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
贝拉维斯塔酒店在夜色中如多层婚庆蛋糕一样五光十色,而白天在阳光下也熠熠生辉——炫目的白色墙面,大理石,大面积的有色玻璃周围,在酒店的底层,装饰着大量鲜艳的深红色还有紫色的九重葛。这个建筑最初是私有住所——一座“府邸”——十七世纪罗马天主教堂一位红衣主教所有,但是最近几个世纪却任其毁坏;现在作为一个五星级宾馆则重新翻修了,并且粉刷装饰一新,坐落于老式古典建筑和昂贵的精品店、时装店,以及美容沙龙之间,这个建筑像一颗璀璨的明珠屹立在时尚的里佩塔大街。
他们的套间在七楼,按他们的要求,位置在酒店的最后面。透过窗户,越过罗马人民广场,他们能看到几百米外贝佳斯公园高高耸立的美丽的松柏的剪影。
阿历克斯打了个寒颤,一种莫名的情绪——期望、忧虑。她看到——她肯定自己看到了——头天晚上在梦里她就看到这些纹章一般的树,她还看到了一个古老的石塔,跟广场上的纪念碑一样,模模糊糊的,但是带着一股浓浓的怀念之情。
“这太漂亮了,戴维!在这里我们会很开心的。”
在意大利别的城市,别的酒店,他们并不总是这么开心。但是这是罗马,而且这是五星级的贝拉维斯塔酒店。这会是他们意大利之行下榻的最后一个酒店。
他们的房间装修高雅,远远比他们预想的大——灰玫瑰色丝墙纸,令人吃惊的十二尺高的屋顶,大理石地板渗透出几个世纪前的清凉;一盏水晶枝形吊灯,就算是在这么大的空间里也显得很大,还有两扇而不是一扇法式大门。宽大的窗户上的帏幔是遮光帘加一层白色丝帘和一层薄纱,这样就能遮挡阳光,同时又能屏蔽街道上的噪音;拉上帘子,哪怕是正午,也能把外面的光线全部挡住,就跟在洞穴里一样——你可以不受任何打扰,或者说基本上没有打扰,在这个喧闹的城市中安心休息。
“快来看!那好像是——威尼斯……”
法式大门敞开着,外面是个小阳台,阳台上你可以看到下面的六层房子,鹅卵石街道,窄得像条小巷,在它的尽头——那里的细节令人惊异,就像风雨剥蚀的地图——一大片建筑连在一起,好像联排住宅似的,但是又形状、大小、高低、状况各异;有一两间看起来好像关着门没有人住,似乎被遗弃了,而其他的——太远了,不靠在阳台栏杆上把身子探出去,阿历克斯都看不清楚——很明显有人居住。屋顶,也是很明显的各不相同——有的是陶瓦,可爱的褐红色,让人想起威尼斯的房顶,其他的一些则修葺得粗糙些,用的是某种类似油毡的东西;还有一些则把屋顶变成了花园,种上了柠檬、月季等一排一排的小植物,陈设则跟缩微洋娃娃房间似的。上面摆着桌子椅子,摆在屋顶边缘,看起来不太稳当,犹如摆在悬崖边上似的;晾衣服的绳子,晾晒的衣服满处都是犹如印象画派画作上的涂鸦;一丛一丛的电视天线竖在外面,就像是怪异的墓地标记。到处都是泥灰粉刷的小屋直插天空——罗马的天空,在这温暖的夏夜,跟威尼斯的夜一样,犹如埃尔·格列柯画里涂抹了云彩的天空,色彩很精巧地逐渐减淡,最后融为一体。很多老旧的屋顶上,长着苔藓,还有青草,甚至还散落着一些阿历克斯见到过的,在意大利随处可见的蓝紫色的野花,她并不知道这花的名字——花一团一团的,长得像铃铛,看起来似乎很细腻,但是实际上很粗壮,还带着让人吃惊的尖刺,他们第一天到这个城市参观古罗马广场废墟时,她就发现了。
太奇怪了!多么像美国西南部印第安人的村庄:很多户人家挤在一起,挤在一个很小的比较原始的地方。罗马城的忙碌,罗马城让人赞叹的现代气息,似乎都离这儿很远;街道是那么窄,汽车根本开不进来,能通过的也只有摩托车,不过这儿那种踏板摩托并不多见,至少不像阿历克斯之前看到的。然而毫无疑问,这就是真实的罗马:这就是罗马城,普通市民生活的罗马城,他们不会在意闪耀的贝拉维斯塔酒店,贝拉维斯塔酒店也不会去在意他们。
“戴维?过来看。这些楼的背面——像幅油画,嗯,或者是壁画——太迷人了……”
戴维走了出来,来到阳台上,好一会都没有说话。好像他是忍住了评论;他要自己慢慢去看阿历克斯想指给他看的东西,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很容易受别人的热情影响的人。就如同他经常不回应阿历克斯的评论,如果他觉得那些评论很幼稚、陈词滥调或者说的是明摆着的事实的话——他们一起旅行的时候,还有在平常的婚姻生活中,戴维的角色好像慢慢就变成了专门扫兴的,提出不同看法的那种,或者甚至是持怀疑论调,冷嘲热讽,而阿历克斯则保持了她少女般的开放还有好奇心。妻子总是正面向前,充满希望;丈夫则总是有很多疑虑,犹豫不决。
就像翘翘板上的两个人的形象:一端能不能翘起来要依靠另外一端,看另外一端够不够重,能不能压下去。
在经典的历史古迹旅游圣地,他们看过很多的古代图像、纹章和雕刻在宝石上的图案,阿历克斯几乎能想象出她曾经看到过这个图像,雕刻在石头上。
“不是么?墙皮剥落,漂亮的正在褪去的色彩?像不像威尼斯?”
