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壁鸠鲁主义者
无论在美感上还是在价值上,人类最高超的艺术、最大的勤勉,都无法与哪怕最简陋的自然造物相比,这真是对人类虚荣心的莫大羞辱。自然造物出自大师之手,艺术家只是下等匠人,被雇来在上面勾画出装饰性的聊聊数笔。某些服饰皱折可能出自他的手,但他从来无缘触及核心人物。艺术家能画出衣饰,但画出人物的,非自然莫属。
我们发现,即使在最崇高的、通常被称为“艺术”的作品中,主要的美也无不受到大自然的力量与欢乐的影响。我们赞赏诗人的作品,但其中的一切可赞赏之处无不来自诗人最本真的激情。最伟大的天才,一旦在自然面前败下阵来(因为自然女神没有对手),便扔开自己的六弦琴,不再指望从艺术法则中获得神圣的和谐,因为那种和谐必定只来自自然女神自身的灵感。当美妙的想像没能将艺术素材装饰得更加优雅,那些歌声将变得多么苍白!
但是,任何没有结果的艺术尝试,都不像冷峻的哲学家们的工作那样滑稽可笑。哲学家们制造“人为的快乐”,试图使我们从理性法则及沉思中得到愉悦。薛西斯[2]许诺奖赏能发明新乐子的人,但为什么没有哲学家要求那种奖赏?莫非,他们已经发明了如此多的快乐,足够自己享用,以至于他们鄙视财富,对享乐无动于衷,而那位君主的奖赏所能带来的无非是这种享乐罢了。实际上,我更愿意认为,他们不愿意为波斯人宫廷提供新的乐子,不愿意求新奇供人嘲笑。他们的沉思若只局限于理论领域,并且以希腊学派的方式庄重地表达出来,或许会让无知之徒赞叹不已;但这类理论一旦被付诸实践,其荒谬之处就很快暴露无遗。
你们自称能通过理性、通过艺术法则使我快乐。若真如此,你们必须根据艺术法则重塑一个我,因为我的快乐原本依赖于我天生的体格构造。但是,要做到这点,你们的力量和技巧恐怕都还欠缺。我也不可能认为你们的智慧能超过大自然的智慧。还是让自然女神来操纵我这台机器吧,它原本就是她用聪明才智创造出来的。我发现,我若擅自篡改它,结果只会损坏它。
大自然将活力与生机植入我身,我却说要约束、锻炼、增强它们。何出此言?难道那就是我通往幸福的必由之路吗?幸福意味着轻松、满足、安逸和快乐,而不是忧愁、焦虑和疲倦。身体的健康在于各种器官运转正常。肠胃负责消化食物,心脏负责血液循环,大脑负责驱散忧伤、振作精神。这一切都自行发生,我自己并不知道。除非我能凭自己的意志,使血液在血管中停止流淌,否则我不可能改变我情绪的流向。我使机体疲惫,竭力从那些本来就无法愉悦感官的事物中寻找快乐,这一切都是徒劳。在无益的费力中,我给自己带来劳苦,却收获不到半点快乐。
扔掉那些空洞的借口吧!说什么我们能自娱其身,能享受思想的盛宴,能满足于意识的有条不紊,能鄙弃身外之物的一切援助。这是骄傲之音,而非自然之音。这种骄傲之音阴郁而庄重,但倘使它能自圆其说,能传达真正的内心愉悦,也不为过。但是,这种虚妄的骄傲只能管束外在之物,只不过是在殚精竭虑、装腔作势地扮演哲学的尊贵,去欺骗那些无知的百姓罢了。与此同时,人的内心空空乏如,了无乐趣;而人的精神由于失去了恰当之物的支持,陷入最深的哀愁与沮丧。可悲而空虚的人们啊!居然说他们能靠思想自我娱乐!他们用什么样的资源,去填补如此巨大的虚空,去取代全部肉体的感官和机体?没有身躯的头颅,还能存活吗?那样的话:
它的样子多么可笑,
除了醒来就是睡觉。[3]
若不被外来的事务和娱乐所占据,他们的心灵定会陷入这种死气沉沉的状态,或者说如此阴郁的状态。
因此,别再让我陷入这种强行的约束之中。不要让我作茧自缚,而为我指明那些能为我带来最大享受的物质与欢乐吧!但是,骄傲而无知的“圣贤”啊,我又何必求助于你,为我指明通往幸福之路呢?让我追随我自己的性情吧;在那里,而不是在你们的坐而论道中,我会读到自然的指令。
看哪,诚如我愿,神圣的、亲切的欢乐女神[4],众神与众人的至爱,正朝我走来。靠近她,我的身边洒满春色,洒满秋天的收获,我的心热切地跳荡,全部的感官和机体都融化在欢乐之中。她邀请我品尝美味的果实,声音是那么婉转曼妙,像轻柔的音乐不绝于耳;她微笑着递给我果实,那笑颜传遍天上人间。顽皮的丘比特们,伴随在她身旁,时而向我扑动散发着芬香的翅膀,时而将最馥郁的芳油抹到我的头上,时而为我奉上金色酒杯里荡漾的玉液琼浆。哦!让我的四肢永远舒展在这玫瑰花床上,就这样,就这样,感受这美妙的瞬间,一点一点地、轻柔地,滑向远方。但是,良辰美景啊!你为什么稍纵即逝?为什么我的热望,和你负载的欢乐,只会加速而不是延缓你无情离去的步伐?就让我享受这温柔的休憩吧,我为追求幸福已疲倦至极。就让我耽于这些美味吧,我为节欲而忍受了如此漫长、如此愚蠢的苦痛。
