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委屈

第五章 委屈

金族长打着哈欠和酒嗝,听完我的汇报,随口赏了几句,便扭头安排管家喊金少爷去了。

少顷,就见那位“有身份”的人儿,裹着满身的西装革履和酒气,蹒跚入堂:“老爸,这刚熬了一宵,又要工作,还让人活否?”

老狐狸无奈地摇头:“儿啊,正值多事之秋,你就多为老子分担点吧,去一趟鹰巢!”

望着鞠躬尽瘁的爷俩,我奴才兮兮地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醉醺醺的少主:“副族长,那鹰王指名让您去呢,定是您威名远扬的缘故!”

马屁自然老少皆宜,少主人用力挑了挑眉梢:“嗯,那咱就恭而敬之,敬而从之,走!”

说毕,自父王手中接过王室专用的金边族帖,转手塞进我怀里,再点了几名随从,吆三喝四地朝鹰巢赶去。我故意落在最后,经过族长大门时,早有小杉斜刺里窜出,自口袋中迅速取出厚厚的书本,一把插到我双手平托的族帖底下。

我低声虚与委蛇:“走,一起看热闹去?说不定还能混顿午餐肉呢!”

袋鼠睥睨了一眼金大少的背影,夸张地摇头:“别!受不了那秀才的酸!”

金大少,原名金小强,本与我们是同班同学,而且一出道儿便因“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而名震江湖,只是得益于族长老爸的后台,所以水到渠成混了一儿童队大队长。可惜,学校里多的是“劫富济贫”之士,小子连同鼓鼓的钱包,经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被押赴厕所进行“贫下中农再教育”,稍有不从,便拳脚修理。结果,贵公子两学期中竟休了大半年伤假,而出满勤的小半年,也是在或杂乱无章或有节奏的哭泣声中,凄惨度过的—老狐狸为了顾全儿子的身家性命,只好领回家请了私塾。当时,适逢大冰与小椰哥俩一起退学,二位的家长因此大放厥词:定是老狐狸下了黑手,串通学校毁了自己儿子的大好前程!其实据我分析,老族长对那哥俩“动辄请子就医”定然心存怨恨,但实话实说,二位同学升级成绩“过分脱离群众”也是不争的事实。金小强同学经过一段时间的独立教育,水平竟如日中天,偶尔在游戏厅相遇,发现连正宗的方言中都越来越多地掺杂了博古的“之乎者也”,您吃过夹生的米饭吗?感觉,大致如此。

“尔等流氓,若怕了你们,岂不被笑掉大牙乎!”—乒!乓!大牙没有笑掉,是被砖头拍掉的,住院乎!

“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凶,岂不视法律如粪土乎!”—乒!乓!法律如不如粪土不知道,只看到有人被踹成了一堆粪土,住院乎!

“俺乃一堂堂少主……大冰,椰子,你们是我大爷,求你们饶过我吧,退学真不管我的事,你们考试的确没及格!”—我赶紧捂了双眼,作孽啊!此乃二位最大的忌讳,小强同学竟敢冒着生命危险,公之于世……嘭!嗵!估计这次可直接立块碑完事!

没承想,金小强同志竟顽强地在磕绊中,一路长大成了人,学识也明显见长,主要表现在对自己的名字,勇敢地进行了一次彻底改良。其实,小强这个名字大家还是比较喜欢,叫起来顺口,打起来顺手,只是略显疲软点,据说,坚定金大少易名决心的因素,可能缘于小子对孔儒之道的推崇,想必连人家“孔老二”的外号亦膜拜有加—闻听少爷毅然改名为“金小二”时,金家上下,无不大口大口地吐血,但过后不久便开始谢天谢地,庆幸老祖宗没留下“店”的姓氏。

我却因“崇孔”的同感,竟多少与这金小二生了些许亲切,至少再没怂恿弟兄们拳脚相加过—喜欢孔子,总不是坏事儿吧。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多雅致啊!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多哲理啊!

就连那句气死结巴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都以为是值得千古流传的旷世名言!

鹰王果然守信,非但免了门卫的通报,而且早早地威立于正堂,候着迎接,敏公主亦笑吟吟地伴在身边……传纸条这活儿还真不好干呢,我明显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敲锣打鼓”,捧了金帖的双手,也随之“闻声起舞”—我狠狠地咬着舌尖,直至“帕金森症状”彻底消失。我先是用麻木的舌头与小花鹰各介其主,再互换了族帖,看小敏子冲我莞笑着,呶呶嘴脸,显然她已发觉了金帖下的藏书,我慢慢抬起手指,凌空虚画一“心”形。

眼瞅着对方微微点头,得!月老工程,圆满竣工!

