比如里诺,然后用某种别人抓不到的方法玩二十一点——那种外行根本不会的算牌术。

但是如果李斯特说,“啥时候也带上我一起去吧,老妈,好不好?”她妈妈便会皱起眉头,就好像李斯特真的犯了傻似的,然后大笑:“宝贝儿,我开玩笑呢。明摆着的——你不能跟赌场的这些家伙混在一起——我只是开玩笑。”

拉斯维加斯和里诺不是她这次去的地方。李斯特能肯定这一点。她应该走得很远,那里的冬天跟新泽西的冬天不一样,要不她会多带很多衣服,跟现在不一样的衣服。

头一年,七年级的时候,李斯特的算术还没有问题。她哪一门课都没问题,大部分时候她考试成绩都能拿到B,她妈妈会把她的成绩单像贺卡那样打开,放在冰箱上。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很久以前另外一个星球上的事情了。

静静坐在那里让她倍受煎熬。就像有很多红蚂蚁爬进她的衣服,钻到她的腋窝,下身,还有两腿间。蜇她,挠她,让她痒痒。除非能随心所欲地去挠,用她坚硬的指甲,挠出血来,要不然只是用手轻轻碰皮肤上痒的地方,根本没有什么效果。那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还有她的眼睛——她的左眼。她的鼻梁软骨和骨头都“重建”过。那里麻木了,没有知觉,除了眼泪不停地往下流的时候。“李滋-滋特哭了!嗨——李滋-滋特哭了!李滋-滋特你为什么哭啊——嗨?”

他们喜欢她,那些大点的男生。那也是为什么他们嘲弄她。就好像她是某种可爱的小动物,就像——吉祥物?

她第一次见到J.C.的时候——(他是六年级的时候转学来她们班的)——她用胳膊肘顶了顶凯萨嘴里发出一声“哦……”这声音听上去就像某些MTV里的人在性高潮时发出的呻吟那样。尽管她并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她有印象。

她妈妈最喜欢的音乐视频是慢摇滚、复古摇滚、乡村和西部音乐以及迪斯科。你能听到她在洗澡的时候哼唱,但是那哼唱的方式,你无法分辨是愤怒还是开心——浴室外,李斯特听呆了。妈妈从来没有向她展现过如此毫不遮掩的内心深处的欲望。

哦,她恨数学课!恨这个地方!她的桌子在靠窗的一排,在教室前边,这让李斯特觉得自己是在一个明亮房间的边缘向内张望——好像她自己不是班级的一部分似的。诺维奇说:“让你坐这么近,是为了让你能融进来。”这样李斯特就不会做白日梦或者走神了。但这恰恰起了反作用。大部分时间里李斯特都觉得自己根本不在教室里。

她使劲揉眼睛。来回挪动屁股,试图缓解红蚂蚁刺痒。差不多有该死的一刻钟,她都在等着老师转过那肥胖的身体,这样她就可以把叠好的纸条扔给过道那边的凯萨——再由凯萨扔给J.C.——(吉米·张)——他的座位在凯萨另一侧过道那边——这个条子不是一般的纸,而是一张面巾纸——上面印着一个唇印——李斯特给J.C.的诱人的葡萄色唇印吻。

把唇印印在面巾纸上让她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似的。那是一款新上市的口红“深紫诱惑”,她妈妈对此毫不知情,因为李斯特像她的那些朋友一样,只有不在家的时候才涂口红,一群女孩咯咯地笑着给自己涂上口红,这让她们在瞬间发生了令人惊诧的变化,变得那样的成熟,那样的性感。

她眼角的余光看着旁边的凯萨,越过凯萨就看到坐在另一排的J.C.——J.C.好像根本不认识她俩,或者是根本不关心——J.C.把他两条长腿伸到过道里,顺滑的黑发从他的前额上垂下来,当J.C.的眼光看到李斯特的时候——这时有发生,就好像是无意的——(但是这不可能总是那么巧)——她觉得五脏六腑里都有一种感觉,就好像闪电和震耳欲聋的雷声刚过几秒时的那种感觉——你还好着呢,没被打死,但是好险。

J.C.不是那种你能和他闹着玩的家伙。这是真的,不仅J.C.,他的朋友们——他的“那伙人”都不是。有人告诉过她。有人警告过她。这是一伙比你大一岁或者两岁的男生——他们或者留过级,或者是比同班同学入学晚。可是啤酒让李斯特感觉脑袋嗡嗡的——这使她什么都不在乎,都无所谓了。或者有可能,抽几口这些男人的大麻混合烟,或者一两片减肥药丸——或者是吸胶毒——(这是那些小男生们常干的,还没上八年级的)——李斯特嘴里会蹦出一些自己不知道是什么的词——或者做一些奇怪的举动,搞得她那些女生朋友大笑着尖叫,比如向一个不认识的小车司机招手,为了吸引注意,或者是真的冲到街上,擦着呼啸而过的汽车而不被撞倒,这发生得越来越频繁——让大伙笑,让他们目瞪口呆。

从那些高年级的女生那里,她学会了闭嘴噘起嘴唇等着被吻——“吻啊-吻啊!”——伸出她粉红的舌头——只是偷偷瞄了她舌头一眼——“看我看我看我啊,你他妈的。”但是J.C.不会看她——不管她怎么费劲折腾。

“我能让你看我,我能让你爱上我。等着瞧!”

J.C.的爸爸在大西洋城印度宫殿大赌场工作。好像是从一个叫什么贝-京的地方来的,在中国,在那儿他给某个大官当过司机。或者,当过保镖。J.C.吹牛说他爸爸是配枪的,J.C.还亲手拿过那把枪。好家伙,他还开过!