不会离去的。虽然玫瑰不再芬芳,果实逝去了香味。葡萄美酒啊,你的香醇来得太迟——快乐已使我六神迷醉,在我麻木的口舌面前,你只能徒然地献媚。欢乐女神笑我没用。她向姐妹们招手,让美德女神前来相助。欢闹的美德女神听从召唤,又带来一大队我喜爱的朋友。欢迎,三倍的欢迎!我亲爱的伴侣,欢迎来到这林荫的凉亭下,来到这盛宴之中。你们的到来让玫瑰重现光彩,让果实再现美味。有你们与我同乐,这晶莹美酒的香气又重新萦绕我的心头。从我的欢乐与满足中,你们也收获到欢乐,一个个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也同样如此;你们欢快的到来鼓舞了我,我将盛宴重开。盛宴的享乐实在太多,我的感官应接不暇,就连我的思想也跟不上肉体的步伐,无力缓解它这位搭档的负担。
真正的智慧,来源于我们欢快的交谈之中,而不是正式的学院论理之中。真正的美德,展现在朋友之间的友爱里,而不是在政治家与装腔作势的爱国者的空洞辩论中。忘记过去,相信未来,让我们享受眼前吧。只要我们一息尚存,就应该摆脱命运的力量,抓住一些美好的事物。明天自有明天的欢乐。即便明天我们的热望落空,至少能从回忆今天的欢乐之中找到欢乐。
朋友们,不要害怕巴克斯[5],不要害怕他的门徒,不要害怕他们的狂呼乱叫会打破我们的享乐,不要害怕他们的恣意癫狂会搅乱我们的欢愉。欢快的缪斯女神就在我们身旁,她们美妙的旋律足以感化来自蛮荒之地的虎狼之子,在众生心中激起轻柔的欢乐。在这片宁静中,平静、和谐与融洽是主宰;冲破它的,唯有我们如歌的乐音,抑或时起时伏的欢声笑语。
且听!那缪斯的宠儿,温柔的达蒙[6],弹起了七弦琴。那节拍多和谐,更有那和谐的歌声;他放声歌唱,纵情欢畅,撩拨得我们心神荡漾。“你们快乐的青年哦,”他唱到,“你们这些上天的宠儿[7],嬉闹的春天女神已将她旺盛的容光洒满你们身上,且不要受荣誉女神那迷人的热情的诱惑,置这美妙的季节、这最美好的生命时光于危境。智慧女神已为你指明了通往快乐之路——大自然在向你招手,要你跟随她进入那散满鲜花的坦途。你会捂上你的耳朵不去听她们召唤的声音吗?你能铁石心肠不受她们温柔的诱导吗?啊,糊涂的凡人啊!这恰是辜负了青春,虚掷了今日,糟蹋了这般宝贵的福祉。权衡一下你的得失吧;想一想吧,荣誉女神在引诱你那颗虚荣的心,让你洋洋自得。其实荣誉只是一种回声、一场梦,一道梦的幻影,终将随风消散;即便是无知且没有判断力的众生,只要对着它吹口气,它便顷刻化为乌有。你甚至不必惧怕死神会夺走它。且看!当你苟活人间之际,诽谤会夺走你的荣誉,无知的人们不在乎你的荣誉,自然也并不欣赏你的荣誉。最后你只剩下虚幻,你弃绝了一切欢乐,只得到这份空洞的报偿,虚幻、无常,一如荣誉女神自己一样。”
就这样,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时光女神引领着嬉闹的队列前行,满载着各种感官之乐、和谐与友谊之乐。无邪女神微笑着走近队列。在我们双眼迷醉之际,她的出现点亮了整个场景,并使这欢乐的一幕在欢乐女神们离去之后变得令人流连,似乎她们还在满带笑容地朝我们走来。
但是,太阳已经沉入了地平线,黑暗女神悄然降临,将自然万物掩入无边的暗夜中。“继续欢乐吧,我的朋友们,继续你们的盛宴,或者换一下,去安静地休憩。虽然我不在场,但你们的欢乐,或者你们的安宁,依然是我的。”但是,你要到哪里去?或者说,什么新的欢乐召唤你离我们而去?离开了朋友,你还有什么欢乐而言?没有我们的分享,你还能感到快乐?“不错,朋友们,我现在所追求的欢乐不容你们分享。此刻我只愿你们不在,唯如此,我才能找到足够的补偿,以弥补我与你们在一起时的损失。”
但是,我没有走进那密林的深处,那里的阴影会在我周围布下双重的黑暗。我料想,当我对着那暗影望眼欲穿时,我衷心渴望的恋人,迷人的西利亚,也已急不可耐地在林间徘徊,唯恐错过了约会的时间,心中怨我脚步太慢。不过,我的出现使她欣喜释怀,驱散了每一丝焦虑、每一丝愠怒,我们得以尽情享受喜悦与欢乐。我的美人啊!我该用怎样的话语向你表达我的柔情,描述我胸中燃起的热情!语言太苍白了,无法表达我的爱情。哎呀呀!倘若你不能感受到同样的热情,我再怎么费力地表白亦是徒劳。但是,你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足以打消我的疑虑。它们传递出你的激情,也点燃了我的激情。这独处、这寂静、这幽暗,是这般温馨。此刻,没有什么能搅乱这陶醉的心灵。所想到的、所感觉到的,除了彼此的幸福,没有别的;它占据了心灵,传播着快乐,人一旦迷恋上它,还需徒劳地追求什么其他的享乐?
