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

谎言

不用电子邮件而是打电话,这真他妈的突兀,这个电话是基米学校的人打过来的——请回电话预约,赶紧说一说你女儿的事。

没有解释!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坎迪丝开始讨厌电话了!几乎不接电话!如果她刚巧在电话旁边——厨房的电话——电话都是从这个老旧、样式怪异的塑料电话机打进来,最近几年,这是一部经申请被批准使用的,“座机”——她会扫一眼来电显示屏幕,看看到底是谁闯进了她的生活,例如前夫,但是这几个月来很少了,可能都有几年了,坎迪丝都没拿起过电话。

手机她总是丢。要不就是摔坏。

用来保持和基米的联系,手机是很有用的(一种方式)——有线电话的一个替代品而已——暂停,点击,标志性的吃惊的笑容使得她脸上都是皱纹,就像一张弄皱了的纸,然后——哈哈:玩笑——如果那些白痴不能抓到坎迪丝的点。

恰恰多数时候看起来就是,那帮白痴们抓不到点。

嗯,手机。除非她弄丢了,她有的——就放在哪个地方。可能是外套或者夹克的口袋里,也可能在她车里,刹车板或者油门踏板下面,要不就在家里的车道上;还可能在某个抽屉里,或者五斗橱上面;还可能,就在不久前,掉进了坎迪丝那时髦的靴子里;手机是个了不起的发明,但是太他妈的小了,又轻又不实用。可能就放在他妈的什么东西上面,但是就是不知道在哪儿,直到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的起始音突然在你背后响起。

基米有时候并不乐意接妈妈的电话——自从基米十三岁生日起,那个温顺听话的女儿就似乎越来越遥远了——但是比较固定的是,她在学校的时候通过手机收发语音邮件,收妈妈的信息,基米至少还得承认妈妈的存在,哪怕妈妈不再是基米最想接到电话的人之一。

“你女儿。”

“呃,啊?我女儿怎么了?”

冷静,冷静!虽然坎迪丝的声音跟沙纸一样干涩沙哑,虽然胸膛里心脏一阵剧烈地颤动——尽管早上已经服用了三十毫克的氯羟去甲安定。

“基米和你通过话没有,韦克斯曼女士,大概是——昨天?”

“昨-昨天?”

“基米要跟你说的,韦克斯曼女士,关于一件事情——一件很敏感的事情——事情也不得不说——她本来不希望我们先和你联系。”

维德尔,李·W.——维德尔“博士”,一张看起来很劣质的纽瓦克拉特格斯大学心理学博士证书挂在女人的桌子后面的墙上——说话的声音极其严肃,没有睫毛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突出的眼珠闪烁着光芒,一本正经地盯着来访者。

为什么有雀斑的人都这么真诚,坎迪丝心里琢磨。

“你女儿的老师报告说她——这个学期次数越来越多——‘注意力不集中。’”

“嗯——她才十四。”

“是的,但是就算是十四,基米在课堂上也似乎是经常走神。你一定知道,她这个学期的课程有很大的退步,特别是数学……”

“我数学也不好,惠泽尔博士。原因很简单——遗传。”

“‘维德尔。’”

“对不起,什么?”

“我的名字是‘维德尔’,不是‘惠泽尔。’”

“是这个!对不起。”

坎迪丝微笑着以示她不是故意开玩笑——所谓的“诙谐”。虽然维德尔这个名字放在这个人身上确实是令人相当遗憾。

“……看到你女儿最近的成绩单,对吧,韦克斯曼女士?”

“我签过字么?”

“上面都有你的签名,是的。”

维德尔很奇怪地盯着基米的妈妈——好像坎迪丝还能忘了自己的亲笔签名似的。女人强硬得跟人造纤维似的——跟她身上穿的“套装”一样——剪得短短的正在变灰白的头发,还有那跟狮子狗似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个好胜的修女。

“如果成绩单上有我的签名,那就是我签的。”

坎迪丝勇敢说道,带着挑战的口气。但是这不是那个问题——是吧?

在安定作用下,她很难回想起来,问题到底是什么。

“你不能总是期待孩子们每个学期都能跳过火圈。基米从幼儿园就一直是A等生——你这样经验主义是很残忍的。相比当年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给自己的压力,我不会给我女儿加更大的压力,要她连续不断地拿到A。”

他们的女儿在学校拿到很多好成绩,这让很多人都称赞她女儿,而她前夫也是其中之一,带着嘲讽的眼光瞟基米的妈妈,这个他曾经喜欢的女人一眼,就算是他爱慕她的那段时间也会是这样。本质上她就是个漫不经心的人,坎迪丝从来不会把基米的成绩单放在心上。

坎迪丝脑子里出现一个念头,犹如一架飞船在安定带来的眩晕中慢慢地从头顶经过——她没干别的,瞧了一眼基米最近一次的成绩单。她当时一定是有别的事情,所以只是随手在成绩单上把名字签上,随口问了下基米成绩是不是好。基米耸了耸肩露出一丝畏缩的微笑。

当然了,妈妈,那微笑就表明了这点。

或者或许是哦妈妈……

这次来到夸格迷尔学校——也就是,克拉格摩尔学校——这是这学期坎迪丝第一次过来——坎迪丝穿了件名牌紫色小山羊皮夹克,紧紧地贴着身体,相配的绒面皮裙下面是肉色紧身丝袜和一双十二英寸高的意大利皮靴;一缕缕夹杂着金色的头发被打理得时髦奔放,她的眉毛——二十年前就不顾一切地剃掉了,那会似乎年轻美女们会永远保持这个样子——是文上去的,几乎完全对称。她的唇膏是午夜梅李,她睁大了的,布着轻微血丝的眼睛画了眼线,每一根睫毛都用睫毛膏加粗加长,有如盲蜘蛛的腿一般。这是引人注目的外表,会让人惊叫哇!——好像坎迪丝刚刚摇摇晃晃地从曼哈顿一家几十年前的迪斯科舞厅走到寒冷的晨雾中。

维德尔震惊了,坎迪丝看出来了。她脑子里基于女儿得到的妈妈的印象,在基米·韦克斯曼的妈妈这儿必须得修正了。

坎迪丝有型,有个性,有智慧——坎迪丝是,像她丈夫所说的,唯一的,不可复制的。可怜的基米——“金伯利”——(坎迪丝现在感到懊悔的名字,她对婚姻一样的懊恼,不得不开始当妈妈,接下来的这些年令人厌烦的义务)——有一张普通的讨人喜欢的,微微有点胖的让人记不住的脸。

维德尔对着笔记本皱起了眉。很明显,狡猾的心理学家已经在上面记下了问题,她可能需要像手榴弹一样抛向桌子对面迷迷糊糊地微笑着的基米韦克斯曼的妈妈。

“……一开始基米使我们相信——她的老师,还有我——她的伤都是意外。她告诉我们,她从楼梯上摔下来,擦伤了手腕——她还在衣柜门边上磕伤了头,在更衣室里,她够东西的时候失去了平衡。最近一次受伤……”

受伤?最近一次?坎迪丝听着根本不相信。

“是在大臂和肩膀,好像有人抓住她摇晃。你甚至能看到可怜的孩子身上还有手指印。”维德尔很小心地说。就像是害怕被误解的那种极度小心。维德尔停下来抬起眼睛看着坎迪丝那满是震惊的脸,维德尔那老练的严肃,让人看不出迹象——哪怕是一点点的迹象——她是不是兴奋、自得。“我不得不问你,韦克斯曼女士——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伤?”

