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年纪念
周年纪念
在监狱里面永远都不要一个人——哪怕是在“安全区域。”
要有伴,至少要有另一个人陪伴。
永远不要一个人。这是一个审慎的忠告。
“犯人们使用院子里的小便池——不要朝那个方向看。”
她看了,当然——她和她的同伴都看了,紧张状态下自然不自然就看了——但是在大楼对面那长长的小便池那边没有人,马桶那儿也没有人——孤伶伶,没有盖子就那么暴露着的马桶像是艺术展览上的一个展品——离小便池有几码远。
志愿助教项目组里维维安的同伴还有合作导师都问为什么室外马桶就那么敞着?——他希望那不会让同住者尴尬、羞耻。
他们的导引员,一位文职人员,州监狱教育项目的联席主任说,并不很尖锐,但是语气里隐约有一些斥责:“当然不会了。如果你看到几十年前院子里用的是什么‘马桶’的话,你会知道现在这是有多么大的进步。”
尊重是关键。你必须尊重同住者,这样同住者也才会尊重你。
他们驾车去的纽约哈德森河岔:哈德森河岔最高警戒级别男子管教所。他们开了几乎两个小时,但是他们都没怎么说话——让维维安失望的是,她的年轻同伴/合作导师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电话,给一个又一个的朋友打电话。然后,是的,似乎他后来突然意识到了,于是挂了电话和维维安讨论接下来十周他们要一起教的“说明文”课程——维维安是卡尔·希利的助手,因为她申请项目有些晚,而且之前也没有在监狱教书的经历。
维维安说她已经影印了一篇詹姆斯·鲍德温的文章,她觉得可以把它发给学生们,让他们在第二次课的时候阅读。卡尔说,“太棒了!我也为他们准备了很多东西。”但是他没有告诉维维安他准备的是些什么,因为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又响了。
这是周六,刚刚到下午。十月里有些冷意的太阳高挂在头顶,风雨侵蚀的监狱外墙的顶上装着残酷的闪着光芒的刀片刺网,外墙后面不远处是一座山,好像舞台上描绘的背景一般。
那座山,位于卡次启尔山脉,山体部分有植被,有杉树还有分散的一些落叶树木,叶子上有很多的斑点,犹如野兽派画家的作品。它看起来隐约就在监狱围墙外,像在奚落里面的人,但是实际上那离这有几英里远。
在以往这明亮寒冷的无所事事的十月的礼拜日,维维安会做些什么?想这些并没有什么用。
哈德森河岔管教所是纽约监狱系统里最古老的监狱之一,始建于1891年。当然它也部分重建过,改建过。但是老大楼都保留下来了,好像已经风化了的岩石。
直到1967年,哈德森河岔监狱还处决犯人。现在死囚牢房已经改建成监狱大院的教育部门办公室和教室。
“这些集中受管教者会开玩笑说起‘鬼魂’,”他们的导引员告诉他们。“他们说的是以前的死刑犯,他们并不是当真的——总之,他们大部分人都这样。”
这个设计容量为两千人的监狱现有四千三百名囚犯。然而,大概只有不到四十名犯人散布在监狱里巨大的开放空间里——“院子”里。
他们统一穿着蓝色囚服,这些犯人犹如那散漫、没有计划的场景里的演员,没有哪个角色会被突出出来——有的人围着满是杂草的小路慢吞吞地踱着步子,似乎在思考什么,这条小路能让他们更接近铁丝网另一面的志愿者们。维维安很惊讶地看到一个老翁,至少六十多岁了,留着一绺山羊胡,拄着一根拐杖,好像神话里走出来的人物。
中年男人的数量远远超过了预计,而且大部分人看起来是白人,除非你更近距离地观察——院子远端左侧,在那片紧挨着灰泥粉刷的防护墙的草地里,有一个很简陋的篮球场,篮圈上挂着破破烂烂的球网,年轻的黑人在投篮,在无休止地转悠。
在别的地方,在他们这个院子里一个僻静的角落,是西班牙裔,“混血”,还有极少的亚裔。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会签这个约?——维维安的同伴/合作导师卡尔·希利问她,她告诉他因为希望帮助犯人们适应出狱后的生活——“我希望能对别人有所帮助。”
实际上,并不是所有他们的犯人学生们都能很快被释放,甚至有的永远都不会:通常志愿者们都不会知道这些信息。
维维安的反应无比的虔诚,但是实际上:她并没有计划在她生活的这么晚的阶段干这个,所有剩下的也就是对别人有所帮助了。
她也问卡尔·希利他为什么当志愿者,他说:“为了一个利己的原因,我估计——我可以在找工作的时候把这个经历写到我的简历上。”他停顿了一下,笑了,似乎他觉得说得太多了。“我想——比如,有所贡献。我希望成为一分子——你知道的——帮助‘被剥夺公民权’的美国人。”
卡尔·希利是个瘦高的年轻人,不到三十岁,戴着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低低的,身上是尼龙外套,灯芯绒裤子。对维维安,他把自己描述成一个“社会-经济—活动家”,在纽约州立大学帕切斯分校上社会心理学博士。维维安猜测他是不是不喜欢她这个合作导师,或者他是不是欢迎她的加入,听到他说:“我们不能在监狱里单独教学,你懂的。上个春季,我参加的那个班,连我有三个人——加上负责导师。”
维维安认为自己,在她漫长的教学生涯里,还有行政管理生涯里,现在是去“辅助”一个实际上没有教学经验的年轻的博士志愿者。对此还是有些什么能够有所安慰的,如同她的感觉——有时候——突然从梦中醒来,不知道自己身居何处,自己到底处在人生哪个阶段。
教育部门在监狱里面,一排木质框架的建筑,看起来像是临时的,像匡西特活动板房。
