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爸爸
差点没认出你来。你也差点没认出我。
你比照片上憔悴不少。你眼睛都被墨镜遮住了。你那山羊胡像是粘到你下巴上的似的。
嗨爸爸:恭喜!
嗨爸爸:我。
我在第三排。脸上带着微笑的那个就是我。
嗨爸爸,这是个巧合。
你是五位荣誉博士称号获得者之一。
我是233位文学士之一。
你六十二岁。我二十一岁。
我们看起来都有些可笑,不是么爸爸?你在新英格兰,五月份热得流汗的日子里穿着黑色的学位袍。我在新英格兰,五月份热得流汗的日子里穿着黑色的学位袍。
你穿着闪闪发亮的黑皮鞋,得体的黑色丝袜。
我穿着黑皮凉鞋,光着脚。
毕业典礼主席台上你坐在折叠椅上。坐在第一排,被选出来的那些人那里——校董事会。
我身处比我年长的223位毕业生的第三排。坐在类似希腊露天剧场的坚硬冰冷的石头上。
一片穿着黑色长袍的年轻人中间的一员。在我们新英格兰这个地方性的小学校的校园里,因为这五月中旬该死的大热天,我们中有的人在黑色长袍下穿着T恤,有的穿着游泳裤。
我们有的人还处在头天晚上聚会的迷糊之中。有的人喝高了。
我们有的人还他妈的清醒着。
面对以后的日子,他妈的清醒。
但是嗨爸爸:这很酷。
别担心我会大吵大闹。我会和你对抗。
虽然穿过主席台去和校长握手。虽然我穿着黑色学位长袍,戴着学位帽穿过主席台,从距你不到十八英寸的地方走过。
虽然我似乎是,如果你的传记很准确,你的唯一的儿子。
那就是,传记描述你还有两个女儿,来自你第一段,很久远之前的婚姻。
M——V——的传记都是很值得敬重的。大部分是描写你在伦理道德、政治评论方面有争议的工作。很简略地描写了你的几段婚姻。完全没有记载你大量的婚外情。
嗨爸爸,放松点:我不是那类要和你对抗,让你狼狈的人。我从来都不是那样子的,我觉得。
面对那些指责你引起纠纷,引起争议的评论,你没有退缩。你的关于“伦理杀害”——(战争、堕胎、安乐死)——这为你挣得了早期的名声。你的关于“美帝国主义”在第三世界,你尖锐地攻击“新形式的殖民主义”。
你是平等主义者,你是受压迫人民的朋友。你为那些第三世界不能表达他们自身的人代言。
你不会“殖民统治”任何人——当然。
你(稀少的,逐渐变灰的红铜色)头发依旧还是那么长,还是20世纪60年代的风格。对听众里的年轻人暗示,因为他的一切学术头衔,还有夹杂着灰色的山羊胡,M——V——是个很酷的家伙。
很早之前,我妈妈认识M——V——的时候,你早就是个拥有很多头衔的人。还有,确实,是个很酷的家伙。
没有,妈妈没有说起过你。从来没有。
没有,妈妈没有想过你。最近这些年。
没有,我的继父对你没有任何(多少)了解。
嗨爸爸这跟他们无关,这跟我有关。
这也跟你有关。
这跟巧合有关。
这是多么难的一个难题啊,想要把这些怪事搞清楚:不光是M——V——在他的(未承认,未知?)儿子的毕业典礼上接受了荣誉学位,而且是还有个儿子存在。
那并不是你的意思,嗨爸爸?
这不是手术,不是什么大手术。这是个医学程序。这跟去牙医那里一样普通。
而且,后来。更加决绝,失去耐心:别可笑了。那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妈妈没有告诉我。妈妈从来没有告诉我。如果妈妈说起她很久以前的那时候,在你工作了三十年的著名的常春藤联盟大学里上研究生的事情,那也都不是对我说的。
仿希腊剧场看起来就像是在某种原始时期的宗教仪式、祭祀中从石头中开辟出来的。
在可怕的电视剧情中,我应该买把枪带到毕业典礼来。藏在这可笑的黑色长袍下。
但是这不是电视,也不是电视剧。对电视剧来说,这里的气氛太过慎重,太庄严,并且也太慢。
学校管乐队演奏“威仪堂堂”。十分刺耳,情绪亢进。可笑的老曲子,但是嗨爸爸,你那平稳的老心脏一定激动起来了,我敢打赌!
