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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承焘论词绝句 论易安词详析

时间:2023-07-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夏承焘“论词绝句”论易安词详析王伟勇一、前言以绝句论词之形式,当受论诗绝句之启发。而最被当今词坛所瞩目者,当推夏承焘《论词绝句》。夏承焘“论词绝句”问世后,先有吴无闻为之注释、题解,后有刘扬忠《〈瞿髯论词绝句〉注释商榷》[7]一文,为之订补。时皇弟肃王使虏,为其拘留未归。

夏承焘论词绝句 论易安词详析

夏承焘“论词绝句”论易安词详析

王伟勇

一、前言

以绝句论词之形式,当受论诗绝句之启发。论诗绝句由杜甫《戏为六绝句》、《解闷十二首》之四至八开其先,嗣后继响不绝。至于论词绝句之滥觞,历来众说纷纭,或谓始于厉鹗(字太鸿,1692—1752),或上推至陈聂恒(1673—1723以后),或溯源至元末明初之瞿佑(字宗吉,号存斋,又号山阳道人、吟堂、乐全叟,1347—1433)。学棣赵福勇撰《清代“论词绝句”论北宋词人及其作品研究》则上溯自白居易《听歌六绝句》之《河满子》及《杨柳枝词八首》之一、刘禹锡《杨柳枝词九首》之一等,其论言而有据,迈越前行学者多矣![1]

民国以还,以绝句论词之现象依然存在,此中夏承焘(字瞿禅,晚号瞿髯,1900—1986)作有100首,[2]先师郑骞先生(字因百,1906—1991)作有30首,[3]叶嘉莹(号迦陵,1924— )作有49首,[4]皆有声于词坛,此外,杨仲谋(字育德,号果斋,晚号逋翁,1909— )作有170首,且以专书行世,名曰《评词绝句注》,[5]特鲜为所知。而最被当今词坛所瞩目者,当推夏承焘《论词绝句》。关于夏氏此书之来龙去脉,林玫仪《〈瞿髯论词绝句〉初探》有极清楚之考述,兹移录如次:

夏氏的论词绝句,最先名为《词问》,又曾名为《词谳》,后来始易为今名。自一九七九年一月在香港《大公报》连载,至一九七九年三月连载完毕,共八十二首,同时由北京中华书局出版专书;同年五月,又发表《翟髯论词绝句外编》,录诗五首,其中咏朱彝尊《皕韵风怀系梦思》一首重复,实得四首。一九八三年二月出版增订本,在初版八十二首的基础上,增加了十八首,包括原发表在杭大学报的四首及新增的十四首,并将其中论域外词的七首作为外编。原诗字句及夏夫人吴无闻所作之注释、题解等亦略有订补。[6]

夏承焘《论词绝句》凡一百首,前两首论“唐教坊曲”及“填词”,系论词之起源及填词应有之态度;第三首至第九首,论李白、张志和、温庭筠、李珣、李煜等唐、五代词人;第十首至第二十四首,先总论北宋词,再论林逋、范仲淹欧阳修柳永苏轼(一首与蔡松年合论)、秦观、贺铸、周邦彦、万俟雅言等词人;第二十五首至七十首,先论南渡之际及南宋、金源词人,包括张孝祥、辛弃疾、陈亮(一首与朱熹合论)、张抡、史达祖、张镃、刘过、姜夔、刘克庄、元好问、吴文英、刘辰翁、周密(一首与王沂孙合论)、文天祥、张炎、陈经国(即陈人杰)等,再论载录宋遗民咏物作品之《乐府补题》;第七十一首至九十二首,论明、清词人,包括金堡、陈子龙、夏完淳王夫之陈维崧、朱彝尊、顾贞观、纳兰成德、厉鹗、洪亮吉、张惠言、周济、龚自珍、陈澧、蒋春霖、谭献、朱孝臧、况周颐等;第九十三首“论词新境”,可视为论中国词坛之总结及对未来之期盼;第九十四首至九十八首,论日本词人,包括嵯峨天皇、野村篁园、森槐南、高野竹隐(一首与森槐南合论);第九十九首论朝鲜词人李齐贤,一百首论越南词人阮绵审,视野已扩及国外,诚不易也。

进一步观察夏氏所论词人,大抵以一首为度,然亦有两首以上者,兹归纳如次:李珣、李煜、周邦彦、张孝祥、元好问、吴文英、朱彝尊,以两首论之;岳飞,以三首论之;辛弃疾、陈亮(一首与朱熹合论)、张炎、龚自珍(一首与陈亮合论),以四首论之;姜夔,以五首论之;苏轼(一首与蔡松年合论)、李清照,以六首论之。然六首全论一人者,唯李清照而已,其理安在?且此六首作品系以联章形式呈现,亦未见学者提及,故笔者特撰文以明之,以见夏氏布局之细腻,且借以凸显其词学观。

夏承焘“论词绝句”问世后,先有吴无闻为之注释、题解,后有刘扬忠《〈瞿髯论词绝句〉注释商榷》[7]一文,为之订补。至于书写读后心得、归纳、综论夏先生词学观之单篇论文,亦陆续发表。除前举林玫仪论文外,他如杨牧之《千年流派我然疑——〈瞿髯论词绝句〉读后》、[8]洪柏昭《读〈瞿髯论词绝句〉》、[9]朱存红及沈家庄《别有境界、自成一家——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雏议》、[10]刘青海《论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中的词学观》[11]等,皆是其例。此等论文与本针对原作予以详析,以见其词学观,入手不同,要皆可资参考;本文若有引用,将随文予以附注。

二、论李清照(号易安居士,1084—约1151)六绝句详析

其一:

目空欧晏几宗工,身后流言亦意中。放汝倚声逃伏斧,渡江人敢颂重瞳。

此诗首句,先指出李清照批评欧阳修、晏殊等北宋诸大家,显然目空一切。其言论,见于所撰《词论》,兹引录如次: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茸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12]

是知李清照对北宋词坛大家,皆有所月旦,如评柳永(原名三变,字耆卿,987—1053?)之作,以为“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评张先(字子野,990—1078)、宋祁(字子京,998—1061)、宋庠(宋祁兄,996—1066)、沈唐(字公述,生卒年不详)、元绛(1008—1083)、晁端礼(字次膺,1046—1113)诸人之作,以为“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评晏殊(字同叔,卒谥元献,991—1055)、欧阳修(字永叔,自号醉翁,号六一居士,1007—1072)、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1036—1101)诸人之作,以为所作小歌调,“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即因如此,故李清照卒后,终见流言蜚语。而似此顾虑,宋代已见记载,如庄绰(字季裕,生卒年不详)《鸡肋编》即云:

靖康初,罢舒王王安石配享宣圣,复置《春秋博士,又禁销金。时皇弟肃王使虏,为其拘留未归。种师道欲击虏,而议和既定,纵其去,遂不讲防御之备。太学轻薄子为之语曰:“不救肃王废舒王,不御大金禁销金,不议防秋治《春秋》。”……时赵明诚妻李氏清照,亦作诗以诋士大夫云:“南渡衣冠欠王导,北来消息少刘琨。”又云:“南游尚觉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后世皆当为口实矣![13]

“口实”之具体指陈为何?即在李清照改嫁之问题。如王灼(字晦叔,号颐堂,四川遂宁人,生卒年不详)《碧鸡漫志》即载:

易安居士,京东路提刑李格非文叔之女,建康守赵明诚德甫之妻。自少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赵死,再嫁某氏,讼而离之,晚节流荡无归。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搢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籍也。[14]

又如胡仔(字符任,号苕溪渔隐,生卒年不详)《苕溪渔隐丛话·前集》载:

近时妇人,能文词如李易安,颇多佳句。小词云:“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绿肥红瘦”,此语甚新。又《九日》词云:“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此语亦妇人所难到也。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有《启事》与綦处厚云:“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传者无不笑之。[15]

自上举两例,可证宋人笔记中,对于李清照敢言不拘之行径,以及因此行径而惹来之批评,已多记载;甚至传出“晚节流荡无归”、“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等情事。[16]然在夏承焘眼中,此等传闻皆在意料之中,故云“身后流言亦意中”。

至于此诗后两句,意谓南渡人士敢挺身议论项羽不肯过江东,以讽朝廷者,殊为乏人,李清照即少数之一;且因晚年转以倚声填词度日,故可免去杀头之命运。此两句系基植于李清照作品及行径而言之,其《乌江》诗云: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此系一首雄浑激切之咏史诗,亦是借古说今之言志诗。就咏史论之,据《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羽垓下兵败后,逃至乌江畔,乌江亭长欲助项羽渡江,项羽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17]终乃自刎而死。李清照此诗,先论人生在世,气节为要;守得气节,则生可为人杰,死可以为鬼雄,自然了无遗憾,项羽是也!就言志论之,李清照实借宁可一死以谢江东父老之英雄项羽,对比临难逃避、苟安不进之南宋小朝廷,并给以利落之讽刺与谴责。此诗而外,李清照《咏史》、《题八咏楼》、《钓台》等诗,亦皆类此,足印证南渡初期李清照之初衷。然南渡既久,朝廷苟安议和之政策既定,兼之其夫赵明诚(字德甫,1081—1129)辞世,李清照晚年,转而内敛自持,甘心作为词人,倚声度月。兹举其《永遇乐》词为例: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间夜见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对比“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之豪情,真不可同日而语。然衡诸当时环境,印证宗泽(字汝霖,1059—1128)、岳飞(字鹏举,1103—1142)等主战者之遭遇,李清照此种转变,正足以免去杀身之祸,故夏氏乃云“放汝倚声逃伏斧”,诚然不胜欷歔!

其二:

西湖台阁气沉沉,雾鬓风鬟感不禁。唤起过江老宗泽,听君打马江淮吟。

此诗起两句,可谓承前首后两句而来。盖前首后两句系对易安敢于作诗讽谏之胆识,称颂不已;亦为其转而作词人,庆幸歔欷!此诗承此思绪,先以“西湖台阁”喻指临安小朝廷,再以“气沉沉”论其苟安不振。次句“雾鬓风鬟”,出于前揭《永遇乐》词。该词“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三句,以天气为喻,谓“元宵佳节”,固呈现短暂之太平,然迄乎暮春,宁无风雨?又焉知战乱不会再起?可叹者,朝廷浑然不觉,仍度其香车宝马、纸醉金迷之岁月。因之众人呼朋结伴、相邀看灯之时,李清照独坐于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此即不禁感慨之写照,所谓“霜鬓风鬟感不禁”是也。即因此词沉痛之情,流露于不自觉间,无怪乎宋遗民刘辰翁《永遇乐》词序云:“余自乙亥(宋恭帝德佑二年,1276)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18]

此诗后两句,旨在推许李清照之爱国情操,而以宗泽相媲美;关键之接会点,即在“过河”两字。据《宋史·宗泽传》载:

泽前后请上还京二十余奏,每为(黄)潜善所抑,忧愤成疾,疽发于背。储将入问疾,泽矍然曰:“吾以二帝蒙尘,积愤至此。汝等能歼敌,则我死无恨。”众皆流泪曰:“敢不尽力!”诸将出,泽叹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翌日,夙雨昼晦。泽无一语及家事,但连呼“过河”者三而薨。[19]