教育部门里有一间办公室还有几间教室,要进到这里,你必须经过由狱警把守的三道检查关卡;这个部门和监狱本身是隔开的,和院子之间有一道十二英尺的顶端装有刀片刺的铁丝网隔开。好几个犯人,包括那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在另一边紧贴着围栏走过,偷偷地盯着维维安还有她的同伴看;这好怪异,犯人们,还有这些参观者们都没有互相打招呼,尽管他们离得很近,只有几尺远。
维维安只是扫了一眼穿着蓝色囚服的犯人,然后马上就看向了别的地方。
她本能地想要微笑,很紧张地微笑。她知道这种本能得抵制。
这段时间,当她看到陌生人的时候,经常会不由自主地——心里会感到一种有预兆的猛烈的冲击——赶紧看向别的地方。
你当然不会看见他,你怎么会想看到他。
她的这个职业会接触很多的人,她跟成千上万的人握过手,跟很多的人四目相对——诚恳地,大部分时候——因为毫无疑问,维维安·格蕾瑞是个很真诚的人——然而在哈德森河岔管教所,她似乎忘记了,或者丢弃了自己的沉着。
她无法确定这是为什么:她知道她在这里没有危险,人身安全上。不是因为铁丝安全网后面的人,也不是因为警卫存在。
院子里的犯人也被监视着,持枪警卫在瞭望塔上不断地监视。他们任何一个手势都逃不过监视,都会被记录下来。
一个女人,被院子里的犯人看到,很自然会吸引他们的兴趣——不管什么样的女性,什么年纪。
不过项目组里有好几个女性志愿者。而且,让维维安惊讶的是,在这个全是男性犯人的监狱里,竟然还有不少女性警员,她们穿着和男警员一样的制服,稍微离远一点就分不清男女。
这是维维安想象的吗?——检查关卡的女警卫,仔细检查这些志愿者,甚至比男警员还要不以为然。
格蕾瑞,维维安·C不得不多次出示她的驾照,还有带照片的身份证,不得不多次打印自己的名字并签字,以确认名字能和州监狱教育项目计划组提供的名册上“确认的”名字一致。她的右手腕内侧被很轻柔很快速地打上了一个不可见的代码,以便离开时检查。
这些人都会被告知不要“洗掉”那不可见墨水印记。
如果他们把印记洗掉,他们可能会被扣留数小时。甚至有可能,监狱会执行一级防范禁闭。
狱警们都穿着苦咸水色类似军装的制服。穿着这么奇怪丑陋的衣服确实很难分清男女。
“女士,请抬起你的胳膊。”
一个胖胖的满脸严肃的黑女人拿着一根棒子在维维安身上比画——双肩,前胸和后背,双腿——听起来对她有点不耐烦。
“女士——转身。”
警员似乎对维维安有点生气,因为从她年龄,从她的行为举止,从她雅致但是很明显很昂贵的黑羊毛衣服上看,跟哈德森河岔监狱这个地方都不太相称。
这些市民出现在这个最高警戒级别的监狱里,对很多警卫来说是很讨厌的,因为市民们会带来潜在的危险。两周前维维安参加的三小时专项培训班上,她了解到监狱里有一项无人质政策。
听到这个很多志愿者都笑了。他们的笑很紧张,很不安。无人质政策是什么意思,确切地讲?
维维安用不着问。她知道:如果犯人劫持人质,不会有人跟他们谈判释放他们。
“女士?在这儿签字。”
格蕾瑞,维维安·C。合作导师,英语101。
这是多么大的一个解脱,这儿没有人认识她!她的身份和其他导师们没什么区别,不多也不少:志愿到最高安全级别监狱帮教的人,对他们起到帮助作用。
这是一个新的生活。一段生活的见证。
或者可能并不是一段生活,而是一段机敏的策略,来度过每一天,每一周,每一个月。
“现在,通过这儿。所有的人给警员出示身份证——举高,以便她能看清。”
大家都聚集到升降车里——市民和警员一起开始进入监狱内部。毋须告知,市民们就知让警员们——安静、严肃,跟礼让无关——走在他们前面。
维维安,还是姑娘的时候就经常远足,经常坚持尽最大力量徒步长走,现在也被弄得有点喘不上气了——他们上坡,下坡,进入监狱围墙。甚至连卡尔·希利也都开始喘了。
从大门到院子远端的教育部门足有四分之一英里,大部分都是露天的地方。
卡次启尔山脉上方,天空堆满了云,都不知道那是从哪儿吹过来的:积云一团一团的里面都是雨,就像看得见的肿瘤一般。
随着太阳被云挡住,天气变得更冷了。之前维维安和卡尔急匆匆地开着他的车过来,停在河边很远的探访车位的时候,在那吹过深蓝灰色波涛翻滚哈德森河的狂风里,他们就冷得直打寒战。
哦,为什么我在这里。为什么,这个可怕的地方!
她那会儿笑了,她又冷又窘迫。
她那会儿笑了,她曾经很骄傲的生活,也变得很荒谬,犹如一个饱受风雨侵袭的风向袋随风翻滚。
仍然:她还是让自己时刻准备着——(这是多么让人疲惫,她那柔弱的身体紧紧绷着,犹如一张拉开的弓!)——如果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没有看到他——(比方说,透过铁丝网,犹如神经网络一般的铁丝网)——但是他可能看见了她。
这真让人惊讶。维维安觉得这让人失望。
监狱里礼拜日的课程和每周一次探视的时间正好安排在一起。这太不走运了!
这是故意的吗,这是不是一个有敌意的行为,强迫犯人们做出选择,是上课还是去接受探视?——愤怒的卡尔必须得问是怎么回事。米克·迈克科恩说,声音压得很低,防止警卫或者监狱管理人员听到,“是这样——试着这么去看这个问题。探视时间一般都会是在周六或者周日——周末。上课通常在星期中间。为什么他们要把这些周日的课安排到探视时间一起,我也不清楚,项目组里也没人知道,而且我们也不能真的跑去问。我们在这儿——我们在这里面——只是因为监狱方面允许我们进来。我们没有这个权利,没有特权,我们的监狱项目甚至可以随时被取消。”
“但是这是有敌意的,然后?实质上。”
他们都已经进入了监狱,卡尔·希利变得异常兴奋。一开始他让维维安以为他以前真的在哈德森河岔监狱教过课,但是实际上他只是协助另外一个导师上了两堂课。在检查关卡,他很急躁,很有抵触情绪;当那个警卫告诉他,他没有被“确认”时——他的名字不在名册上——他都惊呆了——直到最后,经过仔细检查,他的名字确实在名册上,只是在名册最底部,他名字那块被弄脏了。
(警卫是有意骚扰他吗?或者只是一个无意的失误?)