戴维靠着阳台栏杆探出身去,比阿历克斯更靠前。他睁大眼睛分辨,皱纹爬满了额头,要看看到底能看到什么,是不是真的那么与众不同。灰泥粉刷的房屋、杂乱的屋顶、电视天线、半开的窗户,还有百叶窗遮盖的窗户,都很奇怪的五花八门,各不相同——是的,景色里是有很漂亮的东西,戴维承认,或者多少有点兴趣:并不是太像威尼斯,因为只有一个威尼斯,但是是的——很有趣。
这让阿历克斯多么开心啊,她丈夫对她表示赞同了!她总是顺从他,同时她也很崇拜他;他对她的感情更多了些修饰,然而她坚信他爱她,或者说她会说他爱她——这一切都很重要。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在旅行这个不得不很亲密的过程中,这还是变得更加强烈。对阿历克斯来说,没有事是小事、琐事或者是私事,所有事情她都要交给戴维做决定;所有事情对她来说似乎都一样重要,就好像他们的婚姻,虽然已是事实,但是仍然还是有疑问,要看她丈夫对她的价值反复无常的、永远无法预知的评估。
“罗马”。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是有种魔力,一个很活泼的发音,不像英语里面念成“罗姆”那样阴郁。
整个城市有一种很强的能量在律动,明显到你几乎能够看到它,品味到它,触摸到它——但是这个能量,阿历克斯想,那仅仅只是浮在表面:底下则是一个看不见的隐秘世界,一种巨大的洞穴,或者墓穴,令人不安,不受谁的影响,在遥远的地方更缓慢地律动,像冰川或者大陆在移动。在能见到的罗马,在精确描绘的地图上的一个地方,每天——每个小时都有成千上万旅游朝圣者往来不绝——探寻某种久远的,不朽的奇迹:找寻一系列的影像去拍摄,去体验。感官世界是个无底洞——它里面没有累积,没有终点;不在乎天长地久,更在意曾经拥有;所以人们对体验有着一种渴求——不管是自己个人的体验还是大众共同的体验。
但是这幽深的罗马,这个隐秘、阴郁、内在的罗马是外面的人无法触摸,也体验不到的。所以每个晚上,结束一天的观光后返回贝拉维斯塔酒店,人们都会感觉到不满足,不圆满;戴维尤其如此,他总有被欺骗的感觉,或者丢了东西的感觉;好像他们罗马旅游手册里一直就缺了一页,它在嘲笑他,虽然他带着尼康D300相机——经过细心比较挑选,专门为了此次意大利旅行新买的。
“是‘罗姆。’不是‘罗马’——对我们来说。”
阿历克斯笑了,虽然戴维这么说可能是心中不满,但是他,也在笑——以他那一贯揶揄的风格。
在旅行刚从威尼斯开始那几天,他们兴奋不已,戴维拍了好几百张照片,他的手指随着眼神一起动作,迅捷无比;他拍照的效率高得吓人,阿历克斯觉得,使用新的数码技术,相比较于老的技术,你更多地想着拍摄,你几乎不需要去“看”,更不用说去想——理论上说,摄影者能把他所在之处的每一刻都拍下来,事后,他可以一个人挑选出那些有价值的瞬间。按这种方式,摄影者就是在延时经历他的旅行——通过拍照,他把欣赏、品评的时刻推迟了。戴维让阿历克斯看液晶屏幕上那些他拍摄的照片的时候,有些照片上有她,她感到很吃惊,那些照片一张一张之间离得太近了,几乎都没隔一分钟;也没有哪张显得特别好。“但是你喜欢哪个?”戴维问道。“你希望我把哪张洗出来?”他的语气有那么一点点强制的意味,因为他喜欢给阿历克斯“选项”让她选择,似乎在测试她。
要洗哪张照片?它们都那么相像,阿历克斯没了主意。然而她还不能说但是相片是你拍的!——得你来决定。所以她带着灿烂的笑容告诉她丈夫一、二、三——合适的选择似乎让他缓和下来了,至少暂时是这样。
回到家,回到位于波士顿北部郊区山顶贝弗利农场的家,戴维对照相根本没什么兴趣——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花在这个爱好上面;这次旅行,阿历克斯开始发现她丈夫之前不为她所知道的另一面,一直隐藏到现在的另一面。
他五十七岁了,阿历克斯则要年轻几岁。他们之间年龄的差距——虽然没有那么明显——在他们的关系中一直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好像,人们常说的,两个双胞胎出生时几分钟的差异都会让他们以后各自的生活有着明显的不同。
当然,在所有的关系当中总有一方占主导地位——他得到的爱要比他付出的爱多得多。但是处在弱势一方那个人的爱并不一定就比处在强势那一方的人的爱要弱。阿历克斯总是觉得他会看到的,某一天。他会明白我有多爱他。
表面上,意大利之行是为了庆祝他们结婚三十年纪念。但是阿历克斯觉得,戴维另有想法。他是一个内向的人,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在平常的生活中,阿历克斯在揣摩她丈夫心思时,经常会犯错,但是这次她感觉到了,他内心几乎有一种想要逃离的恐慌——他要逃离,只是刚巧意大利是个可以去的地方。
他们结婚这么多年来,鲜有两人一起都渴望的旅行。戴维因为工作不得不经常在外旅行,他总是一个人奔波,带着任务。这次旅行,戴维有意识地没有带上工作——他也不会跟阿历克斯讲他的工作。他想要一种新的,不同的体验——很明显。而且在他们旅程的头几天(一共三周)他看起来很开心,很投入。因为旅行本质上就是解决问题,而戴维就是喜欢这种挑战的人,哪怕是,在旅行过程中,需要解决的是很细小很琐碎的问题;同样,在戴维的工作中,在解决与“税法”——其所承载的信息总是在不断变化,需要重新解释——有关问题的艰难历程中,他取得了很多的成功。到处都人山人海让他对他们这次旅行失去兴趣,而这拥挤的人潮磨灭了旅行者的兴趣,让旅行不再那么有意义;特别是在罗马,让戴维恼火的就是拥挤的交通——出租车、摩托车,还有踏板车、公交车,还有大卡车不断地排出大片大片尾气——那些体型小的欧洲的汽车看起来,在美国人眼里,几乎就是玩具——“还有那么多的游客!还有美国流行文化——无脑还无处不在。”
他反应很激烈、很严肃地说。阿历克斯认为旅行就是这样:最厌恶你的人就是最像你的人。但是她没有和戴维说这个,他会被伤到,或者会冲她发火的。戴维想象自己是个旅行者。他不单单是个游客,他不是那些无脑的人,他是他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晚上,很晚的、迟迟不上还很贵的晚餐再次让他们无精打采,白天一天安排紧凑的在仲夏的热浪下的观光已经让他们疲惫不堪——(主要是坐出租车,虽然经常避免不了步行——爬很陡峭的台阶——在一群又一群的游客中间)——他们太兴奋了,不想上床休息,虽然他们已经筋疲力尽;最后一杯,然后——或许——接着又一杯,他们从迷你酒吧冰箱里,把喝的拿到阳台上,阳台上凉风习习,他们盯着小巷对面一排一排的房屋——现在大部分都熄灯关门了;上面,是罗马的夜空,灯光映照着天上的云层;下面,鹅卵石街道像一条黑色的小溪。时不时他们就听到一两声说话声、音乐声,还有笑声——喊着什么,应该是意大利语——听不太清。
阿历克斯觉得这语言很美。或者只是因为它——是外语。自从离开家后,他们经历的就全都是这样的。
“再来一杯?或者——再来点冰?”