一个女孩问J.C.他是不是开枪打过人,J.C.耸了耸肩,放声大笑。

李斯特九岁的时候,她妈妈带着她从新泽西的埃迪逊搬到了大西洋城。她和李斯特的爸爸分居了。但是后来,爸爸在部队休假的时候曾来大西洋城和她们住在一起。再后来他们又分开了,现在,他们已经离婚了。

李斯特喜欢她妈妈工作过的那些地方的名字,那些地名是那么特别——印度皇宫赌场——大西洋城百利赌场——哈拉斯赌场——特菲卡那赌场。

除了不能确定伊薇特是不是还在特菲卡那赌场工作——是不是还做二十一点发牌手。也有可能是,伊薇特已经做回鸡尾酒侍女了。

这让李斯特觉得真他妈的——该死的——气人!——你可以最直接地问她妈妈,比如:“你现在到底在哪儿工作,老妈?”她妈妈则会想方设法找一个当时听起来还算有点合乎情理的答案,但是后来就会不攻自破,就像是浸在水里的纸巾一样消失。

但是J.C.的爸爸是印度皇宫赌场的保镖。这是个事实。J.C.和他朋友们从不接近印度皇宫或者灯火闪耀的酒店赌场,那些地方保卫森严而且你的每一步都会有摄像头监控。他们总是在赌城大街的南端转悠,那里有便宜的汽车旅馆、快餐、典当行、保释代理商、沿街教堂,有杂乱的地面停车位,却没有车库,因而天黑之后他们就可以在停车场和街边游弋,如果附近没人,他们便会去撬车锁。这些家伙总嘲笑车门锁和后备厢锁是如此不堪一击,而人们却仍习惯把东西留在那里,比如沉甸甸的女士手提包,她们不愿意提着它们在步行街上走。废物!他们中的某些人真是蠢到家了,你几乎都要为他们感到不好意思了。

这会李斯特还在等待,等着诺维奇的注意力被分散。啤酒的嗡嗡感正在逐渐退去,她开始失去勇气。传一个唇印给J.C.。就好像告诉他:“好,要是你想上我,干我——不管做什么。嗨,我都在这儿。”

除了那可能就是一个玩笑——那么多事情都是玩笑——你不得不随后想出更明确的含义来应付。

如果有随后的话。李斯特没太认真想随后会怎么样。

她用手指揉了揉眼睛,手术后,她就不应该这么做的——你的手指头太脏了,李斯特,你不可以用你的脏手碰你的眼睛,会感染的——哦,上帝,她讨厌为什么自己的眼睛会充满泪水,不管是在寒冷的冬天还是在强光下,比如学校所有的房间和走廊里该死的日光灯光。正因为如此,她妈妈得到批准让李斯特戴着她那副深紫色的眼镜去上学。这一副眼镜让她看起来——好像,很酷——好像她已经是高中生,而不是初中生了,有十六七岁,而不只是十三岁。

“见鬼,你不是十三岁——你是吗?你?”

她妈妈的一位男性朋友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就好像在说,她为什么会在年龄上搞花样呢?

他基本就是个蠢货,她妈妈的这个朋友。切斯特——“切特。”但是挺不错的是,李斯特治眼睛需要钱的时候,他曾借给她妈妈钱。

现在李斯特已经和她妈妈一样高了。看到老妈只有她这么高,还真有点不太容易适应——老妈脸上那表情,好像是很吃惊,她女儿这么快就赶上她了。

他们说她有点迟钝。学习迟钝。他们说是轻度诵读困难。但是戴上眼镜,离得很近的时候她能读得很好。除非她的眼睛流泪,她不得不不停地使劲眨眼,不过很多时候这也不管用。

那天早上李斯特不得不自己起床,自己弄早饭——糖霜麦片——坐在电视机前吃——她讨厌早上的电视节目,动画片、粗制滥造的综艺节目,或者更糟糕的“新闻”——她已经连着三个晚上没脱衣服睡觉了——黑色T恤,内衣,羊毛袜——拽上自己的牛仔裤,再套上她妈妈的那件背后缝着青绿色的TAJ(印度皇宫赌场缩写)字样的脏兮兮的黑色毛线衫。再穿上靴子。

她查了查电话留言,不过没有任何新留言。

周五晚9点,她妈妈打过电话,李斯特看了来电号码不过没有接。你他妈的滚,我他妈为什么要和你说话。

过了一会儿,听着外面街上吵闹的声音,她觉得有点儿害怕,于是她试着打她妈妈的手机。但是没打通。

你妈的,我反正是恨你,恨你恨你恨你!

除非妈妈给她带点什么好东西回来——上次她和李斯特的爸爸到佛罗里达的劳德代尔堡度“第二次蜜月”时,妈妈给李斯特带了一套珊瑚粉色的衣服——一件收腰上衣,一条裤子。

尽管在劳德代尔堡事情都搞砸了,妈妈还是记得给李斯特带礼物。

现在机会来了——很快就来了。

诺维奇走向大门——教室门——有人敲门,快!——李斯特的心怦怦地跳着,斜过身子把那一小团面巾纸递给了凯萨,凯萨把它扔到了J.C.的桌上,就像那是块烧红的煤球似的——J.C.瞥了一眼纸团,好像那是从房顶上莫名其妙掉下来的甲壳虫——他看都没看一眼凯萨或者李斯特,而李斯特正透过她那副深紫色的眼镜凝视着他,好像是耸了耸肩——J.C.太酷了——他只是把面巾纸攥到掌心,然后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

如果换成别的家伙,他一定会打开纸团看看到底是什么。但是那不是吉米·张。好像J.C.太习惯女孩们在课上给他扔纸条了,他并不怎么好奇那个戴着深色眼镜的蓬头女孩到底给他递了什么,或者他可能心里早就有数了。亲你-亲你。亲你亲你亲你。主要的是J.C.并没有笑着把它像垃圾一样揉起来。