在最后一个检查关卡,一名检查衣物的警卫告诉卡尔,在这里面他不能脱掉夹克,因为他里面穿了一件灰绿色衬衫,在离得稍微远一点的时候很容易和蓝色混淆——监狱里不允许市民穿蓝色。
卡尔开始抗议——他的T恤根本就不是蓝色——但是警卫只是重复自己的话,他的衣服有可能被守望塔里的卫兵错认为蓝色。
卡尔向他保证,只有在教室里他才会脱下夹克,在外面不会。但是警卫还是坚持,在监狱里,他在哪儿都不能脱下夹克,因为他穿的T恤可能被误认为蓝色。
卡尔满腔愤怒,拉上了夹克拉链。他扬着的年轻的面孔上满是愤怒。维维安心里泛起了一丝对他的关心——对愤怒的同情——一位母亲可能对自己任性的儿子会有这样的感觉。
现在卡尔又在向米克·迈克科恩抱怨监狱方,还有州议会,他们刚刚废除了一项由官方为监狱教育和改造提供资金的法令,维维安似听非听的,没有说话。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安静的女人,一个沉思的女人,她半听着。她回忆起以前,已经不再的生活,那时候她是一个活泼的,有感染力的健谈的人——她曾是一个很受欢迎的老师和官员——但是现在说那些都没用了,那根本就不是在这儿,这儿没有人认识她,听说过她的名字。她把在新进志愿者专项培训上听到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在监狱里,别指望监狱方会回应你的问题。不要相信自己的判断,永远不要按“常理”看问题。
这也是个很好的建议。维维安已经对自己的判断完全没有了信心,她也不相信“常理”在这个她逐渐接触到的世界里有什么意义。
在教育办公室里,他们签了另外一份名册——打印下他们的名字,然后签字,注明日期和时间——然后再次出示身份证。再一次被领着回到现在已经被雨打湿的木板斜坡上,再次经过铁丝网围栏另一边开放的小便池,离那儿不超过十二尺远的距离。维维安不是那种有洁癖或者甚至是吹毛求疵的女人——她不这么认为——但是她无法想象自己跟一群在教育部门门口小便的男人离得这么近会是什么一种景象。
这怪异的让人难堪的事情在专项培训上并没有被提及,不过导师——一名五十五岁左右的女人,长相很普通,满脸凶恶——曾经强调“尊重”囚犯隐私的重要性:不要问个人的问题,不要跟他们提自己的个人信息。
这非常重要,志愿者老师们都被警告,要避免“亲密”——“过分亲密”——和他们的囚犯学生们。
不要碰犯人,哪怕是轻轻地碰下手腕。
不要和犯人离得太近。
不要没有告知就跟在犯人身后。
不要很轻佻地和犯人逗趣。
不要给犯人你的电话号码和住址。
不要给犯人任何礼物,不管是多小。更不能给他们钱。
不要接受犯人的任何礼物,不管是多小。
不要在犯人间传递消息,哪怕是口信,这是重罪。
米克·迈克科恩正说着:“我们进入的区域是监狱里仅有的一个我们能进入的区域——‘安全区域’。完全被这种铁丝网围着——二十英尺高,顶端装有刀片刺网。只有确认上课的犯人能通过检查关卡进入这个区域。我们也只有经过允许才能进入,通过检查关卡。在你们教室尽头会在下午4:30很快关闭——不会提早,也不会推迟——我会尽量回来护送你们通过检查关卡。如果我不能来,我会让我的助手丹娜过来。我们不能让警官们来护送我们。记住你们在专项培训上学到的:不要单独把他们留在教室,哪怕是去寻找我或者丹娜。永远不要一个人在外面走动——必须和另外的导师一起或者由护卫人员陪同。”
卡尔抗议:“确认来上我们课的人不是‘暴力罪犯’——那太荒唐了。我觉得那是政策,没有哪个有行为问题的犯人能被确认来上课。”
“这是监狱规定,卡尔。忘记那些‘常理’。”
迈克科恩从一大串钥匙里拿出一把打开了教室大门。里面,空气又冷又潮湿。一种怪怪的、忧郁的气息,好像是搅动了腐烂的树叶一般——维维安感觉到一阵眩晕。
想着,我能适应这里,我足够强大。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弱小的女子——你们会看到的。
她教书的资历几乎从成年就可以开始算。她曾经是系主任,甚至是个大学校长——位于哈德森湾的一所很有声誉的文科大学的校长。她现在仍然是这个学校的职工,虽然她从干了十二年的校长位置上退下来了,现在她正在享受一个几经推迟的休假,她不想去想太多的事情,单纯从她年纪这方面来说,这应该被称作她职业生涯的“黄昏”。
这儿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叫什么名字:这就是个解脱!
这是自由,是解脱。
监狱教育组织者们模模糊糊地知道一点维维安·格蕾瑞是什么人,或者过去是干什么的。他们很兴奋地给她发了一大堆邮件欢迎她申请当志愿导师。
因为州议会已经削减了对监狱项目的支持,项目就不得不依靠私人捐助了。维维安会自己花钱复印她那部分课程所需要的材料,而且维维安会很高兴给这个班捐些书——要不是监狱有规定,不允许给犯人送礼物的话。
“哪怕是书也不行?”
“哪怕是书也不行。”
他们——新导师们——当听到除了各种武器和尖利的物品,和一些貌似安全的违禁品——钱、钥匙、手机、电脑、录音机、相机、钱包皮夹、背包等之外,硬皮封面的书也是永远都不允许带进监狱的,都有点不解。
硬皮封面的书,它们“尖利的”角可能会被用作武器。
还有口香糖——可能会被加工,以某种精巧的斯马基·斯多沃(注:美国漫画书人物,一名愚蠢的消防员)的方式,用来开锁。
米克·迈克科恩领他们进来的教室比维维安想象的大很多,而且也不是那么的沉闷阴郁——两面墙上都有窗户。卡尔·希利仍然在抱怨,他抱怨桌子的摆法根本就不是用来教学的——屋子一定也只是急匆匆地、草草地打扫了下,随便塞了些桌子和椅子进来。
很久以前还在上研究生的时候,维维安在纽约州立大学扬克斯分校教夜校的时候。她的博士研究方向是政治学和哲学,但是她很乐意去教英文补习,还有说明文写作,只要她有时间,她年轻的丈夫也对这些艰巨、但是报酬很低的工作很感兴趣。实际上,似乎对维维安和她丈夫来说,这样的精神付出里面有一种奇怪的浪漫、勇敢、忧郁、疲累。
当然,他们那时都年轻。新婚,而且年轻。
经常在学生到来之前,维维安不得不把椅子拖来拖去摆好;现在她不太在意干这些事情,这还是一种排除神经紧张的方式。
教室里有七张桌子,每张可以坐六名学生。屋子前面是一个小一些的桌子,导师用的。还有一块便携式黑板——那是一个“白板”。地板上还有一个讲台。
在门旁边的墙上,有一个钟,上面的数字很大,指针也很粗。上面的时间是下午1:24。
“你的学生们会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到达。不要忘记上课和下课都要让他们每个人在班级名册上签字——他们可以只是写他们名字的缩写,下课时。”
迈克科恩的一个助手扛着一个笨重的大纸箱子进了教室,里面装的都是配备的一些物品:给学生们用的黄色的小本子、白色卡片、铅笔,一份给导师签字的名册,还有一份给学生签字的名册。第一次课的时候,复印材料也要发给学生——(这些材料也必须监狱方提前两周确认)——还有一个蓝色小塑料方块,助手把它放在导师桌上显眼的位置。
迈克科恩指着蓝色小方块:“这很重要,卡尔——维维安。一定要记住,不能让它离开你们的视线,而且在下课之后,要把它放回箱子,交回办公室。”
“为什么?那是什么?”