“都要。”
最后,阿历克斯想,戴维或许会告诉她为什么选择来意大利——是因为他在税务法律事务公司的工作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麻烦,或者不管是不是真的——(她不想去考虑这些事情,也没有考虑这些的必要)——他的东家,据说是世界第三大医药公司,因为亏损建议他还有他们部门其他人都提前退休。男人的眼神里是无声的命令:不许问!更别想要知道。
要数清路对面屋外通向多层屋顶的看起来要散架的楼梯到底有多少级,或者是那无数的对着小巷的窗户,想想都觉得不可能;一开始你觉得那窗户都是一样的,都一般大,但是再细看一下,你会发现每个窗户跟这边的窗户都不一样,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细微区别。所有的窗户外面装有百叶窗,晚上的时候就会拉起来,白天则可以遮挡午后的阳光;阿历克斯注意到,有一两个窗户外的百叶窗看起来似乎一直都没收起来过,好像里面没有人住,或者里面藏着什么可怕的不能见光的秘密。大部分百叶窗都是黑色的,但是也有一些是深棕色的,还有一些是米黄色的;有一些看起来最近刚刷过油漆,并且维护得很好,而其他的大多则褪色,被风雨剥蚀,有些地方漆都掉了,看起来一片一片的;然而,像威尼斯一样,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奇怪的带着忧伤的魅力,一种衰败所特有的美。
特有的美,阿历克斯想,别人的衰败——不是我们自己。
她盯着小巷对面一个亮着灯的窗户,它在一栋老建筑的第四层:里面有一张桌子,一个男人坐在那儿吃东西——他的脸部只有下巴能看到——他满是肌肉的身体,只有上半身和大臂能看到;他大约很年轻,或许只有三十多岁;他的肤色很深,黝黑;他似乎在跟桌边另外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说话,但是阿历克斯看不到其他人;他一边吃一边做手势,粗壮的手臂突然挥动,就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分开看我们的动作,不听在讲什么、不看脸上表情的话,我们的动作是多么像提线木偶的动作啊。阿历克斯想,这是多么奇怪啊——或者可能没那么奇怪,因为大部分人都是严格遵守家里的各种安排——那个黝黑的男人头一天晚上也坐在那里,几乎是相同的位置,几乎同样的时间,就在她和戴维端着酒杯坐在阳台上的时候。还有,一段台阶上面,紧挨着的房子,几乎就在阳台正对面,一个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关着的窗户里,一个女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跟头天晚上一样在那看电视;跟头天晚上一样,屋里那种怪异的灰蓝色的灯光闪烁跳动。那是个中年女人,很胖;阿历克斯很尴尬地看到她好像穿着长睡衣,无意露出了松弛下垂的乳房,她的头发是金色的,散乱地披着;很明显,沉浸在电视节目中的女人根本没想到会有陌生人在这样偷偷观察她——(或者想到了?)——要不她侧着身体躺在那看起来古旧、沉重的沙发上看起来跟卢梭最后的油画《梦境》一般。跟那个著名的油画里一样,灰蓝色的灯光下丰满的女人散发着一种浓烈的怀旧的气息——阿历克斯凝视着,凝视着。(这是不是偷窥?她是不是在过度侵犯他人的隐私?或者说,事实上女人姓甚名谁她并不知晓——对方也不知道阿历克斯是谁——多少能让这个举动不那么有害,这对她们双方都没有什么不良后果?)“太奇怪了!那个女人,我是说——看电视——你会以为她会拉上窗帘,或者关上百叶窗,对吧?毕竟她肯定知道——这儿有个酒店,很多屋子里都有人,这儿……”
虽然阳台和窗户之间隔了有至少三十英尺,而且,就算女人抬眼看看窗户外边,她也很难看到她上面两层的黑暗的阳台上有两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儿,阿历克斯压低嗓音,好像害怕女人听到会生气。
“什么?谁?哦——她……”
这是个含糊的回答,冷静而有礼。平时阿历克斯说起一些明摆着的、乏味的,或者他不感兴趣的事情的时候,戴维经常就是这么回应阿历克斯。
阿历克斯犹豫着说:“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再看了。这跟希区柯克的电影《后窗》似的——你本不想看,但是……”她头天晚上是不是也说过同样的话?她觉得这些话很耳熟,让人有一丝不安。
小心地把小瓶子里剩下的红酒倒进自己酒杯里——阿历克斯自己那杯基本没动——戴维没有回答。即使他注意到了沙发上侧躺着的丰满的女人,还有坐在桌边黝黑的男人,他也像白天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反应。白天参观艺术与考古博物馆的时候,他看起来就对展览有点心不在焉,虽然还是尽职尽责,只要没有禁止拍照的标志,他就会拍照,照那些重要的艺术品,拍教堂的外景、内景,从窗户或者山坡上拍罗马城那些让人惊异的美景。整个晚上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心不在焉的状态:他喝得太多了,他平常不是这样,在西班牙阶梯广场上面的三星级托斯卡纳酒店,那本翻烂了的《米奇林指南》里强烈推荐的酒店吃晚饭的时候,他就对账单上的某些东西感觉不高兴——对红酒的价格隐约有一些不满,或者是觉得喝了太多的苏打水,或者就是账单本身,兑换成美元也是不小的一笔。
渐渐的,似乎是觉得阿历克斯对路对面的陌生人那么有兴趣很奇怪,戴维也开始观察起他们来。尽管——如果他是一个人——(他转弯抹角地让阿历克斯知道了这一点)——他几乎不会注意到他们。
“如果这是暗地里观察普通罗马人生活的话——这并不能揭示什么,或者说有什么意义。”
“哦,但是我觉得这能‘揭示很多东西’——‘很有意义’。我们不能仅仅从外表去判断一个人。”
“我们不能?那你觉得他们怎么看我们?”