复读李清照《打马赋》附辞云:

佛狸定见卯年死,贵贱纷纷尚流徙;满眼骅骝杂騄駬,时危安得真致此;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

是知宗泽老病将死,连呼“过河”者三;李清照于慨叹“烈士暮年”之余,犹期待“相将过淮水”以遂收复失地之愿望,故为夏氏所推崇。清李汉《题李易安〈打马图〉并跋》三首之一云:“国破家亡感慨多,中兴汉马久蹉跎;可怜淮水终难渡,遗恨还国说过河。”[20]亦以宗泽、李清照相比,不知夏氏是否受此启发,特录供参考。

其三:

大句轩昂隘九州,么弦稠迭满闺愁;但怜虽好依然小,看放双溪舴艋舟。

此诗起句,系基植前两首曾提及李清照《乌江》诗及《打马赋》所附辞,真可谓大声鞺鞳,横溢九州,故此处以“大句轩昂隘九州”概括其诗文之壮阔。而次句转论其词,以为其所作似细弦稠迭,音声绵密,委婉动人,充满闺怨。三、四两句,更进一步指出此等作品皆具“小”而“好”之特质,并举李清照《武陵春》为例: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而证诸李清照现存可信、完整之49阕词中,慢词仅有《长寿乐》、《凤凰台上忆吹箫》、《永遇乐》、《多丽》、《庆清朝慢》、《声声慢》、《念奴娇》、《转调满庭芳》、《满庭芳》九阕,可见易安词之体制,确乎以“小”为特色,且阕阕可读,故夏氏以“好”总评之。而似此“小”而“好”之词,与其“大句轩昂”之诗,正可相提并论,不分轩轾。

至于以“小”而“好”论词,清刘熙载《艺概》已然及之,其言云:“齐梁小赋,唐末小诗,五代小调,虽小却好,虽好却小,盖所谓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也。”[21]吴无闻注以为此乃夏氏“但怜虽好依然小”一语之所出,特录供参考。

其四:

扫除疆界望苏门,一脉诗词本不分;绝代易安谁继起,渡江隻手合黄秦。

在举证评论李清照诗、文、词之成就后,夏氏此绝句进一步主张“一脉诗词本不分”,此系针对李清照《词论》论及词“别是一家”,提出不同之见解。李氏原文如次:

盖诗文分平仄,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22]

此段评论之重点有二:其一,就音律言之,诗文但分平仄,歌调须分五音(宫、商、角、徵、羽)、五声(阴平、阳平、上、去、入)、六律(古代音乐有十二律,相当于今键盘乐器之十二音键。又区分为阴、阳,阴六为吕,阳六为律,六律即指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清浊(音阶之高低)、轻重(指唇、齿、喉发音部位所发音量之大小)。其二,就文学性言之,经由李清照对柳永、张先、宋祁、宋庠、沈唐、元纬、晁端礼、晏殊、欧阳修、苏轼(对上述词家之评论,已见第二首绝句引文)、王安石(字介甫,1021—1086)、曾巩(字子固,1019—1083)、晏幾道(字叔原,1030?—1106?)、贺铸(字方回,1052—1125)、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1049—1100)、黄庭坚(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1045—1105)等人之评论,可知词除协乐外,尚需风格高雅、浑成,创作铺叙,遣词典重,情致、故实兼备,庶称完备。

李清照如此主张,夏氏显有不同意见,除于绝句中强调“诗词本不分”外,又曾撰《评李清照的词论》一文云:

她提出“词别是一家”的口号,要求保持它的传统风格——这就是前人所谓“尊体”。……但是,我们原应该承认词和诗有不完全相同的性能风格,却不可能认为它两者必须有辽远距离的隔绝。并且词到了北宋末年,已经面临两个新发生的问题:一个是它怎样寻找未来的出路,一个是它能否应付当前时代的要求。这都是相当重大的问题。由于词从晚唐五代以后到北宋末年,二百多年间,都掌握在封建文士手里,局限于《花间集》、《尊前集》“艳科”的面目,辞藻日益繁富而内容日益贫乏,长此以往,齐梁宫体没落的景况就是它将要来临的命运!柳永、苏轼两家先后崛起,一面从民间吸取新气息,一面合诗于词,从词的内容和形式上,打破它狭窄的规模,开辟广阔的道路,这都是必要的举措,也是必然的趋势。此其一。汴京覆亡的前后,一切有民族气节的知识分子,都奋起号呼抗敌救亡的责任。和李清照同时的张元幹、张孝祥诸家,就都运用这种文学形式来反映当时的现实……此其二。可是李清照对这两个问题的态度却并不如此:她以“词语尘下”贬斥柳永,若不仅斥他的语言俚俗而兼指内容颓靡,这还是合理的批判。至于要求作词须分五音、六律以合乐,那却像是和大晟乐府里的侍从文人作共鸣的论调了。

又云:

总之,李清照《词论》里一个主要问题,是北宋末年词和诗分合的问题。这问题起于苏轼,他继承欧阳修、梅尧臣改变文风、诗风之后,崛起而改变词风,他打破诗词的界限,一举而为词拓境千里!而当时思想保守的文士,却强调“尊体”之说,拿“教坊雷大使”的教舞作比喻,讥笑他“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见《后山诗话》)。这种保守势力在当时相当大,李清照的词论就是这种势力影响之下的产物。[23]

由上两段文字,可知夏氏以为词须如诗一般,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而且必须反映“当时的现实”,方不致入没落之景况。以此观点衡之,苏轼之“以诗为词”,扫除疆界,为词“拓境千里”之举措,对词之发展而言,反而居功厥伟;相形之下,李清照对词体合乐之种种主张,“却像是和大晟乐府里的侍从文人作共鸣的论调”,断不可取!