“一个铅笔刀。”
“铅笔刀!”
这个蓝色小方块里面有一片很锋利的金属片,像剃刀一样,它可以被当成武器,迈克科恩解释。
“你的教室物品供应箱会有详细清单记录,一定要确保这个铅笔刀在里面。”
卡尔笑了,似乎他从没听到过比这更可笑的话。
“我们的学生不会互相去切喉咙的!这些都是正经的学生,他们是准备来拿学位的。我记得上个春天——他们都是很令人满意的家伙。他们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他妈的离开这里。”
“他们要切的应该不是他们自己人的喉咙,”迈克科恩说道,“而是,他们可能把铅笔刀卖给别的某个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采取预防措施。”
卡尔仍然满腹狐疑。维维安觉得预防很有意义。
“我会盯着它的,迈克科恩先生!谢谢你的提醒。”
最后,在下午1:40,第一个学生开始到课。
他解释说他们在检查关卡那儿被耽误了——因为是警卫休息时间。
一个接一个,犯人学生们走进了教室。一个身影从坡道上经过窗户——走到门口,一个陌生人——维维安再次感觉到一种很荒唐的期待,或者期望。
然后马上遏制住了这个念头,他不在这儿。不可能在这儿。你都想什么呢!
她心里很痛苦。胳膊里出了一层绒毛汗。她那黑色羊毛衣服——短短的装饰夹克,搭配裤子的——突然变得过于暖和了。
她黑色的开司米羊毛外套很整齐地搭在身边的一把椅子的椅背上。
她没有带手袋,也没有带钱包。进入监狱你只能带身份证、笔和纸,还有汽车钥匙,还有口袋里塞一些纸巾。其他东西都不能带,只能锁在汽车后备箱里。
犯人们进入教室后,首先要到导师的讲桌边介绍自己,然后和站在边上的卡尔和维维安握手。
他们是哈迪,还有阿索尔。朱诺特、克雷顿、伊万达、弗罗依德。里面有一个年纪很老的,非洲裔美国人,黑黑的脸上满脸皱纹,其他人管他叫“普瑞奇”——还有一个跛足的白人老年男子,拄着根拐杖,至少有六十多岁了,皮肤看上去脏兮兮的,凹陷的光头,脸上带着不协调的兴高采烈的表情来使劲和卡尔·希利握手,装模作样地微笑着,假模假式地给维维安鞠躬:“女士,嗨,你好!”他的名字叫科诺尔·欧哈根,他卷着舌头,听起来跟爱尔兰戏剧里的名字似的。
还有达尔。还有马希亚斯。还有尤瑟夫。
那是一种震撼——一种很开心的震撼——的感觉,她纤细的手被一个陌生人很亲热地握着。
不要拥抱犯人或者有其他形式的身体接触。但是简单的握手还是允许的。
还有一个不合群的、很瘦的亚洲男孩,头发剃得光光的,斜着眼笑着,或者是在做鬼脸;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教室,坐在左侧最远处挨着墙的位置上,并没有先到导师这边来介绍自己。(查看学生名册上,维维安知道他应该是库夫·努,他是——越南裔?)最引人注意的学生是一个高个的四肢很长的多米尼加人,留着齐肩的细长发辫——拉米雷斯——还有一个是身材魁梧的西班牙裔,有着一张瘦削的英俊的脸,忧郁的眼睛,举止谦恭有礼——迭戈。
维维安注意到这些人并没有按照种族分拨,他们很明显是尽可能坐得离其他人远。
卡尔·希利建议大伙“坐得靠近一些”——“让大家交流起来更容易一些”——这帮人大笑起来,似乎他说的话很可笑。
迭戈,坐在第一排,解释这是为什么,在他的监舍,如果他后背靠在墙上,伸出双腿——“像这样,看到没,伙计?”他的鞋底可能就顶到墙了。
这也就是说,他们的监舍很小,而且还都是双人监舍——很自然,只要走出监舍他们都希望自己能得到尽可能大的空间。
这时候卡尔终于明白了。他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这帮人大笑起来,这笑并没有不友好的意味。
“哦耶——好的。我懂了。你们随便坐,随便。最重要的是……”
教学正式开始了,多少有些尴尬。卡尔似乎有点忙乱——在马尼拉纸文件袋里翻找着什么,他在找名册,之前早就从纸板盒子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的。维维安拿起名册递给他,但是当他从她手上接过名册,他嘴上正在跟学生们讲着什么,于是手上又心不在焉地将它放下了,也没叫犯人们签字。
维维安看到外面有个人影经过教室前面的窗户。马上她内心深处出现了一种感觉——心里面咯噔一下。
她告诉自己,停下来。这太荒唐了。他不会……这不是……
她明白:这是睡梦中的感觉。在睡梦中,你对时间,对理性都没有概念;不管什么事情,所有的事情,都可能在梦中发生。而且你无法控制自己,你无法停止那些愚蠢的没有指望的想法。
没听到敲门,门就被推开了。一名穿着卡其色制服的粗壮的警卫站在门口。一开始他什么都没说,但是他眼睛在不停地点动,似乎在数犯人人数。
很明显,这个警卫并不友好。他几乎完全没理会正在尴尬地朝他微笑的卡尔,更是完全忽略了维维安的存在。他找卡尔要签到名册,他要检查一下。卡尔费劲地结结巴巴地挤出了些辩解的话,说他还没“抽出时间来”让犯人们签名,警卫告诉卡尔把名单传下去,他等着。
静悄悄地,名册传遍了教室,犯人们都签上了他们的名字。
你能感觉到空气里紧张、敌对的意味。而一分钟之前这里还是一派祥和,大家充满期待。
犯人恨警卫,警卫恨——或者不信任犯人,这不可避免。在这个不正常的环境里,人们还是有很自然的反应。
志愿者导师们倒向了他们的学生,一起反对警卫。但是维维安明白警卫们——这个警卫,毫无疑问——是多么憎恨这些被特殊对待的囚犯。
他们这个项目提供大学水平的课程,比如英文101。
维维安曾看到,在监狱大门外的一块地上,竖着一根旗杆,一面被风吹日晒有些破旧的美国国旗挂在半旗位置,默哀那些“在工作战线献身”的警卫——大概有二十个人,自1928年以来。
她当时还问,为什么降半旗?有什么人死了?