“我不明白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去判断别人。就是为看他们,确认他们跟我们不一样……”阿历克斯的声音低了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另一扇窗户也亮起了灯,好像一个舞台,灰泥粉刷大楼的第五层,他们所处的阳台的右边;这个大楼,宽度也就是两扇正常窗户那么宽,窄得像座塔,颜色褪成了黄褐色,像幅老照片似的。大楼的屋顶有一部分铺的是瓦片,有破的有碎的,并且部分已经废弃的屋顶花园里长满了杂草和野花。阿历克斯之前就注意到这个花园,她期待着能有人,或许是个小孩,能从屋外的台阶爬上去,但是一直没有人来。这个窄窄的建筑既让人感觉疏于修饰,又让人觉得很精致,这让阿历克斯回想起一本儿童故事书里的插图。
在刚刚点亮灯火的屋里,透过一层薄薄的窗帘,模模糊糊地能看到一个人影在移动。阿历克斯看不清那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个男人,是开了盏灯还是点了根蜡烛。阿历克斯不怀好意低声地说道:“在这里看他们似乎多少是个错误,但是——我觉得——这不会伤害到谁。他们并没有真正在做什么——这跟《后窗》里的人们不一样。”
戴维哼了一声带着嘲笑说道:“他们确实没有干什么有趣的事情!而且那不是好像,他们的窗户跟他们自己一样向全世界敞开,他们根本别想有什么隐私。”
“嗯——我们看不清他们的脸,毕竟。我们根本不会知道他们是谁。”
阿历克斯说得不太有底气。她开始感觉到羞愧,自己这么放肆地盯着陌生人的窗户。
但是就在这会,在刚刚亮起的屋子里,人影快速地动了起来;不像她的邻居那样,几乎跟蜡像似的不太动弹,这个人是有意去做某个动作,或者是一系列的动作,需要一定的精准度的,虽然看不清她到底在干什么——穿衣服?脱衣服?在镜子前摆造型?跳舞?阿历克斯伸长耳朵去听——是音乐?——刺耳的硬摇滚美国流行音乐?
戴维,不再是漠不关心,他也不加掩饰地盯着这一幕。很快就看出来,那个人影是一个很吸引人的年轻女人,或者姑娘,黑亮的头发直披到腰间——露出雪白的肩膀和上臂,光着腿——(她是不是没穿衣服?上身穿着几乎透明的小背心,还是内衣?)——看起来她是一个人;她在自言自语或者在唱歌,她的手臂动作很撩人,在胸前扭动,在窄窄的臀部扭动,跟着那听不太清的音乐加快的鼓点,甩动那一头黑亮的长发;特别像电影里性感的角色,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看起来独自一人的时候,其实知道有无数双陌生的眼睛在盯着她看。这姑娘是多么粗心大意啊,窗户也不关,窗帘也不拉,直接就对着贝拉维斯塔酒店七层的房间!阿历克斯觉得她一定知道我们在看。有人在看她。让她惊愕、恐慌的是,她丈夫就那样放肆地盯着这个半裸的姑娘,而她,阿历克斯就坐在他身边,好像她不存在了,似乎阳台上只有他一个人。
“我觉得——我们得休息了。都过了半夜了。”
“是吗!”
不像其他人几乎不动,有着齐腰长发的姑娘一直在动,一种狂乱的、持续的动作,就像个玩具娃娃。她很苗条,灵活——活力四射。正在戴维和阿历克斯看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转身跑出了房间——好像个演员出乎所有人意料突然就跑下了舞台,观众都很惊讶也很失望——但是一会又回来了,背着什么东西——棍棒,或者手杖什么的;她快步走到窗户边,好像是要用指责的目光向上看,看向正在阳台上盯着她的美国夫妇,但是实际上她消失在了墙壁后面;过了一会又出来了,接下来又不见了——她这么动是故意的?挑逗?——或者只是碰巧?在后面,看起来似乎是门廊的台阶上,出现了一个小动物——一只猫,要不就是只狗——感觉碰到了姑娘裸露的脚踝。
“不,是只狗。是那种很小的汪汪叫的品种。”
跟姑娘一样,小动物也消失了,然后又出现了;它跟着姑娘出了房间,然后又回了房间;走到窗户边,消失在窗沿下边,似乎(可能)那里有个狗食盘子。姑娘停下来摸它,和它讲话。(或者屋里还有别人,在视野之外,姑娘在和他讲话?)在这个吸引人的活泼的姑娘附近,老女人和老男人似乎有些迟钝;他们跟阿历克斯上一周在佛罗伦萨的一个博物馆里看到的乔治·德·基里科早期的超现实主义画作里那些可怕的大脑袋、毫无特色并且看起来跟绷带包着的模特似的。
戴维不喜欢超现实主义。戴维不喜欢并且怀疑所有的不承认现实的艺术——还有生活方式;并且,对戴维来说,什么是现实这是明摆着的,无可置疑的,跟照镜子似的。当然,姑娘很年轻,比其他人要年轻很多。她修长的四肢似乎在发出光芒,还有那齐腰的黑色长发,也在散发出热浪。她的脸在薄纱帘后有些看不太清,但是能看出是鹅蛋脸型,皮肤特别白。
“看看她现在在干什么?”
“什么?她现在在干什么?”