现在李斯特的嘴里干得像棉花一样,这是她第一次传这样一个条子给J.C.——或者别的男孩。她觉得让她感觉开心并且充满期待的啤酒酒劲正在迅速消退。

像泡沫随着海浪退去,海滩上留下的是一些难闻的垃圾,干瘪的水母、鱼头、骨头,还有注射用的针管,报纸上管这叫医疗垃圾,在纽约的海边被倾倒进了大海,结果被冲到了新泽西海岸。

很多人指责,但是绝大部分都是羡慕、嫉妒——你知道李斯特·米勒吧——她可热辣了。

她喝了半瓶啤酒,大概吧。她在停车场外面一口气灌下去的。她后面停车场里停着公共汽车,汽车的尾气弄得空气十分糟糕,刺得人眼睛火辣辣的,但是他们对此根本不理会,大声喊叫,大声地笑,她能够看出他们有时看她的眼神——李斯特·米勒够热辣。

除了一点:她把酒洒在夹克上了。深绿色灯芯绒上沾上了啤酒,她的妈妈会察觉到的,假如她闻一闻的话。如果妈妈回家——可能晚上很晚的时候。

这个星期一,一月份——这是一月——她记不清具体日子了,就像她不记得从妈妈手里接过眼科医生给开的小单子后去了哪儿一样。这是“外方”,去药店拿眼药水用的。她妈妈是上个星期把纸条给李斯特的,李斯特上星期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可能是星期四早上。要不就是星期三。那是一些在她眼睛手术后需要的类固醇溶液,但是她找不到那该死的“外方”了,翻遍衣服口袋、背包都没找到,家里的厨房里、卧室里也没找到,还有——似乎在靴子边上的地上——挂衣服的大厅里——哪儿都没有。

诺维奇现正站在门口,转回头去看——谁?——李斯特?——就像噩梦里,单单你被择了出来——一个陌生人,这个人看起来像是个警察,专门来教室里找你。

“李斯特?你能不能跟我们出来到大厅里来一下?”

站在诺维奇身边的是一个女人,穿着制服——必定是大西洋城的警察——西班牙裔的面部特征和肤色,一头黑发紧紧地扎在脑后,打了一个光滑的结;现在教室里每一个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精神十足地盯着她。可怜的李斯特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吓得目瞪口呆——“李斯-斯特·米—勒?请你出来跟我们到大厅里来一下。”——如梦方醒一般,李斯特试图站起来,咬着嘴唇试图站起来,妈的,脚又被书包带绊住了,嗡嗡响的耳朵里又透进来女警官的声音——提高声调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又加了一句“请带上个人物品”——也就是说李斯特必须把她自己的东西拿上——她要从学校里被请出去了——不能再回教室了。

她吓坏了,打了个啤酒嗝。嘴里满是酸臭的酒味——哦,神啊!——要是女警官闻到她嘴里的酒味该怎么办?

到了走廊,她的耳朵里嗡嗡声更厉害了,就好像在地道里一般,所有的声音都被扩大了,响得很,你什么都听不清——西班牙裔女人的嘴里传出来一个怪异的声音:“鉴啊啊啊……定嗯嗯嗯——如果你是李斯特·米勒——请跟我来。”

鉴啊啊啊……定嗯嗯嗯——鉴啊啊啊……定嗯嗯嗯——就像海鸥回荡在风里的叫声,逐渐远去,无论你怎么使劲也抓不住。

*

实际上,来找她的是两位警察。

“如果你是李斯特,跟我们来!”

现在她听得清楚了一点,她开始听清身份确认。

那个西班牙裔的女警察做了自我介绍——莫丽娜警官。就好像,李斯特需要记住她名字似的,且不说能不能用得上它——莫丽娜警官!那一定是个玩笑。

另外一位警官是个男的——比西班牙裔女人要年轻一点——他的皮肤上满是痤疮留下的痕迹,脏兮兮的感觉,你甚至很难说他是白人。

他俩都看着李斯特,就好像——什么?就好像他们为她感觉十分遗憾,或者非常嫌恶她,或者——什么?她看到男警官的眼光落到了自己那膝盖部位打着块红补丁的紧身牛仔裤上,紧接着又回到她惊恐失色的脸上。

肯定不是因为数学课上传小纸条,所以他们才来逮捕她。或许是因为来爱德便利店——前几天——一个箱子里便宜到六毛九的唇膏——李斯特一共顺了三支,塞进口袋里,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是——‘李斯特·米勒’——‘伊薇特·米勒’的女儿——是吧?”

李斯特麻木地点点头——是。

“住在——大西洋城,北七街2991号——对吧?”

李斯特麻木地点点头——是。

问话的是莫丽娜警官。李斯特的心怦怦地跳着。李斯特吓傻了,莫丽娜警官架着她的胳膊下楼梯的时候一点反应都没有——女警官的动作并不强硬,不过很稳当——就好像是她的某个亲戚;架着李斯特走向楼梯,走下楼梯,用一种平静、友好、陈述事实一般的语气和李斯特讲着话,给人一种信息就是:你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跟着我们走,你不会有事的。

“你最近一次见到你妈妈,或者跟你妈妈说话是什么时候?李斯特,是不是——今天?”

今天?今天是什么?李斯特记不得了。

“你妈妈是不是离开家了,李斯特?她给你打过电话吗?”

李斯特麻木地摇了摇头——没有。

“你妈妈没有离开家?但是她不在家——是不是?”

李斯特试图去想,什么才是正确答案。一种怪异而恐惧的笑容让她的嘴扭曲着,这种笑容很让她妈妈生气,她把这种笑错误理解成别的什么了。

他们去过家里了,或许。他们去过家里找伊薇特·米勒结果发现她不在。莫丽娜说:

“你上一次和妈妈说话是什么时候,李斯特?”

这很不好确定。这有可能不是正确答案,李斯特心里权衡着,说她妈妈曾经打过电话并且留过言——这会正确么?

李斯特羞怯地咕哝着说她不知道。

“难道不是今天早上?你上学之前?”