此诗三、四句,转称李清照之才华,一时无两;宋室南渡后,能揉和黄庭坚与秦观不同之词风,形塑一己之特色。所谓“隻手”,指凭一人之力,喻指独力完成;犹如“隻眼”,凭一己之眼,喻指独特之见解。夏氏此两句,系承前两句而来,以扫除诗词疆界,苏轼及门弟子最努力为之。而李清照虽谓“词别是一家”,然已将黄、秦相提并论,所谓:“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盖秦观系以词人而作诗,黄庭坚则是以诗人而填词,以夏氏观点衡之,确乎“诗词本不分”者流;以李氏观点衡之,如此混搭,终不免各见其失!

至于合黄、秦并论,李清照之前,尚可见陈师道《后山诗话》之记载,所谓:“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逮也。”[24]然关于此记载,《四库全书总目·乐部·诗文评叹一》曾云:“案:蔡绦《铁围山丛谈》称:雷万庆,宣和(1119—1125)中以善舞隶教坊。轼卒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六月,师道亦卒于是年十一月,安能预知宣和中有雷大使,借为譬况?其出于依托,不问可知矣!”[25]《后山诗话》既出于后人依托,则含秦、黄并论,又能兼取两人词风者,当推李清照,无怪乎夏氏以“渡江隻手”推许之。实者,夏氏之前,清沈曾植《菌阁琐谈》即云:“易安跌宕昭彰,气调极类少游(秦),刻挚且兼山谷(黄),篇章惜少,不过窥豹一斑。……自明以来,堕情者,醉其芳馨;飞想者,赏其神骏,易安有灵,后者当许为知己。”[26]此处以“气调”评秦观,以“刻挚”评黄庭坚,遂为吴无闻注所采用,然毕竟抽象难解。反不如先以李清照论秦观“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论黄庭坚“尚故实,而多疵病”之语,考察其兼取之道。

先论秦观之主情,在宋人眼中,殊为一致。如蔡伯世称:“子野(张先)辞胜乎情。耆卿(柳永)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唯少游一人而已。”[27]张炎《词源》云:“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28]以上两段评论,乃对秦观词最佳之推崇。此外,则不免揭其所短,如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称:“少游词虽婉美,然格力失之弱。”[29]秦词“格力”所以“失之弱”,要在“少故实”故也。是知秦词之情,乃评论者之共议,至其“骨力”、“格力”,或称赏,或批评,仍存有仁智之见。

次论黄庭坚,前引陈师道之评,虽非陈氏之作,然视为宋人评论之一可也。而此论已遭胡仔驳斥云:“自今观之,鲁直词亦有佳者,第无多首耳。”(见同注29)况前乎胡仔,晁补之(字无咎,1053—1110)已然评云:“黄鲁直间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是著腔子唱好诗。”[30]此观点与李清照相同,然黄词之“疵病”为何?宋人并未具体指陈,即使黄庭坚同时之法秀道人,亦不过戒其填作“艳歌小词”而已,事见宋惠洪《冷斋夜话》记载:

法云秀,关西(人),铁面严冷,能以理折人。鲁直名重天下,诗词一出,人争传之。师尝谓鲁直曰:“诗多作无害,艳歌小词可罢之。”鲁直笑曰:“空中语耳,非杀非偷,终不至坐此堕恶道。”师曰:“若以邪言荡人淫心,使彼逾礼、越禁,为罪恶之由,吾恐非止堕恶道而已。”鲁直颔之,自是不复作诗(词)曲耳。[31]

及至清代,具体指陈黄庭坚《山谷词》之言论,即大量涌现,兹举三例为证:

清李调元《雨村词话》云:

黄山谷词多用俳语,杂以俗谚,多可笑之句。……[32]

清李佳《左庵词话》云:

涪翁(即黄庭坚,尝贬“涪州别驾”故云)词,每好作俳语;且多以土字搀入句中,万不可学。此古人粗率处,遗误后学非浅。[33]

清刘熙载《艺概·词概》云:

黄山谷词用意深至,自非小才所能办,惟故以生字俚语侮弄世俗,若为金、元曲家滥觞。[34]

是知黄庭坚填词,每好掺入俳语、俗谚、土字、俚语,虽可视为语典,然粗率之病,终不可免。而综论秦、黄之优劣,最贴近李清照《词论》之意见,笔者以为当推清贺裳《皱水轩词筌》,其言云:

少游曼声以合律,写景极凄惋动人。然形容处,殊无刻肌人骨之言,去韦庄、欧阳炯诸家,尚隔一尘。黄九时出俚语,如“口不能言,心下快活(下省)”,可谓伧父之甚。然如“钗罥袖,云堆臂,灯斜明媚眼,汗浃瞢腾醉”,前三语犹可入画,第四语恐顾(夐)、陆(疑作“鹿”为是,指鹿虔扆)不能着笔耳。黄又有“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新俏亦非秦所能作。[35]