“用吸尘器清扫。”
戴维说对了:姑娘拖着一个小吸尘器进了屋,快速地打扫地板、椅子还有垫子。现在这么晚,过了半夜!她的动作里有一种可怕的狂热,似乎她知道自己被偷窥,而且她这种过度的活泼和她隐藏的观众多少有点(指责)关系,是对偷窥者一种被动的指责。
阿历克斯不安地说:“她应该拉上窗帘,或者关上百叶窗——现在酒店里谁都能看到她。某个男人说不定还能辨别出她具体住在哪里,然后跑过去找她……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她足够大了,她应该知道怎样才对。”
姑娘似乎又脱掉了一件衣服。罗马的仲夏夜还是有点热的,而且这块地方还不怎么通风。她上身穿着薄薄的白色小背心,下身穿着非常短小的白色内裤。
“可能会有危险,她的行为。天知道谁会看见,要是在别的某个夜晚。在美国……”
阿历克斯努力让自己的语调里不带着指责和不满。或许这姑娘就是这么肆无忌惮,她有些嫉妒。
戴维还在那里放肆地盯着三十尺开外的那个姑娘,看起来有一点鄙视,一丝困惑。他眼皮有些沉重,皱着眉头。白天长时间的游览,两个星期前离开洛根机场后,这么多天的旅途劳顿,累积下来,已经让他疲惫不堪。就在他盯着看的过程中,性感挑逗的姑娘又消失了。姑娘意识到有人在偷看,想戏耍他们——就算并不是这样,你也不可能不这么想。一个白色的东西尾随着她捯腾着短小的、笨拙的腿也冲出了房间。吸尘器就扔在地毯上,软管扔在一旁就跟伸出来一条腿似的。
在另外的窗户里,也开始有了一些动静。在那个有灰蓝色电视光亮的窗户里,躺在沙发上的女人突然警醒过来,好像突然回过了神;她坐了起来,或者说是半坐了起来;她的长睡袍还是敞着,虽然她好像意识到什么,抬起胖乎乎的手臂挡住了胸部。她那有着宽大下巴的脸部分还处在阴影之中,只能看到她半张脸——跟戴了张原始的脸谱似的。在另外一个低一些的窗户里,黝黑的男人终于从桌子边上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朝窗户走了过来;他的脸仍然还是看不到——还是只能看到窗户没有挡住的下半截躯干。他身后的桌子上摆着盘子、杯子,还有一个酒瓶……你能看到桌上点着一支蜡烛,已经烧掉了一截了。
“嗯,我们得休息了,太晚了……”
戴维没有出声。他没有站起来的意思。阿历克斯知道她不应该把这话重复说两遍:虽然戴维通常会忽略她的话,但是他不喜欢她重复。
“……快十二点半了。明天,还要去西斯廷教堂……”
这似乎多少有点意思。明天,西斯廷教堂!古罗马广场废墟!罗马斗兽场!帕拉廷!梵蒂冈,贝佳展览馆,圣彼得大教堂!
坐在贝拉维斯塔酒店七层房间外面的熟铁架阳台上,这对中年美国夫妇似乎无法动弹;他们很开心地盯着小巷对面的大部分都已经关灯关窗的公寓房出神。上面是夜色下模糊的屋顶,再上面是罗马的夜空,一点光线都没有,厚厚的云层跟教堂的屋顶一般,细节都被黑暗所掩盖了。
当你觉得你的生活疲惫不堪。
当你觉得你的生活出现裂痕,让人疲乏。那好。
如果他们能有孩子,或许。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时间要孩子,时机一直都不对。
戴维曾经说,等等。我们可以等等。而阿历克斯说——(阿历克斯说什么了?)——阿历克斯说好。当然我们可以等等。
现在,许多年之后,可能时机永远都不会再有了。时机就是当下,过去了就无法返回。所以他们会来到意大利,来到意大利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地方——去过威尼斯之后,他们去了帕多瓦、维罗纳、米兰——还有博洛尼亚、佛罗伦萨、锡耶纳、圣吉米尼亚诺——最后来到了罗马。在计划旅行的时候,戴维留了最多的时间给罗马。
表面上,是为了庆祝他们结婚三十年纪念:这是他们互相给对方的理由,对方都很开心听到这个理由。
所有的旅行都是不顾一切的——旅行带我们去往别处。
她认识他之后的绝大部分时间里,戴维这个人就是被工作驱动的,一切都是工作:执着、雄心勃勃。有一种特别的快乐——阿历克斯并不认为它一定是男性的,但是她从来没有在她所认识的女性身上看到——他们的野心获得了胜利。(对对手的胜利?还有别的什么胜利?在佛罗伦萨的皮蒂宫,阿历克斯很惊恐地看到一系列比实际生活中的人要大得多的雕像,米开朗琪罗描述阿基里斯杀死对手——安泰、一名亚马逊武士、半人马怪、还有一些其他不走运的家伙——的类似英雄的行为。胜利之胜利是这组雕像夸大其词的名字。已经被酒店里无法下咽的食物或者宾馆房间里恶劣的服务弄得心烦意乱的游客们,肃穆的目光从这些丑陋的牺牲品看到那残忍的男性,大家都明白自己在欣赏严肃艺术。没有女性对应这种过分的极端的残忍,甚至这种对应在一般人的认识里也是不存在的。)
在他们的社交圈子里,当然在他们各自的家人眼里,戴维都被认为是一个极其成功的男人。对戴维自己来说,他的成功被其他人更成功的事实所玷污,那些人的成功看起来并不是他们应得的,而他知道自己的成功是自己应得的。目前,最近几年来,这些对手都逐渐淡去,消失;戴维的新对手已经完全是另外一代人了,年轻得几乎能当他的孩子,然而戴维并不觉得自己是他们的长辈,他们也不觉得自己是戴维的晚辈。在就业市场萎缩的情况下,按当年同一级别对比,算上通货膨胀之后,这些年轻对手拿到的钱还是比戴维当年要高得多;他知道自己无法打败他们——毕竟岁月不饶人。他没有怨恨,而是像他经常所说的,变得更锐利,更睿智。这种锐利写在他的脸上:在他困惑或者含讽刺的幸福的微笑底下掩盖着的是永恒的谨慎,那是一种敏感,就是那种总是焦虑、害怕自己不被尊重,被人低估的敏感。戴维曾经茂密的头发变得稀疏,额头更显得突出,好像是一块放错了地方的石头;阿历克斯几乎记不起来他看起来还显年轻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现在的样子,中年时期的他,似乎已经耗光了青春时光。不过他看起来对她还是有魅力的,仍然——除了他笑的时候皱着眉头一副嘲讽的那种样子,似乎笑这个动作是软弱、脆弱的表现。他受不了别人软弱,包括自己,现在他老了,他不得不调整自己对男子汉气概的认识。男人上了年纪,就不能用达尔文自然选择的理论来看问题了,这个年纪的男人就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是非观道德观。
“野蛮的世界——这算哪门子艺术!”
