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麋鹿的诗

第四章 麋鹿的诗

刚才朝我作威作福的,原是金府管家,奴大狐。

老门童正端了盘子,带领一干下人熙熙攘攘忙里忙外,看我走近,抬脚拦住:“哎哎,黄小子,跑来干吗?刚才让你出去没听见啊?不懂得通报啊!”

我们狐族的辈分,均按“老、大、小”三个字划分成三代,族长他们,是“大”字辈;他那被埋在后山上的老爹就是“老”字辈;而我是“小”字辈—所以朝面前的奴大一拱手: “奴叔叔,嘿嘿,这饭点儿挤在这儿,给金府添麻烦了……不过,我的确有很要急的事情,要禀报族长呢。”

“要急?再急能比得过金少爷的贺宴急?今天老爷宴请湿地各区族长,通宵庆贺少爷荣升副族长一周年,若扫了大家的兴,你负担得起吗?”

我的整片胃和大部分肥肠开始不争气地“咕咕”作响,鼻子、眼睛也被香喷喷的蒸气怂恿着去扫描餐盘中那一大条红鲤,嘴里问着,奴叔,湿地所有的族长都在吗?鹰族族长也在是吧?心中却不自觉地揣测:这鱼儿……应该是葱油的吧?

老奴才一双正宗的狐眼,瞬间完成了向狗眼的过渡:“呸!我们堂堂名门望族,怎会与那些个秃头的鸟人们同流合污!”

我禁不住狐疑:谁比谁污啊!外界,这狐狸的声誉,会高得过老鹰吗—市井粗人骂街时,朗朗上口的“狐骚”“狐媚”“狐狸精”“狐狸尾巴”自不必说,可是,您比喻别人媚上欺下时用过“鹰”假虎威,或形容拉帮结派时用过“鹰”朋狗友吗?同样,您奋发图强时也没把自己夸作雄“狐”展翅或“狐”击长空不是……我下意识地摸摸胳膊肘,显然在外拐呢,嘿嘿,啥时轮到我去为秃鹰抱不平了?

心念至此,小胃竟莫名地隐隐一痛,干笑毅然凝在脸上—我再次怀念起那盘葱油鲤鱼,哦,根在这儿呢!我坚定地吞了几坨唾沫,饿意随之加剧。我索性捧着胃口一屁股坐落金府匾下的台阶,就着依稀的星光,仰望鹰崖暗影……

一颗极不显眼的星星,正疾速陨落,身后拖一道明亮的细痕,划破夜空。

发了一夜的呆,天已大亮。我俨然一个身陷饥饿泥潭的独行者,挥舞着双臂,拼命挣扎,却抓不到任何支点。

“狐二哥!狐二哥!”耶?支点来了!

麋鹿和袋鼠跳蚤般,亢奋地蹦跶了过来,我起身伸个懒腰:“狗仔队们,够敬业的,这么早就找到这儿了?”

椰子媚笑着,早就注意到了他手托的一大块奶酪:“哪有族长候选人尽业,八字还没磨墨呢,就开始蹲领导家废寝忘食了。”

我食指往人中一竖:“嘘……在人家门口呢,小心隔墙有耳!”顺手接过早餐,“这奶酪的来路,没问题吧?”大家随之哄笑—这句“奶酪来路”,的确有其典故,而且曾作为时政要闻,在湿地中流传甚广,较为纪实的版本,大致如下:

那年,金家少爷刚刚步入狐族政界,族长大摆宴席庆贺三天,不知是老管家的脑子还是仆人们的胃口出了问题,分餐时,独少了麋鹿族长一份奶酪—极爱面子的金老狐狸立马阴云密布,眼瞅着餐桌旁就要来场“家法表演”,以助酒兴。忽然,门口处,返回了酒过三巡的金大少,手里还捧一大份的奶酪—定然是人家知错就改,安排厨房瞬间赶制而成!老麋鹿哪受过这等特殊礼遇,忙欣喜地接过,大快朵颐起来,期间竟不忘腾出嘴巴,伙同众人,拇指高竖,伯乐劲十足:狐族少主,思维敏捷,处事利索,体谅下人,宅心仁厚,实我湿地后生的楷模,日后必成大器,前途无量……要不说人家金族后裔就是有出息,大少虽说已醉到步履维艰,但出于礼数,还是毅然来到鹿前辈面前,谦逊地摆着双手:鹿叔叔,您太客气了,尽管吃,不够再告诉小侄儿,这才给您切了一半,另一半……还搁老鼠夹子上夹着呢。呃……哇!想必当时满屋子的“呕心沥血”,必定不一般的壮观,据后来目击者求证:当天的招待,金家半点没亏—所有吃光的饭菜,全部留在了地板上。只是可怜了那头老鹿,大拇指还没放下,便给抬去灌肠洗胃地折腾了三天三夜,最终,还落一后遗症:听到“奶”字就吐泻不止,整得椰子这群哺乳动物,差点改卵生。