但是维维安他们这个小组里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甚至是米克·迈克科恩也不知道。也没有人想问那些表情严肃的在第一道检查关卡等待他们的警卫。
警卫花了好几分钟时间,对照着教室名册和他手上拿着的一张打印名单核对教室里的犯人,最后他把名册还给了卡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他告诉卡尔“一定不要忘记”在下课的时候让犯人签名再离开。
“要是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事,这里会执行一级防范禁闭。几个小时之内所有人都不能离开这里。”
警卫还是向卡尔讲这些话,完全无视维维安。她看到她年轻的合作导师脸涨得通红,于是带着醒目的微笑说道:“我们会的,警官!谢谢你。”
维维安小的时候,进入一个陌生的地方就总是感觉到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会有什么特别的人出现——她的人生会被改变。她曾经走进一个新的环境,带着浪漫的期待——还有一些焦急——某一天那真发生了,她遇见了某个人,某个特别的人,她的人生被改变了。
就这样,现在他已经离开了她,她再次变得容易被往日的憧憬所感动,尽管几十年过去了,而且她也老了许多:然而,很奇怪,原来的她还在,她还是原来那个天真热切、满怀渴望的女孩。
她极度渴望能对别人有所帮助。
她丈夫经常说起去做志愿者那样的事情——他退休之后,他有更多时间的时候。
有更多时间——这是一个奇怪的说法!
现在,有的是时间。宽广的,翻腾的,石板一般的颜色,感觉不到哪里是开始,哪里是结束——如同某些天气下的哈德森河,它流动的方向无法确定。
——
他们反复被警告:你们在监狱里不允许穿蓝色衣服。
因为蓝色是囚犯们的颜色,他们独有的。
警卫们穿的是卡其色制服。囚犯们,蓝色。
实际上,是蓝白相间。他们穿的鞋子是统一配发的白色。
监狱的衣着就是一种惩罚、改造的形式。一种剥夺他们身份,让他们变得可笑的方式。
PRISONER(注:囚犯)字样用醒目的白色字体印在犯人们(蓝色)衣服后背。
他们(蓝色)裤子的右腿上,竖着印着醒目的白色字母
P
R
I
S
O
N
E
R
在(蓝色)裤子的裤腰,醒目的缩写NYSDCR——纽约州管教所。
普通民众不允许穿蓝色或者看起来像是条纹的其他混合色彩的衣服,那可能会被警戒塔里的卫兵错认为蓝色,因为,一旦院子里有“骚乱”——突发混战——(这种事情会经常发生吗?不安的志愿者们心里暗自猜测)——警卫们会命令犯人们趴下,要是有人不遵守命令,还站在那儿,很有可能会被开枪击倒。
普通民众穿蓝色有被射击的可能。
在专项培训上,有一名志愿者,她说自己是“专业护士”,她早先就在奥本的最高警戒级别的监狱里当过合作老师,但是希望继续在“内部”工作,所以在这里申请。带着一丝骄傲,那个女人告诉大家,她为监狱工作做了三十年志愿者。
她长着一张牛头犬一般的脸,平平的,半眯着眼,满是阴郁。她黑色的头发又短又硬。她穿着牛仔裤、粗斜纹布夹克和徒步靴。
之后没多久,导师再次提起“亲密”——“过分亲密”——和犯人们。她告诫大家对监狱工作不能“情感信赖”:“如果你发现生活的情感中心变成了监狱,你去监狱成了你一周中最重要的事情,你可能得重新考虑你的志愿者工作,减少过去的次数。”
这些说法似乎没让那个说自己是护士的女人留下什么印象。维维安为她感到了一丝窘迫。
她想,那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她丈夫曾经表达过退休后想给监狱教育当志愿者的意图。但是为什么是监狱,维维安不知道。至于是哪所监狱,她一定问过他。她应该问过不止一次。
他有一种方法——很微妙,因为他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来阻止维维安的好奇心,当那些好奇心让他感觉到似乎有些错位和侵犯的时候,他不会明确说什么,经常是根本就什么都不说,只是皱起眉,看着别的地方——表明,对不起,但是这是我的隐私。我不想讨论这个,不过我爱你,尊重你,而且我不愿意回答这个不是非难你。
她有时候觉得那是在非难她,理所当然地。但是她从来没怀疑过他的爱。
——
她年轻的合作导师是这么介绍她的:“维维安·格蕾瑞——著名的大学教授、学者”,对自己的介绍则是“有抱负的社会-经济-活动家”。这门课程,他们会阅读“说明文范文”,然后他们自己还要写文章。他们没有教书——每次课都会给他们发复印材料,供下一周的课程使用。卡尔和维维安两人都说了——她看到犯人们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一种友善的对她感兴趣;没有性,没有侵犯。她对此很确定。
犯人们的情绪很急切。至少是那些坐在教室前面的人,那些举手发言的人,那些之前有上过别的课程经历的人。
并不是所有的人之前都上过这种课程,不过也几乎差不多都上过。那个坐在屋子后面,年轻的亚洲面孔的男子,严肃冷漠地盯着导师,似乎与这里有些格格不入,甚至还有些迷茫。还有一个老年白人男子,也坐在教室后排,但是不在年轻亚裔附近,皱着眉头咂嘴,那动静,要是他坐得近,会让人分神的。
这个犯人叫什么名字?——维维安记不太清陌生人那难以记住的名字——阿尔德维克。
她会悄悄地看看名册。
那个男子可能刚刚六十多岁。头发刮得光光的,一张脸看起来似乎有一部分融化掉了。他的脸大部分被黑框眼镜给盖住了。他的短袖蓝色衬衫松松垮垮,似乎那本来应该是另外一个大块头的衣服,他白色T恤的袖子拖下来盖住了手。他盯着导师——盯着她——的那种方式里有一种什么东西让维维安感到不安,不过你从维维安在教室里的举止上看不出来这些,她微笑着,很亲切,很欢快。
然而,她一直看着教室后面的那个人——阿尔德维克?——欧尔德维克?他的名字也不同寻常——伊莱斯?伊斯拉?