两位领导人早已开门见山地客套起来,鹰王大咧咧地双手一拱:“金族长,昨晚收到贵族的请柬,因敝人忙于俗务,所以没有亲自登门道贺少主的庆典,还望见谅!”

此番陈述,与金管家的说辞大相径庭,倒也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小二努力忍了酒气,却掩不住倦意十足:“鹰王过谦了,你我乃兄弟之邦,择崖而居,傍山而邻,然幸君为明君,实乃特达之福,若小人得位,则奸诈谲诡,靡所不为,即有禄马财官福聚之地,全怕空亡散之,四方殆毒,只作小伎巧求人……”

这小子正常时说话,都得加字幕,何况醉了酒!望着满屋的倒八字眉,我赶紧歉意地讪讪一笑:“鹰王,我家少主因昨夜多饮了几杯,所以话不得体,还请见谅!”

鹰王哈哈一笑:“没事,反正我一句没听懂,少主不愧名家之后,陈述事物的概括能力,竟如此之强!佩服佩服!”

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给对方翻译一下,随手摸出会议记录:“金少主的意思是说,鹰王作为我们的亲邻,够兄弟之谊,可至交!作为鹰族的首领,够明君之才,可强盛!不像湿地其他的族类,小人当道,不能自强,工于心计,只会遇难求人!”

鹰王大悦:“耶?你家少主倒也是个谦谦君子,德才兼备,狐族有望啊!”我违心地点头附和,实不相瞒,金小二学业五载,为官二年,就背熟了这段老私塾遗留的外交辞令,此八卦在整个湿地早已家喻户晓,鹰族与外界绝交多年,感觉新奇,也是自然。

我再想继续客套下去,书呆子竟就着秃鹰的赞誉,起了鼾声,我尴尬地窘笑半天:“这……鹰王,让您见笑了!”

秃鹰笑佛般大肚能容,憨态可掬下,竟然感觉,明显不如先前那般丑陋了:“嘿!恰是性情中人,英豪自不拘小节,怪不得你小小年纪就懂得舍己救人,原来狐族个个好汉,是我光头误会你们了,哈哈!敏子,你带几位狐卫扶了少主,入客房休息休息吧。来,小狐狸,咱哥俩合计合计防卫的事宜!”

敏子和几位随从依言而行,我取出湿地地图,展开,光头佬儿端详片刻:“小子,你这地图是去年的吧,所标有误啊,西面的分水岭,年前刚给人类炸出了一缺口,东面的栗园,也给平了三分之一……”

什么!这的确属惊天噩耗,自己万万始料未及。

我们所居的湿地,说白了就一绿洲式地貌,水源来自南边的雪峰山,那儿常年积雪,冰帽丰厚,使沙漠中这片盆地形成了区域性雨林气候,湿地正中,自上而下冲积了一大一小两个湖泊—上游的大百兽潭和下游的小鳄鱼潭,两潭中间由鹰崖相隔,大多居民生活在百兽潭流域;顾名思义,鳄鱼潭中,除了鳄鱼,就基本没啥活物了。您最疑惑的,一定是那群大型爬行动物,为何不逆流而上,定期不定期地到百兽潭改善改善伙食,说到这儿,就突显出了我狐狸一族的重要性,鳄鱼要想上游迁徙,势必经过水流湍急的鹰崖峡谷!近百年来,那峡谷两岸,皆有狐族数百重兵备着数十吨的石块,日夜把守。嘿嘿,以前,我的祖上就世代领着干这活儿,临我这儿却失传了—都怪自己这叛逆的体形,甚至撑不起一件特小号的军装!所以只能拣个“将帅之后”的雅称,在伙伴中显摆一下下了。鹰王口中的分水岭,是湿地西边御敌的天然屏障,那儿本是一高岭,外围因长年风蚀,形成了数十米的断层,除了人和鸟,任何“不会制造和利用工具”的野兽,皆无力翻越。