见我把最后一口奶酪咽下,二位小厮开始不怀好意地笑。袋鼠这小子还算忠良,率先开口提醒:“二哥,老四可是舍了自己的晚饭,给你留的点心,你问都没问,就给残卷了,不怕还不起人情?”

我舔舔手上的油渍,满脸的无所畏惧:“在鹿族中私藏奶制品,本就违了族规,我与椰子兄弟结交一场,帮忙消消灾是应该的,至于其他人情之事,那是个人能力问题了,要钱没有,要命不给。”

麋鹿笑容加剧:“二哥,您有这能力,绝对有!”

说着,便恭恭敬敬地递过一张方方正正的白纸,我随手接过:“兄弟这讲究,请哥们儿吃块奶酪,还配餐巾。”

“别擦!那是信!”麋鹿蚂蚱似的蹦了起来,可惜还是迟了半步,白花花的纸张已然遭了我的油爪,椰子小脸一拉,“我忙了一个晚上啊!”

“看你们,咋不早说……咦?没见有字啊?”我无辜地伸展着纸团。

鹿小椰开始苦笑着祭奠起自己彻夜的心血:“呜……反面!”

噢,果然有墨迹,我怀了内疚,细心参阅,起码得给人家照葫芦画瓢一份不是:敬爱的朋友,我是鹿小椰,今天,我要送你—份有屎(史)以来最具粪(份)量的礼物,饱(保)你大吃一斤(惊)—这……这都什么乱七八糟!我的脸色估计都快苦成酱茄子了:“椰子,你啥时候开始对养殖场的小伙伴感兴趣了?”

麋鹿惘然停了哀悼:“咋啦?送敏子公主的……不挺顺耳的嘛?”

我扭头找到袋鼠:“老三,让你给帮忙,这么多错字竟没看出来,考试时,你小子给语文老师说了多少拜年的话儿?”

“冤枉啊,二哥,这小椰子一不准我写,二不准我看,只准我口头传授,他负责查字典亲自执笔—错得不多吧?”

对,不多,正好一斤!椰子,哥劝你还是继续紧紧腰带送人家块奶酪吧,那东西比“粪”实惠多了!我正四下搜寻着垃圾桶,打算把这封空前绝后的“奇葩”当废旧手纸扔掉完事,却被袋鼠一把抢救过去,看完之后,便狂笑不止,酣畅淋漓地二次揉巴了揉巴—对,谁不揉巴谁遗憾!

“哥哥,别急着扔啊,下面还有内容呢!”小椰子的声音明显变得惨淡不堪,命运多舛的纸团又被重新铺平,小帅哥耷拉着脑袋指点,“就那字下面……发现什么了没?”

我们锲而不舍搜寻半天,就发现这纸是纯木浆的,抗揉巴能力较强,其他一无所获。麋鹿立马拿脑袋挤来:“一份大好的脆皮书信,生生被你们糟蹋成了脆皮大肠……你们对着阳光,仔细瞅瞅,是幅画儿,看清了吧?”

什么……画儿?这小椰子,不会把上面提到的“礼物”给写生了吧?我正想象着,这“鹿粪”画在纸上,会产生多大的艺术效果呢,鹿大师却忙不迭地展现构思:“这画儿的灵感,来自咱的冰老大……”

袋鼠木小杉晃着脑袋横看竖看:“不像头熊哇?”

“狐二哥不是让我找熊老大商量吗?也不知人家忙啥,一搭影便窜出了四五十米,当时我追着那阵喊,老大,交朋友什么手段合适?隐约听到一句,送画儿……”噢,这茬儿我接过,不过应该是送花儿—六朵以上的玫瑰花,代表有钱呢!“受了老大的指引,我便回家四处翻腾,与交友有关的图片,统统过筛。嘿!还真让我找到了—就那个小天使,整天玩弓箭的那个,叫什么丑比特!”