她觉得他有些畏缩。这不是他以前的自己,他是那么困惑,他可能会生气。
然而,课程进行得很好。犯人们在配发的黄色小本上记笔记。卡尔在黑板上书写。犯人们刻苦得像另一个时代的学生。很快一个年轻的黑人男子举起手来请求使用铅笔刀。
“对不起,女士?”——然后,“谢谢你,女士!”——似乎是维维安在掌管这个小小的蓝色塑料物体。
维维安记起她以前,早已不再的作为大学讲师的日子——她获得博士学位之前,在她赢得声望——获得终身职位之前。
夜校课程好像划船渡过风急浪大的河流——然而你坚持,你用心划船,你做到了,渡过了河。教那种课程的快乐,很少能在大学里精心教授那些高级课程、学术性研究时体会到。监狱里的情形和夜校没有太大区别,维维安认为。你别指望有聪明学生,你会经常很开心地感觉到惊喜,学生们学习用功,表现很好,成为你的朋友……
她已经复印了一段詹姆斯·鲍德温的文章《一个士生子的札记》发给学生们。要求他们仔细阅读,并且写五百到一千字的感想,下一次课的时候他们可以大声念给大家听——“但是只在你觉得大声念出来不会不舒服的情况下。”维维安注意到好几张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她跟卡尔建议,或许可以让这些犯人自愿大声朗读鲍德温的文章,以确定他们是否读懂了,然后如果他们有问题就可以提问;卡尔似乎要答应,这是个很棒的主意,但是他突然回想起他忘记让学生们做自我介绍,来说说为什么他们会选这门课,他们想从中学到什么,这是第一次课的建议程序,于是——或许他们最好还是先做这个。
“然后,我们再读文章。好吗?”
卡尔·希利是一个没什么经验的导师,这是个问题。而且监狱里的情形似乎让他很紧张。维维安本想摸摸卡尔的手腕,来安抚他:让他说话慢一些,再慢一些;让学生们多说一些。她本想抓住他的手让他放心,作为一个老教师,一名年长的女性——但是当然,她不能在她们的学生面前让这个年轻人难堪。
一个接一个,犯人们告诉大家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他们选择这门课程,他们想从中得到什么。
脸上堆满了笑容,科诺尔·欧哈根说他选这门课程是因为他四个月后就可以假释——“在外面,我就得花钱上这课。”
拉米雷斯说他选这门课是因为他高中从来就没学到什么——“他们只是对付着让你混过去,哥们儿。”
迭戈说他选这门课是因为他希望“提高”他的智力——“如果你能写作,哥们儿——你就能思考。”
其他人的说法有的和迭戈类似,还有的说他们选这门课是因为这是学位项目里的必修课。坐在教室后面的亚裔男孩库夫·努,一开始不太情愿说,后来用很快速、口音很重、维维安无法听懂的英语开始说;很有可能,卡尔也没有听懂。但是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很好!很好。”
最后一个说的是那个皱着眉头戴着黑框眼镜,之前盯着维维安犹如迷失在梦里一般的那个男子。他走神了,看起来,旁边一个犯人不得不提醒他回答,他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我在这儿-这儿……这儿……为什么我在这儿是因为……这里是……”
他的声音很怪异地低了下去。屋子里出现了一种很尴尬的沉默。
这时候出来一个“救场者”,问导师们为什么他们会到这里来?
“哥们儿,你也得跟我们说!该你了。”
卡尔先回答,重复他一开始时的介绍,然后加上他是一名“社会-经济—活动家”,他此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哈德森河谷附近生活,他希望有一天能“行走得很远,去远东”。
维维安看到犯人都看着她,满是期盼之情。直到现在她还觉得卡尔·希利庇护了她;保护了她,尽管他没有经验,还很笨拙。她开始微笑着说道,或者是试图微笑着说,“今天是我结婚五十周年纪念。我丈夫去世已经两年了——所以,无论我在哪儿,今天这个日子,跟其他日子没什么区别。”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了。维维安的合作导师盯着她。她在说什么?这些话有如液体从她嘴里流出。犯人们注视着她,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很惊讶。甚至是那个坐在教室最后面的皱着眉头的男子。维维安很快说道,“请大家不要误会。没有其他地方我情愿待,也没有地方我可以待,现在。所以——我就在这儿,站在我第一堂志愿者课堂上,在哈德森。和你们在一起。”
血液都涌到了她脸上。她都说的什么啊!
她本打算轻松一些随意一些有趣一些。她本不打算自怜、自我揭露的。她本打算只是解释为什么——但是事情完全不对了。
第一次,她看到自己不仅仅是可笑——她看到自己对丈夫记忆的傲慢,冷漠。她在这个世界上往下走,犹如他没有死去——也没有活过。
她自私带来的恐惧犹如脏水一样冲刷过她的身体。
她曾经被告诫,你必须坚持下去。你必须过自己的生活。
那是个谎言,她本希望相信。一个自私的谎言。她明白。
那盯着她的犯人们也明白。
——
课堂剩余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很快,很刺耳,犹如一只小船在一条波涛翻滚的河上,但是还没有完全失控。
维维安被耳朵里响起的一声轰鸣扰乱了心神。不过维维安还是给他们讲课,给他们讲解作业;给他们讲一些詹姆斯·鲍德温的背景——“人们一致认为,他是美国二十世纪最好的作家之一。”
她希望课堂上非洲裔美国人会崇拜鲍德温,并且不会觉得他优雅的散文看起来很困难。她希望他们不会觉得她和卡尔·希利是以恩人的态度,把这文章,关于一个充满激情的黑人主题的文章发给大家。
她希望其他人不会对此不满。
她让大家进行一个简短的讨论,只有几个犯人参与进来了。最初发言的那些犯人一直在讲,而其他人,坐在四周的,静静地看着;也没有不友好,维维安觉得,只是不想发言。
可能是课堂的气氛变了。可能,当维维安讲错话的时候。她的脸还感觉发烧,耳朵也充血发烧。
你都说些什么!哦,你都说些什么!跟这些陌生人。
不知怎么的,讨论的主题变成了鬼魂。
维维安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导师们最初的计划是每堂课让他们的学生进行十五分钟的即兴写作,好让他们能自发地、流利地进行写作;要是愿意的话,还可以把他们的作品大声朗读出来。但是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他们会把时间浪费掉的。卡尔·希利花太多时间讲这门课程以后的学期论文了,维维安没有注意看时间,不过如果她看了,她也不会想打断他。
鬼魂这个主题出现得是如此之快!很快事情就很明显,犯人们相信有鬼魂;甚至是那个说话慢声慢气,留着发辫看起来像好莱坞影片里毒贩的犯人。他很激动地说,“如果你路过北大门那里”——(维维安觉得他是这么说的,但是她根本不确定)——“你也会相信的。”
这一定是老的死囚牢房,维维安想。
“你是说真实的鬼魂?像——死去的人的?”
