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斯多葛主义者

6.斯多葛主义者[1]

大自然对人和动物的引导有着显而易见的本质差别，她赋予前者崇高神圣的精神，给予他高级动物的倾向。她不容许这些高贵的能力昏昏欲睡、闲置不用；迫使他在每个紧急关头发挥出他最大限度的技艺和勤勉。野兽们拥有大自然提供的大量必需品。这位仁慈的万物之母为它们供暖，为它们提供武器。任何需要它们自己勤勉的场合，大自然就在它们身上播下技艺的种子，以她正确无误的规则引导动物们获得自己的利益。不过，人类在原始的自然环境下赤身裸体、一贫如洗，在父母的照顾和警示下逐渐从无助的状态中成长起来，尽可能地发展成熟、臻于完善，不过是获得自己照顾和警觉的生存能力。任何事物都可以靠技能和劳动获得，大自然提供的材料是原始的、未经加工的，直到人们积极主动而又聪明机智的劳作才使它们摆脱粗陋的形态而变得精致起来，让它们适于人类的使用和便利。

所以啊，知识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恩赐；因为她赐予你聪明才智以备所需。但是别在感激的虚假表象下好逸恶劳，奉劝你满足她给你的礼物吧。难道你想回到原始的草原寻找食物，以天空为被、以石头和棍棒来抵抗荒原上的野兽吗？如果想，那就回到那野蛮的生活方式中去吧，回到那充满恐惧的迷信之中吧，回到那野蛮的无知中去吧；让自己与野兽为伍，它们的生活条件是你羡慕的，也是愿意效仿的。

和蔼的自然之母，赋予你技艺和智慧，让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各种可以运用这些天赋的原料：倾听她的声音，清晰地告诉你，你自己也是你辛勤劳作的对象，只有通过技巧和思考，你才能获得这种才能，并将使你站在宇宙中的合适位置。看这位匠人啊，他将粗陋无形的石头改变成伟大的金属；用他灵巧的双手塑造出这块金属的形状，就像魔术一样创造出自我防卫的武器以及方便生活的器具。他不是从大自然那获得的技术，是运用和实践教会了他。如果你想模仿他的成功，就必须跟随他辛苦的足迹前行。

不过，当你野心勃勃地准备完善身体的力量和才能时，会不会鄙陋地忽视了你的思想，愚蠢的懒惰任凭思想处于自然之手初创时期的荒芜愚昧？理性人应该远离这种愚蠢和疏忽。如果自然吝啬她的礼物和赏赐，那就更需要技艺来弥补这一缺陷。如果她慷慨大方，记住她仍然期待我们的勤勉与运用，因而会对我们粗心大意的忘恩进行相应的报复。最充分的才能就像最肥沃的土壤，未开垦时长出的尽是茂盛的杂草；而不是给人们带来快乐和实用的葡萄和橄榄树，为懒惰的主人结出的是数不胜数的毒果。

人类勤劳的伟大目的是获得幸福。为此，最明智的爱国者和立法者们创造了技艺，发展、制定了法则，设计出了各种社会。即便是生活在严酷险恶环境之中、面对狂暴野兽的孤单寂寞的野蛮人，也一刻不会忘记他存在的伟大目标。虽然他对生活技艺一窍不通，但仍然期望达到所有这些技艺的目标，在他身处的黑暗险境中热切地寻找幸福。但是，野蛮人显然低于文明的公民，后者受到法律的保护，享受着勤劳创造的各种便利；这样的公民又低于有德性之人和真正的哲学家。哲学家克制自己的欲望，抑制自己的激情，理性地对每项追求和享受建立一套公正的价值观。为此，获得各种其他成就也需要一种必要的技艺和学习期限吗？在这个重大事务上，就没有生活技巧、惯例和规则来引导我们吗？没有技能就不能获得那种特殊的快乐吗？没有思考或智慧，所有一切在欲望和本能的盲目引导下能被控制住吗？当然，人们不会在这件事情中犯下什么错误；不过，每个人——无论他多么肆意放荡、多么粗心大意——都将以天神看到的正确无误的动机追求幸福，当他被万能之手引导时，他们在轻盈的平原上一路畅通。但是，如果还是经常不可避免地犯下错误，那就让我们记住这些错误，思考错误的原因，权衡它们的重要性；让我们探究补救错误的方法。当我们确定了所有的行为准则，我们就是哲学家；当我们归纳这些出这些准则并付诸实践，我们就是圣人。

很多不太重要的艺术家，其工作构成了一部机器的几个轮子和发条——那些在所有专门的生活技艺上都胜于他人的人们同样如此。他是把那些部分组合起来的大师，让它们协调均衡地运转，在它们共同促成的秩序中产生了真正的幸福。