这些话像冰水一样涌向坎迪丝。坎迪丝什么都能想到,但是就这个没预料到。

那湿润突出的眼睛,远比坎迪丝想象的冷酷。

安定,就像头天晚上的安眠药,让人产生一种滑行的感觉——在一个光滑的坡上——但是又完全没准备会突然遇到障碍,就像坡上的一棵树扑面而来。

警告的信号是必需的:慢行,危险!

“对不起,你——你说什么,惠泽尔博士?”

维德尔重复了她的问题,但是就算坎迪丝凑近了听,也似乎没有听清。她耳朵里满是蝗虫般的鸣响。

“那么——你一点都不知道基米的伤?包括她腿上很久之前的,还有最近的?”

坎迪丝费劲地喘气。维德尔狭窄的点着日光灯的办公室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基米的伤——我真——真的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惠泽尔——维德尔博士。”

“你没注意到你女儿受伤的腿?她的手腕?她头上的伤口?她胳膊上的伤?”

坎迪丝心里琢磨。如果她说没有——她是个坏妈妈。但是如果她说有——那就更坏了。

“韦克斯曼女士,你家里情况怎么样?”

“——家里?我家里?”

“你知道你们住在一起的人——成年人,或者长辈——谁有可能虐待你的女儿?”

虐待。成年人。坎迪丝静静地坐着。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视线也模糊了,跟她平时早晨,还有天气冷的时候一样。为了能看清维德尔那张精细的修女一般的脸,坎迪丝就得眨眼,但是如果坎迪丝眨眼,她的泪水就会顺着脸流下去,那就真他妈的尴尬了;如果坎迪丝不眨眼,到包里翻那一大团的纸巾,那更糟。她不会这么做的。

“不-不,我不——知道……我不知-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认为我现在得看看基米……”一个念头猛地窜上了坎迪丝的脑子:她女儿被带走了。她女儿被交给儿童福利院看护了。她女儿没有能成功通知到她。

“韦克斯曼女士——我能叫你‘坎迪丝’么?——对不起,如果这个事情吓到了你,这也吓到了我们。这也是为什么我让你来和我谈谈。你看,坎迪丝——我们有义务向警方报告‘可疑的伤情’。紧急情况下,我们必须使用家庭服务热线来报告可能的虐童事件——儿童可能直接处于危险之中。”

坎迪丝双手紧紧扣在一起放在腿上。为什么她会选择穿这件时髦的皮裙,带着闪亮铜钮扣的夹克还有皮靴,来和这位学校的心理学家/辅导员来谈话,她也搞不清。她心里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很严峻。虽然服用安定和昨天晚上的安眠药,她还是预感到了有些事情有点糟,但是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有这么糟。

和维德尔的会面以至有十一分钟。在进学校停车场时转错了方向,被单行指示引导去了一个居民区的街道——该死的!——最后掉头回到了一开始她错过的学校停车场入口,烦躁,还着急小便,且不说那氯羟去甲安定——(这是新的处方,还是感到不成熟、不可靠)——同时急切地抽了支烟,这是一天中的第一支也是最后一支,坎迪丝发誓——走进学校大楼,感觉完全的不熟悉——她从前来过这里?是这个学校么,还是她女儿被录取的是另外一所学校?——她突然觉得需要去一下走廊尽头的学生们的洗手间,于是她绕过前厅——亲爱的主,亲爱的上帝!祈祷基米不会发现她的妈妈急着上厕所,冲进隔间,然后,坐在马桶上,肉色的紧身袜紧紧地裹着她的脚踝就像是扒下来的皮,这里——什么都没有。

该死的药引起了便秘,还尿不出来。如果便排不出来,那它会去哪里?

每周一次,或者差不多这样子,坎迪丝会服用通便药。但是有时候会忘了吃了没有。或者就是忘了吃。

坎迪丝回忆起最近那一次在商业街,因为虚假便意冲进的那个洗手间。那里也是姑娘们——高中,初中——聚集的地方。她很震惊地看到一幅招贴画,画里面是一个病态的未成年少女,眼睛和嘴巴都有伤,盯着看海报的人,下面是标题“你是暴力、虐待、人身伤害威胁的受害者吗?你恐惧吗?请拨打这个号码”。海报底部是些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条,能有一二十个,不过仅仅只有两个还剩着。坎迪丝宁愿相信这是某种形式的恶作剧——撕下纸条,好像它们有用似的。

维德尔在问关于基米爸爸的事情:他是不是经常发脾气,情绪失控,他有没有伤害过基米?

“基米的父亲——?”

坎迪丝听起来像是个精神错乱的鹦鹉,重复着维德尔的问题。

“是的——基米的父亲菲利浦·韦克斯曼?根据我们的记录,他是你女儿的父亲?”

奇怪的审问的用词。你女儿的父亲。

“嗯,是的——但是这个‘菲利浦·韦克斯曼’已经不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维德尔博士。我的前夫已经搬到曼哈顿去了,这样他能离他那干着中低层无关紧要职位的单位近些。”

“我知道。很遗憾听到……”

“遗憾的是他搬到曼哈顿去了,还是他干着一个中低层的无关紧要的职位?他干着保险骗局——我的意思是,‘保险业’——你一定很好奇。”

坎迪丝大声爽快地说着,或许坎迪丝是在背台词。很有可能,坎迪丝在别的场合也背诵过关于前夫的这段词。

通常,听到的人会微笑。或者大笑。维德尔只是盯着她。

“问题是——基米的父亲是不是和你共享监护权?她有没有单独和他在一起待过?”

“嗯——是的。我想是这样的。她是在男人的‘监护’下,每隔一周——如果他方便的话。但是菲利浦不是那种‘虐待’别人的人——至少不会在身体上虐待。”坎迪丝的笑声很响亮,声音好像要震破玻璃似的。看到维德尔不喜欢的表情,坎迪丝笑得更厉害了。

如果只是和人对话,坎迪丝能做到。但是真诚的交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维德尔问坎迪丝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坎迪丝说她前夫把精神虐待的精髓升华了。“但是不是直接的——菲利浦是被动攻击。跟他说话就像是跟一个听不懂英语的人说话——然后他就聋了!跟石头一样安静,他不会应答。你可以冲着他说——冲他喊叫——用手拍打他的脸,或者是真的扇他耳光——只有这样他才会对你做出反应,但是你就会有过错了。男人在这样的比赛中是不可能输的——这是他的比赛。如果你站得离他太近,你就有被他吸进去的危险——好像被吸进一个黑洞。”坎迪丝大笑起来,擦着眼睛。黑洞是个新信息,而且有料。再等等,直到坎迪丝说起她的女性朋友!“‘爱骂人的男人’都会‘被激发’做出暴力行为,但是我的前夫是不能被激发的——他是那种激发暴力的人。”

但是说这些事情合适么?维德尔就在眼前几尺远的地方一脸严肃盯着坎迪丝,半天不眨眼睛。

“你说的什么意思,坎迪丝——‘激发暴力’?”

“很明显不是我所说的!我是打比方。”

“你说话是——‘形象’的方式?”