另外一次他们去一处古代遗迹,那个城市就是以这个遗迹闻名的。古迹,说不出的让人难受但是却很“高贵”的文明,远远早于现代文明,满是碎石的地方围着橙色的闪闪发亮的围栏——丑陋的人工材料和古迹遗留下来与阳光炙烤的断壁残垣很刺眼很不和谐地搭配在一起。到处都是剥落的但是很美丽的雕刻和石碑,对阿历克斯那没有经过训练的眼睛来说都似乎是一种对徒劳的证明——它们的功能可能就是让人理解什么是徒劳。
古罗马帝国的历史充满了野蛮的残酷、暴力和欺骗,然而却有一种有智慧的自信,这在当今的西方已然消失了。谁能相信神和人交配,然后产生半神族?谁能相信神无处不在,甚至连地中海天空那让人惊异的蓝里都有神的存在?或者某个“帝国”能比别的国家更优越?
基督罗马,还有天主罗马接踵而至——很多个世纪!——另一个帝国在超自然的幻想和令人害怕的自信的幻想刺激和引领下扩张。但是这几个世纪,还是衰败了,无法复兴。
“虽然我觉得,我们现在并没有减少多少‘野蛮’。我们那正在衰落的美利坚帝国,我们为了自己的经济利益在全球推行‘民主化’……”
戴维无比激昂地说。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关心政治的人,他的政治观点都比较温和,是个经济保守派。他对任何政治家都不太信任,然而他还残留着一丝年轻时代对理想主义的渴望——在20世纪60年代和20世纪70年代末期成长的一代人所有的——在20世纪美国经历大革命的年代,越南战争结束遗留下烂摊子的年代,不断弱化的理想主义。
戴维很奇怪地说,有那么一次,似乎那些并非他个人的事情都成了让他激动痛苦的个人的事情。阿历克斯很是忧虑——或许这是对丈夫的爱?——对她丈夫来说,以前他认为自己是男人中的男人,一个竞争对手中的竞争对手,现在他似乎正在抛弃这种对自己未经审视的的认识;在罗马,他们此次行程最后一个城市,他们马上要离开的城市,在这里,比起此行之前他们游览过的任何一个意大利城市,更明显的一点是,戴维很奇怪地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他似乎已经完全不看电子邮件;甚至,很敏感,一些极其细微的事情都能让他分心——贝拉维斯塔酒店里吵闹的游客,广场和市场里喧闹的人群,闹腾的开着摩托车的意大利年轻人——在一条拥挤狭窄的街道上,他曾经停下来盯着一位黑发蓬乱犹如马鬃的年轻姑娘,姑娘拿着一个摩托头盔,穿着很挑逗的紧身黑色皮衣、尖跟高跟鞋和黑色网袜,怪异的长长的直到肘部的黑色网眼手套,但是又是露指的;下巴下面有一块破坏面相的红色胎记,或者一块刺青;可怜的戴维目瞪口呆,直至阿历克斯拉他的胳膊肘。
他似乎很恍惚,脸上带着笑。那种中年人的笑,好像刚从梦境里走出来,对周遭状况还完全搞不清楚。他是一个孤独的人,阿历克斯觉得。我的丈夫是一个孤独的、脆弱的男人。
渐渐地,戴维也不再拍照,除非是很不一般的景色——上了明信片的那种景色。他的数码相机里已经拍了很多,根本洗不完的照片——多到很多他自己都没看。他还把这个贵重的相机落在一个饭馆里——年轻的女服务员追着他们,赶上来把相机还给了他们。
像其他很多游客一样,他穿着凉鞋,但是戴维的凉鞋磨破了他苍白的双脚。他的衣服都是昂贵的运动服,短袖亚麻衬衫,浅淡色调,条纹,高温之下变得松松垮垮,皱皱巴巴。
他那稀疏的头发挡不住阳光,头皮都被晒伤了,但是戴维却什么样的帽子都不喜欢戴。过去他总是要坚持做旅行计划,现在他更多要依赖阿历克斯来做这些。这个城市的大公共博物馆和展览馆都没有空调——甚至他们的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和高高的顶棚都无法抵消罗马的热浪。一间间的屋子里,风扇也都是有气无力地在吹着风。在贝佳斯展览馆,戴维身上的那件蓝色条纹衫都被他结实紧凑的身体所出的汗水浸湿——拖着沉重的步伐跟在阿历克斯后面,好像海里的生物一般,但是又隐约对周围的环境有些反应,满是惊奇地停在贝尔尼尼的灰白的大理石雕像阿波罗与达芙妮跟前观看。阿历克斯在前面急切地查询博物馆参观图的时候,戴维就茫然地跟在后面。在异国他乡,这个美丽的城市,他对它的地理信息一点感觉都没有,也没什么兴趣;他完全听不懂意大利语;阿历克斯很久以前学过法语和西班牙语,因此能大致分辨一些词语;她听着语言录音磁带,急急匆匆地准备行程,戴维没有时间——这不用说。
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这类事情——轻快而本质上没什么意义的事情——戴维就完全依赖阿历克斯。就像在感情上,戴维也依赖阿历克斯,而且过于直白、粗犷,而且任性以至于这个男人都不能承认:他自己的双亲的离世,他需要阿历克斯去登记,因为他可能会很悲痛。要是没有阿历克斯,他到底会不会悲痛?