然而,被好事的人类炸上一两个缺口,就两说了。

至于那片栗园,存在的历史,的确比湿地中任何一只活着的动物都悠久数倍,其作用亦彰显于大家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果实、树叶和树中的害虫,能满足整个湿地所有动物过冬的粮食需求,如果计划生育抓紧点,再遇上好年景,甚至会有出口的盈余;带刺的果皮,是湿地中唯一通用的货币,价值按栗刺的多少计高低,所以果皮的采摘业务历来由“湿地银行”所垄断。那儿还是整个湿地居民的临时避难所,如果受到袭扰,大家可以根据常年掌握的线路图,在林中迅速逃逸—若不按图奔走,自有设好的陷阱、机关候在那儿,脑子稍稍进化的野兽们,大都不敢越雷池半步。当然,野猪除外,所以我们动辄会有“全猪宴”打打牙祭。

然而,被好事的人类平上个三分之一二,又两说了。

瞅着我满脸的焦躁状,可爱的鹰王却把握十足:“东西两条防线,鹰族负责警戒,兄弟放心,以我们的视力和毒爪攻击力,三五十只野兽,还是对付得了的—只是湿地内部,要尽量预防出现内奸!”

对,据说上届蟒族主办时,就出了内奸,里应外合,死伤了不少居民,导致那届“湿运会”直接办成了“残运会”,我稍加思索:“鹰王放心,内部警戒,就交由我们各族的志愿者和几个狗保安吧……”

话音未落,忽见花鹰急速地飞蹿而出,小脸红透,鹰王笑问:“咋啦?妹子。”小花鹰只一味努了弯嘴,两眼噙泪,显然受了极大的委屈,秃鹰哥哥脸色开始凝重,转身逼视尾随的狐族卫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眼神,虎豹都会凛栗,何况是只狐狸:“大王,实在……对不住,我家少主……的确醉了,不小心口头冒犯了……公主……”

那鹰眼中,瞬间凝了杀气,只听大喝一声:“鹰族护卫!”

你看,这天儿变的!我赶紧上前施礼:“鹰王,请息怒,我家少主他实属无意之举!”

秃鹰凶光未减:“枉自打扮得道貌岸然,称什么少爷主子,不过一登徒之辈,凡此肮脏孽畜,都别想活着离开这鹰巢圣地!”

敢情那金小二压根不识死滋味,还踏着醉步依门傻笑呢:“王子……喜欢公主,天经地义……”

眼瞅十几只淬满蛇毒的鹰爪慢慢逼近,我尽量挺直腰板,与人高马大的狐卫们一字排开,做了整条防线中最温柔的一节:“鹰王陛下,我家少主确有过错,但并非故意作恶,请鹰王以大局为重,为了湿地的和平,请大王三思啊!”

秃鹰连连呵斥:“让开,我只想惩办罪犯,与尔等无关。护卫长!还不下手,拿我令箭当鸡毛啊!”

我踏前一步,抱住最近的一只鹰爪:“大王,如果一定要有人负责,由我黄小狐一人来承担吧,请鹰王放我少主下崖—鹰狐两族,相安无事逾百年,如今危机四伏,一旦交恶,势必令仇者快,亲者痛哇!”

传说中的种族歧视,终于临到自己头上,鹰王一指我眉心:“哼!满嘴的仁义道德,一只身子都长不利索的小狐狸,也配教育我?告诉你,危机是你们的危机,侮我族民的才是我们的仇者!想死是吧?再不让开,老子就成全了你!”

我将手中的鹰族金帖高举过头,强词夺理又不是列强的专利:“鹰王陛下,动物界《外交法典》中规定,互换的族帖未归还前,两族不能交恶,大王想落个不仁的骂名吗?”

秃鹰不耐烦地扭头,寻到恢复了脸色的花鹰:“敏子,把那片带狐头的破瓦片还给他,让他闭嘴!”

女人的心,总会软一点吧,几双狐眼齐刷刷地聚了过去!谢天谢地,丫头总算不负众望:“大哥,刚才是我夸张了,那金小二只是言语上有些放肆……大哥,还是不要为难他们了,总归不是有意,而且因了酒的缘故……”

的确从没想过,自己的生死,竟会取决于一对秃鹰兄妹的感情深浅。几颗狐狸脑袋在他人腰带上别了片刻,总算转危为安,鹰王扬手招回张牙舞爪的部下:“为了我家妹子的名声,此事我就大事化小,但是,我必须得替你们枯木朽株的老族长教育教育后代,还要委屈金小二殿下,在鹰巢待上三天,每天自罚二十个耳光,这样,我光头就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嘿!这气氛峰回路转的,我趁势得寸进尺:“感谢鹰王陛下大仁大义、心怀四海!刚才,大王所说权当什么事没发生过,是否意味着合作防御的问题,可以继续啊……”

这只余怒未消的秃鹰,目不转睛地盯了我半天,忽然放声朗笑:“好你个黄小狐!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帮你!但是,鹰族只帮你警戒,不会出击!说实话,我对名字都带犬旁的动物,向来没好感,你算个例外,哈哈,扶你的主子禁闭去吧!”