“我讲话是——老天啊——分析——还有象征的方式。我是努力在讲那些看起来很简单的东西,但是——对我来说很困难,我看。”

急促地呼吸。努力让自己不生气。她的双手松开了,不再是那样保护性地紧握着,双手在空中挥舞,犹如惊慌的小鸟。

“我的意思是,通过他极端的被动攻击本能,那个男人激发了别人,比如他的前妻,让她狂怒。”

“你体会过‘狂怒’?还有这种‘狂怒’会有什么表现?”

这全都不对了。好像维德尔打开了绞肉机,然后出来的全都不对。

“不是的!不是我”

坎迪丝的声音颤抖了。她的血液沸腾了,好像她要伸手抓向沉着的、布满雀斑的那张修女般的脸。

“不是的?不是你?可是你好像十分烦乱,韦克斯曼女士——坎迪丝……”

“我想我希望见到我女儿,马上。”

“‘看’她?把她从课堂上带过来,为了什么?为了我们三个人能一起谈谈?”

“不——带她回家。”

这时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坎迪丝急促地呼吸,就好像吹一个满是破孔的气球,不让它瘪下去。

“带她回家!我认为——是的。带她回家。”

这会儿不那么有底气了。带基米回家——假设基米同意在上课中途回家——接下来会怎么样?

镇定自若的维德尔并不同意这样去做。镇定自若的维德尔告诉坎迪丝,把基米从学校带走——“破坏了她们学校的规矩”——会“产生相反的效果”——特别是一旦基米的朋友们知道了。

“昨天基米很有戒备心——她坚持说那些伤是‘意外’。是女生们的体育老师米拉·辛克勒发现她腿部受伤,最初——这大概是十天前——然后,就在昨天,肩膀和大臂又伤了。接着米拉又发现她头部有伤——看着很严重的小伤口,在基米的头皮上,这本来应当一受伤就报告的,如果发生在,像基米自己说的,在学校里——在女生更衣室里,下了体育课之后。但是那时候没有人告诉米拉·辛克勒,并且没有人能证实基米说的事情经过——所以我们认为,米拉和我,‘意外’并不是基米所说的时间发生的,而是在另外的时间发生的。并且也是在另外的地方。基米被询问的时候变得很激动,就是我前面说过的‘戒备心’——不管什么时候,让一个本来很难过的受了创伤的孩子更加难受都是不太好的,如果可以避免的话。”维德尔停顿了一下。创伤这个词在空间回绕,就像是一种淡淡的致命的气息。“基米向我们保证,说她会告诉你这些情况,坎迪丝,但是很明显她没有。也大概就是那会儿我给你打电话留言。在接下来这段时间——你什么都没问过基米?”

“问她——什么?没有,我——我不知道要问她什么……”

“你没有和你女儿轻松地交流?”

“呃——你会儿么,维德尔博士?如果你有个十四岁大的女儿?你认为那些有十四岁女儿的母亲和十四岁的女儿之间会有很好的交流?”

坎迪丝的言语间突然有了一丝愤怒。突出的修女般的眼睛连续眨了几次,但是那满是雀斑的修女一般的脸上还是镇定自若的神情。

“好吧——那我问问你这个,坎迪丝:基米和她父亲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维德尔博士——这是谈话还是个审讯?你连珠炮似的问我这么多问题——我发现我很难回答……”

“我理解,坎迪丝,你很难过——但是我不得不问,我得看看要采取什么措施,如果需要的话。所以我需要知道基米和她父亲的关系怎么样,就你所知。”

“基米和她父亲的关系——那个男人是她父亲。我们遇到的时候,我还很年轻,甚至可以认为是幼稚,也比现在要‘乐观’——很明显,我不理性。两个看起来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没什么共同点的人——基米毫无问题是我女儿——你一眼就能看出来跟我很像——虽然基米有点超重,也比我当年要甜美许多。她可一直这样!她那么可爱,这都是不用说的,她不怎么愿意和她那无趣的父亲待在一起——但是她也不会被他惊吓到。”

是这样么?坎迪丝从来就没问过基米她周末和菲利浦的事情,出于——礼貌,你可以这么说。

或者是尊严,并不在乎。那么的暴怒,或许可能被误解为一种苦行者的纯洁。

但是通常都很无趣。坎迪丝被所有这些东西烦扰——她“生活”中大团的东西——像拉什莫尔山上那些粗笨的男性雕像——特征不清楚,让人记不住。

你无法从你的生活中将我抹去。你为什么觉得你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很轻松。一旦坎迪丝定下决心,要断绝和某人的关系,那就像把街边窗外的铁栅栏放倒,记忆就变得模糊,被紧紧关了起来。

“她见她父亲,你说过的,每隔一个周末?那她对这样的安排感觉开心幸福么?”

“幸福?老天,我不知道我认识的人有谁能‘幸福’。这里是美利坚合众国。你‘幸福’么?”

坎迪丝开始流汗——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事!如果她能够控制自己,那是不会发生的。

维德尔还没来得及应答,她又缓和了下来。“呃——是的——坦率地讲,是的,我觉得基米是的。开心,我的意思是。她和同学们在一起很开心,和老师们在一起很开心——她的生活——她是独生女——没有‘同胞兄弟姐妹’,”——(用一很刻意的细微表情来示意这个,通常情况下,坎迪丝根本不会用这么陈腐的一个医学词汇的)——“所以,没有‘同胞兄弟姐妹间的竞争’。”

维德尔允许坎迪丝一直说——很热情,很大胆。很难不让一个少年的母亲喋喋不休地发表演说,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她自己到底在讲些什么——没有一点头绪。更是不记得主题到底是什么,她就知道她是主角,是一个实质上是带有敌意的审讯的主角,并且做得不是那么好——李·W·维德尔博士,就是那种人,通常这更多的是女性,对他们来说坎迪丝·韦克斯曼并不那么打动人。

她逃回家之后,她还会再和着一杯红酒吞下三十毫克氯羟去甲安定,然后可能就到床上去了。

除非:什么时间了?还不到上午11:30呢,睡觉有点太早了。

“那跟男生们怎么样,坎迪丝?”

“不——没有男生。基米不和男生们鬼混。”

“她没有男朋友?她自己说没有。”

“你不是见过基米了么。你怎么看?”

维德尔那没有修过的两道眉毛间出现的深深的皱纹意味着跟基米的妈妈说这个并不是件美好的事情,然而坦诚、直率,并且是成人间的方式,坎迪丝认为她是这样的。很快坎迪丝又缓和下来:“我能肯定基米没有男朋友——甚至连预备人选都没有。她——很害羞……”

“那其他男生呢?她班上的?或者年纪大一些的男生,高中的,可能么?”

“基米从来没提起过男生。谈这个主题还不到时候。”

“你确定,坎迪丝?”

“是的,我确定。”

可怜的基米!坎迪丝都为她感到尴尬了。

维德尔很可怕地说道:“当然,就算克拉格摩尔学校里也有男生威胁女生——对她们性骚扰,恐吓她们。这有——在年纪大一些的学生当中——一些很不幸的事件。而且还有这样一种新现象——‘网络欺凌。’基米有没有提到她在网上被搞得不开心?”