现在在这里,在罗姆——“罗马”——阿历克斯回头发现他丈夫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或者坐在咖啡厅里等她;他对旅行指南也没了兴趣,或者只是感到太累。她试着想象没有他的生活——某一天,他撒手而去。她浑身一哆嗦,犹如脚下裂开一个大洞。她感到——她也说不清是什么——一种麻木,无助。她揣测这会不会就是某一天,完全就是这种感觉——或者是不是在欺骗自己,在这种悬而未决、不确定的情绪状态下——在“罗马”。
去西班牙广场一个私人画廊看毕加索的钢笔墨水画展览,这是阿历克斯的主意,但是这个展览让她很失望,让她不安:一系列“色情”画,里面有好几个相同的人物反复出现,都是带着几乎抽搐的欲望,媚惑/淫荡的欢喜;真的让人心生悲悯。这些都证明一个曾经伟大的(男性)艺术家沦落到——犹如一个老去的噩梦——江郎才尽的地步,只剩下这点视觉的灵感——体态丰满的裸体女子、萨德似的较为年轻的色情狂男子、老一些的男性偷窥狂。女性和萨德似的色情狂的性特征都被极度夸大,犹如漫画,或者卡通画似的;老一些的男性偷窥狂就是毕加索自己,一个痛苦但是目中无人的性欲狂的自画像。看着墙上的这些画,每一幅都画得竭心尽力,引人注目,然而,总体看起来,有很多的雷同,阿历克斯感受到了一丝讽刺意味,伟大的艺术家陷入了窘境:他已经失去了想象力,他没法创作出新的画作,但是他没有失去或者超越自己的性欲;似乎支撑他所有的画作,数十年来极为多彩的作品的,只剩下这基本的、原始的欲望,青春期少年对生殖器的固恋。意义深远得多——更加具有“悲剧色彩”的——是米开朗琪罗、戈雅、马格里特等艺术家最后的,死神缠绕的作品,卢梭的梦境……但是戴维摇晃着脑袋,微笑着说——“嗯,这些画确实……”故意暗示性地降低语音,这样阿历克斯就会忍不住说:“感伤。我觉得感伤,有失身份。”戴维笑了,被阿历克斯的反应逗笑了。“这个主题让你不舒服了,阿历克斯。‘色情艺术’——高级的色情作品。色情图画让女性不舒服,她们知道自己是可以替换的。”阿历克斯说:“那男人呢?你觉得你们男人是什么?——你们每个人都独一无二么?”
戴维转身盯着阿历克斯,很震惊,似乎她打了他的脸似的。这完全不是她的风格,对他说话这么尖锐这么冷酷,她对谁都不会这样子的。
这感觉很好,阿历克斯觉得。她的心里得意洋洋,一种小孩子似的刺激感。发现自己可以这么和丈夫说话,在这个异国的城市,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只有他们俩能互相慰藉对方的时候。
接着她不顾一切地说:“你可以待在这里多看会,如果你喜欢看。我想我会自己一个人走——我想买东西。”
“我确实没有想要再多看,”戴维说道,很受伤。“我已经看够了——我已经看够了‘艺术了’,这么多天来。”
“我会回酒店等你。在咖啡厅。”
阿历克斯自己走开了——留下他在那冰凉的展览馆里,吃惊地盯着她。
“但是——阿历克斯——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还预订了晚餐……”
“我不知道——六点吧——或者稍晚一点。再见!”
迫不及待地离开男人,一个人走了。
购物!在西班牙广场附近那些高雅的街道,她看到时装,还有精品店的玻璃墙上自己模糊的身影;她在那些冷气开得很奢侈的店里转了很久——阿玛尼、普拉达、迪奥、杜嘉班纳、路易斯维登——它们的大门就那么毫不在意地对着大街敞开着,根本不在乎浪费能源。她轻松愉快——她微笑着看着自己在玻璃中的影子时不时跟那些窈窕的人体模型重叠。她想但是这里没有什么我想要的。世界上有什么,到底——是我能要的?
她大胆地走进一家精品时装设计师作品店。太开心了,可以一个人这个样子;很开心可以一个人在异国的城市逛,没有男人拖累、扫兴。她本质上不是一个“购物狂”——过去如果她从买东西中得到愉悦的话,一般也都是给别人买东西,或者是给夫妻两人买的,阿历克斯基本上都自己就管住了自己。现在她盯着这些挂在闪亮衣架上薄薄的小巧的宽松女服,网眼线衣,几乎只有手帕一般大的露背胸衣。价格太离谱了,太荒唐了:一件看起来跟散了线似的网眼线衣就要三百五十欧元。虽然如此,她还是要买点东西——她要买。她想如果能想要什么东西。那么——
享受消费的乐趣!这也几乎是一种情欲的感觉,或者可能是——这种感觉就是如果某人能买某个奢侈品,那他就是配得上这物件。
阿历克斯仔细看一件宽松女装——一件简略的“衣服”就像一块毛巾或者裹尸布似的缠在身上;它的料子是那种很漂亮的波浪材质,更像是钢丝球而不是纺织品。五百九十欧元!另外一件引人注意的衣服,光亮的黑色蚕丝质地带着“破破烂烂”的下摆,刚刚低于膝盖的位置,要七百欧元。
阿历克斯想,如果我是那个需要这个的人!是那个能被它装扮一新的人……
她想要给她姐姐的女儿买件礼物——一件手工牛仔夹克,或许——一条金锁扣皮带——一件价格高得离谱的套头衫,质地柔和,像穆斯林那种半透明织物的质地——要是她不知道她十六岁的外甥女根本就不会穿她买的任何衣物,而且也不可能像在美国国内那样可以退货的话。她任由自己听着店员的甜言蜜语,被哄着试起了一件女装,引人注目的紫红的颜色;这件衣服看起来就完全不像是她该有的,或者她从来就不该穿这样的衣服。“贝拉!(意大利语漂亮)”——穿着黑色时髦衣服的销售小姑娘在她周围转圈,满是赞赏的笑容。
她想起了她父亲,她可怜的父亲,爱荷华埃姆斯一所公立学校的校长,她深爱的父亲,努力地攒着每一分钱,他们那一代人都习惯这么干;她父亲习惯性地担心医疗卫生保险;他为她母亲和自己做了长期的家庭健康护理计划,然而双双都猝不及防地撒手而去——都是在医院里。她父亲的种种担忧,深入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可最终还是一场空。他存的钱都留给了阿历克斯和她姐姐,其实她们都不需要他那些辛苦积攒下来的“财产”。她真的很怜悯这个善良、过分尽责的男人,她不愿意去仿效他,阿历克斯买下了这件紫红色的女装。她给外甥女买了件格子套头衫,给姐姐买了条丝巾。她很大胆地买了一双后开口的皮凉鞋,肉色,两寸高的木制鞋跟——在罗马,她看到很多打扮时髦的女性都穿着这样的鞋子。她想,这就是罗马风格的我么?这是我么?