秦、黄调之优劣既明,李清照词揉和两家所形成之特色,自可言之:其一,主情致而尚故实;其二,尚故实而避粗率;其三,兼婉约、豪放之所长而能去其短。似此特色,宋代评论者实已留意,如本文评析第一首绝句时,曾引王灼之言,谓李清照系搢绅之家能文妇女,下笔填乃“无顾籍”,然亦称其所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已然为“易安体”道出特色。当时文士和作者,亦不乏其人,如朱敦儒《鹊桥仙·和李易安金鱼池莲》、侯寘《眼儿媚·效易安体》、辛弃疾《丑奴儿·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皆是其例;另有宋遗民刘辰翁每读李清照《永遇乐》(落日镕金),辄为之涕下,亦有两阕同调陴之和作。[36]凡此,皆可证明“易安体”之特色,在宋词人心中已有一定之评价,故不乏仿效者。及至清代,具体论述“易安词”特色者,所在多有,兹举三家供参考:

清彭逊遹《金粟词话》云:

李易安“被冷香销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皆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词意并工,闺情绝调。[37]

清李调元《雨村词话》云:

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之下。词无一首不工,其炼处可夺梦窗(吴文英)之席,其丽处真参片玉(周邦彦)之班。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38]

清况周颐《蕙风词话》云:

李易安时代,犹稍后于(朱)淑贞。即以词格论,淑贞清空婉约,纯乎北宋。易安笔情近浓至,意境较沉博,下开南宋风气,非所诣不相若,则时会为之也。[39]

以上三家,或自词意,或自锻炼,或自风格,评论李清照词;要而言之,李词之特色在于“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情近浓至,意境较沉博”,足与周邦彦、吴文英相提并论。此等观点,颇能与李清照评黄、秦之言相发明。而其所作,如前举之《永遇乐》(落日镕金)、《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以及彭孙遹此处所举之《念奴娇》(萧条庭院)、《声声慢》(寻寻觅觅)等,皆可见此特色,兹不赘录。

至若前引沈曾植《菌阁琐谈》之言,特就风格言之,恐难尽括夏氏此绝句之意,故本文特予以详析如上。至于沈氏之言,龙沐勋《漱玉词叙论》颇有引申,特录供参考:

《漱玉词》之全部风格,实兼有婉约豪放二派之所长而去其所短,沈氏所谓“堕情者醉其芬馨,飞想者赏其神骏”,其言盖不我欺。又其所谓“神骏”当求之于其用笔方面。《历朝名媛诗词》称其“挥洒俊逸,亦能琢炼”。

又论其《声声慢》云“玩其笔本自矫拔,词家少有,庶几苏辛之亚”。如前所录《念奴娇》、《永遇乐》诸阕,亦皆以矫拔之笔出之。[40]

其五:

中原父老望旌旗,两戒山河哭子规;过眼西湖无一句,易安心事岳王知。

此绝句系总论李清照其人,而以岳飞相提并论。起句谓自金人窃取宋室北面江山之后,沦陷区之中原父老,日日翘盼宋室旌旗能早日飘扬北返,拯百姓于倒悬。次句之意解,关键在“哭子规”三字,据汉扬雄撰《蜀王本纪》载:

望帝以鳖灵为相。时玉山出水,若尧之洪水,帝不能治,使鳖灵决玉山,各得安处。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惭愧,自以德薄,不如鳖灵,乃委国授之而去。如尧之禅舜。鳖灵即位,号曰开明帝。……望帝去时,子img2(规)鸣,故蜀人悲子img3鸣而思望帝,望帝,杜宇也。[41]

又,清李调原编纂《华阳国志·蜀志》载:

周失纲纪,蜀先称王。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一号杜主。……七国称王,杜宇称帝,号曰望帝,更名蒲卑。……会有水灾,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授之义,遂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巴亦化其教而力农务。迄今巴蜀民农时先祀杜主君(当作“若”),开明位号丛帝。[42]

以上两记载,对于“望帝”所以禅位,一称系通人妻自惭形秽,一称感念其相为国除水害使然,虽各有不同,然《蜀王本纪》清楚指出,蜀人“悲子规鸣而思望帝”,遂成后人常用之典故。实则,不论“子规”、“杜鹃”皆不过鸟名而已。明李时珍《本草纲目·禽部·林禽类·杜鹃》已载云:

蜀人见鹃而思杜宇,故呼杜鹃。说者遂谓:杜宇化鹃,误矣!鹃与子巂、思子规、鶗鴂、催归诸名,皆因其声似,各随方音呼之而已。其鸣如曰“不如归去”;谚云:“阳雀叫,鶗鴂央”是矣。[43]

尽管“子规”不过状禽鸟之鸣叫声,然其所承载之意义,终究代代承传不已。因之夏氏“两戒山河哭子规”句,其意盖谓以江、淮为界,隔绝两地(两戒)之百姓,均期待宋帝銮驾早日北归。亦即沦陷区之百姓切盼徽、钦二帝,或南去之宋皇室能早日来归;而随宋室南渡之子民,亦翘盼王师能早日挥军北上,收拾旧山河,恰似闻子规鸟啼叫而哭望帝也。(www.daowen.com)

三、四两句,转而陈述隔绝两处之百姓纵然深有翘盼,然南渡政权定都临安(即杭州),偏安局势成立后,西湖之风光终究腐蚀北返之锐志。此现象当时之文士每形诸笔端,如孝宗淳熙(1174—1189)年间,林升《题临安邸》诗云: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44]

又如登宋理宗宝祐元年(1253)进士第之文及翁,曾填《贺新郎·西湖》词云: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世界,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堕泪。簇乐红妆摇画艇,问中流、击楫谁人是。千古恨,几时洗。  余生自负澄清志。更有谁、磻溪未遇,传岩未起。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45]