“没有。她没有。”

“这是个奇怪的新世界,这个‘网络空间’的世界——这里面孩子们可以随意‘加好友’和‘删除好友’。我们全心全力保护我们的学生在这里,克拉格摩尔学校里,不受到任何形式的欺凌。”

“全力拒绝欺凌。我喜欢这个。”

他们会订保证书——是吧?坎迪丝心里出现一种不合时宜的强烈愿望。

“但是基米没有提到被骚扰过?被欺负过?被取笑过?”

“我已经说过了,没有。”

但是坎迪丝脑子里记起——很模糊,就像一幅照片只有部分地方还清晰——不久前基米提到过大男生们冲九年级的女生说下流的东西,让她们难堪;揪她们的头发,拽她们的衣服;故意招惹她们。这发生在校车上。坎迪丝认为是这样。

坎迪丝问过基米,这些男生有没有招惹过她,而基米很生硬地说,“没有,妈妈。我不受欢迎。”

坎迪丝知道,传说中学生们做出了一些可怕的事情——女生和男生都有——在克拉格摩尔。在走廊里和露天看台下面口交,比基米还要小的女生被大男生们利用,指望着变得“受欢迎”;男生们在网上吹牛说女孩们的唇膏印在他们下身。可能不在这个位于郊区的私立学校,是附近的一所公立学校——男生们虐待女生,大庭广众之下对她们性骚扰;抓她们,摸她们的胸,甚至还包括她们两腿之间。这些行为有一部分还被手机拍了下来——并且传到网上。坎迪丝从基米同学的妈妈那里听到过这些事情——她极其震惊和愤慨,她没有开哪怕一个玩笑。不能开玩笑的地方,坎迪丝也不愿意待。对坎迪丝来说,能一本正经起来是很难的。

她那会儿很难过。看着可怜的长着可爱圆脸的基米,一个腼腆的小姑娘,长得并不漂亮,头周遭的头发翘着就像羽毛似的——在这样一群豺狼中间。

“如果基米说她是因为意外伤到自己,那基米就是意外伤到的。我的女儿从来不说谎。她不会欺骗。”

“我也确信她不会,坎迪丝。但是如果她是被迫的,或者被威胁——”

“基米一直就是容易出意外的!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得每分钟都盯着,要不然……”坎迪丝有一肚子关于基米好笑的故事,可以佐证孩子的笨拙,尽管这些故事里都没有真正的受伤,这样的有不少。坎迪丝只是希望这位可恶的心生怀疑的“心理教师”知道,她的亲爱的甜美的女儿有自我伤害的倾向。

“基米的朋友都是女孩。她们都是她九年级同学。她们中大部分都是从小学就认识的。很棒的孩子们,我认为她们都不会和男孩们出去鬼混。”

好像没听到,或者毫无所动,维德尔说:“青春期男孩会是可怕的掠夺者。他们能感知别人弱点,或者别人怕什么。几乎在所有的年龄段,尽管还年轻,如果有个带头者——一名‘男一号’——有恃强凌弱的倾向,他就能操纵别的男孩的行为,虽然别的男孩通常都不会那样行事。这些男孩就会像一群野兽一样骚扰女孩。而且女孩们也可能转而敌对女孩……”

坎迪丝抗议道:“基米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事情!我真的不认为你说的这些和我女儿以及我有关——我讨厌被……”

坎迪丝心里有一种感觉,似乎是恐慌:实际上大部分时候基米干什么她并不知晓,比如放学后她就待在楼上她的房间里,房门紧锁;基米经常是到了睡觉时间还在玩笔记本电脑,要不就是玩手机发短信,就跟着了魔似的;有时候,基米的女伴和她在一起,应该是在一起写作业,但是谁知道这些孩子们到底在笔记本电脑和手机上干吗呢。

如果坎迪丝敲门,姑娘们的说话声和笑声就停了——是妈妈?什么事?

基米的声音里有一种刻意的平静。这样子妈妈也就可以明白,这会儿她已经不是小姑娘基米了,而是少年基米。

会面——审问——结束了,终于。维德尔收拾桌上的纸张,把文件塞进手风琴式文件夹里,扫一眼桌上的廉价数字显示时钟。坎迪丝看到了桌上一排可怜的相框——相貌平常满是雀斑的一本正经的脸,很小的微型照片——维德尔的双亲,兄弟姐妹,小侄女和小外甥。就是没有一张是维德尔和男人的照片。

“你会给我打电话,坎迪丝,今天晚上和你女儿谈谈过后?我希望她会同意你检查她的伤情。我们并不觉得——基米的老师和我——伤势重到需要再去就医的地步。但是你会感觉到不一样的。”

感觉到不一样?这是——什么意思?在那热切和善的目光中,坎迪丝点头,好。

是的她会给维德尔打电话——当然。

是的,她是一个体贴的、警惕的、有爱并且愿意奉献的母亲——谁能怀疑这点?

(琢磨着:这次会面会不会被录音?录像?维德尔会不会把这用作对付坎迪丝的证据,在梦魇一般的法庭审理的时候。)

(前夫菲利浦·韦克斯曼是不是也多少牵涉进来了?维德尔是站在韦克斯曼一边?)

模模糊糊地,维德尔挤出了一丝微笑。好像要缓和一下她话语中的严肃:

“我会等你电话再做决定是不是报告你女儿的伤情,坎迪丝。基米肯定会坚称那是‘意外’,而且我们也没有证据表明那不是意外。但是,你懂的,如果我不报告孩子的‘可疑伤情’,然后出现更多的伤,再被报告,我就得承担责任,我可能会被指控失职。”

“啊,维德尔博士,我们不希望那样——是的!‘失职。’绝对不会。”

坎迪丝微笑着露出她漂亮的牙齿,表示——强调——她的话只是有轻微的打趣。但是维德尔的反应好像是被刺激到了:

“韦克斯曼女士,这不是开玩笑。这是很严肃的事情。凡是事关易被伤害的孩子的都是很严肃的。我会认为你将感激克拉格摩尔的职员向你警示类似的事情,而不是做出抗拒的反应。”

“我感激——非常感激!我给基米交的学费就说明我是有多感激!但是我警告你——还有基米的老师——如果你们对某些无害的事情反应过度——如果你们打‘热线’并且招来警察——我保证,会告你们的。我会起诉你们,还有其他相关的人,还有学校董事会。我不会允许我的女儿被弄得丢脸,被利用作某种‘政治正确’的工具。”

终于感觉到胜利了,坎迪丝站了起来。维德尔也费力地站了起来。看到维德尔比自己矮,比自己至少要老十来岁,坎迪丝内心很满足;维德尔是个相貌平常的居家女人,散发出那种根茎蔬菜的气息——芜菁,芜菁甘蓝。

“再见!谢谢!我知道,维德尔博士——你说得很好。实际上这让我印象深刻,学校员工是这么的警惕。今天下午我会和基米谈谈——她放学一到家——把这一切全搞清。我现在需要再跟你约定下周见面的时间吗——周一早晨?这个时间?”