她惊讶地发现镜子中年轻的自己,甚至她那被风吹动的金灰色头发看起来也是那么耀眼、迷人。
在另外一家更高雅、更昂贵的设计师作品店,冲动之下,她又买了好几样东西。一件很轻巧、正面缀着珍珠的汗衫——这是给自己买的。还有一件非常贵的,风格怪异,后背几乎全裸,只有一只紧身袖——左臂则是光着的亮闪闪的深紫色长裙。镜子中她看到时髦的意大利销售姑娘们隐隐地微笑着交换眼神——笑这个美国顾客这么花钱?然而她们恭维声不断,她们的声音有如高声鸣叫的小鸟——“贝拉!(意大利语漂亮)”
她想到了戴维。他会大吃一惊的!或许,他会被打动的。
她想到了她深爱的已经故去了的父亲,她也想到了戴维,她的丈夫。她心中涌起了一阵对这个男人、她丈夫的爱意。他似乎被什么事情分心了,有心事,然而他又不愿意跟她分享;像受伤的动物会对走得离自己太近的的人爆发出一种狂怒一样,戴维会自己去平复那隐秘的伤口。她会原谅他:她会给他买一条华丽的、贵得想不到的意大利领带。她考虑了许久,最后给他买了一条迪奥领带,深紫色的带条纹的丝质领带,来跟她的范思哲长裙搭配。
阿历克斯!谢谢你。这个太漂亮了……
他会很惊讶地看着她,不过他会被感动的,她知道。虽然他会对礼物嗤之以鼻,以此表明自己的品味,自己的与众不同,但是他会对这种特别的重视心存感激。
贝拉!
她打车去罗马人民广场的时候是下午5:40。虽然她拎着好几个袋子,她还是决定走回酒店,从那个住宅区穿过,那个在他们阳台上看散发着一股魔力的住宅区穿过——她非常好奇,她想近距离看看这些建筑!她会知道得比戴维多,她想:或许她会告诉他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过也许不会。
但是,走在震耳欲聋的车辆轰鸣声中,穿着她新买的后开口的皮凉鞋——她直接在店里就换上了,这应该是个过于草率的决定,她似乎是找不到回去的路,更别提酒店后面那条鹅卵石小路了。似乎她一离开贝拉维斯塔这片区域,离开它周围耀眼的商店,她就进入了无人管理区,到处都是狭窄的街道,危险的踏板摩托,冒着黑烟的送货卡车,遍地垃圾的人行道上挤满了外国人长相的行人——很多人很明显就不是意大利人,而是中东人,印度人,非洲人。很多次她都被拥挤的人群碰到——她惊慌地抓住背包,以免被挤掉。(当然,他们的旅行手册上有提醒,在罗马背着包是很愚蠢的事情。)最后她终于站在了一条小巷跟前,这条小巷两边都是房屋,窄窄的只够一辆汽车通行,小巷里一点生气都没有,满地垃圾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从前面看,这个街区的建筑似乎都有年头了,并且都没人居住,都被弃置了,而且窗户都紧闭着——似乎是要拆除。这个老旧的地区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太奇怪了!这里不对……”
害怕会迷路,阿历克斯收回了脚步。在繁忙的里佩塔街,她毫不费力就能找到贝拉维斯塔酒店——它闪亮的彩色玻璃、石头和灰泥的正面特别耀眼。但是她没办法转圈绕着酒店走,当然——路被一堵很高的墙挡住了;当走到垃圾站附近一条满地垃圾散发出难闻气味的小巷的时候,她确信前面应该就是酒店后门,然而眼前的景象是完全陌生的。在后门口那两个酒店工人懒洋洋地在抽烟,两个人都抬起头来盯着她——黑眼睛,看起来很像外国人,表情很严肃。阿历克斯很紧张地冲他们笑了笑然后掉头往回走。很不幸,她无法确定他们漂亮的酒店房间在哪——是在酒店的这一侧还是在另一侧?在这临近傍晚的让人萎靡不振的炎热中,她觉得有点头晕,但是她不想放弃寻找神秘的住宅街区,她极度渴望去那看看——但是二十分钟后,她发现自己还是在乱糟糟的街道上游荡,她能确定这里她以前没来过——蒂贝里奥街——心中再次感到一阵惊慌,她觉得自己迷路了,或者差不多迷路了,在离自己住的酒店很近的地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陌生的地方,真的很奇怪,很让人胆怯。
穿过一段特别不平的鹅卵石街道,为了躲开由两个戴着黑色头盔的人驾驶的并行的摩托车,阿历克斯失去了平衡,穿着优雅的新皮鞋的脚站不住了,一下子摔倒在地——她动了动脚踝,顿时感觉到一阵疼痛——“哦!哦,快帮帮我”——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了这幼稚的叫声——但是很幸运的是她并没有扭伤脚踝。她的心脏吓得怦怦直跳,仿佛是遇到了极大的危险一般,脸上也感觉到汗水的刺痛。她想,现在这是对我的惩罚。让我知道自己是谁。但是我不会放弃的!
时间又过去了半个小时,在难闻的热浪中,她继续坚持她那不切实际的寻找——她顽强地不屈不挠地近乎绝望地寻找——一瘸一拐——但是还是找不到,这些跟里佩塔街交叉的大部分都是商业街的街道,什么都很像她和戴维在阳台上看到的,有如威尼斯那儿一样的住宅街区,有着让人惊奇的杂乱的屋顶,还有古雅的褪了色的墙皮剥落的墙壁。再一次走到这些建筑的第一排的时候,她愣了,她之前看到的——一条没有名字的狭窄的街道——一条完全废弃的街区,窗户紧闭的房屋,很明显是要拆除的。慢吞吞地在吃着晚餐的黝黑的男人,斜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头发散乱的女人,有着齐腰的闪亮的黑色长发的性感的姑娘——他们到底在哪里?
“这总得有原因……”
她颤抖起来,感觉到不舒服。现在她很沮丧地发现:她只拿了三件东西——手提包,还有两只购物袋。她一定是把另外一个落在了出租车上,里面装着迪奥领带的那个袋子。那个可是花了一百九十欧元……
哆哆嗦嗦、筋疲力尽、一瘸一拐地,她终于在快到7点的时候回到了酒店。天空还和白天一样亮,虽然有一片天空满是看起来很邪恶的要带来暴雨的乌云。酒店院子里的咖啡厅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对中年德国夫妇,男的正笨拙地和一位年轻的女服务生调笑,年轻的女服务生很明显在努力迁就他,还有一位穿着蓝色条纹运动衬衫的耷拉着肩膀的墩实的老一些的男人——他转过身来,他就是戴维。
“阿历克斯。回来这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