“不,不是——今天早上。”李斯特摇摇头,很庆幸自己终于能给出一个确定的回答。

他们已经走出来了,到了学校的后面。一辆警车正停在消防通道。李斯特感觉到一丝恐慌的意味——他们要把她带到车里去?她要被抓起来,要被带上少年法庭?J.C.那伙人里的男生曾经开玩笑说少年法庭就是家事法庭。

阴冷潮湿带着海洋的气味的空气里,李斯特感觉最后一股酒气挥发出去了。她讨厌那些警察——两个都包括在内——盯着她的那个样子,就好像他们从没看过这么可悲而又可怜,让人恶心的东西——就像她是一条正在吸着鼻涕的癞皮狗。他们看得见她发际线那里长满了粉刺的皮肤,以及脏兮兮的土黄色卷发上打起的每一个结,她都四五天没有梳头,更别提洗头了。这段时间里她也没有洗过澡。

自从她妈妈离开家,都这么长时间了。

离开家过周末,跟——谁?——那是老妈的一个秘密。可能是和一个新的朋友——“刺激的新朋友”伊维奇在电话里总是这么形容他们——可能是她在赌场遇见的某个男人——大西洋城里有很多到处乱晃的单身汉——如果他们在赌场赢了钱,他们就需要找人一起庆祝,要是输了钱,他们也需要找人寻求安慰——伊薇特·米勒就是这个人!——金黄色而不是土黄色(这是她头发本来的颜色)的披肩波浪卷发,眼睛里闪烁着诱人的光芒,轻巧柔和的笑声,正是男人们渴望听到的,男人不喜欢那种尖利的,冰冷得跟锥子似的能把人逼疯的声音。

李斯特问过她妈妈她要和谁去度周末,而她妈妈说不是你认识的人;但是她笑的那样子,不是对着李斯特而是对她自己,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深不可测的表情,就好像是要跳到半空——从跳水板上,或者是跳进(空的)电梯通道——这让李斯特突然想到——是爸爸?

她知道妈妈跟爸爸还有联系,尽管妈妈没告诉过她,她还是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尽管他们离婚了,闹得很不愉快,但是他们还是有联系。

那应该是因为——(就像爸爸跟她解释的)——她永远是他的女儿。

就算一切都会改变——比如爸爸住哪儿,再比如爸爸妈妈是不是还在一起——那也不会改变,永远不会。

所以李斯特一直坚持不懈地问妈妈,她是不是和爸爸一起出去,是不是和爸爸,是不是?——她缠着妈妈,直到妈妈笑着说见鬼吧,当然不是!打死我也不想再见到那个混蛋。

但是她妈妈的笑里有一种意味,眼睛里闪过的光芒好像她很兴奋,而且对这事情感觉很棒,什么都不在乎的感觉,好像她刚喝过一样,不过李斯特觉得她没喝,刚刚——某些东西让李斯特想到爸爸!

李斯特咕哝着说她不确定——不确定最后见到她妈妈是什么时候。

“我猜——或许——是星期六……”

那不是星期六。更可能是星期四。但是她正考虑——她的脑子还有一部分在冷静地思考——新泽西州可能有法律规定,父母不能把年幼的孩子一个人扔下不管超过一天或者两天——可能甚至就仅仅一个白天——她可不想她妈妈因此有什么麻烦。

当然,她有时候会恨妈妈,她经常惹妈妈发火,但是她可不想有警察来找妈妈麻烦。

现在他们正盯着她,紧张、心虚,“——可能,好像,就是昨天——或者——前天——”

她的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着,就好像有一次她在车库里看到的一只麻雀疯狂地撞着玻璃窗那样,那棕色的小鸟从顶棚钻进车库被困在里面,拼命地拍打翅膀,直至筋疲力尽。

伊薇特·米勒会犯法——是这样吗?

犯法——再一次?

前年圣诞节,李斯特的妈妈因为酒驾接到了传票——酒后驾驶——并且车里没有车辆登记证明和保险单。

更早的时候,李斯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还有些其他的指控。结果怎么样,李斯特从来都不知道。

李斯特唯一去过的法庭,和她妈妈一起,是海洋县家庭法庭。那里,法官将她的抚养权判给了伊薇特·米勒,而杜楠·米勒则拥有探视权。如果现在伊薇特·米勒出了事,李斯特可能会被从她们租的房子带走,安置到寄养家庭。李斯特不可能去和她爸爸一起生活,她爸爸是现役美国陆军军官,上次她听说,她爸爸要第三次派驻伊拉克。

派驻是个奇怪的词——发音怪怪的。派朱。

爸爸不是有意伤害她的,她知道。甚至妈妈也相信这一点,这也是她为什么没有拨打911的原因。后来急诊医生问李斯特她的脸上为什么青一块紫一块,而且颞骨骨折,鼻骨和眼眶也都骨折了,她说,这是个意外,她跑的时候摔倒了,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那是真的,她是在跑,然后摔倒了。爸爸在她身后咆哮,挥舞着拳头——不是要打她,或者伤害她。但是他发怒了。

爸爸后来所说的一切都是你想听的,听了能让你哭的,你强烈渴望听到的。虽然后来你听到他们说话,知道爸爸很快又要再次离去——派朱。这样一来,爸爸许下的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不那么真,已经无关紧要了。

“你爸爸呢?你看到你爸爸了吗,李斯特?你最近是什么时候见到你爸爸的?”

这样子,她就可以在学校里戴着深色的眼镜。妈妈让她自己选择想要的款式。J.C.有一个哥哥因为一次驾车枪击事件腰以下瘫痪了,所以J.C.对那些看起来怪异的人很冷漠,有也只有这个眼镜能吸引J.C.的注意,让他注意到这个头发打结,像个痴情的孩子一般凝望着他,遇到他不经意的目光,脸上就会飞起一片红晕的姑娘。

被修复的脸如同海鸥一口一口地啄她的肉一般的痛。但是这值得,如果J.C.能注意她。如果那帮家伙有人能注意她。李滋-啊特!