坎迪丝大声轻快地说着,看起来似乎她会做一个缓和的手势。这样突兀的情绪转变对坎迪丝来说并非不常见,但是维德尔一时半会儿还反应不过来。她小心地告诉坎迪丝,周一学校放假——小马丁·路德·金的诞辰。但是周二早上——

坎迪丝几乎是兴高采烈地笑了起来。这太有趣了。

“小马丁·路德·金的诞辰?每个月都有一个‘伟人’的诞辰!有时候还有‘总统日’——三个都一样。那我们又有多少‘伟大女性’诞辰?爱莲娜·罗斯福有这样的荣誉么?艾米莉·狄更生?阿梅莉亚·埃尔哈特?还有——瑟茜又怎么样?瑟茜是女神——这可是最大的。或者是不是不只一个她?瑟茜是单数——还是复数?有没有单数叫‘瑟克’复数叫‘瑟茜亚’?就像鹅有鹅群——牛也有牛群一样?”

维德尔盯着坎迪丝,脸上是完全迷糊了的表情。

“没问题!那就周二。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我保证,我会准时的。”

坎迪丝伸出戴着闪闪发光戒指的手握住了维德尔那苍白的手——那种让人害怕的热情友好,这是坎迪丝熟练无比的一种动作,就像突然的礼节性的分别亲吻,亲吻那个被她迷住了的人的脸颊,不过那人不是迷住,而是戒备。

她大步走出维德尔的办公室。她早就感觉好了很多很多。

在克拉格摩尔中学门口,坎迪丝掏出了香烟,就在找自己车的时候,在那个她不记得停进去的停车场车位远端,她点着了香烟。

是这样的:基米的朋友都是她从小学就认识的女孩。一小拨不漂亮/不受欢迎的女孩,其中至少有两位——基米和斯科夏·佩里——一直都是优等生。

女孩们的友谊同时也不流行了。坎迪丝希望她女儿的朋友能在高中还保持彼此忠诚,接下来一年,高中就会像一块丑陋的不毛之地出现在前方,她们必须跨过去——共同一起,或者独自。

基米的朋友里,斯科夏·佩里并不是坎迪丝所喜欢的——这个姑娘身上有一丝细微的引起别人嘲笑的东西,哪怕她很礼貌地问韦克斯曼女士她怎么样,并且真心和她交谈;斯科夏·佩里健壮结实,身材短小,就像个消防栓似的,有着红红的脸庞,带有欺骗性的无辜的蓝色眼睛,还有粗壮的脚踝和手腕——一名女高尔夫球手!

(坎迪丝从来没有见过基米的朋友打高尔夫,但是她好几年前就听说过高尔夫“神童”。)斯科夏·佩里是个全能的选手,她打垒球,曲棍球还有排球,都打得很好,而可怜的基米则只是做一些体育课要求的有氧运动——基米害怕运动,她很难抓住抛给她的球,哪怕是轻轻抛给她,都看起来像在半空飞一样。虽然不是个特别聪明的学生,但是斯科夏·佩里上进心很强,她学习上保持着A的平均成绩;她还在当地一所特色学校学习汉语普通话,她是基米的救星,同时也是她们其他的朋友的,她们电脑坏了都靠她。

(斯科夏·佩里也帮助过坎迪丝!)从小斯科夏·佩里身上就散发出一种让人不安的假装成熟的气息:坎迪丝记得那会儿,基米的父亲从家里搬出去了,事情刚刚开始的那个阶段,坎迪丝觉得,那痛苦就像拔牙半天拔不出来,又痛苦又特别地烦人,斯科夏·佩里带着一丝伶俐的微笑说道:

“希望你已经把门上的锁换了,韦克斯曼女士!女人们得这么干。”

(实际上,斯科夏·佩里的父母并没有离婚。这个有意思的细节信息一定是斯科夏·佩里从别的途径接触到的。)

去年,八年级的时候,基米最亲密的朋友好像是一个叫布鲁克的姑娘,夏天的时候被斯科夏·佩里给取代了。现在是在基米房间里一起做课程计划、看书做作业、看DVD、写电子邮件、发短信、上社交网站的人是斯科夏·佩里;她们一起吃奶酪,吃零食,吃坎迪丝囤在冰箱里的欧朵拉思慕雪——草莓香蕉、红色狂歌、超级蛋白质、芒果探戈、蓝莓B巨人。一般坎迪丝都出去了——和朋友们——聚会,回来的时候发现斯科夏·佩里还在,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过了9点了,她能听见,或者是隐约听见她们低低的声音,突然间的大笑;她很庆幸基米有个好朋友,虽然对基米来讲斯科夏·佩里看起来有点过于成熟,过于意志坚强;并且斯科夏·佩里的妈妈也没有任何和坎迪丝交朋友的行动,这给人有点非难的感觉。

有一次,坎迪丝觉得自己无意中听到斯科夏·佩里用一种拉长的嘲笑的语调和基米说话——模仿男子的声音,是吧?——听起来说像是胖傻×——但是坎迪丝也没有真正听清楚,因为坎迪丝也并不是偷听她女儿和她的朋友说话。后来斯科夏·佩里离开之后,基米下楼的时候脸还红扑扑的,满是兴奋,坎迪丝问斯科夏·佩里都说了什么,基米避开她的目光说,“哦,斯科夏·佩里只是开玩笑,取笑——‘胖奶牛’,她叫我,有时候——但是不是,你知道,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

“‘胖奶牛’,那个姑娘看起来像是迈克·泰森的双胞胎小妹妹,她还好意思说我女儿胖。真是的!”

坎迪丝假装愤怒,然而实际上她放心了,非常放心。胖傻×可比胖奶牛恶劣多了。

反过来说,胖奶牛可没有胖傻×那么让人不安。

还有一次,就在上周,斯科夏·佩里过来和基米做完作业后,第二天早晨,坎迪丝很震惊地发现,冰箱里,她头天刚买的六瓶思慕雪,一瓶都没剩下。

“基米!你和斯科夏·佩里把六瓶思慕雪全喝光了?”

基米的脸上很紧张。柔软的肉肉的脸上大大的褐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愤慨。

“哦,妈妈。我讨厌你每一件小事都这么计较。”

“我不是计较——我被吓到了。我是说,那对肠胃不好——纯粹是被吓到了。我昨天刚刚去买回来的,今天早晨思慕雪就全光了。不考虑你都超重了,基米。你真的不能再胖了。”

这很残酷。不可原谅。

基米发出了那种小牲口被踢了的声音,然后跑上了楼。

“基米?我能进来么,求求你了?”

这表明:真有严重的错误了,妈妈的行为很有礼貌——甚至还有些迟疑。不是直接拍门,在基米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把门打开。

基米的声音微微提高——是让妈妈进来呢,还是让妈妈现在别打扰她,她在干活;但是门没锁,妈妈进来了。

“嗨!”

“嗨。”

坎迪丝的眼睛盯着女儿——懒散地躺在床上,笔记本电脑开着,屏幕闪着光,随着坎迪丝慢慢走近,上面的东西变成了漂浮的白云,精美的蓝色天空。坎迪丝心里琢磨不知道刚才基米的屏幕上是什么东西,但是她决定不问,哪怕是开玩笑的方式。坎迪丝太过于好奇的话,基米会被惹毛的。

基米躺在床上,身边都是她小时候的毛绒动物:一只眼的熊猫奥拓,毛绒骆驼凯瑞,大眼狗摩利。放学一回家基米就换上宽松的衣服——宽松的运动长裤,长袖套头衫。光着脚脚趾乱动。

去年夏天基米把她的脚指甲涂成了亮绿色,现在还留着斑点。

基米房间里粉红的墙壁上全是无聊的、粗俗的摇滚海报:嘎嘎小姐(Lady GaGa),Plastic Kiss,疯狂乌鸦(Raven Lunatic)。

基米的房间里开着音乐——某种吟唱,从她笔记本电脑里发出。她妈妈张嘴就说:“宝贝儿……”基米伸出食指放在嘴边,让她妈妈安静。

基米皱着眉头听着音乐,眼都没抬,坎迪丝说早晨她被叫到基米的学校去了——“你知道维德尔博士么?——她有心理咨询资格证书的。”

基米的惊讶看起来似乎很真实。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充满了戒备。

“维德尔博士?她找你干什么?”