当你有一个令人诱惑的目标期待实现时，达到这个目的需要繁重不堪、难以承受的劳动和思考吗？要知道，劳动本身是你渴望幸福的主要因素，任何享受一旦不是通过疲劳和勤勉获得，都会立即变得索然无味、令人生厌。看那些辛勤的猎人从柔软的躺椅上起来，沉重的眼睑还耷拉着却要从睡梦中清醒，在奥罗拉（黎明女神）还没有为天空披上闪亮的衣裳之前就奔向森林。他们将各种肉味鲜美却也因此遭到致命袭击的各种动物留在家中和邻近的平原上。勤劳的人对于轻而易举就得到的东西是不屑的。他在追寻猎物，在他的搜索下，猎物躲藏起来，或者飞走了，或者面对他的暴力保护自己。发挥心灵的各种激情，施展身体的每个部件，然后他才能发现睡眠的魅力，高兴地将这种愉快与他付出的辛劳相比较。

那么，充分的辛劳追逐那些常常从我们的网中逃脱的最无益的猎物能带来快乐吗？同样的勤劳能否用于培养我们的心灵、缓和我们的激情、启发我们的理性；让我们每天都能感受到自己的进步，看到我们的内心和外在不断被新的魅力照亮？消除你自身昏睡的惰性，这项任务并不困难——你只需要品尝诚实劳动的甘甜。继续了解每种追求的应有价值，这并不需要漫长的研究，不过只是比较一下心灵与肉体、德性与财富、荣誉与快乐，你将会发现勤劳的优势，你将能够判断什么是你辛劳的适合对象。

想在铺满玫瑰的床榻上获得休息是徒劳，希望在最可口的美酒、最鲜美的水果中找到快乐也是徒然。你的懒惰本身已经变成疲劳，你的快乐本身产生了厌恶。不加训练的心灵在索然无味和令人生厌之事中找到了各种乐趣；体内充满了有害的脾性，在日益繁衍的疾病中感受折磨；你那更高贵的精神感受到不断入侵的毒害，即便从新的娱乐中寻找减轻焦虑的办法也徒劳无益，这些新乐趣更增加了致命的病患。

我不需要告诉你，在对这些乐趣的热切追求中，你越来越沉溺于财富和运气，把你的情感放在外在的目标上，而机会可能在片刻之间就从你那里夺走了。我想，你放纵的命运仍然会因财富和财产而感到快乐。我向你证明的是，即便身处最奢华的娱乐中，你仍然不会感到幸福；由于过度放纵，你享受不到丰盛的财富还可以让你拥有的东西。

不过，财富的不稳定性自然不会被遗漏或忽视。没有安全感，幸福不可能存在；财富无主权，安全也无着落。虽然那个性情多变的神不会在你身上发泄她的暴怒情绪，但恐惧仍然折磨着你——它扰乱你的睡眠，在你的梦中神出鬼没，在你享受美味宴会的兴头上泼一盆冷水。

智慧的殿堂坐落在岩石之上，超越纷争的怒火，远离人类的所有怨恨。雷声轰隆，霹雳阵阵；人类那些更可怕的愤怒手段也达不到如此壮观的高度。圣人平心静气地吐纳，快乐地望着尘下，怜悯地蔑视着凡人犯下的错误，他们盲目地追寻着生活的正确道路、追求财富、高贵、荣誉或权力，视之为真正的幸福。圣人眼中更伟大的精神却对这些愿望感到失望：一些曾经拥有追求目标的人，悔恨这一目标被那些令人羡慕的财富夺走了。所有的抱怨，甚至是他们自己立下的誓愿，都不能给他们带来幸福，或者舒缓他们心烦意乱的焦虑不安。

但是，难道圣人总是以哲学的冷漠自我持存，只悲悯人类的不幸、自己却不帮助人类减轻痛苦吗？难道他总是沉溺于冷峻的智慧——所谓能够使其超越人类偶然性的智慧，却在现实中让自己的心变得坚硬冷酷、对人类和社会的利益漠不关心？不是。他知道在这种闷声不响的冷漠中，真正的智慧和幸福都不能找到。他也感受到，合群的感情魅力十分强烈，无法抵抗如此美好、如此自然、如此高尚的倾向。即便以泪洗面，他为人类、为他的国家、朋友遭到的不幸感到悲伤，但也不能给他们任何支援，只能以同情减轻他们的痛苦；他在这种慷慨的倾向中感到快乐，感到超越一切感官满足的满意。人道的情感如此的魅力十足，以至它们照亮了每张悲伤的脸，像太阳一样在乌云或落雨中闪光，为他们涂上整个自然界中能找到的最鲜亮的颜色。