李滋-滋滋滋特!

她的妈妈离开家去度周末去了——“我能信任你,李斯特——对不对?”——李斯特也说了:“当然,你当然能信任我。”

一个人在家意味着李斯特能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一直睡到她想看电视。想看多久就看多久,想看哪个频道就看哪个频道。还可以摊开四肢躺在沙发上,拿着手机聊天,想聊多久就聊多久。

走到迷你购物中心才几步路——里面有肯德基、维托披萨以及墨西哥快餐。虽然只是一个人在家,但是用微波炉热饭,然后在卧室里边吃边看电视还是要便捷得多。

第一个晚上,星期五,李斯特的朋友凯萨过来的时候,伊薇特才刚刚离开家几个小时。姑娘们一起看凯萨借来的DVD,把冰箱里能吃的都拿出来吃了。

“太棒了,你妈妈不在家。她去哪儿了?”

李斯特耸了耸肩。费城,纽约——谁他妈的关心?

“哇哦!纽约?”凯萨羡慕无比。“她和谁一起去的?”

李斯特寻思。可能,她妈还是去拉斯维加斯了。和她的男性朋友,或者什么别的人。一年当中的这个时候,沿海城市阴郁而潮湿,最明智的去处不过拉斯维加斯了。

“她那边有的是朋友,赌场里认识的。那里随时欢迎她过去。如果不是因为该死的、愚蠢的学校,她就会带我去了。”

在警车上,开车的是男警官。莫丽娜坐在副驾驶位置,转过身看着李斯特。她樱桃色的嘴唇在脸上显得格外鲜亮,就像什么东西在因饱受风雨而破败的广告牌上闪闪发亮似的。顺滑的黑发像海豹皮一样闪着光泽,深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怪的、难以描述的信息。李斯特经常在女人们脸上看到这种表情——通常,比她妈妈年纪大的女性——她们看着你,不是嫌恶,也不是失望,而是看着你突然涌起了同情。

这个表情让李斯特感到很不安,她也在诺维奇的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还不如立马的嫌恶、惊愕——那种女人看到某个姑娘是她们自己当年从来没有过或者是根本不记得的样子。

应该有两三次,莫丽娜警官向李斯特解释他们要把她带到哪儿去——去海洋县医院——去做确认。但是那话并不是让人能理解的方式连在一起说的。

鉴啊啊啊……定嗯嗯嗯。她听到的长长的音节就像海鸥的叫声,直冲到海上铅灰色的云端。

“你想让我们待多久就待多久,或者,只是待一会儿——这都看你的。可能几分钟就好了。或者可能……”

莫丽娜试图用一种让人宽慰的方式和李斯特讲话,不过没起到什么作用。不管她说什么,李斯特都觉得这些话背后的含义难以捉摸。一些时候,和李斯特待在一起会让成年人觉得不舒服,因为她给人的感觉总是在怪怪地笑,但是那只是因为她左眼周围的皮肤的原因,那边眼眶碎了之后重新修复的,她左脸那部分僵滞的表情则是因为神经肌肉的坏死。“竟然发生这种意外,”她妈妈说:“告诉她,告诉她不要——不要乱跑——在楼梯上——你知道孩子们是怎么回事。”接着用一半恳求的语气问医生,虽然她已经知道结果了。“它们还能不能好?那些破碎了的神经?”

不是破碎了,是已经坏死了。妈妈知道的!

到了医院,他们把警车停在楼后。去年秋天,伊薇特曾经带李斯特来过这个医院,来看她一个赌场的死于艾滋病的朋友。但是李斯特装作没来过的样子。特别是装作不知道地下室那里——你按电梯上的B键——就会下到太平间去。

好像是为了什么,他们才带她来这里。她脑子里乱哄哄的,感觉就好像一阵风把她的正常思维全吹走了。

莫丽娜低声地和那个男警官商量着什么,那个男警官的脸有时候和她爸爸一样的歪斜——特别是嘴巴那里。她开始幻想她爸爸——但是这里可不是合适的地方。

听不清警察们在说些什么,她也不想听。但是她希望自己相信那个西班牙裔的女人是她的朋友,值得信任——就好像和她同学的妈妈,那些西班牙裔女人在一起,她们大部分人都很好,很友善。莫丽娜是个和善的女人,你能看到她是怎么和她的孩子们,甚至是孙子们相处的。不可思议的是,她是个警察,还带着枪——热火套子,有人这么形容。莫丽娜不漂亮,眉毛又浓又粗,跟男的似的,不过脸上很光滑,深太妃糖面色在下巴附近变得更深。这种女人会很严厉,会对你皱着眉头,使劲眨眼睛,这样一来你就会笑,又会很吃惊。

莫丽娜没有眨眼睛,李斯特没有笑的理由。

他们已经在医院里面了,站在一楼的电梯旁。人们在他们周围走来走去,和他们擦肩而过,就像照片上,或者电影里模糊的背景。莫丽娜又抓住了李斯特的胳膊,似乎现在很有必要听听莫丽娜会跟她说什么。莫丽娜是不是觉得李斯特会挣脱开她,然后逃跑?男警官站在一旁,皱着眉头。李斯特的妈妈认识一些警察——她曾经和一个警察混过——她说警察的生活真他妈的没劲,除非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突发事件,你可能在一两秒内就被射倒,但是大部分时候都是非常非常无聊,就好像给那些以为自己能赢的白痴发牌。你永远也干不过赌场。

莫丽娜所说的对李斯特来说似乎和当下的情况没什么关系,但是稍后,李斯特就会发现那是有关系的,女警官所说的都不是无关紧要的——问李斯特圣诞节的情况,那可能都是两周,或者三周之前的事了。还有新年——一年当中这个时候的事跟警察在不在会有多少“关系”;李斯特和她妈妈在假期里都干什么,有什么特别的么?