“她说你昨天要跟我说你在学校的一个问题。但是你没有。”

“妈妈,我说了。我的意思是,我确实打算说。”

“你说了?什么时候?”

在坎迪丝那女孩一般嗓音里,回响着一种疾风暴雨般的让人无法喘息的语气,基米试图解释。她打算跟坎迪丝说,但是坎迪丝急匆匆地转身走了,而现在有点迟了,坎迪丝回忆这段交流,但是记不起来细节了——重要的话都不记得了——基米慢慢地走了,接下来就是晚上很晚的时候坎迪丝听到基米在屋子里笑,手机里和一个朋友。

坎迪丝已经换下了那身名牌服装,换上了一条铅笔牛仔裤,紫红色的丝质衬衫,法兰绒拖鞋。她坐在基米的床的一角,不像平时那么随意。咬着嘴唇,语气很悲伤,希望这能获取女儿的同情,“我不擅长,不管这是什么——一个电视场景。如果我不能是独创的,我都讨厌去尝试。”

基米的微笑示意着是的,她知道她妈妈是个有趣的女人,并且聪明、有新意;但是基米也很紧张。因为妈妈来基米的房间里是有目的的。

“基米,我不得不问你——有谁伤害你了吗?”

坎迪丝希望这不会变成一部恐怖电影,邪恶的罪犯变成了主角——或者可能,处在一个有点高的位置,这种是索夫克勒斯的《奥狄甫斯王》。

不过知道——她从来都没有在生气的时候碰过孩子,更不要提虐待她的孩子了。或者其他的孩子。

基米坐了起来,很生气。基米把运动衫往下拉了拉,盖住了肚子。“‘伤害我’?你意思是——惹我哭?让我感觉不舒服?”

“是的,嗯——不是。我说的不是‘伤害’你的感情——确切地说——而是‘伤害’你。你的身体。”

基米局促不安争辩,这太——荒诞了!坎迪丝看到床上有一本平装书——基米的英文课读本《杀死一只知更鸟》,这是一个安慰,对坎迪丝来说。

“妈妈,看在老天的份上!那真的太不冷静了。”

“宝贝儿,这很严肃。你是说没有人伤害你?你学校里没有人?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

“没有人,妈妈。天哪!”

然而基米的语气变得有些支吾了,能感觉得到。不过除非是基米的妈妈才能听到。

“你能——让我检查下?”

“检查我!”基米声音嘶哑地笑道,一种出乎意料的模仿她母亲的那种粗声的笑。“你是谁——医生吗?精神病专家?要检查我?”

虽然如此,坎迪丝还是下定了决心。在她耳朵里,那喊叫就是疯狂的麻雀的喧闹而已。

“你能让我看看吗,基米?我保证——我——我不会——不会有过激的反应。维德尔博士说头上有点伤——”

基米急忙躲开,跟螃蟹似的,躲到床上。毛绒玩具一个个带着无声的惊愕滚到地板上。

“你碰到头了——在学校的衣柜上,伤着了?你去找学校的护士了没?你告诉谁了?你告诉我了吗?”

基米来回扭着屁股踢她妈妈,但是妈妈还是抓住了她,跪在床上。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又一个毛绒玩具掉到了地上,然后是那本平装版的《杀死一只知更鸟》。坎迪丝气喘吁吁地张开手指控制住基米的脑袋——没有特别使劲,但是足以让孩子无法挣脱——基米嘶嘶地喊着,“妈妈,你闻闻!恶心的烟味,酒味——你闻闻!”——第一眼,透过松软的淡褐色头发,坎迪丝没发现姑娘的头皮上有什么,突然——“哦!天哪!”——坎迪丝看到了深黑色的拉链似的伤口,不是个简单的擦伤,有四英寸长,在基米的头顶。

坎迪丝惊得目瞪口呆。

基米无力地反抗,像个犯错的孩子。

“我没告诉你是因为这不算什么,妈妈!我弯腰去拿鞋,在衣帽间,体育课后,然后头磕到柜子门边缘——这不算什么伤,妈妈,这不算什么。”

“但是这一定流血了,基米——头上的伤流血了……”

“嗯,没错——但是我没有不管它。我背包里有纸巾,还有别的女生给我拿了卫生纸,我用它压住伤口。过一会儿就不流血了。斯科蒂有个什么消毒剂,下课后我去了她家,她用眼药水瓶子把它滴在伤口上了。”基米笑着,回想。她脸上有一种防备的表情。“斯科蒂会当一名医生的,她自己觉得。神经外科医生。”

“是她!我不怀疑,那姑娘能做到……”

但是坎迪丝不想转换话题去谈论斯科夏·佩里,基米像崇拜英雄一样崇拜的人。不是现在。

盯着女儿头上黑色的伤口,伤口已经好几天了,坎迪丝一直都不知晓,或者有任何一点的怀疑,在孩子松软的头发底下,坎迪丝感觉到一种彻底的带着寒意的徒劳——无能为力:她有这种感觉,就在那么一瞬间,在女洗手间那里她曾经看到的招贴画,里面是一个浑身是伤的受虐待的小姑娘——你是暴力、虐待、人身伤害威胁的受害者吗?你恐惧吗?

这世界是多么可怕。没有玩笑能缓和它。

作为妈妈她是失败的。她甚至都没开始有做一个母亲的资格。

或许只有,哦老天——从这个世上消失。清除出去。

自杀:自我清除。坎迪丝经常想为什么没有更多的人这么干。

坎迪丝讷讷地说着什么——不确定坎迪丝说的是什么——伸出食指顺着女儿头皮上已经结痂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摸着——“没找医生看一下,基米——本来应该去缝一下的——我本该知晓……”

甚至还没有开始做一个母亲的资格。

基米推开了坎迪丝的手。基米的脸红红的,好像她那光滑柔软的脸颊被掴了似的。

“妈妈,我已经跟你说了——那不算什么。如果要缝针的话——她们会把我的头发剃掉,你想想那会有多丑。”基米刻意做了个鬼脸,完全是无意识地模仿她的母亲。

“但是,基米——不告诉我这件事,甚至……”

基米躲到一边,把膝盖踡在胸前。像平时一样,坎迪丝被她女儿大腿和屁股上的肉——还有硕大的胸惊到了。现在基米眼神里充满了敌意,眼圈红红的,睫毛都粘住了,好像她用手揉过一样。

你不懂这个孩子。这不是你的孩子。

看看她眼中的恨!恨你。

“那真的让你不高兴了,妈妈——是吗?没有把事情告诉你。”

“是的,当然。当然——这让我不高兴。我被叫到这个可怕的女人的办公室——你学校的——‘李·W·维德尔,博士’。这是你们学校这个心理学家的一个机会,恐吓我羞辱我的机会——并且还威胁我。”

“威胁你?怎么威胁?”