上引诗、词,一作于南宋前朝,一作于南宋晚期,却同时提及西湖“歌舞”之场景,显见当时无论朝廷或民间,已然沉醉于湖光山色之中,不复“新亭堕泪”[46]矣!相较于当时之风气,李清照于南渡后虽曾寓居杭州、金华一带,然于“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之激愤中,逐渐深锁自我,所谓“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是也。岳飞亦尝屯兵西湖,然于高唱“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之余,亦仅能慨叹:“知音少,弦断有谁听”[47];甚至以三十九年壮年,命殒大理寺狱。而翻读两人作品中,乃无一语提及“西湖”,遑论游赏湖光、酣醉歌舞!因之夏氏所谓“过眼西湖无一句,易安心事岳王知”,既许两人身系家国,不随波逐流,耽于逸乐;亦相信“鄂王”[48]岳飞必深知李清照面对国事蜩螗,家乡望断,终无赏玩西湖之兴致也。

其六:

易安旷代望文姬,悲愤高吟新体诗;倘使倚声共南渡,黄金合铸两蛾眉。

此绝句旨在总论李清照其文,而以汉末蔡琰(字文姬,生卒年不详)相提并论。起两句谓李清照与蔡琰虽隔世代,却足与仰望相攀;以两人置身乱离之时代,皆能“悲愤高吟新体诗”也。吴无闻《题解》云:“蔡琰的《悲愤诗》,是五言体。五言诗在《诗经》四言形式上发展而成。东汉末年,正是五言诗的成熟期。《悲愤诗》不仅在形式上是新体,尤其在内容方面,反映出汉末离乱中人民所受的痛苦。”[49]此诠解就蔡琰而言,大抵能得其实。然“悲愤”一句,就承上启下之脉络衡之,亦兼指李清照随宋室南渡后,所作诗词亦别见新风貌也。如前文所举“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乌江》)、“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等诗篇及诗句,即是其例。而夏氏原主张“一脉诗词本不分”,故亦兼指李清照南渡后之词篇,如《添字采桑子》: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展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又如《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渡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以上两词,一写其乡魂旅思,一写其生不逢时,无法如愿之痛苦,皆迥异其前期之作品,此即内容之新。至于形式之新,则如前此所称,系揉合黄、秦词风而成之新样貌。此新样貌,恰似张端义《贵耳集》于评论李清照《永遇乐·落日镕金》词后所云:“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妙者难。”[50]因之夏氏此处所言之“新体诗”,就李清照而言,即指其南渡后所写、饱含流离颠沛之作品,以其有别于旧作,故谓之“新”,亦即所谓之“易安体”也。

前两句由李清照媲美蔡琰,后两句则以蔡琰媲美李清照。其要旨恰如吴无闻《题解》所称:“如果蔡文姬和李清照一起经验南渡之乱,一起倚声填词,她的作品可与李清照的《漱玉词》比美。词坛后学当用黄金为这两位女作家铸像以事之。”然吴氏注“黄金合铸”句,引元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永精宫道人,1254—1322)《咏史诗》“汉室功臣谁第一,黄金合铸纪将军”(以上引文,并同注2)为证,则有待商榷。兹先移录赵氏原诗如次:

酒酣斫剑气如云,屠狗吹箫尽策勋;汉室功臣谁第一,黄金合铸纪将军。[51]

此诗首句系写汉高祖还归过沛县,酒酣高唱《大风歌》之气象;次句则写高祖封赏之际,连“以屠为事”之樊哙,以及“为人吹箫给丧事”之周勃,皆分别给予武侯、绛侯之封号及食禄。三句陡转提问:兴汉室之功臣究竟以何人为第一?四句明白指出作者心中第一人选,即是为人所淡忘之纪信将军。[52]是知此诗虽有“黄金合铸”四字,与夏诗末句雷同,然显系论兴汉室之功臣,与文学成就毫无关系。真有关系者,宜属金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1190—1257)《论诗绝句》三十首之八:

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铸子昂。[53]

此诗起两句,肯定沈佺期、宋之问于初唐诗坛,犹承齐梁风尚,于音律辞采多所讲究,如织锦绣。[54]后两句意谓论唐代能一扫六朝纤弱靡丽之风,首倡高雅冲淡之音,引领诗坛走向之陈子昂(字伯玉,661—702),[55]其贡献堪媲美辅佐越王勾践平灭吴国之范蠡。而勾践感念范蠡平吴之功,在范蠡离去后,特叮嘱良工铸金象范蠡之形,置于座侧,以示没齿难忘之意。[56]以此准之,诗坛亦应用黄金打造陈子昂形象,以纪其功。是知元好问为肯定陈子昂廓清诗坛绮靡之风,特以此绝句论定其贡献。而元氏《论诗绝句》三十首,素为诗词评论者必读之杰作,夏氏据此转而肯定蔡琰、李清照之诗词造诣,就文论文,显然较为合理。因之以元好问诗句注“黄金合铸”句,终较贴切;而溯其原始,又源于越王以黄金铸范蠡形象,故夏氏此诗第三句乃云“论功若准平吴例”,此读者所以深究也。

三、结语

本文既就夏承焘论易安词六绝句详析如上,爰略缀数语以为总结:

其一,夏承焘此六绝句,系以联章形式为之。首论李清照为人目空一切,敢行文评论北宋诸大家;又敢藉咏史讽南渡政权,诚属女中英豪;次首续称颂其爱国情操,并以宗泽临终三呼“过河”相媲美。第三首称颂李清照之文学造诣,兼具大声鞺鞳之豪情,以及“小”、“好”委婉之特质。第四首,针对李清照《词论》提及“词别是一家”之观点,提出“一脉诗词本不分”之不同见解;并就李氏已然兼融黄、秦之特质,证明易安词呈现诗词合为一炉之特色。第五首总结其为人,志切家国,殊堪与岳飞相提并论。第六首总结其文学,以为可高攀蔡琰,为文坛蛾眉之两高峰。