名字都带“犬”旁的动物—狐狸?狼狈?猿猴?猎狗?猩猩……嘿嘿,的确不怎的讨人喜欢,所以最好与猖獗、狡猾、狰狞、猖狂……等犬旁少沾边为妙呢!正沾沾自喜地盘算,日后如何继续自己的从善如流,刚被众狐卫抬进低级客房(武侠小说中一般称作柴房)的金小二,却又开始“犬”旁开来:“小狐兄,小公主那香丽羽衣……”

我活动了活动手腕:“金少爷,这每天二十个耳光,总得有个参照,兄弟先给您做个榜样吧!”冷不防一个嘴巴扇将过去,花心萝卜半边狐脸立马肿起来,这感觉,人家是轻车熟路多少年了,只怪我近些年来有点手生,没造成“忽闻耳光声,牙落知多少”的震撼效果。刚结束鬼门关半日游的狐卫们,一口恶气可算寻了出处,纷纷交头接耳地讪笑:“小狐少侠,这榜样的力量……够大的!”

我径自上前拣起金公子被扇掉的礼帽,扣回原处,然后咬着牙凑近那只估计还在嗡嗡作响的狐耳:“现在你这麻木不仁的小脸蛋儿,还能感觉到人家的香丽羽衣吗?”

“小狐,尔私语何乎?大点声嘛!”腮一见胀,酒自消了大半,只是从高亢的声音中断定,金家少爷至少一只耳朵是失了聪的。

我的音阶亦提高了八度:“噢,我是说这三天,大家会一直陪伴左右,与您同甘共苦!”

狐卫们忙唯唯应诺,引得金小二感动得差点趴下,直叫着亲娘,高喊着“够哥们儿,真够哥们儿”—敢情这孔子的铁杆粉丝,也会“白话”两句市井之语啊。

下午还阴雨连绵,晚上竟月朗星稀了。

这鹰崖崖顶,端的是赏夜的好去处,整个天幕近在咫尺,宛若闪着吊灯的天花板,我痴痴凝望了大半个时辰,竟没盼到一颗流星划过,失望之余,忍不住扬手凌空虚抓了几把。

“甭费劲了,李白那老头都是骗人的。”一只花鹰自夜幕中徐徐飞落,“什么‘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有一夜,我都垂直往上飞到缺氧了,也没摘到一颗星辰。”

“公主竟也有失眠的闲心,难得啊!”我头也没回,语气中故意添了几分挖苦。

花鹰迟钝,自难领会,声音竟越发的热切:“小狐哥,今天的事,还没谢我呢!”

我语气不减,冷笑一声:“哼,谢谢公主让我在刀俎之间,免了鱼肉的厄运!”

如果这句再听不出端倪,这小妮子该去趟五官科或神经内科了,“敏捷的花鹰”总算没我设想中那般笨拙:“小狐哥,你……听上去,不高兴,是不是在……怪我?”

“岂敢,您贵为鹰族公主,别人无意中开个玩笑都差点喋血,若真要心存不敬,岂不要灭了我九族!”

“小狐哥,你是说我在大惊小怪了?无意?因为无意就可以随便被陌生人言语调戏吗?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比生命还重要……你懂不懂?”

“懂,太重要了,重要到不惜搭上三五条狐狸的性命!”

我仰头继续盼我的流星,小鹰却一声嗔斥,展翅钻进了夜空—不一会儿复“斡旋”了回来,觍着脸阴笑:“呃!谢谢你替鹿小椰写的诗歌,看那肉麻劲儿,就知是您老人家的原创吧?”

头顶上的繁星,坚强地死不脱岗,竟没有一颗为我陨落!我诚心诚意地惋惜道:“敏公主客气了,说句心里话,我正为把哥儿们往火坑里推而追悔莫及呢!”

花鹰狠狠剜我一眼,终于身形一闪,击空而去!

半夜时分,恍惚之际,仿佛看到了夜空中,慷慨地划满了罕见的流星雨!我却只顾一味地张口结舌,始终没许出半个心愿!