你的照片被印在纸上,你眯着眼睛微笑的照片。
可能脸正在衰老,有一点。从内而外开始衰老。
到现在几十年了你一直在获得荣誉。几十年来,你一直是知名人士。
研究生还有博士后还有实习生还有助教。还有年轻的非终身职位教授。你是他们的领头人。他们都得听你的吩咐。
嗨爸爸,这是个负担,不是么:听别人讲话。
但是嗨这里没人会和你作对。
没人会指责你。
她不曾指责你。或许按照很久之前那个时期的规定,你并没有触犯大学的制度。或许在那些日子里也没有规定来管理教职员工和他们的学生之间的(性、道德)行为。
确实不能这样——我们不能在一起。现在不行。
我会给你的医学程序付钱。我不能陪伴你,原因显而易见,但是我会付钱而且我建议你安排一下,去别的城市把这事情搞定,别在这里;当然我会支付你的住宿费用。
你没有这么做,爸爸。因为妈妈拒绝了。
这让你极为恼怒,爸爸。因为妈妈拒绝了。
因为妈妈想要我。哪怕就惹得你再生气,甚至失去你——仍然,妈妈想要我。
嗨爸爸猜猜我怎么知道这些的?我看了妈妈的日记。
妈妈的日记——很多日记——自1986年她刚上大学,第一次上你名声在外的课程起,所有的日记她都保存下来了。
有超过三百名学生听那传奇的课程。
政治伦理。从柏拉图到毛。
但是那是后来,妈妈遇到了你。妈妈上研究生时参加你的研讨会。接下来妈妈成了你指导的学生——对二十三岁的学生来说,这是个妙计,因为众所周知,M——V——招的在身边工作的学生极少。
嗨爸爸,我们知道:你已经忘记了妈妈的名字。
或者如果你还没有完全把名字忘掉,你也忘记了妈妈。
因为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在你一生中。
虽然妈妈自己继续在大学里面教书。妈妈的职业生涯可没有你那么显赫,但是妈妈也发表文章、评论,出书。
发表,或者说过去发表。妈妈现在不工作了,妈妈病得很重。
妈妈病重有一阵了。生死搏斗,他们这么说。
决心要打败病魔,他们这么说。
或许她会的。机会稍稍超过五成,她能做到的。
这就是为什么今天上午妈妈没有出现在这里。妈妈和我继父。这就是为什么今天上午我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在朋友们一起,我是受欢迎的。姑娘们也很喜欢我。
但是大部分时候我是单独一个人。我真实的自我是独处的。
妈妈不知道我看过她的日记。它们是手写的笔记本,保存在她书房的一个高高的架子上。除了妈妈自己,它们不会出现在任何人眼前。
如果妈妈死了——她的传记会是什么样子就不清楚了。
妈妈不出名也不成就卓著,不会有人出版她的传记的,我想。
所以你不用担心,爸爸。你担心的也不是那些。
而且现在没有多少想别的机会,爸爸?——在毕业典礼上你要仔细查看发给你的2011届学生名册。上面列出来的名字没有哪一个会让M——V——有一点点兴趣。
哪怕是我的名字打着红色星号标示成绩优异。
嗨爸爸,有个问题:如果你知道我,如果你以前见过我,知道我成绩优异,还获得了下一年罗氏奖学金资助去牛津大学,你会坚持医学程序,同样的决定?
不是?是?
“谋杀的伦理学。”你有没有想过,好像被杀死过会是什么感觉——嗨爸爸。
我很好奇,我想。在主席台上,距M——V——不到十八英寸的地方走过,或许我会停下来,就一小会儿——一个“戏剧性的”瞬间。
在太阳炽热的光芒里。将近正午,太阳会在头顶。哪怕是在天棚的荫蔽下,也会很热,很湿热。汗水会顺着你的脸往下淌,爸爸。一直流到你衣服里,爸爸。
你已经不再年轻了。你可能会注意到爬楼梯的时候会气短。爬到顶的时候头会微微发晕。你心里会有所良心发现——我就是一坨屎。我的生活是坨屎。不管多么可怕的死法都是我应得的。
我现在在想,是的我会。等校长和我握手之后,系主任给我发毕业证之后,在缓慢通过主席台的接受学位,全部都穿着可笑的擦着脚踝的黑色长袍的人流里,我在距离戴着墨镜,留着山羊胡的M——V——不到十八英寸的地方走过。我会停下脚步,我会转向你,就一瞬间,短暂的一瞬间,在毕业典礼这个乱哄哄的地方,没有几个人会注意。而且就算他们注意到了,他们也不会知道我对你说了什么让你那么震惊,那么惊慌——嗨爸爸,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