李斯特努力地想。假期不是她和她妈妈会用的词。

“就见了些人。没什么特别的。”

“没见爸爸?”

“没有,没见。”

“那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最后一次!李斯特努力地想:那都是她脸部手术和眼睛手术之前的事了。但是那会她不在学校。

或许是夏天,好像,七月四号左右。

“没有再近些的了?”

李斯特揉了揉眼睛。心想,这不就是人们常在警匪剧里看见过的某些伎俩?

“新年夜,你妈妈出去没有?”

对,当然。妈妈向来会出去,新年夜的时候。

“你知道她是跟谁出去的?”

不知道

“他没有来你家,来接她?”

李斯特努力地想。如果谁来家里,李斯特都不会出来见他,就像她躲开妈妈那些女性朋友似的,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不愿意。

李斯特,你长这么高了!

李斯特,比妈妈都高了,啊?

他们坐电梯往下,去太平间。

在医院里,这是个不寻常的地方。这里的空气凉飕飕的,还有一股气味——好像某种化学药品的气味。这里没有人来访,只有几个医院的工作人员。一个穿着白裤子、白衬衫和一件开襟羊毛衫的女接待员告诉他们助理验尸官马上就来。

他们就坐在那儿。李斯特坐在两个警官中间。她觉得自己腿发软,不舒服——好像她被逮捕了,被人监管起来,这也是个想揭穿她的伎俩。偶尔——她说说别的事情——莫丽娜开始问李斯特关于城市南边一家汽车旅馆的事——位于大西洋城南边的蓝月亮汽车旅馆——李斯特听说过蓝月亮汽车旅馆?——李斯特说没有——她从来没听过蓝月亮汽车旅馆——大西洋城到处都是汽车旅馆,很多都破烂不堪,她不认为——像莫丽娜说的——她妈妈曾经在某一家旅馆工作过,从来没有过——如果是蓝月亮旅馆的话,她一定听说过这个名字。那伊薇特·米勒什么时候在那里工作过?她没有,她的妈妈没有在那里工作过。

李斯特说她妈妈不是汽车旅馆服务员或者是鸡尾酒侍女,她是二十一点发牌手,那是得先经过训练的。

李斯特说,或许她妈妈不得不飞去拉斯维加斯——可能那里有一个职位适合她。

李斯特开口了,仿佛要试着换一个轻松的话题:“妈妈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了?”

一股小小的愤怒涌上了她心头,生妈妈的气——哦,她恨那个女人!——一切都是妈妈的错。

莫丽娜说他们还不确定。那可能就是身份确认能弄清的。

“我们需要你的合作,李斯特。我们希望你能做一下——鉴定。”

不可思议,在学校的时候她听到的是鉴啊啊啊……定嗯嗯嗯,可不是鉴定。就好像平衡受到了干扰,把她弄糊涂了。就像她从楼梯上摔下来碰到脸和头以后,晕晕乎乎的,不扶着墙就无法行走,而且什么都不记得一样。她大脑有些短路。

“你能不能认出——这些东西?这些看上去是不是很熟悉,李斯特?”

一个太平间服务员给莫丽娜拿来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些东西,两只女士提包,一个女士钱包。莫丽娜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东西从盒子里拿起来。

李斯特盯着那个手提包和钱包。这都是什么?他们认为这是妈妈的东西?李斯特不确定自己是否曾经见过这些东西,她猜度这说不定又是警察的某种小伎俩,来看看她讲的是不是真话。

李斯特摇头,不——很慢。盯着棕色皮包,包上有一些装饰,像是一个黄铜搭扣和一些带子;那个黑色钱包,看起来破烂不堪,就像是扔在路边或者垃圾箱边的什么东西,你看到了都不愿意捡起来看看里面有没有钱。

莫丽娜说这些“物件”是从蓝月亮旅馆后面的排水沟里“追回”的。

他们还在排水沟里发现了一具女性的尸体——一具“遭到严重破坏”的女性尸体,他们现在仍然无法确认她的身份。

莫丽娜说得很小心。她的左手轻轻搭在李斯特的胳膊上,这倒起到了阻止李斯特一个劲揉她左眼的作用。这同时还起到了阻止李斯特因为感觉好像衣服里有红蚂蚁在叮她而扭来扭去的作用。

“手提包被掏空了,内衬也被扯烂了。钱包里有一张新泽西州发给‘伊薇特·米勒’的驾照,但是没有信用卡或者是现金——也没有身份证。里面有一张纸,上面有个名字和一个‘紧急情况下拨打’的电话,但是那个号码无法接通——这个号码是你妈妈家一个亲戚的,他住在,或者以前住在新泽西州的埃迪逊?‘艾莉丝·皮特森’?”

李斯特摇了摇头,好像这一切有点太多了——她一下子记不住这么多东西。她不认得那个手提包,也不认得那个钱包——这个她能肯定。同时她对这种询问感到有些愤怒,因为这些物件这么脏,居然被认为可能是妈妈的,这简直是对她的一种侮辱。

离得近了她发现,莫丽娜的眼睛还是很漂亮的,长长的浓密的睫毛。李斯特的妈妈就想用睫毛膏把自己的眼睛也弄成那样子。莫丽娜眼睛下方的皮肤有些松弛,看起来有些青肿,她的喉部有一些小黑痣。莫丽娜的嘴唇红红的,肉肉的,看起来很厚,很湿润。看起来真是不太像,眼前的这个女人,莫丽娜也是个当了妈妈的人——她的身材很明显有做母亲的特征,臀部宽大,夹克下的胸部沉甸甸地垂着——还有她的耳垂上,戴着金耳钉——而且还是个警察;像她这样的女人似乎不应该带着枪,但是她有枪,在腰间的皮带上挂着的枪套里。如果她想用,随时想用,都可以掏出来用。李斯特开始幻想,如果她攻击莫丽娜,踢她,扇她耳光,咬她,莫丽娜搞不好就会掏出枪打她。