其二,了解夏承焘此六首联章词之结构、意涵后,吾人亦可借以了解夏氏论词最重人品,此或与夏氏之遭遇有关。杨牧之《千年流派我然疑——〈翟髯论词绝句〉读后》即云:

夏承焘先生多次和我说起,他对《翟髯论词绝句》最有感情,……为什么单单对这样一本小册子最有感情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一次,问到夏先生,吴无闻同志在旁说:“你知道前言中‘禁足居西湖’是什么意思吗?”没等我回答,夏先生说:“禁足,不得随便行动也。《论词绝句》是我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蹲‘牛棚’的收获。”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本《论词绝句》是夏先生在逆境中的产物,它曾是作者的寄托和伴侣,难怪夏先生对它如此钟情。[57]

是知夏氏《论词绝句》系作于文革期间蹲“牛棚”之际,无怪乎家国之思、身世之感随其论历代词人而揉和其间,尤其对于处颠沛艰难环境而能持志守节、关注家国百姓之词人,最为推重。李清照以外,夏氏论岳飞、陆游、张孝祥、辛弃疾、陈亮、刘克庄、刘辰翁、文天祥、陈经国、陈子龙、夏完淳、王夫之、龚自珍等人,要皆秉此观点,真可谓“一以贯之”者也。

其三,吴无闻分“注释”、“题解”两目,以注夏氏《论词绝句》,方便读者阅读,厥功甚伟。然此中仍存有不少疏忽,刘扬忠《〈翟髯论词绝句〉注释商榷》一文(见注7),已揭之于前。本文经详析论李清照六首绝句后,亦发现吴注有三缺失待改善:一、未注待补注者,如“身后流言亦意中”(其一)、“哭子规”(其五);二、已注待补强者,如“渡江只(隻)手合黄秦”(其四)、“悲愤高吟新体诗”(其六);三、已注而疏误者,如“两戒山河”、“黄金合铸两蛾眉”(其六)。因之,在吴注之基础上,若更有后学愿意予以详析,其有功于夏氏及词坛,自不待言。

【注释】

[1]以上论述,参赵福勇《清代〈论词绝句〉论北宋词人及其作品研究》,花木兰出版社,2012年,第39—42页。

[2]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夏承焘集》(第二册),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联合刊行,1997年,第505—596页;并由其夫人吴无闻为之笺注。

[3]郑骞先生《读词绝句》30首,《清画堂诗集》,大安出版社,1988年,第307—321页。

[4]叶嘉莹“论词绝句”凡49首,系以“论词绝句”之批评形式,与长篇之批评论文结合成书,名曰《唐宋词名家论集》,国文天地杂志社,1987年,第1—464页。

[5]杨仲谋《评词绝句注》,四川同乡会审校典藏,1988年,第1—291页。

[6]林玫仪《〈瞿髯论词绝句〉初探》,《第一届词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备处,1994年,第455—482页。

[7]刘扬忠《〈瞿髯论词绝句〉注释商榷》,《文学遗产》,1985年第3期。

[8]杨牧之《千年流派我然疑——〈瞿髯论词绝句〉读后》,《读书》,1980年第10期。

[9]洪柏昭《读〈瞿髯论词绝句〉》,《光明日报》,1980年3月18日,第4版。

[10]朱存红、沈家庄《别有境界、自成一家——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雏议》,《文艺评论·现代学人与历史》,2011年6月。

[11]刘青海《论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中的词学观》,《中国韵文学刊》,2011年1月,第25卷第1期。

[12]李清照《词论》见于徐北文主编《李清照全集评注》,济南出版社,1990年第1版,2005年1月第2版,第240—241页。按:尔后引李清照作品,悉以此书为准,径标页码于其后,不再一一附注。

[13]庄绰《鸡肋编》,中华书局《唐宋史料笔记》本,2009年,卷中,第43页。

[14]王灼《碧鸡漫志》,见收于唐圭璋《词话丛编》,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年,册2,卷第2,第88页。

[15]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木铎出版社,1982年,卷60,第416—417页。

[16]关于李清照改嫁之问题,可参考何广棪《李清照改嫁问题数据汇编》,九思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0年,第1—434页。

[17]司马迁《史记》,鼎文书局新校本《二十五史》,1987年,册1,卷7,第336页。

[18]刘辰翁《永遇乐》词,见录于唐圭璋编纂、王仲闻参订、孔凡礼补辑《全宋词》,中华书局,1999年,册5,第40870页。兹移录如次:“璧月初晴,黛云远澹,春事难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缃帙流离,风鬟三五,能赋词最苦。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空相对,残釭无寐,满村社鼓。”

[19]脱脱等撰《宋史》,1978年,册14,卷360,第11284—11285页。

[20]此诗见引于徐北文主编《李清照全集评注》之《打马赋》“集评”中,第272页。

[21]刘熙载《艺概·词概》,唐圭璋主编《词话丛编》,册4,第3710页。

[22]见徐北文主编《李清照全集评注》,第241页。

[23]以上两段引文,见夏承焘《月轮山词集》,见本文第一页注2,册2,第256—257、258页。

[24]陈师道,《后山诗话》,何文焕辑《历代诗话》,艺文印书馆,1974年,第185页。

[25]永瑢等奉敕撰,《四库全书总目》,艺文印书馆,1974年,册7,卷195,第4083页。

[26]沈曾植《菌阁琐谈》,唐圭璋主编《词话丛编》,册4,第3608页。

[27]沈雄《古今词话·词话上卷》,唐圭璋《词话丛编》,册1,第766页。

[28]张炎《词源》,唐圭璋主编《词话丛编》,册1,卷下,第267页。

[29]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33,第253页。

[30]此评语见录于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16,唐圭璋《词话丛编》辑录时改为《能改斋词话》,册1,卷1,第125页。