袋鼠定力较差,这就开始忍无可忍了:“丘比特!丘,不是丑!”

为了换取对方的耐心聆听,椰子倒谦虚得很:“原来念丘啊,我看那孩子也不丑,嘿嘿,这字,小学没学呢。”

“是小学一年级没学!”杉杉这就不对了,学龄一年本就是椰子一生的短儿,哪能说揭就揭,“老四啊,你画的……也不像人样呢,看这四条长腿。”

“三哥,好眼力!我不过借用那孩子射箭的英姿,其实画中搭弓的主人公,是我的自画像呢,你们想想,敏子公主是只苍鹰,我用这支利箭,射中她的心口……嘿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切!画得跟匹人头马似的,谁能意会得了?”袋鼠说着,哗哗撕个粉碎,一扬手,撒满了下水道,估计是揣了彻底销毁“鼠鹿合作”证据的私心。见自己图文并茂的精品之作最终没逃脱沦为垃圾的厄运,“射鹰英雄”开始不依不饶,我只好一边安抚着拱水管的麋鹿,一边利用生平所学,违心地搜肠刮肚起来。为了雪藏“销赃”嫌疑,袋鼠更是殷勤有加,眨眼工夫,便回家取来了纸笔。

吃人家嘴短,我的心也开始相对真诚起来:“椰子,据红小狐报料,小花鹰的生日属双鱼座,《星经》中记载,人鱼公主温柔体贴,肯迁就人。最完美的朋友配搭是天蝎座、双鱼座、摩羯座。”

小椰子早已听得大张了嘴巴遐想,小杉自旁边托托麋鹿下巴:“兄弟,听见了吗?你哪座的?”

“不知道……没问过我妈。”

袋鼠坏笑:“嘿嘿,甭问了,看你的猪样,一定是天蓬座的。”

我赶紧严肃了一下课堂纪律,继续言传身教:“哪个星座并不重要,关键是下面一句,与浪漫的双鱼座女生交朋友之秘方—除了诗,还是诗!”

袋鼠又开始幸灾乐祸:“鬼门关来喽!”

火山终于怒极而爆,麋鹿一个跳踉:“木小杉,你显摆啥,比耗子个头大点就能耐了?老早我就发觉你小子心态有问题,看不得兄弟交个朋友,老待边上给兄弟们使绊子,是何用心啊你!”袋鼠终于从满头的狗血中,参透了“祸从口出”这一人生真谛,赶紧伏案提笔,鸦雀无声。气氛和谐指数果然一路攀升,椰子的心思,瞬间回归了主题:“二哥,但这诗……”

“这次,哥帮你,小杉,我来念,你来记。”我开始巴拉着诗集,娓娓道来—小诗儿极具马屁之能事,而且有个煽情的小题目,叫做《你是》:

美丽的公主呵

你是春季里绕梁的燕

你是雨季里盛开的伞

你是冰封后的温暖

你是令人心动的画面

你是四季流溢的光鲜

你是凝望流星时许下的愿

你是与心房一起跳动过的呢喃

你是湖面流动的轻烟

你是云彩在空中轻舞飞旋

你是雷鸣前的那道闪电

你是浮出水面的睡莲

你是比天堂更美的人间

你是山涧的瀑布成川

你是融化在双眸中的笑颜

你是甜蜜中透出的酸

你是酸楚时回忆起的甜

你是雨雾霜雪密织的浪漫

你是大浪淘净的细软沙滩

你是微风轻拂前的翘首期盼

你是盛开在黑暗中的灯火阑珊—

日落后的夜夜月圆

月光轻柔地洒在花前

星光在苍穹中

闪啊闪啊闪……

“黄小狐!”给金府管家独特的破锣嗓子一敲,浪漫气氛遂作鸟兽散,“进来吧,老爷在大厅等你呢!”

我呃呃应诺着,回头叮嘱椰子把小诗叠成相思树状,夹在《乱世佳人》扉页,等会儿去鹰巢出差时,直接替哥们儿表明心迹得了。

这厮竟乐不可支到了狂笑不止,显然在庆幸自己的半块奶酪舍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