男警察,你能想象他带着枪,你也能想象他会用那把枪。

爸爸曾经向她们展示过他的枪,他从伊拉克带回来的枪。那不是军队装备,而是私人枪支,木质手柄雕刻着花纹的手枪,还有一支更沉一些的手枪,左轮手枪。他打牌赢的,爸爸说。

或许那不是从伊拉克带回来的。或许就是从布拉格堡,他们的驻扎地带回来的。

李斯特说,如果妈妈的驾照在那个钱包里,那钱包可能就是她妈妈的——但是她绝对不认得它。

至于“艾莉丝·皮特森”——“艾莉丝姨妈”——那是她妈妈的姨妈,不是她的。艾莉丝姨妈的年纪足可以当李斯特的外婆了,李斯特很多年没见过她了,她觉得她妈妈也是。据她们所知,这个老太太已经去世了。

“我们试图联系她,埃迪逊的警察也试图联系她,但是……”

莫丽娜继续告诉李斯特,她们曾经试图找她父亲——“杜恩·戴维·米勒”——来帮他们做确认,但是他已经不在大西洋城了,而且据他们了解,他甚至已经离开新泽西州了。

让熟识伊薇特·米勒的人来做身份确认是很有必要的,可以确定死去的女人到底是不是伊薇特·米勒——或者只是另外的跟她年纪相仿的其他什么人。尸体的状况和死者脸上的伤,让他们很难通过驾照上的照片,还有伊薇特·米勒工作过的赌场档案照片来确认。

尸体的状况。李斯特这是第一次听到尸体这个词。

除非莫丽娜已经跟她讲过,好像莫丽娜之前讲的时候提到过,不过李斯特没有听见。

尸体!她对尸体根本没有任何概念。

李斯特说,“我父亲在美国陆军当兵。我父亲是美国陆军军官,他原来驻扎在布拉格堡,不过他现在在伊拉克。”而莫丽娜说,“不,李斯特。恐怕事情不是这样。你父亲已经不再是美国陆军军官了,他也不在伊拉克。”

李斯特想说放屁!你在撒谎。

“部队档案目前没有‘杜恩·米勒’的记录——去年十二月二十六号起他就开小差了。”

李斯特惊讶无比,都不会说话了。要不是莫丽娜抓着她的胳膊,她早就跳起来逃走了。

她感觉肚子不太舒服,肚子里面,就像是得了最厉害的流感和痢疾。

莫丽娜和她说着他们试图寻找伊薇特·米勒其他在新泽西和马里兰的亲戚,让他们来大西洋城做鉴别——他们本来不希望找李斯特过来——但是这些亲戚好像都搬走了,跟消失了似的。电话本上一个都查不到。

李斯特想用嘲讽的语气说,是哦,除了妈妈和我,没有人离开了。

她全身都在发抖,牙齿也在打颤。她身上的灯芯绒其实并不是为冬天——这种令人厌恶的阴冷潮湿的天气准备的。今天早晨没有妈妈平日的训斥声“穿暖和点!上帝啊,这可是一月”。

另一个太平间工作人员,一个印度人模样的男人——应该是个医生——助理验尸官——走过来压低声音跟警察说话。李斯特马上闭上眼睛,不去听他们说什么。这本来不是给她听的,而且她也不愿意听!她脑子里在想她现在到底在哪儿,又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问她……她在想象教室里的情形,她被迫离开——她自己不想离开——教室里有诺维奇,站在黑板前,粉笔在上面咯咯吱吱地写着,还有J.C.,无精打采地坐在自己座位上,头发垂到脸上——还有凯萨,她无论激动还是害怕都会张开嘴巴呼吸——还有自己的座位,空的——不过现在已经晚了,现在已经是第三节课了,而且J.C.和李斯特不在一起上英语——但是——还有餐厅——上午11:45下课铃响起,就是午饭时间,大家都会在门口排队——亮闪闪的日光灯还有油炸食物的香味——法式炸薯条……通心粉和奶酪,红椒小圆面包……李斯特开始流口水了。

她笑了,看到餐巾纸上紫色唇印,等J.C.打开餐巾纸,他就能看到——一个惊喜。

实际上餐巾纸上的唇印很可爱,她在嘴唇上很认真涂的唇膏。

她妈妈不想让她涂口红,但是管他娘的,所有她这年纪的女孩都涂。

上次她看到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时候,爸爸穿着他的军装,看起来特别帅。他的头发剪得很短。

不是那次,而是更早的一次,爸爸第一次从伊拉克回来的时候,李斯特的妈妈在他脸上印满了紫色的唇印。那时候李斯特太小了,她觉得那些唇印是伤痕,她爸爸脸受伤了,正在流血,而且那是一张她不怎么熟悉的,满脸胡须的脸,她一开始没认出来,这把她吓坏了。

到底是哪次她有点迷糊。次数太多了。虽然有很多次,但是她能记得的就只有一次。

她脑子里有好多的爸爸——不可能全“看”到。

那是爸爸带妈妈去劳德代尔堡,度他们管那叫第二次蜜月的那次。他们本来想带李斯特一起,但是——没能实现——一年当中那个时候,二月份的时候,李斯特必须上学。

她和她妈妈的朋友米斯特住在一起,她那会在百利赌场上班。但是当妈妈从佛罗里达打电话回来的时候,李斯特拒绝接听。他们计划在佛罗里达待十天,但是让李斯特很吃惊的是妈妈仅仅一个星期以后就回来了,说一切都结束了,那个男人喝醉了,打她,她不得不报警,还在一家餐馆里发火,打翻了椅子,都是为了她,不为别的。