“她可能会把你的‘伤情’报告给——某些机构。‘虐待热线’——类似这种的。”

“但是——我告诉她们——我的‘伤情’是意外。她们不能让我指证有人伤害我,因为没有人这么做。”

“你头上的伤——现在还有问题吗?还痛吗?”

“不,妈妈,不痛了。”

“它有可能会感染……”

“不会感染的。我告诉过你——斯科蒂在上面涂了消毒剂。现在一点问题都没有了。我都忘了这回事了,真的。”

坎迪丝猛地向前一扑——很突然——这是一个妈妈会做的,很冲动——抱住了基米,吻她的头,那个丑陋的拉链似的伤口在松软的头发底下,基米这时候一开始很警惕很僵硬,接着咯咯地笑,局促不安起来——“唉呀,妈妈!我好着呢。”

闭上眼睛,把她温暖的脸贴到基米微温的头上,乱蓬蓬的头发上。她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感到害怕,只想抓住基米久一会儿,但是姑娘不安静,开始出汗——挣扎。

“妈妈,嗨?好了吧?我还要做事呢,妈妈——我还有作业要做。”

“好,但是——那可以再等几分钟。现在把你的肩膀,还有大臂露出来给我看看。维德尔博士说——你那里也伤了……”

“什么?给你看——什么?不!”

基米疯狂地往后退缩。基米把膝盖抬到了胸前,准备用胳膊肘来反抗妈妈。

坎迪丝担心了。这是虐待么?——这样子?要求她十四岁大的女儿为她脱掉衣服,让她检查?

坎迪丝害怕了,或许是因为她可能会要对此负责。在这酒精药物作用下头脑断片,虐待自己的女儿,事后就不记得了?

比之前看头部伤情时反抗得更加激烈,基米凶猛地保护自己衣服下面的身体。气喘吁吁,大喊着——“离我远点!不要碰我!你疯了吧!我恨你!”

坎迪丝跪在床上,跪在卷成一团的毛巾被上,骑在拼命抵抗的女儿身上。基米尖声高叫,极端狂怒——坎迪丝试着把基米的运动衫撩上去——必须把它部分地撩到她头上,这样子才能看到姑娘的肩膀和上臂——哦,这太让人震惊了!太吓人了!——维德尔描述的伤情,在基米苍白柔软的肩膀上——难看的紫一块黄一块。基米双脚乱蹬,嘴里咒骂着:“我恨你!我恨你!”为了看看基米的上臂,坎迪丝不得不把运动衫从基米的头上拉下来。基米柔顺的头发由于静电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基米的眼睛瞪着,瞪得大大的——就像一头狂怒的打着响鼻的牲口,基米抬起一边膝盖顶着坎迪丝的胸,顶得她无法呼吸。坎迪丝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发生?她,深爱着自己的女儿,基米也一直都是很可爱,很温顺……“你个胖傻×!我恨你。”

坎迪丝盯着她女儿肩膀和上臂的伤——胳膊下面,一道道红色的伤痕——还有胸部上面的伤。她的那小小的坚挺的姑娘的乳房,像蜡一样白,小小的乳头隔着她的胸罩就能看到——(少女34B:坎迪丝认得,因为胸罩是她给基米买的)。有那么几秒钟坎迪丝都说不出话来——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这看起来像是有人用强壮的手——强壮的手指——抓住基米使劲摇晃,摇晃,摇晃她。

“你父亲?是他——这个——?而你还保护他?”

“别胡说八道,妈妈!你知道爸爸从来都不会碰我,”基米傲慢地说道。“我是说,爸爸甚至从来都没亲过我!他怎么可能跑到我身边来‘虐待’我?”基米的笑很吓人,就像要断气似的。

“那——是谁?谁干的?”

“没人干过什么,妈妈。不管是什么,我自己对自己干的。我笨手笨脚的——你一直这么说的。总是摔跤伤到自己,打坏东西——都他妈是我自己的错。”

基米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他妈这个词根本不是她能说出来的,是那么的刺耳。

笨手笨脚。类似笨手笨脚的词,笨蛋、呆瓜、呆子都要比那粗俗、更原始、意思更直白的白痴、杂种、混蛋、王八蛋之类的词语要稍微合适些。或者可能的同义词是傻×。

说自己的女儿是笨手笨脚的笨蛋,或者和别人一起,包括自己的女儿自己,说她是笨手笨脚的笨蛋,虽然是很温和,很温柔,但是这对孩子也是一种侵害。

就像一根擦燃的火柴从眼前晃过,坎迪丝似乎明白这一点。

“基米,你没有‘笨手笨脚。’你不要这么说自己。”

“妈妈,我是的!你知道我是!掉东西,绊到东西,把东西洒得到处都是,我的衣服也老被剐破——碰到我该死的头,还有腿”——基米狂怒滑稽地喊着,用拳头使劲捶自己粗胖大腿。“这上面还有个笨蛋胖奶牛。”

家里平时开玩笑会说基米是个小胖子,说她粗腿粗胳膊,胖乎乎的脸像个月亮派,她总是急急慌慌地——把牛奶洒了,把高脚凳弄翻,从三轮车、自行车,还有楼梯上掉下来,扭到手腕、脚踝。

菲利浦!我们的宝贝女儿是个小猪。最可爱的小猪。红眼睛,红红的翘鼻子就像个小猪鼻子似的,还有好玩的猪耳朵,可是——太不好玩了!——没有可爱的小尾巴。

年轻的母亲使用镇痛药德美罗神情恍惚,对着她的孩子着魔般的狂喜。哦,天哪,这是个——孩子!但是——是我的?不是我的!

一阵惊恐冲袭着她,如同她感受到对这可爱小猪的爱是那么的强烈,她几乎无法喘息,就算现在——十四年后——胸腔里有一块肌肉,紧紧地缩着,就在她心脏的位置——无法呼吸无法呼吸爱来得太强烈了。

是这样的——哺育开始得那么的美妙——我一生中最美妙的经历——然后什么东西就开始不对了。小金伯利还是婴儿需要哺育的时候就停止吃奶了,她吐出珍贵的奶水,咬坎迪丝敏感的乳头,乳头都被咬破出血,现在没有那么多乐趣。更像是——严峻的考验,义务。更像是——谁需要这样。奶水变得讨厌,婴儿总是吐掉,总是在不合适的时间哭闹。年轻的母亲被弄得快得了该死的抑郁。

十四年过去了,情况并没有多少改变。除了孩子的父亲不像那时候那样还在一起。

那天从维德尔那儿回到家后,是的,坎迪丝又服下了三十毫克氯羟去甲安定,这样她应该在当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不能操作大型机械,并且是的,坎迪丝是用一杯(只有三分之二杯)酸涩的红葡萄酒吞下的药片,但是不同的是,坎迪丝没有睡觉而是忍着头痛在她的电脑上搜索虐待、女孩,痛苦地阅读关于非洲虐待、强奸、女性割礼、屠杀的东西,直到实在撑不下去,那些姑娘们的母亲都去哪了?她们是怎么承受得了?思考,没有玩笑,当看到那些小姑娘被强奸,被勒死,被扔在灌木丛里。

正如维德尔说的:你能看到基米身上的手指印。

“我再问你一次,基米——谁对你干了这些?”