[31]惠洪《冷斋夜话》,《诗话丛刊》,弘道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71年,下册,第1711页。

[32]李调元《雨村词话》,唐圭璋主编《词话丛编》,册2,卷1,第1401页。

[33]李佳《左庵词话》,唐圭璋主编《词话丛编》,册4,卷下,第3172页。

[34]刘熙载《艺概·词概》,唐圭璋主编《词话丛编》,册4,第3691页。

[35]贺裳《皱水轩词筌》,唐圭璋主编《词话丛编》,册1,第696页。

[36]以上作品,均见收于唐圭璋编纂、王仲闻参订、孔凡礼补辑《全宋词》,朱敦儒《鹊桥仙》(册2,第1088页)、侯寘《眼儿媚》(册3,第1862页)、辛弃疾《丑奴儿》(册3,第2426页)、刘辰翁《永遇乐》(册5,第4087、4088页)。按:自朱敦儒和作,知李清照填有《鹊桥仙》词,惜今已不存。

[37]彭逊遹《金粟词话》,见收于唐圭璋主编《词话丛编》,册1,第721页。按:所引调,一调寄《念奴娇·春情》(册2,第1208页),一调寄《声声慢》(册2,第1209页)。

[38]李调元《雨村词话》,唐圭璋主编《词话丛编》,册2,卷3,第1431页。

[39]况周颐《蕙风词话》,唐圭璋主编《词话丛编》,册5,卷4,第4497页。

[40]龙沐勋《漱玉词叙论》,《词学季刊》第3卷第1号,第1—10页,1936年3月。

[41]扬雄撰《蜀王本纪》,《百部丛书集成》,艺文印书馆,1968年,册38,第5函之5,第1页。

[42]李调元编纂《华阳国志》,宏业书局,1972年,卷3,第109—110页。

[43]李时珍《本草纲目》,国立中国医药研究所,1988年,卷49,第1477页。

[44]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主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册50,卷2676,第31452页。

[45]《全宋词》,册5,第3972页。

[46]《世说新语·言语》载:“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世说新语笺疏》(华正书局,1983年10月),上卷上,第92页。

[47]李清照诗、词已见前引,兹不赘注。岳飞词,一调寄《满江红·写怀》(怒发冲冠),一调寄《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册2,第1615页。

[48]据《宋史·岳飞传》载,飞于高宗绍兴11年(1141),为秦桧所陷,殒大理寺狱。孝宗即位初,诏复飞官;淳熙6年(1179),赐谥武穆。宁宗嘉定四年(1211),追封鄂王。见册14,卷365,第11375—11395页。

[49]同上,第540页。至于《题解》提及蔡琰《悲愤诗》,见录于《后汉书·列女传·董祀妻传》,版本同注17,册4,卷84,第2801—2802页。按:该传云:“陈留董祀妻者,同郡蔡邕之女也,名琰,字文姬。博学有才辩,又妙于音律。适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归宁于家。兴平(按:“兴平”为汉献帝年号,197—195)中,天下丧乱,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于祀。”(第2800页)

[50]张端义:《贵耳集》,广文书局《笔记丛编》本,1969年,上卷,第31页。另,明·杨慎《词品》亦称:“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荃翁张端义《贵耳集》云:‘……皆以寻常言语,度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妙者难。’山谷所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册1,卷2,第451页)

[51]赵孟俯:《松雪斋文集》(台湾学生书局,1985年2月),卷5,第224页。按:赵孟俯之前,为纪信抱不平者,尚有宋文彦博《题纪太尉庙》诗:“死节古来虽有矣,大都死节少如公;惟图救主重围内,不惮焚身烈焰中。龙准有因方脱祸,猴冠无计复争雄;如何置酒咸阳会,只说萧何第一功。”(册6,卷274,第3501页)

[52]以上有关刘邦、樊哙、周勃之故事,皆见于《史记》,版本同注17,分别为《高祖本纪》,册1,卷8,第341—394页;《樊哙传》,册4,卷95,第2651—2660页;《绛侯周勃世家》,册3,卷57,第2065—2080页。

[53]施国祈辑注《遗山集》,见收于《元好问研究资料汇编》(上册),文史哲出版社,1990年,第523页。

[54]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文艺中·宋之问传》载:“魏建安后迄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沈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语曰:‘苏、李居前,沈、宋比肩’,谓苏武、李陵也。”见册7,卷202,第5751页。

[55]刘克庄《后村诗话》云:“唐初,王、杨、沈、宋擅名,然不脱齐梁之体。独陈拾遗(按:陈子昂官至右拾遗)首倡高雅冲澹之音,一扫六朝之纤弱,趋于黄初、建安矣!太白、韦、柳继出,皆自子昂发之。如世人拘目见,酣酒笑丹经……皆蝉蜕翰墨畦径,读之使人有眼空四海,神游八极之兴。”广文书局《古今诗话丛编》本,1971年,《前集》卷1,第5页。

[56]赵晔著、张觉校注《吴越春秋校注》载:“范蠡既去,越王愀然变色,……于是越王乃使良工铸金象范蠡之形,置之坐侧,朝夕论政。”(岳麓书社,2006年),卷10,第2790页。

[57]杨牧之《千年流派我然疑——〈瞿髯论词绝句〉读后》,《读书》,1980年第10期,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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