卡尔的语气里有一种不相信,似乎他不确定犯人们是不是在开玩笑。
“哥们儿,没错!他们是真的鬼魂。像——死人。”
犯人们都使劲点头。很明显这不是开玩笑。
“这里有鬼魂!没有丝毫疑问,这里有鬼魂。”
“救场者”很肯定地说道。话里没有任何对眼前这个男人的顺从,他知道自己知道什么,没有哪个白人平民百姓能说服他。
很冒失地,卡尔试图质疑。以那种在大学里讨论“迷信”时质疑的方式——要求提供“证据”——“证明”。犯人们愤愤地听着他。
维维安想轻轻碰碰卡尔的手腕——够了!你已经把话说清楚了。
卡尔忘记了监狱工作志愿者们的一条基本准则:跟犯人说话,你不能带讽刺挖苦,哪怕是他们的想法根本站不住脚;你要尊重他们的想法,小心和他们说话。
监狱外,你说起鬼魂可以很轻蔑;在监狱里面,很明显,说起鬼魂你最好严肃认真。维维安明白这点。
“女士?你怎么说?”
一个年轻黑人犯人——朱诺特?伊万达?——问维维安。他的话语里既有尊重——对一位年长的白人女老师——也隐隐有一种威胁的意味。
维维安说,脸上挂着奇怪的微笑,“在‘鬼魂’这个问题上——一千年——几千年来——所有的证据都还不能……”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但这是一个精明的回答。
维维安希望卡尔能中止讨论,现在的讨论虽然很活跃但是漫无目的,有失控的危险。他们不打算在课堂上做点什么?不让犯人们开始念鲍德温的文章,大声念?即使维维安之前记得,她现在也忘记了;卡尔似乎完全忘记了。
教室后面,戴着黑框眼镜皱着眉头的男子。可能他没有皱眉,可能是维维安误会了。
科诺尔·欧哈根兴高采烈,看起来有些凹陷的光头上朦胧的眼睛里闪烁着恶毒的欢喜。他挥舞着粗壮得让人吃惊的手臂等着被叫起来,是教室里的那种该有的样子,但是说话声音太大妨碍了其他人;维维安看到他右前臂上有一个火红的刺青。
这些都是犯人,你不能忘了。这些犯人都伤害过别人。你永远都不能忘。
教室里十四个人里有十一个是“无期徒刑犯”——他们被判的刑期不是固定的,刑期多久要看他们在监狱里的表现。维维安从她被告知的信息里总结出,哈德森河岔监狱里的犯人基本都是被归为“暴力重罪犯”之列,尽管参加教育项目的犯人似乎并不在此列。
那个老年黑人犯人,比如——“救场者”。还有迭戈,他说话彬彬有礼。还有——是弗罗伊德吗?——一个长得孩子气的黑人犯人,带着伤疤的脸上总是有友好的微笑……维维安心里涌起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好像是对这些陌生人的慈爱之情,如同几十年前她对她的夜校成年学生常有的这种感觉一般,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刚刚当老师,比她大部分学生都要年轻。
警告是:你不要问犯人们他们的私人生活,特别是你不要问犯人们的罪行,他们被定的是什么罪,还有你不要问犯人们对他们的判决。
维维安想,但是我为什么要问?我们的实际情况是——我们在这儿。
然后,讨论结束了。
很粗暴很突然,结束了。
下午4:18,很急促的敲门声。
还是那个粗壮的警卫站在门口。
“这次课现在必须下课。所有人都回各自的监舍。”
这个命令里有一种残酷的快感。似乎是说,这些胡说八道终于结束了。都他妈的回你们该去的地方。
“但是——为什么?我们的课还差一点没结束。”
卡尔的话里更多的是请求而不是顶撞。维维安放心了。她的合作导师被警卫吓到了。
没有给出原因。警卫重复了他的命令,犯人们都站了起来准备离开。没有低声咕哝,没有反抗。警卫在场的时候——(你能看见外面坡道上还有另外一个警卫)——犯人们都很拘谨,很小心。
谈论鬼魂刺激了讨论气氛。他们的讨论刺激了犯人也刺激了导师。但是就在一瞬间,那就结束了。
“好了!我们再见吧,接下来——下周见。”
“是的,再见——下周见。”
“如果你们对作业有任何问题……”
维维安的话快速温暖友好,很少不能让别人放松下来。但是犯人们是被监禁的人,他们已经接受了不敢违背的命令,现在他们大部分人几乎都没有看她,或者是卡尔,他正闷闷不乐很窘迫地站在教室前面。
只有迭戈稍稍停留了下,快速地问了维维安一个问题——奇怪的问题——“女士?你认识詹姆斯·鲍德温吗,比方说——他真人?”
“为什么,不-不……”
“你不是他的,比方说,老师?我猜?”
警卫很粗暴地抓住迭戈,好像在抓一条狗,催促他赶紧走。维维安看到他眼里被伤害的、懊恼的眼神。她说,带着微笑,似乎要缓和他的失望:
“不是。我不是詹姆斯·鲍德温的老师。”
这或许会是一个可以告诉她朋友们的趣事,那些反对她来监狱教学的朋友们。
犯人们离开了。警卫紧跟着他们走了。卡尔在后面咒骂——“该死的傻X。你看他们那自以为是的臭脸上的表情!”
维维安很欣慰警卫里有个黑人——至少她的合作导师不会骂那是种族歧视。
卡尔和维维安把东西都放回纸箱子,当他们看到班级名册时,他们都意识到,他们忘记让犯人们签名离开。
犯人们来的时候签名了——名册上有十四个名字,每一个名字边上都有一个签名。但是离开签字栏是空的。
卡尔说:“妈的!他妈的,操他大爷。”
维维安也很沮丧。她不能理解他们怎么能忘了名册——第二次了——要不是这么唐突地结束授课。而且为什么警卫不问他们名册的事?不像之前开始上课时那样问他们?
接着,维维安发现那个小小的蓝色塑料铅笔刀似乎不见了。
慌乱之中,维维安去导师桌子下面寻找。
试着回想谁最后用它——哪一个犯人请求同意来到前面拿起那个小小的蓝色塑料方块削铅笔,像个顺从的孩子。然后趁格蕾瑞不注意的时候,他把它滑进了他的口袋。那就是之前发生的事情?