基米从坎迪丝手里一把抓过运动衫,愤怒地套到头上。

“请告诉我,是个男孩?我希望不是——老师?”

坎迪丝听到自己在哀求。坎迪丝想把基米抱到臂弯里,再给她一次拥抱,但是她知道姑娘会不耐烦地用肘把她顶开。

“妈妈,看在老天的份上别管了。”

“但是亲爱的——我希望保护你。我想做一个好妈妈。现在还不晚——不是么?不要推开我。”

基米猛地把运动衫往下拉,结果只拉到了胸部。基米一下子毛了,同时也很窘迫,但是看到坎迪丝脸上的表情,基米说道:“嗯,是这样子的——发生了什么不是首要的,那是,就像,次要的因素。”

“你说的什么意思——‘次要的’?”

“我头上的伤口并不是有意弄出来的。没有人真正打我。我就是有些事情做得慢了,然后她从背后推了我,我跘了一跤把自己该死的头磕到什么尖锐的东西上了——不是衣柜门,而是金属桌子边缘。然后她给我止血,给我涂了消毒剂,还亲吻了伤口,也道歉了。所以——这没事。这真的算不上个事。”

“谁干的?她?”

“斯科蒂。要不我们说的是谁?”

“斯科夏·佩里?斯科夏·佩里干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妈妈。嗨!忘了这事吧。”

“但是——斯科夏·佩里对你干什么了?推你?然后你摔跤了,磕到了头?为什么?”

基米耸了耸肩。基米的眼睛里带着一种目中无人的兴奋,但是她的脸色涨得通红,一脸懊恼。

“为什么斯科夏·佩里会这么做?当时是什么情况?”

“可能是我说了什么愚蠢的话吧。或者是回答得没那么及时。斯科蒂见不得人慢。我们班里一半的孩子,斯科蒂说,都迟钝。”

“你头上那可怕的伤口——是斯科夏·佩里造成的?但是你为什么要袒护她?”

“是的,我头上。妈妈。还有我那该死的胳膊——让你很激动的——高低杠上斯科蒂帮助我,体育课上。”

“那也是斯科夏·佩里干的?‘体育课’?”

“我们在她家里打闹。她有全套的鹦鹉螺牌装备,她爸爸给她买的。你不总是叫我减肥么,所以我在斯科蒂家锻练。那里也有这样的,类似的,你可以挂着的杠——斯科蒂给我示范怎么做。没什么大事情,妈妈——你能别瞪着我吗?我讨厌那样。”

“我要给斯科夏·佩里的妈妈打电话。这得制止。”

“已经停止了,妈妈。我跟你说过——这没有别人的错。”

“这是斯科夏·佩里的错。这不能再次发生。”

“不!不许给佩里夫人打电话!斯科蒂是我的唯一,她就是一切——唯一的一个爱我的人。如果你让斯科蒂离开我,我就自杀。”

基米哭了起来,抽泣着。她肿胀的脸像要融化似的。坎迪丝上前要拥抱她的时候,基米把她推开了,正如她所预料的——这没有能让伤害少些痛苦。

坎迪丝跌跌撞撞地下了楼。她的脑子快速地运转——无数个念头猛烈地冲击着她,穿越了她,就像微中子——不能十分理解这些思绪的意义,或者他们要推动她干什么——一个妈妈必须要做的,一个妈妈不能简简单单就是这样——直到她在厨房里盯着冰箱:没有欧朵拉思慕雪?一瓶都没有?

但是有思慕雪的配方,坎迪丝可以自己给基米做,也给自己做;草莓还有树莓,香蕉,一些橘子汁,瓶子里还剩了些酸奶也加到了一起,加到坎迪丝那闪闪发光的,很少使用的十二速搅拌机里面。她急切地想为基米准备点自制的东西,她知道基米会喜欢的,而且她也知道基米饿了,因为基米通常在这个时间都会饿,放学后晚餐开始前这会经常还没开饭,直到——嗯,晚上8点以后,或者那个点。搅拌机做出了两大高杯草莓口味的思慕雪,营养丰富,且可口。坎迪丝觉得还要点什么。她打开一个厨房抽屉,里面有藏了很久的药片,预制氯羟去甲安定,一大把抗焦虑的药,她哆哆嗦嗦地把一大高杯倒回了搅拌机,再扔进去一片或者两片——或者三片——再次搅拌,把药片打成泡沫,再倒进杯子;然后,鬼知道为什么,一个微中子般的念头钻进了她的脑子,带着诡异的不管不顾,她把另外一杯也倒回了搅拌机,扔进去一片或者两片——或者三片药片——然后再次搅拌,打出草莓色的泡沫。

楼上,基米躺在床上,脸还是湿的,还是气喘吁吁,满腔怒火——她假装在看《杀死一只知更鸟》,实际上在手机上发短信,把手机藏在书下面不让妈妈发现这种笨拙的孩子气的欺骗手段。实际上妈妈能看见,但是妈妈灿烂地笑着,并不计较,跟没看见一样,端着草莓-树莓-香蕉思慕雪——“给你的,宝贝儿,还有我的。”基米闷闷不乐,但是很惊讶也很高兴——当然,基米无法抵制这个。基米嘴里咕哝着谢谢妈妈,实际上基米是一个行为端正,非常有礼貌的姑娘,并且老是感觉饿。

没等邀请,坎迪丝就小心地坐在乱成一团的床角上,基米和坎迪丝开始喝她们的思慕雪,确实非常美味——“比你在商店里买的好多了,是吧?”——基米不得不承认,是的。

“这你总知道我爱你,亲爱的。你知道,不是吗?——知道这点吧?”

基米耸了耸肩,或许。是的。

很快基米开始打哈欠,努力想睁开双眼,这时候坎迪丝说,好的,你为什么不在晚饭前打个盹呢,宝贝儿,打个盹是个非常好的主意,基米哭累了像个小猫似的叹气,然后踡着身子很顺从地在坎迪丝捡起来的绒毛玩具中间睡着了,坎迪丝把掉下去的毛绒玩具都捡了起来,小心地放在她女儿周围;坎迪丝费劲地咕哝着说,她开始感觉头晕,她把毯子拉好,抖了抖那皱巴巴的,满是鼻涕眼泪的枕头。基米的脸仍然肿胀,通红——她的嘴唇肿胀得跟香肠似的——她的鼻孔像婴儿一样有清鼻涕,坎迪丝轻轻地用纸巾擦了擦。她再一次小心地把思慕雪杯子拿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大厅,走进浴室,用热水把两个杯子都仔细地冲洗干净,用手指清洗杯子里面,然后再用热水冲洗。接下来,她又回到基米的房间,她小心翼翼地走,她知道自己不能滑倒,不能重重地摔倒,坎迪丝回到女孩的白柳木床前,基米正轻轻地打鼾,侧躺着,头歪在一边,枕头上她的顺滑的浅褐色头发微微地闪着光,前额上满是小小的汗珠;运动衫已经被拉下来,就好像要弄平她的胸,露出了弄脏的领口。坎迪丝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轻轻地搂住基米,她心里充满了对她柔弱的顺从的女儿的爱,可爱的小猪,妈妈自己的小猪,她忘记把灯关掉,该死的灯光照到了她的眼睛。真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