但是,为何你的胸膛还会发出叹息,眼泪滑过你光洁的脸颊?为何因这些无益的焦虑而走神分心?为何频频问我:我的爱情能否长久?哎呀呀,我的西利亚,难道我能解答这些问题,难道我知道我的生命能延续多久?是否正是这些念头在搅乱你温柔的胸怀?是否正是因为想到了我们生命的脆弱,你才会在最快乐的时候突觉扫兴,连爱情所激起的欢乐也被荼毒?想一想吧,如果生命是脆弱的,如果青春是短暂的,那我们更应该享受眼前,勿让片刻流年虚度。人生短暂,一去不返。我们来过,又似乎从未来过。一旦化为泥土,无人记得我们,就连那传说中的冥界,也不能给我们一个容身之地。我们徒生焦虑、枉费心机、瞻前顾后,这一切将全被湮没,了无踪迹。我们此刻的疑团——万物何源,啊哈!将永远不得而知。我们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点:如果这世间有一位主宰,那么他一定乐于看到我们实现了我们的目的,享受了那份快乐,因为我们被创造出来,正是为了这些。但愿这番思考能缓解你的焦虑,又不至于在你心中久留,致使你的欢乐变得过于严肃。知道这番道理就够了,它只是为了让我们能够尽情地相爱和欢乐,抛却谬见,不再犹豫。我的美人,当青春与激情鼓动起热欲,我们只应该找到快乐的话题,那才配得上这多情的抚爱。
[1]或:优雅与快乐之士。本文及以下三篇文章的目的,主要不在于确切地解释古代这类哲学流派的倾向,而在于描述这个世界上自然形成的一些哲学流派的倾向,提出我关于人生与幸福的不同观念。我这里用这几个哲学流派的名称,做这些文章的标题,它们再恰当不过了。
[2][薛西斯(Xerxes),波斯国王,在位时间:公元前486年至公元前465年,曾入侵希腊(公元前480年),但失败。]
[3][出处不详。这种八音节对句(octosyllabic couple)在18世纪的一种被称为“修底布拉斯”(Hudibrastic)韵体的讽刺诗歌中很常见,而这种文体又源于萨缪尔·巴特勒(Samuel Butler)的诗歌《修底布拉斯》(Hudibras,pt.Ⅰ,1663;pt.11,1664;pt.Ⅲ,1678)。参见里奇曼·P.邦德(Richmond P.Bond)的《英国滑稽诗歌:1700—1750年》(English Burlesque Poetry,1700-1750,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2),pp.145-154.]
[4]“神圣的欢乐女神”(Dia Voluptas)。[见卢克莱修《物性论》(Nature of Things,2.172)。]
[5][巴克斯(Bacchus),是狄奥尼索斯(Dionysus)的别称,是掌管草木与酒的神,其追随者常常放荡于不羁的激情。]
[6][这个人名或许出自维吉尔(Virgil)的《牧歌》(Eclogues)第8章。在这部诗歌中,牧羊人戴蒙(Damon)唱着情歌,情歌以悲剧结尾。]
[7]作者在这里模仿意大利诗人塔索(Torquato Tasso,1544-1595)的长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La Gerusalemme liberata,1575)中第14章第62节“诱惑之歌”:“你们快乐的青年,四月容光、五月霓裳,更有那韶华如绿波荡漾。”[(Edward Fairfax[1600],Carbondale:SouthernIllinois Press,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