不过，并不只是在这里，合群的德性才展现出它的活力。无论你在它们中间混入怎样的因素，它们仍然占据着主导地位。如同悲伤不能压倒它们，肉欲的快感也不能阻碍它们。爱的快乐无论多么浓烈，都不能消除同情和爱慕带来的温柔情感。它们甚至从慷慨的激情那里受到主要影响，当它们单独表现出来时，除了给不幸的心灵带来疲乏和厌恶别无其他。看这位轻快活泼的浪子，除了美酒和狂欢，他对其他一切的娱乐都不屑一顾。将他和他的同伴分开，就像把一颗火花从火中拨出，之前这颗火花也助成了熊熊火焰；他的轻浮立即消失了，虽然处在各种欢快的活动之中，他却厌恶那奢华的酒宴，宁愿将那最抽象的研究和思考看作更惬意和快乐的事情。

但是，合群的激情摆脱俗世的混沌，它与德性联系起来，鼓励我们从事为人称赞的有益行为，却从未带来如此强烈的快乐，或在上帝和人类的眼中表现出如此显赫的荣耀。协调的色彩通过细密地渗透，互相给予一种光泽。人类心灵的高贵情感同样如此。看看舐犊之情中大自然的胜利吧！自私的激情、感官的快感刚好与之匹配。人类对后代的兴旺和德性是欢呼雀跃，还是历经重重危险飞到他们的援助者那里去呢？

进一步净化这种慷慨的激情，你会更加赞美它闪亮的光辉。心灵的和谐、建立在相互尊重和相互感激之上的友谊是多么的魅力十足！帮助不幸的人、安慰痛苦的人、鼓舞堕落的人，结束残酷的命运，或阻止更残忍的人的行为，防止他们侮辱善良和德性之人，该是多么让人心满意足！但是，当被德性的榜样和慎重的训诫教导我们的同胞控制他们的激情，改正他们的恶行，征服栖息在他们心中最坏的敌人，战胜恶和不幸的是哪种情感呢？

不过，这些目标对于人类心灵来说依然有限，而人类的心灵源于天赐，有了最神圣、最充实的情感才会膨胀，让它的关注超出亲人和熟人的范围之外，将它仁爱的愿望传递到最疏远的子孙后代身上。它认为自由和法则是人类幸福的源泉，并迅速致力于对它们的保卫和维护。当我们为了社会福利勇敢面对、为国家利益慷慨赴死而使人们显得高尚时，劳苦、危险和死亡本身也体现出自己的魅力。如果一个人有大量的财富回报自然赋予他的德性，将自然因残酷的需要而必须剥夺的东西当作慷慨的礼物，那么他将是幸福的。

真正的圣人和爱国者结合了各种品质，彰显了人性，使得凡人也具有类似天神的光辉。最温和的仁爱，最顽强的决心，最亲切的情感，对德性最崇高的爱，所有这些接连不断地激荡着他的胸怀。当他反观内心，发现躁动不安的种种激情和谐一致、各种嘈杂的声音在迷人的音乐中销声匿迹，他会多么满足！如果心灵稍稍沉思，即便无生命之物的美都是如此令人欣喜；如果心灵沉醉于各种感知，即便四平八稳的形状也让我们感到讶异——道德之美的影响必须是些什么？当它润饰我们的心灵、成为我们思考和勤勉的结果时，道德之美的影响又必须是什么？

但是，德性回报在什么地方？自然又为我们必须常常为之付出的生命和财富的重要牺牲提供了怎样的补偿？噢，地球之子！你们忽视了天赐不幸的价值了吗？当你们看到她真正的魅力时，你们卑贱地询问过她的命数吗？要知道，自然迁就人类的弱点，不会让她喜爱的孩子赤身裸体、一无所有。她为德性提供了最丰富的嫁妆。但是注意，为了避免这些求婚者陷入利益的诱惑，避免对这位如此神圣之美人的本来价值一无所知，她非常明智，提供的这份嫁妆毫无魅力，只能人得那些心中对德性充满热爱的人的眼中。荣耀是德性的妆奁，甜蜜是对诚实劳苦的回报，成功的王冠戴在思想深邃的无私爱国者的头上，扣在胜利武士满是尘埃的额头上。如此崇高的奖赏让德性之人变得高尚，他对一切娱乐的诱惑、一切危险的恐吓都嗤之以鼻。死亡本身也失去了它的可怕之处，他想到死亡仅仅只能支配他的部分思想，尽管终有一死、时光流逝、风土流转、兴衰荣枯永无止境，但他确信名誉将在子孙后代中永垂不朽。

必有一个人（Being）管理着宇宙：他拥有无限的智慧和能力，将各种杂乱的元素规整为恰当的秩序和均衡。让好思索的理性者们争辩这位仁慈的人物关心的范围，他是否延长我们钻进坟墓之后的寿命，以便让德性得到它合理的回报，让它赢得完全的胜利。对于如此充满疑问的问题，有德之人不会作出决定，他会安于命运，服从万物之主为他的安排。他欣然接受万物之主为他准备的遥远的回报。但如果失望，他也不会认为德性只是一个空虚的名称。他不过把它视为德性的回报，感谢造物主的慷慨，造物主召唤他来到这个世上，又为他提供了一次获得无价财富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