“你觉得他是不是认真的?真的会有一级防范禁闭?因为离开时犯人没有签名?哦,老天。”
卡尔猛地一下把物品扔进纸箱子。他的脸扭曲着,似乎快要哭了。维维安试着安慰他——真的,她觉得监狱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启动一级防范禁闭——警卫们看着犯人离开教室,当然他们会按照他们手上的名单清点犯人。那一定是警卫故意折磨导师们——维维安确信。就在这时候,她想起来“常理”在监狱里不适用。
更严重的是,小小的铅笔刀似乎也丢了。
它里面确实是有一个锋利的金属刀片,但是那多小啊。
维维安犹豫着告诉卡尔这第二个失误。她自己会为此负责的——她曾经保证会看好那个小小的塑料方块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没看住。太愚蠢了!不像卡尔咒骂警卫,维维安只能骂自己。
卡尔似乎没注意到维维安是怎么在教室里找东西,弯下身子在桌子下查找,还有犯人们的桌子。他没有感觉到她的绝望,甚至是她决定隐瞒它的时候。
“他本可以说些什么的,婊子养的!狗日的!他就希望不签名册,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打断我们的课。他妈的。”
维维安跪下身,在一张桌子下面摸索。犯人们的桌子底下除了小块灰土什么都没发现。血液开始涌上她的脸,她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过。她的生命已经变得更可笑了,在努力想做到对别人有所帮助的时候。
接下来,什么都没跟维维安说,似乎他已经完全把她忘了,卡尔拿着名册冲出了教室。他忘记了一个事实,他不能一个人单独走出教室,而且他能扔下他的合作导师一个人不管。
维维安叫道:“卡尔?等-等一等……”
她或许应该跟着他跑出去。但是——铅笔刀!
她感觉到一种不寒而栗的惊慌,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这间屋子,几分钟之前,看起来还是那么生气勃勃——满满的都是人。
但是犯人们都被命令回到监舍了:她不可能有危险。
(可能是监狱里所有的犯人?或者——只是某些特定监舍的犯人?)
维维安站在那里不敢肯定。她本应该跟着卡尔的,只不过——她的外套还在导师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她走过去拿起外套,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让它沿着地板向前滚——铅笔刀?——但是不是,只是一只铅笔。
她可以大声哭出来。不过可能,这很搞笑。
一个可以跟朋友们讲的有意思的趣事。她丈夫……
维维安拿起她那件柔软的黑色羊毛外套。不知道来监狱她该穿什么,她就穿了黑色:一件短的黑色羊毛夹克,带着小小的金钮扣,收脚的黑色羊毛长裤,黑色皮靴。还有带深口袋的黑色外套,她的皮手套就放在那口袋里:一边口袋一只。
现在有一个小小的胜利:维维安检查外套口袋,每边口袋里都有一只手套。至少她没有丢掉手套。
她已经放弃寻找那蓝色的塑料铅笔刀了。她离开了教室走到了外面——空气更冷了,天空像被擦洗过一般的灰亮。隔壁是另外一间教室,里面上的是理科课程;她搞不清卡尔是不是从这个方向走的,或者他是不是朝反方向,沿着木板斜坡走的。
她对她的合作导师扔下她不管这事很生气——但是很明显他也很慌张,他并没有考虑清楚。她也没办法责怪他,他比维维安感受到了更大的压力。然而不管是卡尔还是维维安,似乎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都没考虑清楚。进入哈德森河岔男子管教所似乎让维维安的大脑产生了转移,似乎一个小小的开关被打开了,然后她就失去了集中精神的力量。
她盯着站成一排的犯人,三个或者是四个犯人,蓝色衣服,后背上是醒目的大字PRISONER(囚犯),在铁丝网的另一边。他们都面朝着墙——他们面对着墙干什么?——而且也看不见警卫。
不过犯人们没有看维维安。她有一种奇怪的得意的感觉,极其轻松,似乎她早已死去,变得看不见了。她穿越来到了这个荒凉的地方,好像是到了地狱里某个地方,不是那壮观的炽热的需要野蛮惩罚的地方,而是一个更普通的地方,这里有后备下水道的气味,全是那种不眠之夜的筋疲力尽,头痛肆虐的白天。这个地方是鬼魂的,是那些被打入地狱变成了鬼魂的,它和她正常的、死后待着的地方没什么区别。
铁丝网那边的一个犯人转过身来,提着裤子。毫无疑问,他们在小便——维维安完全忘记了小便池,还有不要看犯人们小便的警告。
犯人看到了她。他的脸很粗糙,满头钉子一样的红色头发,被烟熏过一般的白色皮肤。他冲着她喊叫,下流的话,嘲讽的话。
所有的犯人都转过身来。所有犯人都看着她。
他们都狂怒了,开始嘲讽她。他们看到她都很激动——不管她是谁:一个平民志愿者,看起来迷路了。
迷路了,吓坏了。
维维安一边结结巴巴地道歉,一边往后退。太羞耻了,她真想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犯人们跟在她身后喊叫。她不知所措地转过身。
她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走。她知道她不应该回到教室——她会被困在里面的。但是她本就不应该一个人去教育办公室,而且她也不确定它在何处。
她发现自己进了一个死胡同,斜坡尽头的死胡同。她一定是走错了方向。但是或许有路能出去,这儿?她看见一扇门——但是那是教室的门,而且教室里面是黑着的。
她应该向相反的方向逃跑的,逃往教育办公室——但是如果她那么走,她就不得不经过小便池旁边的犯人,他们兴奋的大叫太可怕了。
“女士!你好啊。”
她转过身。她感觉到肩膀被人抓住了。另一边也被抓住了,情侣的那种爱抚。一张脸隐约出现在她的脸旁边,满是怜悯,还有一种悲伤的表情,但是也非常讨厌,让人恶心,因为这个女人的傲慢侮辱了他的哥们;她那种植根于悲痛的女性的可笑的自负;他的手指间紧握着一枚很小的刀片,朝着维维安的喉咙划了下去,在她下巴下面的位置,很快的一刀,一眨眼的工夫,气管,怜悯——这是怜悯天使,身着蓝衣。
他们会发现维维安·格蕾瑞失踪了,在一次出乎意料的一级防范禁闭的混乱之中。他们会发现维维安·格蕾瑞倒在教育办公室入口后面木板斜坡上,没有了生命迹象,在斜坡的尽头,血已流干。
——
“下次。下次就会不一样了。”
卡尔·希利开着车,车子在路上来回乱晃。他懊恼、激动,着了魔似的唠叨着他们犯下的“真他妈愚蠢”的错误。他不能原谅维维安,也不能原谅自己。左手边,哈德森河看起来犹如溶化的铅水。宽阔的波涛翻滚的河流,映照着没有阳光的天空,没有一点美感可言。维维安已经不再听她同伴怒气冲冲的话。他们都受到教育办公室协调员斥责;他们不得不从犯人们已经签过字的纸张上抄下犯人们的名字,写到正式的名单上;那花掉他们好像很长的时间。维维安的头上一阵剧痛。她的眼睛里一阵刺痛,泪水或者鲜血如同酸液一般。她精疲力竭,浑身伤痛,像遭受了重击一般,她的喉咙被割开了。她完结了,她的血已经流干了。她听到自己说:
“下次,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