感恩节的时候,他回来了。不是回来大西洋城居住,只是再次被派驻伊拉克之前来探视。

伊薇特有很多在赌场认识的男性朋友。其中绝大部分李斯特没见过。她也根本就不想见。他们中有一个是蒙默斯郡的房地产中介,李斯特还记得一点他的名字,挺特别的一个名字,叫什么厄普顿,厄普维尔……

印度人模样的那个人正对李斯特说些什么,但是她根本不能理解他说了些啥。作为医生,他看起来有点太年轻了。他穿着一件整洁的白色夹克,白色长裤,绉胶底的鞋。在那副金丝边眼镜后面,是一双淡黑色的眼睛,充满忧郁。他的头发是黑色的,但是很粗糙,不像J.C.的头发那样丝绸般的顺滑。

他领着警察和李斯特到了一个日光灯照明的冷冻室。莫丽娜紧紧握住李斯特的手——手指冰凉。

“我们会尽可能地让这事简单,李斯特。你要做的就是捏我的手——这代表是。”

是?是什么?绝望中,李斯特开始想象学校的餐厅——角落里长长的桌子,最酷的那帮家伙坐在那边——J.C.和他的朋友——他“那帮人”——当然,有些时候女孩子会被邀请过去和他们坐在一起——李斯特!嗨,李滋—滋特!——因为他喜欢紫色的唇印,不会错的。李斯特,这边来——这太酷了……

“慢慢来,李斯特。我就在你身边。”

*

然后——很快那就结束了。

让她辨认的那具女性尸体她根本不认识,更别提是她妈妈了。

这个人体格跟伊薇特不一样,体形也不一样。头发的颜色比伊薇特深,发根部颜色是棕色的,头发乱蓬蓬的,就像是廉价的假发,实在是太难看了——前额全是伤,肿得很厉害,眼睛——你几乎看不到眼睛——还有嘴巴,像是裂开了——高高肿起,青紫色的——你都无法把这跟一张脸联系起来。这张脸得用什么东西给它拾掇拾掇,比如一把钳子。

一张万圣节鬼脸一般的脸,几乎不可能是女性的脸。

“不,不是我妈妈。”

李斯特高声叫道,声音非常肯定。莫丽娜抓着她的手——她使劲往回拽,想要逃脱。

这里是太平间:这是一具尸体。

这不是个女人,是件东西——实在是无法让人相信这曾经是个女人。

这具尸体只有头和脸露在外面,身体其他部分被一条白单子盖了起来,但是你可以看到它的形状、体格,那不是李斯特的妈妈——显然不是。这个人比妈妈年纪大,她身上发生的什么事情让她身体变小——小一些。这是一个悲哀可怜的,被海水冲到岸边的女人样子的残骸。

幸运的是,单子盖过了胸部、乳房。还有腹部、还有阴毛——这个年纪的女性脂肪堆积的部位,你不会想看到这些地方的。

那帮家伙瞬间就会笑出来,以示他们的轻蔑。任何一个不好看的女生或者女人,还有如果她们是平胸,或者有点胖——都会快点走,避开他们的眼神——如果你足够快,你就能藏起来。

“这不是妈妈。这个人我不认识。”

莫丽娜紧贴着李斯特,让她不要着急,慢慢来,这非常重要,莫丽娜说,给这个女人做身份确认,对帮助警察找出是谁对她做了如此可怕的事情来说,至关重要。

李斯特挣开莫丽娜的手。“我说了——这不是我妈妈!这不是。”

一些酸热的东西从胃里涌了上来——她把它吞了下去——又一阵作呕,又一次吞下去,她浑身抖得很厉害,牙齿咯咯作响,就像摇象牙骰子一样。她迫不及待地想从屋子里逃出去,这他妈的恶心,冷得跟冰箱一般的屋子,还有那气味——淡淡的化学药品的气味——一股发甜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像是滑石粉和汗的气味——但是莫丽娜阻止了她。

他们开始给她看一些衣服,从盒子里拿出来的。这些衣服肮脏不堪,布满血污,像是一些烂布。还有一件大衣——和妈妈的红羊皮大衣有些相似——但是却又丑又破——这不是妈妈一年前在商场一月促销季买的时尚大衣。

李斯特说她之前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任何一件都没见过。她没有。她的呼吸很奇怪,就像她有哮喘病的朋友凯萨那样,莫丽娜握着她的手,说些安慰她的话,都是些废话,告诉她要冷静,没事的……如果她认为这个女人不是她妈妈,那么没关系:还有其他方法来辩认这个受害者。

受害者,这是个新词,和尸体、排水沟一样。

莫丽娜领着她去了厕所。李斯特需要上厕所,马上。好像她肚子里的东西变成了一堆燃烧的液体往外涌。到水池边,她想呕却呕不出来。她一遍又一遍地洗手。镜子里映着一张脸——一张女孩的脸——戴着深紫色的眼镜,嘴唇涂成深葡萄色——如果不凑近仔细看的话,左眼边的疤痕几乎看不出来,何况她也不想凑近细看。那里一共动过三次手术,每次手术后,妈妈都会向她保证你会好起来的!你会比现在更好看的。

他们想把她带到个什么地方——家庭服务站。她说她想回学校。她说她有权回学校。她哭了起来,她很气愤,激动异常,她就是要回学校,于是他们只好答应,好的,先这样,李斯特。他们开车把她送回学校,这会儿刚刚打过11:45的午餐铃——于是她直接去了食堂,没有拿盘子,也没有脱外套。朦朦胧胧在一片嘈杂中,她意识到她的女伴们就在边上的一张桌子旁坐着——凯萨正关切地看着她,喊她:“李斯特,嗨——怎么样了?你还好吧?”朦朦胧胧地在一片欢快的嗡嗡声中,李斯特笑着说:“当然了,我好着呢。真是的,怎么会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